孙若圣
关键词 高桥和巳 中国文学 日本战后思想
〔中图分类号〕H36;I0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4-0066-09
高桥和巳(1931—1971),本科至博士(未取得学位)均就读于日本京都大学中国语中国文学科(下文简称“京大中文系”),师从汉学泰斗吉川幸次郎,主攻六朝文学及文论,先后任教于立命馆大学、明治大学及京都大学。除学者本职工作外,高桥还发表小说《悲之器》《堕落》等,并撰写了大量散文及日本文坛时评,确立了自己在学术界和文坛的地位。1971年高桥因癌症去世,享年39岁。作为参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在2023年以88岁高龄故去,大江只比高桥小4岁,但2023年距高桥过世已52年,两相比较令人不禁有隔世之感。
在日本左翼思潮和市民运动波澜壮阔的20世纪60年代,高桥和巳在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中具有重大影响力,他的主要读者是生于20世纪30年代和50年代的两代日本知识分子,前者关注他在日本文学史和日本汉学史上的地位,后者重视他努力将观念与社会现实结合起来的人生观。而高桥出身中国文学的学科背景,则激励了大批仰慕他的青年人选择入读中国语言文学系,这批青年成了战后日本中国学研究的中坚力量,部分人至今仍活跃在学术界。目前,中日两国学界主要关注高桥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与贡献,以及高桥和巳的文学创作与他的中国文学研究之间的关联。如驹田信二(早稻田大学教授,也是高桥和巳高中时的中文启蒙导师)认为,受到中国文学熏陶的日本作家中,武田泰淳的文学是“软派的,道家的”,而高桥和巳的文学是“硬派的,儒家的,法家的”。因此高桥文学的内核并非技术性的“小说”,而是用于言志的“大说”。① 高桥的文坛挚友杉浦明平认为,高橋的小说中具有日本文学从明治时期走向现代的发展中被遗落的东西,即“刚直的男性文体”和其作品主人公一以贯之的“国士般的风格”。① 真继伸彦在亚非作家会议的讲座上坦诚高桥的学识、问题意识及良知在战后作家中无出其右者,并认为理解高桥文学的关键在于他看似森然的文体背后所隐藏的“女性和母性”,即高桥在诸多作品中展现了试图从“爱的接受方”的女性转向“爱的给予方”的母性的变革,这种变革是通过对小说中人物的断罪和人物自身的忏悔来实现的。据此真继认为,高桥文学的原动力在于他意识到了自己只能汲取他人之爱,却无法给予他人爱时的无力感。②
国内学者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戴燕发表于《读书》杂志的《遇见高桥和巳———文学、学术与现实、历史的叠影》,文中探讨了高桥小说中过于明显的时代特征,以及中国文学中的“言志”说如何影响了高桥的创作。③
以上先行研究主要聚焦于对高桥文学思想的探究,然而高桥并非单纯的学者文人,考虑到他拥有的社会影响力,他的文学思想和行动实践应当被置于文化思想史的角度进行理解。因此,本文通过精读高桥自身的著述及与高桥相关的各类资料,探求高桥在20世纪60年代产生巨大影响的原因,并通过高桥与另一位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间的对比,来明确高桥在日本战后文化思想史中的位置。
一、时代精神的塑造———谁在言说?何以言说?
高桥和巳在学术、创作、翻译、评论等领域均有杰出造诣,而他的生命在39岁那年戛然而止,亦留给时代无尽的追思。高桥的影响力并未随着他生命的终结而消散,他学术上的导师吉川幸次郎和文学上的导师埴谷雄高共同主编了20卷本《高桥和巳全集》(河出书房新社,1977—1980)。在上下级秩序泾渭分明的日本学术界,尤其在拥有厚重的学统传承观念的京都大学,老师为学生编书仅此一例。而这也并非对高桥怀念的终点。迄今为止有关高桥的回忆和论述不断出现,尤其是近年来日本知识界对高桥的关注还有高涨之势。如河出书房新社于2017年推出《高桥和巳 与世界战斗的文学》论文集,收录了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与高桥对谈)、梅原猛、秋山骏等日本著名文人学者的近40篇新旧文章,这些文章主要都围绕高桥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展开。2018年,高桥昔日的学生兼活动同人,后成为日本著名作家、俳句词人的太田代志朗等人结集出版了《高桥和巳的思想与文学》论文集,收录铃木贞美等人论文27篇及高桥遗稿3篇。前述戴燕论文亦被翻译后收录其中。两部书的供稿者年龄层相差约10至20年。前著的供稿者多出生于1920—1930年间,是高桥的师友同辈。后著的供稿者多是高桥和巳的读者和学生辈,即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在60年代的学生运动中担当主力的一代人。这两代人共同构成了高桥最坚实的读者群。在中国,尽管高桥相关论文的数量有限,但在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或现代日本研究的学者群体中,高桥享有极高的知名度。④
如果最终的死亡时刻是“当名字最后一次被说出的时候”,那么高桥至今都没有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笔者摘取近十年来有关高桥的部分言论如下:
1.高桥绝非籍籍无名之辈,却又似乎被遗忘了很久很久。⑤
2.最近听闻青年学者说“高桥和巳?这个名字第一次听说”,我略受震撼。当然,高桥已卒44年,想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得知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也出现了不知道高桥的青年学者们,我唯剩下某种感叹。①
3.被阅读过度后产生了反动,进入消费社会后人们想要忘却高桥和巳。但这个时代再次呼唤着高桥。我们可能需要再次阅读他这样诚实且洞见人性的文学家的作品。②
4.回顾起来,高桥生后的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并没有举办纪念活动。也没有与高桥有关的学术研讨会或者解读高桥文学魅力的特别讲演。③
几乎所有高桥的言说者都试图提醒人们,高桥正在被遗忘,或已经被遗忘了,但是他被屡屡提及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高桥事实上早已收获了比活跃于同时代的其他文士学者如立场相同的椎名麟三、花田清辉,立场相异的福田恒存等人更多的关注。如前所述,高桥的言说者们较为明显地集中于20世纪20—30年代出生和20世纪50年代出生这两个年龄段,精读他们有关高桥的言说可以发现,这两个年龄阶段的人评述高桥的路径泾渭分明:前者更加关注高桥在日本文学史和日本汉学史上的地位,而青年时期成为高桥读者的人则更倾向于从社会运动的角度评价高桥(哪怕他们后来自己也成长为学界巨擘)。因为高桥启蒙了他们思考人生的意义,支撑他们度过了激烈的学生运动时期。对他们而言,对高桥的追忆很大程度上映射出对自己青春的怀念。
1950年出生的青年知识分子喜爱高桥还带来了目前未被学界关注但实际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一个结果,那就是在日本与中国大陆地区被铁幕隔断,中文学习者几乎无法凭借本专业就业的特殊岁月里,许多青年学生都因为受到高桥和竹内好这些出身中国文学专业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影响而在报考大学时选择了中国学相关专业,高桥之于这些青年们还有职业生涯启蒙之特殊关联。如立命馆大学荣休教授宇野木洋(1954年生)坦陈,“之所以选择中国文学专业,理由之一就是有形无形地受到高中里狼吞虎咽般阅读的高桥和巳小说的影响。更精确而言,是因为写出那样小说的作家高桥和巳同时也是中国文学研究者”。④无独有偶,宇野木的同时代人,早稻田大学教授千野拓政(1953年生)也承认,自己选择中国文学的原因是“当时在日本竹内好、高桥和巳这些研究中国文学,进行文学活动的学者、作家非常受欢迎,我喜欢他们。所以我开始看他们的书,看有关中国文学的书”。⑤ 小南一郎(1942年生)直言“对中国文学感兴趣的契机之一是读了高桥和巳老师的《李商隐》”。⑥ 此处小南使用了“老师”,因为小南在京大中文攻读博士学位时,正逢高桥供职于此,两人曾有短暂的师生缘分。这样的言说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枚举。以上三位学者中,宇野木洋长年投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文艺学和文学理论研究,曾任立命馆大学孔子学院日方院长。千野拓政曾任早稻田大学中国文学学科主任,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文化研究,小南一郎是金石考古及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专家。三位学者方向不一,但都因高桥的影响而选择了中国文学作为一生的志业。由此可见,高桥客观上为日本战后中国学的血脉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
除了投身左翼的青年和因高橋选择研究中国的年轻人外,有些始料未及的是,在左右政治立场极度对立的20世纪60年代,高桥在日本右翼青年中也被广泛阅读。如铃木邦男(1943—2023)本科与硕士均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科,从学生时代即投身右翼,日后成为活跃的右翼活动者、言论家,并终身担任右翼团体顾问,其政治立场非常顽固。但从其回忆文章可以读出,虽然分处左右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但年轻人之间某种程度上分享着共同的精神资源。该资料文本较长,但对于本论是重要论据,且可以反映当时日本学生的思想状况,故择重要部分录之:
说实话,我喜欢高桥和巳,到现在为止都喜欢,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信徒……每当我说自己喜欢高桥,大家都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说“你是右翼的话应该喜欢三岛由纪夫不是吗?高桥是左翼啊”……我也读三岛,很认真地读,但是是为了与左翼学生、全共斗进行战斗而读,作为理论武装而读……推荐(高桥和巳的)《悲之器》的是同样参加运动的右翼学生,他们对我说:“咦?你竟然没读过高桥和巳?所以右翼学生才会被认为是白痴(日语原文:马鹿)啊。如果不读高桥那种深层性的小说,而只读那些对理论武装有帮助的浅层的书,人也会变得轻浮。读完高桥之后应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每当遭遇失败时我就会重读高桥和巳,不失败就无法理解高桥真正价值的我可能不算一个好的读者吧……我谈及高桥,就是在谈及自己的青春。这同样适用于三岛。但是,人仅仅信仰三岛是无法活下去的,正是因为有来自于与苦恼或失败相周旋的“苦恼教主”高桥和巳的激励,我才能幸存至今。①
高桥一直被认为是20世纪60年代左翼思想的代表之一,在这种设定中,右翼思想及其拥趸是处于高桥对立面的论敌。但以上言论似可说明,不光是当时师长、同朋、同路人,就算处于完全相反政治立场的青年们,都将高桥视为“深层性的”必须阅读的对象。在他们的阅读清单中高桥的排位甚至还要优先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可能是由于高桥的《日本的群魔》比起陀翁的《群魔》更贴近于当时日本的现实情状,也可能是因为阅读高桥构成了阅读陀翁的前置功课。从以上言论可以明确得知,右翼学生们阅读高桥并非单纯为了与左派论战的“理论武装”,而是因为其对人生和社会现实的深度思考同样带给了他们启示。阅读后续材料可以发现,高桥带给运动青年的冲击之一是,高桥认为运动的首要任务就是将一切旧道德旧秩序进行自我爆破。但是人又为了规避向无尽的虚妄探询自身存在意义的风险,而构筑了阶层制度,确定了人在社会网络中的位置。因此,人们该如何从秩序的推倒与重建的循环中摆脱出来?对此高桥自身也未能提供答案,但高桥对人存在意义中悖论性的思考洞穿了轰轰烈烈的运动的表层,直接触及了20世纪60年代左右翼学生抛去立场后面临的共同问题,即对当时现状的不满及对运动所想要达到的终极目的的疑虑。因此尽管当年的学生运动已成往事,但运动主力(即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中,依旧有部分人在一生中都视高桥为精神导师,这部分人包含当年的左翼学生(宇野木、千野、小南),亦包括站在立场对立面的铃木邦男。
二、高桥文学的特征——观念性的社会派
高桥离世逾50载,但人们对高桥的追忆之思却超过了许多当时更有名望的学者文人,这是历史的选择,是战中战后两代日本青年的心声展现,对他们而言,高桥展现了激荡的20世纪60年代的精神内核。但这种内核的本质是什么?同朋学者们形容高桥的词有:阴郁、才华、真诚、绝望等。但这些词也经常用于形容同时期别的天才青年(如太宰治等),这意味着这些词只能勾勒出高桥的部分面相,因此高桥所代表的精神内核的实质需要从他在实践中的成就来探索,亦需要通过他和其他时代象征(如三岛由纪夫)间的比较来获得。高桥的特殊之处在于,一方面他的文学打动了同时代的人,另一方面他身为体制内权威却试图从内部革新体制的尝试揭示了20世纪60年代民众运动的某种可能的方向。由此本文将高桥的实践归为两类:一种是文字的实践,即研究和创作;一种是人生际遇,两者的结合形成了高桥在战后思想史中的位置。高桥人生际遇(尤其最后数年的跌宕起伏)留待后章,此处要剖析的是他的文学。阅读各类回忆文章时可以发现,那些将高桥视为偶像的年轻人如前述宇野木、千野、铃木等,他们最初都是因阅读高桥的作品而被高桥吸引,由此可知文学是人们认知高桥的最重要渠道之一。
有关高桥的作品论已经汗牛充栋,具有代表性的有前述驹田信二的“大说”说、杉浦明平的“汉文教养与硬派小说”说、真继伸彦的“女性到母性”说等等,这些作家论角度相异但各有论据,这说明高桥文学的丰富内涵根本无法被嵌套进任何单一的框架内进行言说。高桥文学之所以在其不长的创作生涯赢得了无数青年,其根本理由除了“汉文教养”这类文体问题或“母性”这类母题外,还必然存在着一个吸引时代青年的“最大公约数”式的特质。竹内好在评价高桥文学时使用了“观念性的社会派”这种复合型框架,笔者认为这一框架较为精确地描述了高桥呼应时代精神的创作方式。
同为那个年代极具影响力的中国文学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竹内和高桥两人相见仅有两三次,但两人都以彼此为探討对象写过论文,在此先简要梳理。高桥于《思想的科学》1961年5月刊和6月刊上连载了论文《竹内好》(上、下),文中高桥高度评价了竹内与自我搏斗的姿态,同时对竹内提出了批评,如认为竹内在提倡国民文学时陷入了“思想者的陷阱”,以及竹内即使在战后也未彻底改变其陈旧的文学观等。① 劲草书房1964年再版竹内的《现代中国论》时,编辑部征得高桥同意,将连载于《思想的科学》上的《竹内好》(上、下)合二为一作为编后记,而颇有意味的是,编辑部进行文本编辑取舍的时候听取了尾崎秀树和饭仓照平的意见。② 考虑到饭仓照平是竹内最亲近的弟子之一,饭仓愿意承接此项工作无疑说明了竹内本人对高桥这两篇论文的认可。作为对该文的回应,竹内1970年为《高桥和巳作品集》撰文,文中大方接受了高桥对自己文学观的批评,并指出与自己的“陈旧”文学观相比,高桥的文学具有“正体不明的新意”。不过竹内明显对所谓“正体不明”的内涵有所把握,他认为高桥文学的特征是“观念性的社会派”,既非通过观念的自我增值进行写作,又非纯粹的社会派风格,“他的思想看起来在刘勰与司马迁之间建构了关联”,“作品世界是埴谷雄高加上野间宏再除以二的感觉”。③ 埴谷和野间分别是战后日本哲理性小说和社会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也是公认的高桥在文学上的导师。这里竹内老练地指出了高桥文学的特征,高桥自身一直在反思观念与文学的关系,他既肯定“当世界在穷困或臃肿中开始陷入自我丧失与自我满足时,小说就会化为观念小说的形态来警醒世人”,④又警觉于观念的僵化,强调“记录文学是摆脱观念性的有效且重要的方法……对个别事物的兴趣、吸引和对事实的信赖比空洞典型、教条观念所造成的形象歪曲更为重要”。⑤由此可见,高桥试图从形而上的观念层面出发,最终的目的是观照社会现实。而高桥自身正是如此作为,从《邪宗门》《舍子物语》到《日本的恶灵》,高桥一直试图把观念世界投射到现实中,并不断预言现实社会依照观念世界运行下去之后的结果,这些小说所描绘的极端化的世界为现实中的青年们敲响警钟。这其中包含了高桥作为哲学家的思辨,也包含了其作为日本战后各种亲历者的反思。尤为重要的是,自身从年龄上亦算是青年的高桥设身处地地站在青年的角度反复思考着文学对于青年们的意义和责任:
现代有许多青年人积极地脱离文学虚构性的意义范围……但是在此之前,他们都梦想成为艺术家或者作家,这绝非偶然的共同趣味。因为,文学并未单纯停留于美的享乐,而是逐渐从艺术的范畴中突围,无论个人如何反对,文学最终都会指向浪漫派、自然主义或心理主义都未曾顾及的对社会组织的批判,这是小说的必由之路。⑥
这种通过观念路径思考社会问题的写作方式引起了投身于运动的学生的强烈共鸣,不同于高屋建瓴的竹内好、鹤见俊辅,乃至丸山真男,高桥的文学展示了实实在在的同路人思想。高桥认为,作家首先应该对读者抱有敬畏之心。读者会因为一部卓越的作品而力挺作者,有时甚至会将这种关系延续到一生中去。① 高桥自己无疑就是这句话的最佳注脚,他的小说不囿于任何形式上的思想性和现实性,而是试图将观念与社会结合在一起。但“观念性的社会派”文学最大的危险在于,观念是高桥自身的行为准则,而社会却并非高桥可以把握之事。换而言之,观念性和社会派的关系绝非一成不变,高桥短暂的创作生涯正逢日本社会思潮巨变的年代,其观念每每都与社会现实发生出巨大的碰撞,这是高桥文学的闪光点,也是高桥文学的悲剧所在。高桥“在《忧郁的党派》中彻底批判了战后的日共,在《邪宗门》中描绘了底层民众的武装斗争”,《自我之解体》与《日本的恶灵》都名如其文,预示着高桥自身的毁灭及运动的极端化。特别是《自我之解体》,这部高桥生前最后的自著并非小说,而是以其同时被大学和全共斗学生双方挤压的人生最后阶段经历写就的散文集,“全共斗自身伴随着高桥成长,也伴随着高桥毁灭……高桥经由自身的毁灭与全共斗命运与共”。② 换而言之,高桥用记录文学的方式冲破了观念,他将自己作为观念与现实的载体,用自我毁灭的写作方式预示了时代可能的结局,以此敦促对当时日本社会抱有变革期待的所有政治光谱上的青年人进行反思。
三、荣光与悲剧——京大的人事异动与高桥之死
文学和思想是高桥的底色,而他人生最后几年的荣光、悲剧与早逝则将他定格成为时代的符号,他继承了京大中文系的学统,成为学术权威,另一方面又突破体制僵化带来的学校与学生间的二元对立,试图为学生的诉求寻找一种合理的解决方案,而这使得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遇。他的生命在高潮时戛然而止,既隐喻着20世纪60年代的终结,也给人留下了如果他没有离去,运动是否会有更理想结局的遐思。1967年高桥回到母校京大,随后被裹挟进学生运动,1970年从京大离职,一年后过世。在这个过程中,京都大学为了迎回高桥不惜多次打破日本高校间的惯习,这增添了高桥的传奇性,并为他的人格赋予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色彩。而高桥也因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京大中文系的继承人。高桥在运动中始终对学生抱有同情的态度,但其作为京大学统的代表,正是在运动中学生主要的论战对象,这种二律背反中的挣扎及随后的“诗人之死”成为构建高桥所代表的精神内核的最后拼图。
“吉川幸次郎先生执教京都大学前后近三十五载,蒙授业者中……最优秀弟子之一是高桥和巳”,③曾任筑摩书房董事长的竹之内静雄如是说。吉川是二战后京大中国学的执牛耳者,竹内实、清水茂、入谷仙介、尾崎雄二郎、一海知义,吉川门下颇有孔门七十二贤人之风。更紧要的是,写下这句话的竹之内曾身居要位,是日本战后出版界的巨子,与学者文人往来频繁,可想而知其发言亦要承担作为文化名人的文责。即便如此,竹之内依旧不避讳“文无第一”之说,使用这种日本学术界中极不常见的修辞方式来评价高桥,个中意义绝非泛泛的文人应酬。
高桥在吉川门内的卓尔不群自有印证,1967年吉川荣休,高桥从明治大学调任回京大,接替吉川的教职。同年高桥编选吉川旧文,并做解说,成《中国诗史》一书出版(中译本出版于2022年,新星出版社),高桥与吉川的姓名一同出现于书的封面上。在解说中,高桥承认“这是自己发起,并得到了博士(吉川)的许可和书肆的赞助”。④ 可以理解为,这部书是高桥奉献给吉川的荣休纪念,而吉川允许高桥编选自己的旧文并进行阐释,这几乎就是将京大中文系的学统移交给高桥的公开声明。高桥获得了继承吉川一脉学科传统的荣光,这也最终成为加重他悲剧(甚至是导致他悲剧)的原因。关于高桥在京大的经历,京大中文系史中的记叙曲笔且克制:
吉川荣休后的1967年7月,高橋和巳(1931—1971)作为副教授到任。高桥是新锐研究者,特别因其有关六朝文学的前沿性理论而受到关注,同时作为作家高桥也开展了丰富的活动。高桥的未来备受期待,可惜1970年3月因病辞职(原文:病のため辞任した)。吉川之后,第一讲座①的教授席位暂时空缺,直到1970年10月,长年在名古屋大学任文学部教授的入矢义高(1910年生)到任。②
“正史”有其特定的取材方式和叙事传统,但细读上段内容依旧可以发现,字里行间中至少有两点需要深究之处。第一是“因病辞职”。据高桥和巳遗孀,著名作家高桥和子回忆,高桥的病程大抵是“1969年夏天感到腹痛……1970年3月从京大离职,4月中旬疼痛加剧,腹部部分隆起……4月30日入住东京女子医科大学消化病中心,次日通过放射线检查确诊结肠部出现癌症”,③此时检查结果只通知了高桥和子一人,高桥和巳至死都认为自己的病因是结核性腹膜炎。从以上过程来看,高桥在离职时并不知自己罹患癌症,如果仅因腹痛辞职,似乎有悖常理。尤其再结合后述第二点,高桥“因病辞职”的叙述当不成立。
第二点是按以上文脉,入矢义高(1910年生)似乎接替了吉川幸次郎后空缺三年的教授席位,事实确实如此,却并非京大中文系最初的设想。入矢亦是京大中文系出身,翻看1954年创刊至高桥博士毕业,离开京大赴他校任教的1959年间的京大《中国文学报》(可理解为京大中文系学报),吉川发文5篇、高桥发文4篇(含合著,下同)、入矢发文5篇。但相较前两人,入矢1955年即赴任名古屋大学,也就是说,入矢在入职名古屋大学后依旧持续在《中国文学报》上发表业绩,他与京大中文系间的羁绊可见一斑。1968年入矢成为名古屋大学文学部部长,从这点也可看出名古屋大学对入矢的重视。但入矢于高桥离开半年后的1970年回到母校京大,并于4年后因年龄荣休。由此来看,入矢恐怕并非来接吉川的班,而是高桥突然辞职后的临时补救举措。吉川高桥师徒间的桃李情谊自然是学界佳话,但入矢对母校的赤诚也不应被湮没于历史中。
除高桥编撰吉川的《中国诗史》外,还有三处证据可以说明京大上下原本认定的吉川接班人就是高桥和巳。其一,竹内好对此评价是“听说高桥复归京大,是由于授业恩师吉川幸次郎主任教授的推荐,这一传闻很早就有,即使不是完全确凿也差之不离”,④说明当时业界早已听闻高桥要回京大接班吉川的消息。其二,事实上吉川荣休时,高桥在东京的明治大学任教刚满一年,高桥几乎是被吉川和京大中文第二讲座的主任教授小川环树两人“召集”回了京大,这一人事变动不符合日本大学间的惯例,并不例外地引起了当初向高桥发出邀请的明治大学教授、哲学家唐木顺三的强烈不满。唐木毕业于京都大学哲学科,师从西田几多郎、田边元,与吉川和小川是多年故交。但因高桥仅任职一年就调回京大一事唐木已无暇顾及往日情面,直接向人抱怨“关西的中国学界一塌糊涂(原文:けしからん)”。⑤ 如果只是普通的招聘副教授,很难想象吉川和小川会冒此大不韪,由此可见两人邀请高桥回京大当存有衣钵传承之意。其三是旁证,之后的1974年,入矢义高和小川环树同时退休,京大中文系一时间无教授坐镇(这也是入矢临时接替高桥带来的副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第一讲座的副教授清水茂升格为第二讲座教授,而第一讲座教授职务留空,这似可说明京大内部原本的设想可能是高桥继承吉川,清水继承小川的位置。在高桥的人事变动中,等级森严的京大中文系展现出了极强的包容性。甚至在高桥离职后,京都大学官方史书,乃至众学人的回忆录中,始终没有将高桥排除在外之意。
京大中文系对高桥的厚待彰显了他在学术上的重要地位,⑥也强化了他的死亡所预示的时代悲剧性。高桥的死虽然是由于疾病,但却在众人的言说中与高桥在学生运动中的两难处境关联在一起,具备了“诗人之死”的隐喻特征。首先是高桥所罹患的疾病:癌症。直到现在,医学研究都尚未完全厘清原位癌的发生机理,性格的忧郁、自我的解体、大学运动中受到教师和学生群体的双重压迫,以上这些都可能是高桥致病的原因。但除此以上要素外我们还需要正视一些事实:高桥和巳的父亲于48岁时死于癌症。而据各种资料及回忆,高桥自身的生活习惯中起码包含了相当程度的饮食和作息不规律、抽烟、酗酒等要素,①考虑到高桥原发癌的位置是结肠,以上生活习惯与高桥的病因之间未必毫无关联。
但无疑,在众人对高桥的评述中,“癌症”并非被视为其家庭内部遗传或个人生活作息导致的恶果,而是被赋予了更加社会性、隐喻性的意义。和子回想起得知高桥罹患癌症的感受是“在沉默的底处浮现出的是宿命这个词。我的丈夫当死于癌症,他的性格与文学散发着这种气息”。② 和子并未进一步解释她如此思考的原因,但是桑塔格的“癌症在今天被想象成压抑带来的报应……对情感的持续不断的压抑才导致了癌症……对狂暴情感的压抑被想象成癌症的诱因”这一观点似乎可以解释两者的关联。③ 高桥的形象、气质、文字,乃至“苦恼教主”的文坛封号,无一不显示出高桥的压抑感,许多与高桥从事共同事业的人都提到了高桥的性格,如竹内好就认为“高桥非常具备恭谦之德,甚至具备过头了”。④ 鹤见俊辅同样认为“印象中的高桥安静而昂然地站立着,宛若一个少年。对我而言他难以接近,仿佛担负着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异质的精神”,“我与他会面过几次,他完备的礼仪对我而言就像障壁”。⑤ 鹤见与高桥几乎是同时代人,两人共同经历了安保条约斗争、“争取越南和平市民联合会”等社会运动,且都有从高校辞职后靠写作谋生的经历。高桥解读竹内的代表性论文即发表在鹤见主编的《思想的科学》上,但即使具有如此多的共同经验,性格大开大合的鹤见依旧认为自己无法接近高桥。
以上两人的评论初刊时高桥尚在世,但鹤见将高桥比喻为少年,却有意无意间刻画了高桥和学生运动之间的关系。对于学生运动而言,鹤见处于外部,但是高桥却是亲历者和实践者,他和运动的主体之间共同分享着少年的形象。但终究只是“看起来”,在运动之中,他的立场处于学生和老师之间,既无法获得知识分子群体的认可,亦无法获得学生的承认。吉本隆明就在与鹤见的对谈中公开不满高桥过度深陷学生运动,⑥而学生又给了他一个“清官教授”的外号。以上种种倾轧让他决意离开体制专心文事,也让评论界将他的死与他最后几年在社会关系上的失意联系起来。如詹姆斯所言,悼词修辞是一种强大的集体性记忆模式,并在相当程度上控制了大众的记忆方式。⑦ 高桥过世1个月后《群像》杂志推出“高桥和巳追悼特集”,其中本多秋五、野间宏等人对谈使用的小标题就是《加速(高桥)死亡的学园斗争》,其中写道“身边好友都认为他的最大病因在于参加全共斗,坚持战斗而导致的身心俱疲”。⑧ 这种论点迅速成为定评,如竹之内静雄在高桥过世不久后的文章写道:“此后不久,高桥和巳卷入了大学纷争的漩涡中,被癌症侵蚀而过世。”⑨
宛若少年一样的诗人在理想的破灭与现实的重压下弃世,这本身即是悲剧的崇高表现形式。诗人之死(尤其是非正常的死亡)总会连带引起某些精神效应。因为“诗是一种精神,而诗人的死亡,则象征着某种绝对精神和终极价值的死亡。这就是诗人之死格外引人关切的原因所在”。① 高桥直到现在依旧被人惦念,与他在影响力达到顶峰时英年早逝有关,这一点和三岛由纪夫的境遇相似。从这层意义上来说,高桥之死在众多论者的眼中更接近一种“自杀”,即癌症只是死亡的方式,而不容于世才是死亡的原因———尽管已有许多回忆性文章同时触及了高桥和三岛的死,但似乎少有人将两人的死置于迪尔凯姆(?.Durkheim,现多译为“涂尔干”)的自杀论框架中进行讨论。迪尔凯姆将自杀主要分为三种类型:利己主义型、利他主义型以及其他类型(主要指社会结构失调型和婚姻失调型)。其中,利己主义的自杀源于“某种长期的忧郁状态”,因为“思考和内心生活成了他的全部活动”。与之相对,“利他主义自杀的根源是一种强烈的感情,所以不能不表现出某种力量”,“牺牲自己的生命可以说是一种主动的倾向,这种倾向根深蒂固,轻易而且自发地变成行动”。② 尽管涂尔干原理性的自杀者区分无法照拂每个个体的細节,但这两种分型却十分贴合人们对高桥和三岛的想象。众多追忆和论说有意无意指向的一点是:高桥的死因虽然是癌症,但癌症的病因是因为高桥过于主动地参与到了运动中而导致的身心俱疲。“在意识通常必须扩大其行动范围的社会里,意识显然也比较容易越出它不毁灭自身就不能越出的正常范围”。③高桥“少年诗人”的抑郁最终毁灭了自己,也构成了他作为20世纪60年代精神符号的最后拼图。
高桥和三岛几乎处于阵营的绝对对立面,但抛去立场,两人都对当时日本的官僚体制提出了切实的批评。因此在两人1969年的对谈中,反而可以发现两人思考方式上的诸多共通点。相隔一年,两人相继成为历史,而这段时期内学生运动由全国范围的青年左翼启蒙运动逐渐异化为个别团体的过激行动。因此,两人的死象征性地宣告了20世纪60年代日本左翼思潮的终结,加之20世纪70年代后日本进入消费社会,中美关系、中日关系出现重大转折,日本再未出现可对体制产生动摇的启蒙思潮,因此更进一步可以说高桥(同时也是三岛)的死宣告了日本战后“少年期”的死亡,从此日本的青年被整合进村上笔下繁华而孤独的都市生活,再未能剧烈地反思时代、反思自己所在国家的体制。
四、结语
历史的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阴郁、举止有礼的过分,想成为虚无僧”④的高桥和巳,成了那个最意气飞扬,最想要积极入世的日本青年们的共同信仰。时代需要高桥,高桥之死构筑了时代的隐喻。高桥离世后不久,学生运动逐渐下行,从此日本再无全国性的群众运动。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世界格局出现重大变化。同年5月,美国将琉球地区移交日本管理,时任日本首相佐藤荣作口中的“战后”终结,9月中日两国建交。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开始拥抱世界,于日本而言,中国从昔日的革命圣地逐渐转变为密不可分的贸易伙伴,随着两国间各层面交流逐渐升温,日本对中国研究相关人才的需求也在20世纪80年代呈现爆发式增长。当年受到高桥与竹内吸引而投身于中国研究相关学科的青年学生们此时挑起了中日交流的大梁,日本的中国学研究至今尚得益于这批人才储备,这是高桥(和竹内)留下的重要遗产。如今高桥的同龄人都已渐去,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受高桥影响的青年们也已步入暮年,在这批人之后,高桥是否还会被提及,抑或将会以怎样的方式被提及,这一问题不仅取决于高桥在学术界和文坛的成就,也取决于日本中国学的发展趋势,更关乎日本国民对战后走过的民主化道路的价值反思。见微知著,拭目以待。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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