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龙
关键词 时间 道 孔子
〔中图分类号〕B2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4-0037-11
时间一直是古今中外哲学家们关注和研究的对象。立足西方,康德在先验要素论中专门论述时间和空间,认为两者属先验范畴,是人类思维的先验预设;海德格尔将时间与存在相关联,考察其之于此在和世界以及人的价值;柏格森更是明确表示,时间乃是形而上学的关键问题。反观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们多关注时间,并将其视为天道和人道的组成部分或具体展开,近代伴随着“古今之争”,有关时间的研究则通过考察“进化”“历史”等观念变相展开。基于日常生活,我们身处时间中,凡事无法与之分离,但今天我们往往将时间当作完成一件事必不可少的条件,而非尊重时间本身,更不会在尊重的基础上反思它的价值和意义,进而与时间融为一体。换言之,我们以时间为手段,而非视时间为目的。时间被我们碎片化,个体的精神生命也随之支离破碎。孔子在《论语》中对时间有很多直接或间接的阐述,形成了独特的时间观。这对我们当下正确理解时间,并与之形成良性的关系,发挥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作用,有重要的借鉴和启发意义。
一、瞬息万变:用时间来检验人
时间瞬息万变,总是呈现为既成与未成的状态,时刻是其自身又非其自身。在孔子那里,时间瞬息万变的特点,成为检验人的重要条件之一:正因为瞬息万变,所以身处时间中的人也可能发生改变,他们所改变的不仅是外在的容貌,更可能是内在对仁德的守持和理想的坚持。于是,能否长时间不改初衷,坚持最初的理想,能否在极短的时间内不违背应遵守的原则,坚守内心的信念,成为检验个体德性与德行的重要標准之一。由此可见,瞬息万变的时间能检验人,并进一步助力个体成人。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众所周知,孔子在《论语》中从不吝啬对颜回的夸赞。这里将颜回与其他人进行对比,说明颜回能长久地坚持仁德,而其他人只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点。“三月,言其久。……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①首先,孔子之所以肯定颜回,乃是因为颜回“不违仁”的品性,并非一朝一夕,而是能做到始终如一。这样的仁德因内化于自心,成为内在德性的一部分,所以能不免而行,在长久坚持中与个体生命融为一体。钱穆已注意到这一点,“学者试反就己心,于其宾主出入违至之间,仔细体会,日循月勉,庶乎进德之几有不能自已之乐矣。”②因为能返回自心,反求诸己,所以能体会到践行仁的快乐,在行之中不断将仁德与自心融为一体,方能自觉行之,快乐无比。
由此看来,时间之于仁德的培养和具备,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仁德的培养需要在时间中完成,并非一蹴而就,需要长久坚持;另一方面,仁德需要由时间来检验,才能证显其是否真正具备,所谓“日久见人心”。“日久”关乎时间的长短,“人心”则指向内在的心性。如果仅仅只是转瞬即逝,无法长久坚持,则说明仁德还没有稳固地扎根于个体自身的德性之中,无法成为个体自得且习以为常的品性,那么,便还是会有失去的可能,没有完成仁德的具备。“三月不违者,心常在内,虽间有出时,终在外不稳,才出即入。盖心安于内,所以为主。日月至焉者,心常在外,虽间有入时,终在内不安,才入即出。”③不难看到,个体之心的扎根与时间的检验在这里呈现互动关系:如果不能长久保持,则说明自心受制于外,飘忽不定;与之相反,若自心能安之于内,个体便能将仁德的体认、培养以及守护,放在时间绵延的过程中慢慢积淀、逐步养成,最终与自身的精神生命融合为一。可见,个体需要在时间中不断锻造和锤炼,方能逐步做到安心。此后,时间又进一步检验着个体之心能否持续做到安之于内。这同时彰显了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意义。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
如果说前面是从长时间能否前后一贯来检验个体是否真正做到了心灵的安顿与仁德的具备,并由此展现时间的检验之功的话,那么这里便呈现为另一种时间检验的面向:在极短的时间内,能否依然守持仁德。这同时体现出时间与仁德的关联。金景芳认为孔子的思想有两个核心:“一个是‘时,另一个是‘仁义。第一个核心是基本的,第二个核心是从属的。第一个核心偏重在自然方面,第二个核心偏重在社会方面。”④虽然“仁义”这一核心是否是从属的,还可进一步商榷,但相关论述无疑也关注到了两者的关联,以及“时”在孔子哲学中的重要地位。
真正的君子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即便造次、颠沛,都能始终如一:在极短的时间内——“终食之间”都不违背仁德。孔子指出纵然是短暂的时间,也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换言之,对于仁德的坚持是时时刻刻、不可松懈的事,“言君子为仁,……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也。”①一旦“去仁”便不是君子,无法成就好的名声。与之相应,唯有时刻不离仁德,守持仁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君子。“在一切时而无不安于仁,故谓之君子。”②可见,时间通过检验个体是否守持仁德,促使个体成为君子,帮助个体逐步迈向理想人格。这进一步展现出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意义。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论语·里仁》)
与前不同,这里用时间来检验一个人是否有践行仁德的主动性。个体从当下能做的开始,起心发念于仁德:从较短的时间出发,慢慢拓展至更长的时间。如果个体提出在较短的时间片段中,都无法做到对仁德的践行与坚持,孔子是不认可的。这同时强调个体意志的力量,并变相说明个体自身之于仁德的行动意愿最为关键。“盖为人在己,欲之则是,而志之所志,气必至焉。”③从时间和仁德以及与个体成人的关系来看,时间之于个体践行仁德的意义在于:一方面,这一行为需要在时间中具体展开,以时间的绵延作为付诸行动的前提和条件;另一方面,从短暂的时间——一日开始做起,慢慢拓展和绵延至长久,这为个体做到“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提供了起点和基础。否则,便是个体自身不愿意在践行仁德上下功夫,并非能力不及。“用一天力即见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虽一日之短暂,人自不愿为其所不好而用力。”④在此意义上,时间能检验一个人是否有向仁之心,是否能在短时间内激发和保持践行、守持仁德的信念。
如果侧重于“一日”这个时间概念来予以分析,则不难发现,时间在这里检验人,而且提醒人:提醒个体虽然长久践行仁德,将仁德转化为自觉自愿的行为确实不易,但从当下开始,从点滴的时间积累开始,个体能够逐步走向长久的践行和仁德的稳定。这里的“一日”虽展现为较短的时间段,却为个体从自身内部觉醒,进而坚持之于仁德的信念,提供了可能。而“一日”本身也在宽慰和化解个体践行仁德的畏难情绪,并为激发个体践行仁德的意愿提供动力。⑤
瞬息万变的时间在不断绵延中塑造了历史的模样,孔子自觉地将其理想的形成、追求和实现放在历史中展开:既追寻上古先王之道和周代礼仪,逐步形成自己的理想,又在时间的绵延中追求和实现着这一理想。这既是在时间中检验和呈现着孔子的理想,又展现着孔子的历史时间观,并进一步呈现时间与历史的互动。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
孔子说自己对于先贤的论述只是传述而不创作,对于古代的传统相信并喜好。孔子所认可并自觉继承的古之传统,乃是在历史中经历时间的积淀而逐步形成的,“盖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历数千载众圣之所成。”⑥这一时间之维在历史中展开,又同时成就历史的塑造与形成,这体现着时与史的互动。进言之,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庸·第三十章》),其所好之古从尧舜而来,绵延至孔子所处的时代。不难看到,孔子对文化的传承有一种自觉的使命感,并由此将自身也放在历史中生成与考察。事实上,正是因为孔子将自身放在历史之中,让自己成为历史和时间的一部分,才能更好地担负起文化传承的历史使命,才能使这一使命赋予孔子以自觉与自信。故而,在“子畏于匡”(《论语·子罕》)和桓?拔树欲害孔子时,孔子都能展现出从容与淡定。
此外,因為在时间的绵延中体认文化的积淀与传统,所以,文化的发展规律和未来的历史走向都能由此推演知晓。“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不难看到,孔子对周礼的选择也是基于周礼在历史时间中的积淀与传承,既去除了糟粕,又继承了精华并有了新的发展。所以,无论是周礼相比于夏商之礼的完备,还是孔子理想的塑成,都是在时间的积淀和历史的发展中形成的。而这样的选择同样展现出孔子将周礼放在历史中考察,将自我放在历史中塑造,将使命放在历史中传承。这让孔子成为历史中的人,并自觉担负起相应的使命,展现出他深厚内在的历史时间观。这一点被一些学者所关注,并进一步延伸出时间的社会性所具有的实践功能,从而展现《论语》中时间的历史主义的价值指向。①
历史没有旁观者,身处历史中的孔子也时刻与时间相伴,所以,他自己也在被时间检验着,无论是长时间的坚持,还是短时间的不违背。由此一来,孔子所提出的“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以及“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论语·里仁》)也同样适用于己。在深沉的历史时间观的背后,孔子也经历着历史时间的洗礼,而逐步成为自身,并完成自身所肩负的使命。此二者是相互关联的:正是有了这样的历史时间观,孔子才得以追寻先贤之道,并将其作为自身的理想与使命自觉担负起来;正是因为在时间的推移中,孔子对于这一理想与使命的追寻才被不断检验,进而逐步稳固,并在时间的绵延中逐步展开。
由上所述,时间总是在不断变化,这种变化可以展现为长时间的绵延,也可以展现为短时间的片刻,无论是何种状态,时间之于个体成德、成人都有检验之用,而时间也为个体成人提供了重要保障。与之相关,孔子对于在时间中所积淀的传统自觉予以担负和传承,展现出孔子的历史时间观,这与时间的检验之功形成了一种互动关联,共同助力孔子理想的塑造和实现。
二、不断更新:用时间来成就人
瞬息万变成就了时间的另一特质:时间在不断地更新和生成之中。其在“既济”的同时总指向未来,呈现“未济”的状态,是交替与更迭的呼应。个体在不断更新的时间中,也因时间而成就自身,让人在时间的积淀中,成为更好的自己。
首先,立足于孔子自身的经历。孔子活了73岁,用14年的时间周游列国,宣扬自己的思想,追寻失落的周礼,这一时间的跨越本身就成就了他传奇的一生,成就了他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精神。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孔子遭遇了在陈绝粮、被困匡地等危险,经过这些考验,他锻造了自身之于困境的坦然处之、泰然面对的能力与品质。即便弟子们已经“莫能兴”(《论语·卫灵公》),而子路已有所愠,表达不满,孔子依然可以义正言辞地回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孔子守持着自己的道德原则和信念。面对匡人差点加之其身的杀害,他也能以自身之于文化的自觉担当,自信地回应:“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从这些事件中不难看到,孔子自身的精神锻造和不断培塑,也是在时间的绵延与事件的经历中不断迎来和完成的。
其次,孔子对自己人生经历的经典阐述和归纳,同样展现出时间之于孔子人生境界的不断提升,并最终迈向自由之境的重要作用。换言之,在时间的积淀与绵延中,孔子得以不断提升人生境界,逐步迈入更高的精神层次,成就更好的人格状态。从一般意义上说,个体同样可以在时间中通过自身的努力,完成人生境界的提升与理想人格的培塑。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从15岁到70岁,时间在不断推进,孔子的人生境界和人格状态也在不断提升。在这里,个体的成就在时间的延续中逐步完成。当然,这并不是说时间是个体成人、不断提升人生境界的唯一条件,个体自身持续的努力才是最关键的因素。这里只是要说明,时间成为个体成就自身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总需要在时间中,个体在不断提升精神境界上付出的努力,才有了实现的保障和条件。个体在时间的积淀中不断成就自身,展现出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意义。①
其实,从15到70,中间有30、40、50、60等不同阶段,这些相互贯连的数字,本身就展现出时间前后相继的特点。而在每个阶段,个体都有之于自身精神境界提升的阶段性任务。换言之,不同的时间段无法抗拒地到来,恰恰是在提醒个体不能懈怠,而要在这一时间段中把握时间、利用好时间,完成这一时间段之于个体精神境界提升的要求,才能由此一步步迈向更高的人格状态和精神境界。所以,在这里,时间不仅成就了个体,同时也在提醒个体要懂得珍惜和尊重时间。正如孔子感叹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朱熹注解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②这既体现出时不我待的特点,提示我们需倍加珍惜,也提醒我们应尊重时间的规律,无一停息乃是道体之本然。其实,对于时间的珍惜和尊重,同时构成了个体成人的内在要求:唯有懂得珍惜时间,并对时间予以充分尊重的人,才能谈及成就自身仁德。③
以往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关注的点,或在“志于学”所展现的个体意志与信念的关键作用,或是对各不同阶段的关键字词的解释与阐发,又或是对“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之境的解读,而将理解呈现片段化。如果我们能将这句话当作一个整体来加以看待,并着重于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价值和意义,体会尊重时间的必要性,则不难看到,在时间中个体得以成就理想人格。“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学之所至,其与年俱进之阶程如此。学者固当循此努力,日就月将,以希优入于圣域。”④可见,个体迈向“圣域”是在时间中积淀和努力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时间之于个体体道、践道和把握道均具有重要作用。此外,时间之于个体的成就,在孔子那里还展现出其他丰富的面向:一方面,用时间来提醒人们,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期望在短时间内达成不切实际的目标,否则会适得其反;另一方面也是用时间的转瞬即逝、随时更新,提醒人们要懂得珍惜时间、把握年华,将所知所说付诸行动,积极地将知识和计划向现实转化。
孔子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不要急于求成,想在短时间内达到很高的目标,这是无法通达,无法实现的。此处,孔子将“欲速”与“小利”予以对举,展现出“欲速”内蕴的功利性:使用时间的主体因对完成和成功有一种急切之心而过于功利,不顾及质量或效果,只看重暂时的结果和目标。这同时折射出“欲速”的主体不尊重时间,将时间踏于脚下,当作某种工具来利用。这种急功近利的态度放之于时间之上,必然无法达到内外通达无碍的境地,这本身也是“见小利”的表现。由此可见,孔子在这里是用时间来提醒个体,既不能过于功利地去作为,也不能因为功利之心的驱使,而工具化地面对时间、使用时间。相反,个体应懂得时间的绵延与生成的特性,并基于这一特性,在慢一些、缓一些的状态中让时间来促使事物的不断生成和目标的逐步达成,这样不仅能成就个体自身,也能随之成就万事万物。可见,这样的成己与成物内在要求个体对时间予以尊重。
虽然,个体不能急功近利、期望在短时间内实现某些目标,但也不能拖泥带水、过分拖沓,迟迟不能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际行动。孔子曾提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论语·颜渊》)的说法,这一方面提示我们,一旦做到“克己复礼”,则可实现“天下归仁”的效果,故而这一行为刻不容缓。时间只有向前,没有后退,所以不能一再延后,要立即付诸行动。一旦将自我之信念转化为实际行动,便能产生与之相应的效果。而这一行动完全由个体自身决定,所谓“为仁由己”(《论语·颜渊》)。放在时间之维上来理解,这既是告知我们时间不等人,要尽快做到“克己复礼”,也展现出个体对于时间的珍惜以及时间之于个体的提醒:意义和价值的觉醒,都来自自身的觉悟和意志,而非取决于他人。所以,颜回的回答“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便展现出一种刻不容缓的态度,因为他理解了老师对时间的珍惜与尊重,以及对个体行动力的强调。由此一来,时间不仅之于个体有成人之用,而且之于天下归仁——仁德的推广,天下的太平亦有作用:时间的有限以及不断更新,提醒着个体要积极做到“克己复礼”。
进言之,时间的不断更新,也促使身处时间中的人和万物,不断更新生成,逐步实现成己与成物。“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大学》)便展现了这一点,每天更新的时间成为个体、万物得以更新的前提与保障。而在这一过程中,孔子一方面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的感叹,另一方面又展现出“不知老之将至云而”(《论语·述而》)的达观。前者体现出时间在不断更新的过程中一去不复返的特征,孔子有见于此,提出个体要珍惜时间,这一点与“一日克己复礼”(《论语·颜渊》)要求主体刻不容缓的践行相应;后者则展现出孔子在时间的绵延中,以时间来成就自我,通过时间的不断积淀,个体实现着自我人格与精神境界的提升,从而不再惧怕死亡的到来,并进一步将自我之生命与时间的绵延融为一体,这一點又提示我们凡事“欲速则不达”(《论语·子路》)。
孔子上述对于时间的看法,彰显了时间乃是有限和无限的统一。“逝者如斯夫”(《论语· 子罕》)呈现时间的无限性,不断流淌、永远向前,但这又提醒我们时间的有限:当看到时间不断流失,便能明白它之于个体生命是有限的。所以,在无限中存留着有限,由此懂得珍惜,明白时间不会复返,所谓“岁月逝矣,时不我与”(《论语·阳货》)。而“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则暗含生命的有限性,虽然个体终归会老去,但可以在这一有限的、必然的规律中,因为对时间的尊重与使用,以及享受其所为,而能与时间融为一体,忘却时间的有限迎来时间的无限,进而成就生命的无限。前面所提及的孔子从15到70岁的人生经历,也展现出时间有限与无限融合的特点:人们随着年龄的增长必然老去,这是个体生命时间有限性的体现,但一方面,时间的不断接续和绵延,本身就是时间无限性的展现,另一方面个体在时间中不断提升自我的人格状态与精神境界,也将个体的有限生命引向无限永恒的状态。
从孔子的时间观中不难看到,正是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才促使人们珍惜时间,在充分利用时间的过程中促使个体真正做到尊重时间,并由此成就自身;正是因为时间无限,才得以在时间中迎来个体与万物的不断更新与生成,进而成己与成物。
三、有限无限:用时间来沟通天人
如上所述,时间是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从片段性来看,时间是短暂有限的;从整体性来看,时间是绵延无限的。“在中国哲学中,对时间的关切既是一种真实性和存在的形而上原则,也是道德行为和文化实践的原则。”①形上层面的时间与天地时序相关,涉及时间的无限性;形下生活的时间与具体践行相涉,关联时间的有限性。这为个体的成就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同时契合于时间“既济又未济”的特点。基于这一特质,我们用时间来沟通天人,这内蕴着时间与道的关联,具体涉及两个面向:一是时间与天道,二是时间与人道。上文中提到的“用时间来检验人”和“用时间来成就人”涉及时间与人道的关系,而时间与天道的关联则表现在闻道,以及天地的时序之道等方面。孔子对时间的思考契合儒家哲学“内在超越”的倾向:“不是把天命、天道推远,而是一方把它收进来作为自己的性,一方又把它转化而为形上的实体。”②时间由此既展现为经验性的存在,凸显出现实的品格,又与天地之道关联,具有超验、永恒的特点。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对这句话,阐释者们多侧重于对“闻道”的理解,并由此展现出孔子在道的追求上,具有大义凌然的精神:只要能够追寻和把握了道,即便朝闻夕死也义无反顾,可以了无遗憾。“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苟得闻道,虽死可也。”③朱子和程子的解释,都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然而,这里值得追问的是:道的获得并非易事,在这一追寻的过程中,需要哪些因素的支持与配合?自然,追寻道的主体自身的努力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但除此之外,这里还启示我们,个体在追寻道的过程中需要时间的积淀,甚至需要穷极一生的时间来追寻道、把握道,才有可能在某一天“闻道”。
换言之,个体在时间的不断积淀中,获得了闻道的可能性。“正因时时可死,故必急求闻道。”④钱穆的解释,体现出时间对个体追寻道的提醒:生命有限,时间宝贵,所以要抓紧时间来追寻道,实现闻道。这一点与前面提到的时间的有限,并由此引发个体对时间的珍惜与充分使用有关。“言‘道不易‘闻,宜穷一生以求之也。”⑤李泽厚的解释,则展现了时间之于个体闻道的保障:个体只有穷尽一生的时光,不断努力,才有可能闻道。这既彰显出闻道的不易,也证显了时间对实现闻道具有重要作用。进言之,“朝闻道”之“朝”虽是一个短暂的时间片断,但其需要厚重的积淀作为基础。所以,个体在追寻道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时间提供积淀的可能,没有时间保障过程的完成,个体便难以闻道。
时间除了提醒和成就个体之于道的听闻与把握,其自身也蕴含着天地大道,展现着天地的时序。对于蕴含着天地之道的时间予以尊重,是孔子对弟子的基本要求。如若不然,便会被孔子斥责。这不但体现着时间与天道的关联,而且展现出孔子对时间的敬畏。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论语·公冶长》)
这是《论语》中孔子批评学生最严厉的一次。宰予是“孔门十哲”之一,但为何孔子会如此严厉地批评他?是因为朱熹提到的“志气昏惰”①的原因,还是因为“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懈惰荒宁为惧,勤励不息自强,此孔子所以深责宰予也”?②如果宰予真的是因为懒惰、懈怠而被孔子责骂,那真是理所当然,但细想一下便可知这种说法有可商榷的地方:若果真如此,宰予如何能成为“孔门十哲”?换言之,这样“志气昏惰”的学生怎么配得上“孔门十哲”的称誉?所以,宰予的行为是否还有其他地方触怒了孔子?
朱熹解释这段话时,提到了一个关键点:“昼寝,谓当书而寐。”③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当”字。这句话意为应当读书的时候却睡觉。白天是读书的大好时光,夜晚则是用来休息的,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不仅是一种作息的规律,更是个体尊重时间规律的表现,是个体依据天地的时序来安排自己的行动与生活。事实上,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都在天地的时序中存在和生成,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也,百物生也。天何言哉!”(《论语·阳货》)这种无言的天地之道昭示我们,百物之生既依赖于四时之行,又在四时之行中逐步完成。在这个意义上,宰予不遵从时间的规律,应该读书的时候睡觉,应该睡觉的时候,却可能在勤奋用功,便构成了孔子严加斥责的原因之一。④
跳出这一事件本身来看时间与道的关联,便不难发现,时间的绵延呈现出昼夜的更替和四季时令的变化,这内蕴和彰显着天地之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周易·恒·彖》)所以,违背时间的规律,不尊重时间运行的规则,便是对天地大道的不尊重。进一步说,在相应的时间内,做与之对应的事,体现了时与事的呼应:既是指时间为事情的完成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条件,又是指事的完成彰显了时间的价值和意义。《礼记》中提到的“事与时并,名与功偕”(《礼记·乐记》),便已将两者(事与时)关联起来。有学者认为:“没有具体事物的变化,就没有时间。……变化不是因为时间才可能,而是时间因变化才成立。”⑤这种说法虽有以事压制时的倾向,但注意到事之于时的意义,又不无所见。事实上,事与时呈现双向互动:以具体的事来呈现时间的规律,指定某一时间中个体应做何事,是以事来展现时间的价值,并提醒做事之人应尊重时间;与之相应,这也是用时间来规定事、确定事,何时该做何事,需基于对时间的敬意,做到心中有数。
进言之,上述事件中所展现的孔子对蕴含于时间之中的天地之道的尊重,以及时间的规律所内蕴的要求,是孔子对于天时的规范性的理解,这构成了人事活动的根据,它规定和提醒着行动者在某一特定时间中的应做之事。这种事与时的互动性,一方面体现出时间的社会性与实践性,正是因为这些特性,使得时间的流逝与使用之于个体有了价值和意义,否则时间只能是空泛的概念,无所谓有限与无限;另一方面进一步展现出“道不远人”的特点,天地之时序,以及所彰显的天道,本就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事中内蕴和展开,它彰显着个体之事与天地之时的关联。而这一件件事在提醒时间与道关系的同时,也提醒我们要尊重时间,尊重时间蕴含的天地之道,而不是肆意凌驾于时间之上,将其视为外在的工具,而与个体精神生命的成长、理想人格的培塑格格不入。
由此可见,天道与人道并非彼此隔绝,而是相互贯通。个体在具体做事的过程中,遵循着天地的时序,以人间之事配合天地之道;个体所做之事关联着人道,在时间的展开中逐步完成。所做之事必须遵从于一定的规律,如前所述,它是人事活动的根据,在遵从时序的前提下,于规定的时间内,做对应之事。这种在时间意义上,道之不同面向的贯通,还可以在“君子时中”内蕴的中庸之道上得以彰显,而这也体现着用时间来沟通天人。
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中庸》)
这一表述体现着“中庸”之德与“时间”的关联,这是从时间的角度来理解和解释中庸。朱熹对此予以说明:“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无时不中。”①这一解释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君子的中庸之德所体现出的“时中”是随时处中,即时时刻刻要求自己处于中庸之道。这一点和前面所提及的“无终食之间违仁”(《论语·里仁》)相通,展现出时间之于个体德性培养和完成的作用。其次,这种中庸之德所关联的“时中”乃是一种平常之理,这便体现出前面所提到的“道不远人”(《中庸》第十三章)的特点,是在具体的事上体现中庸,是日常生活中个体践行的道理。个体在时间展开的过程中努力以具体行动践行平常之理,这内蕴着人道之维。第三,君子要求自己无时无刻不做到中庸之道,这既是时间对个体的检验与提醒,也是在时间中君子对中庸的体认与践行,这内蕴着实践智慧。孔子以“時中”来界定中庸,展现其对具体时机、时境的理解,中庸之道呈现在“时”中,这在实践中意味着面向具体性的实践判断和智慧抉择。
进言之,所谓“时中”在一定意义上是指君子在具体的时间或时机中能灵活运用和贯彻中庸之道。“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万章下》)孔子的“权变”智慧与“时中”思想相通:在不同的情境下,孔子做出相应的行为反馈,这是在具体时境中的变通,是孔子面对具体情境做出的判断与践行。这不仅体现着他对“时”的理解,更展现出他对“时”所关联的中庸之道的运用。
由此,时间不仅检验着君子是否能恰当地践行中庸之道,而且能在时间的绵延中,让君子通过不断地践行,深切体认和把握中庸之道,这都体现出时间与道的关联。而“中庸”既是生活中为人处事的原则,关乎人道,又是世间万事万物要遵循的规律,涉及天道。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第二十七章)也在提示我们天道与人道的关联,而一切的高明之事就在日用常行之中,这一日常离不开时间,因为其本身就是在时间中逐步积淀而形成的。进言之,时间也有中庸之道,“君子时中”提示我们,君子总能恰到好处地做到对时间的把握和运用,而用“时中”来界定君子,不仅体现着时间之于君子人格形成的价值和意义,而且体现出时间与道的关联,凸显了时间在沟通天人上的作用。
四、余论:时间、道与人的融合
以时间来检验人,用时间来成就人,通过时间沟通天人,使时间与历史的关联变得厚重,进而在时空的绵延中蕴含了人的情感,让时间自身也变得有情有义。“儒家时间观……强调的是时间与人的道德、人的心理、人的情感的契合。”②时间本是客观的、量化的分秒,但在上述过程中内蕴了人情。这种内蕴人情的时间,促使个体不再冷冰冰地对待时间,而是能感受到时间的温度,以及时间之于自身的价值和意义。与之相应,正是因为时间内蕴了人情,所以个体才能通由时间成就自身,并让蕴含人情的时间成为精神生命的一部分,这无疑为人与时间的交融提供了前提条件。这一点未被当下学界系统阐发,有些学者对儒家时间观的理解借助于《周易》,展现“过去”与“将来”的相交与回旋,并由此区别于西方主流哲学对时间的理解,相关内容虽对时间的情感性有所涉及,如形成亲子之爱与孝养之情,但并未将其单列并予以重点考察和阐述。①
人在时间中感受到了时间对于人的提醒、督促,体会到了厚重的历史时间之于个体迈向理想人格状态的价值和意义,这便让人对时间产生了一种温情与敬意,这是时间内蕴情感的第一层含义。另外,时间在参与个体检验、成就以及天人沟通的过程后,其自身也被人主观化、情感化。时间不再是冷冰冰的量化刻度,而是有了价值、有了意义,成为具有人情味的一分一秒。我们在时间中形成彼此间的感情,检验着个体在短暂的时间片段中能否都具有温情,是否有之于仁德的坚持,这每分每秒都成为个体之于他者情感、之于仁德守护的见证。这样的时间才能被我们珍视,被我们尊重,也才能反过来成就我们。②
概而言之,因为用时间来检验人、成就人、沟通天人,时间在促使个体不断成人的过程中,自身也因为人的参与而不仅是客观的、本然的时间,更是在历史中不断积淀和生成,并内蕴人情的时间。由此,个体方能将时间纳入生命的成长中来,进而与自身的精神生命相融合。事实上,正是因为时间的历史之维与人情之味,我们才能通由它来成己成物。③
当下人们往往以时间为工具和手段,将它视为外在于自身生命的存在,无法与其融为一体,也不尊重和敬畏它。这当然与当下快节奏的生活有关,我们总是急于完成一件事,在这一过程中争分夺秒、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时间,将时间视为钟表上的刻度。“刻画这一时代特征的时间观念,是精致化的测度时间与单向线性时间的某种结合。这种结合的结果是,时间作为一种外在的、强大的自在之流而出现,时间成为一个对象、客体,成了人的异在力量,人与时间的关系问题开始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④反观孔子的时间观,其内蕴着历史的维度,以时间来检验人、成就人、沟通天人,其前提是对时间的敬畏与尊重。一方面,如果不能对时间存有一颗敬畏之心,时间便无法用来检验人,个体只会感到被时间压迫,喘不过气来;也无法用来成就人,因为时间永远外在于个体生命,而无法与之融为一体,无法将时间内化在自身德性的培养与完善的过程中,故而个体虽沉浸于时间,却不能真正实现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对时间不尊重,是被孔子严厉斥责的行为,这便从一个侧面凸显出孔子对时间、天地时序以及由此彰显的天地大道的尊重与敬畏之心。此外,游离于历史之外看待时间,时间便会变得单薄而没有厚重感,最终沦为刻度的标识与分秒的组合,使得个体失去对时间应有的敬意。
那么,个体如何与时间融为一体,进而实现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价值和意义呢?王维有诗云:“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谈笑间,王维忘记了归去的时间。之所以会忘记,恰恰是因为他在谈笑间不受时间的限制,不被时间所催逼。由此成就了时间的绵延,让时间不断而来、无穷无尽,片段化的时间也因此而连成一片。不再因为赶着时间去哪里而匆匆忙忙,不再把时间变成量化的刻度而让时间沦为工具。王维的“无还期”所体现的对归期的忘却,看上去是在浪费时间,无所事事,但实际上是对时间的尊重,成就了时间的持续不断。不将时间刻度化,个体也不被时间的断断续续以及板块化、碎片化、机械化所限制,而能真正迎来完整的时间和完整的自己,从而让自身也变得灵动丰富。如此一来,时间成就了自身:让自己沉浸在时间里,在忘记时间的过程中与时间融为一体,而非总将时间当作工具和手段,时刻与时间斤斤计较,让自己匆匆忙忙、面目可憎。
这与孔子所说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有相通之处,这种不知道老即将到来的状态,恰恰和上面王维所说的“谈笑无还期”相通。因为在发愤和快乐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故而让所有的时间都呈现绵延不断的状态。让自身的成长和发展,与时间的流淌融合,将自我的存在、成就与时间的到来交织。在这样的意义上,时间不再是工具和手段,而是与自我成就并行不悖、相互偕行的存在。个体也在时间流淌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成就自身。可以看到,时间在这里成为成就自身的重要因素和路径之一。
进言之,当我们将时间作为一种目的而非手段,视为一种成就自我的路径,将时间与天道、人道联系起来,对时间保有尊重和敬意时,我们才能更好地与时间融为一体,而自我的生命也会在时间(绵延的时间)与空间(天地的场域)中走向永恒,成就自身永恒的价值。反观当下,现代人看上去似乎很珍惜时间,很看重时间,利用时间来做事,抓紧着每分每秒,生怕浪费时间,但实际上是把时间切成一段段,并利用时间来完成事情、达成目的,功利化地使用时间,这恰恰是对时间最不尊重的表现,其后果是我们也不被时间尊重。于是,我们感觉自己被时间挤压、催逼。当时间被人们弄得支离破碎,身处时间中的人,其精神世界也随之支离破碎。时间无法成为完整的本身,也就无法成为成人的路径,身处时间中的人,其生命体验感会有所减弱,①幸福感也会随之降低。有时,甚至会感觉自己被分裂,而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自给自足的存在。
但是,当我们反观孔子的时间观就会发现,其展现出时间与道,包括天道和人道的关联。同时,在这一关联中,时间与道以及身处时间中的人,最终融合为一。“历史中的时间是个具体鲜活且不可逆转的事实,它就是孕育历史现象的原生质,是理解这些现象的场域。”②换言之,只有在厚重的历史时间中,我们才能更好地体味道,并随着时间的流淌,将天道与人道贯彻于个体成长和精神生命之中,促使个体成人。这再次提示我们,如果能将时间与道联系起来考察,则时间便能成为目的,成为促使我们更好存在的路径和因素,而不是挤压我们的量化的刻度:因为与时间融为一体,不再将时间刻度化、与之斤斤计较,个体也变得从容博大、舒适自然、完整丰富,从而在这一过程中與时偕行,成就时间的同时,也让自己在时间中成就。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
责任编辑:王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