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吟 邹臻杰
根据国家统计局今年2月份公布的数据,2023年全年出生人口902万人,不及2016年全年出生人口的一半。出生人口的快速下降,产科首当其冲。自去年以来,一些医院产科关停的消息时不时触动大众神经。知名妇产科专家、上海市第一妇婴保健院教授段涛发出了“救救产科”的声音,引起了不少产科医生同行的共鸣。
产科收缩
2023年下半年以来,关于一些医院关停产科的消息时不时会在社交媒体中刷屏。根据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全国妇产(科)医院数量从2019年的809家下降至2021年的793家,减少了16家。与此同时,妇产(科)医院病床使用率从2019年的52.24%下降至2021年的44.08%。
产科分娩量下降,科室运营压力日益凸显。其他科室,通常是患者在等医生,但在产科,多数时候是医生等待孕妇分娩。
“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分娩,不管你一天接生多少个孩子,你都得有24小时开放的产房和手术室候着,你需要365天24小时随时在现场的产科医生、新生儿科医生、麻醉科医生、助产士,产房实行一天三班制,这意味着每一班至少要有10个人在岗。这样下来,长期以来,产科的运行成本、人力成本居高不下。”段涛说。
长期以来,产科收费水平并不高。从分娩手术的收费看,一些地区规定顺产价格千元以内,剖宫产两千元以内。以浙江省医疗保障局公布的《浙江省基本医疗医疗服务项目目录(2023年)》为例,单胎顺产接生省级价格是900元,剖宫产术则是1488元。
段濤说,在产科收费受限的条件下,分娩量要足够大,才能覆盖成本。原来分娩量大时,是以牺牲医务人员的休息代价和身体健康为前提,才能够让这个科室不亏钱;现在分娩量减少了,科室则面临亏本挑战。
产科的收费会面临来自生育保险或者DRG(一种医保支付方式,按疾病严重程度相似的原则,将病例分到同一组,制订相应的支付标准)分值付费控费。曾任中华围产医学会常委、广东省医学会围产医学会主任委员,现任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妇产科/妇科带头人、教授李小毛对记者说,综合性医院设有孕产妇救治中心,严重高危的孕产妇比较多,这类孕产妇合并症多,病情复杂,即便按严重高危结算方式结算,住院诊疗检查费用容易超出生育保险报销费用限制。
李小毛说,产科月分娩量超过100个的话,整个科室的运作处于良好状态。一般来说,如果产科月分娩量无法达到50个的话,就难以覆盖整个科室正常的运营成本。
不可能赢的考核竞争
分娩量大幅下滑,各级产科都感受到了压力。张茵(化名)所在的医院,是一家二级妇幼保健专科医院。“我所在的医院要同时面临二级综合性或者大型三甲医院的竞争。为了能够留住更多的孕产妇,近年来,医院推出了更多人性化措施,比如,我们以前只注重生产,现在更重视产前预防到产后护理,这些都投入了不少医疗资源。”
在与大医院争夺孕产妇中,小医院处于弱势地位,但是大医院也有自己的烦恼,即要面对“国考”带来的压力。“国考”是国家卫健委五年前启动的针对三级公立医院的绩效考核,意在引导三级公立医院收治疑难复杂和危急重症患者。
在反映医疗服务技术难度上,有两个关键指标,即CMI(病例组合指数)和出院患者四级手术占比。CMI值越高,代表病例难度系数越大,即收治的患者难度系数高。
然而,在产科中,CMI值以及四级手术占比并不高。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妇产科主任杨慧霞对记者说,产科领域四级手术非常少见,比如,抢救一个凶险性前置胎盘伴胎盘植入产妇出血,如果抢救成功且子宫保住了,不能归为四级手术,而把子宫切了就属于四级手术,但产科医生不能这么做,一是医生职业道德不允许,二是也不符合鼓励生育理念。
“‘国考的初衷是好的,目的是想引导三甲公立医院高质量发展,让三甲医院多看疑难危重病人、多作大手术。问题是,产科面向的大多数孕产妇不是患者,产科学科发展的理念是要求产科医生在孕期保健过程中,通过筛查评估,采取系列预防措施,让并发症尽量不发生,直至安全分娩,但是CMI值指标是抢救越复杂的病例,分值才越高,比如,抢救一例重度子痫前期产妇,分值就比较高,这与产科发展的理念背道而驰。”杨慧霞说。
2019年12月,《华西医学》发表了一篇题为《基于综合评价模型的某医院临床科室运营状况评价》研究,该研究涉及的医院是集医教研三位一体的大型三级甲等综合医院,研究结果显示,从外科评价结果看,技术难度 CMI 值心脏外科得分最高,妇产科、眼科、儿童医学中心得分最低;三四级手术占比整形科得分最高,妇产科得分最低。李小毛说,产科CMI值低,四级手术的设定没有充分考虑到产科的特殊性,对产科而言似乎不尽合理。
重庆市妇幼保健院院长、教授漆洪波对记者表示,如果一家医院的产科,每天都在抢救病人,这家医院的产科水平不一定就很高。产科是一门要高度关注预防和保健的学科,跟其他学科还不一样,产科应该提前作好预防,减少妊娠并发症,让产妇和新生儿平安。
“站在综合医院管理者的角度看,产科对医院的排名不仅没有贡献,反而做得越大越好还会拖累‘国考排名。这样一来,医院可能不太支持产科的发展。”在漆洪波看来,不仅仅是综合性公立医院产科面临这样的发展压力,产科专科医院亦如此。
李小毛说,目前产科医生的待遇整体水平在降低,因为分娩量下降,科室收入下降,一名年轻医生一个月到手的奖金可能只有几千元。长期这样下去,人才队伍就会不稳定,也不利于学科的长期发展。
给产科保驾护航
虽然全球医学水平正在快速发展,但如何继续降低孕产妇死亡率以及婴儿死亡率,目前还有挑战。
“产后出血问题,目前依旧不好预测,产后严重出血的可能需要切掉子宫,甚至会导致死亡发生。又如羊水栓塞,一旦发生,死亡率也很高。另外,一些胎死宫内,至今还很难找出原因等。”杨慧霞说。
杨慧霞表示,要给孕产妇保驾护航,不能单单提升一家医疗机构的技术水平,而是要提高整个产科学科的水平。“中国幅员辽阔,有时产妇面临的情况很危急,无法像肿瘤患者那样,可以转到大城市、大医院治疗。目前应该要做的是,培训好各地的产科队伍,提高他们的技术水平。”
“产科有它自身的学科特点,属于高风险行业,稍微有一点事情就容易被投诉,产科医生工作很累,从来没有节假日,工作经常不分昼夜。国家在制订产科收费项目时,考虑到这涉及每一个家庭,制订的收费标准都比较低,十几年都没有进行过上调。产妇在分娩前,可能需要十几个小时的产前医生助产士的看护,但这块的收费很低。整个分娩费用也就几千元,再加上还有生育保险,DRG付费等限制,产科科室收入整体有限,产科医生整体待遇不高。这种局面下,如何才能吸引到年轻人进入这个行业?如果说我们这一代选择这个行业是因为有情怀,当初想着总需要有人去做,但一个行业的发展,不能仅仅靠情怀在支撑。”杨慧霞说。
目前一些产科专家在呼吁政策能给予学科发展一些倾斜。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主任医师许成芳说:“目前DRG改革、‘国考等对于产科的考虑不够。产科CMI普遍偏低,手术定级1-2级为主,3-4级的手术极少,而且产科追求的目标是保障母婴安全,尽量自然分娩,减少剖宫产率,尽量避免出现腹式子宫切除等3-4级手术。我们希望政策不要一刀切,多考虑产科学科特点,如在‘国考一些指标上,给予松绑。我们也希望可以尽量提高产科收费,提高医护人员的待遇,留住优秀的产科人才。”
(摘自《第一财经日报》林志吟、邹臻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