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燕
高中语文新教材必修上册第三单元为中国古典诗词单元,在第七课中,编者将《短歌行》与《归园田居(其一)》编在一起。单元导读中明确提示,曹操对“天下归心”的渴望,陶渊明“复得返自然”的淡泊,展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状态。在单元导读的提示下,我细读这两首诗,再联系曹操和陶渊明的其他作品,发现曹操和陶渊明的人生均有苦相伴,只是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解忧之道。
曹操和陶渊明的苦境有相似之处,相似之处有三。
一是二人均苦于时光流逝,生命短暂。自孔子在川上发出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生命慨叹之后,历史长河中不少人也深有其感。
曹操在《短歌行》的篇首便“对酒当歌”,问“人生几何”。他深切感受到逝去的日子就像清晨的露珠,阳光一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个“苦”字,是他对金子般的时光逝去而又不可追回的焦虑。也难怪他心忧如焚,一个五十多岁的暮年志士,看看自己未成的功业,再想想抓不住的似水流年,曹操的心中,怎一个“苦”字了得。
而陶渊明呢,对于时光的逝去也倍感苦恼。更何况那“一去三十年”的光阴消耗在束缚他的污浊的官场,除了心忧,还有长久的心灵熬煎。他在《杂诗二首·其二》中写道,“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如果说曹操是因逝去的日子很多,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而苦恼,那么,陶渊明则是因为逝去的美好年华都消耗在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上面而痛苦不已。一个少有“猛志”的少年,一个始终保持着本真的纯粹之人,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熬到了一事无成的中年。陶渊明眼见着那些本应美好的光阴用力地把自己甩在时光的河流中随水而被冲刷到污泥中,他发出一声长长地喟叹:“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短短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也无怪乎他有如此感慨。陶渊明对于时光逝去的体悟,可谓切肤之苦。
二是苦于壮志未酬,大业未成。“济苍生,安黎元”是读书人的追求。
曹操在《短歌行》中对于安定社稷的追求表露得十分清楚,“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借用周公的典故,表明自己渴望招揽人才,来助其匡扶天下。写作《短歌行》时,曹操虽经历了大小数十次战役,平定了北方各大势力,但是南方诸侯依然似虎如豹,雄踞在他统一大业的路途中。他之所以如此渴望贤才,就是因为他尚未实现一统天下的理想。政治混乱的汉末,常年战争不断,曹操眼见着“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的混乱局势,眼见着“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的社会惨状,这些让他“念之断人肠”。他在《述志令》中回顾,“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他誓要一统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如今年且趋暮,壮志未遂,怎不令其心忧。
而陶渊明的志向呢?他更为我们所知的,好像是一个志在田园的隐者。从《归园田居(其一)》以及《桃花源记》《饮酒》等篇目来看,他的确“性本爱丘山”。其实还要多读其作,便可发现他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在《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中写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又在《杂诗·其五》中回忆“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少年陶渊明,便有凌云奋发壮志,只是随着时光流逝,境遇的变迁,让他这样一个没落的仕宦家族子弟,没有力量去改变当时混乱的政治局面,没有力量去改变污浊的官场,他也不愿忍受“心为形役”的苦痛,便选择回到他熟悉的田园。而从他晚年依然盘桓在心中的“猛志”可以看出,壮志未能实现一直是他心中的挥之不去的遗憾。
三是苦于为外在力量所役使。一个人的痛苦往往来源于心有余而力不足。
曹操的苦来自于心为力役。曹操的个人力量与普通人相比,已是超出流俗。他拥有政治家的谋略、军事家的运筹、文学家的文采精华。但是,统一大业筹谋之繁复、责任之重大、过程之漫长、敌手之强劲,非一人之力可成。曹操一统天下的壮志,必须有众多贤才的辅助方可实现。彼时,曹操已凭其超凡的眼光和若谷的虚怀,致众多贤士至其麾下,而“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因此,就像思念恋人的姑娘一样,天下贤才让他时时沉吟;就像想要摘取天上皎皎的明月,贤士让他常常倾慕。这些贤才,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助其力量更大,实力更强。但是,令曹操痛苦的是,除了自己麾下的贤士,天下还有众多贤才在哪里呢?
而陶渊明的苦,则是苦于“心为形役”。陶渊明的苦来自于一张尘世之网,他想做的不让他做,不想做的却偏偏让他去做。陶渊明自小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想要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利民之事。而当时的官场却是注重形式,各寻私利。身在不自由的官场的他,就像被束缚在樊笼中的鸟儿和小池中的鱼儿,不得展翅,不得跳跃。这一张尘网,是一张织得密不透气的约束之网,更是一张尔虞我诈之人的渔利之网,这一张网,让陶渊明既不能为民鲲鹏展翅,也不能由己舒展心性。他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心为形役”,痛苦不堪。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生实苦,乃是生命之寻常。但更重要的是在苦中寻求解忧之道。面对相似的苦境,曹操和陶渊明选择了不同的解忧方式,均赋予自己的生命以诗意。
曹操面对人生之苦,选择的是直击人生风雨,奏响生命进击的乐章。既然逝去的日子已经大半,生命的长度无法改变,那就无限拓宽生命的宽度,筑高生命的高度,让有限的生命绽放出璀璨的烟火。既然自己想要的是建功立业、一统天下,缺少的是辅佐的人才,那就不回避,不放弃,去寻求人才。“识拔人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是其选才标准。他求贤如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他思慕人才,希望人才能够“越陌度阡,枉用相存”。曹操始终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实现壮志的旅程虽多有不顺,却总是迎难而上,并且笑对人生。《三国志·武帝纪》中对曹操的描述,“笑”“笑曰”“太祖大笑”等常被用到。曹操这种踔厉奋发、直面人生的务实的解忧方式助其成为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
陶渊明面对人生之苦,选择的是辞官退隐,回归田园。既然“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那就抓紧安排自己的“后半生”。既然恋着旧林,思着故渊,那就赶紧回归田园。少壮时的“猛志”,已经“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不是不愿继续追寻“猛志”,而是现实不允许。他一直苦苦追寻自己的“猛志”,三次入仕,但是最终也只是精神内耗,不得“济苍生,安黎元”。他三次辞官,因为陶渊明少时在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同时,也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最后,他终于在隐与仕的艰难抉择中,奋力走出泥淖,上岸寻觅心中的田园。他离开“心为形役”的官场,抓住“来者犹可追”的剩余时光。他“开荒南野际”,修篱种菊;他“悦亲戚之情话,乐琴書以消忧”。既然“猛志”今生无能为力,那就去经营自己理想的桃源吧。于是他走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村庄,走进真正的人间烟火。
如果说曹操的解忧之道给我们奏响了不断进击的生命乐章,那么,陶渊明的解忧之道则是给我们营建了抚慰心灵的精神栖所。他们选择的方式不同,跟他们个人的经历、境遇、性格有关,也和他们所处的时代有关。但是,他们的选择均是在叩问生命之后的诗意回响。
在新时代,我们朝着远志不断前行,我们既要用顽强的意志直击风雨,迎难而上;也可以在奋进受挫抚慰心灵之后,鼓足勇气向着目标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