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轶楠?李亿佳?郑藕杏?戈思文
摘 要 为了探究自我真实性的本质,并揭示特质真实与状态真实间的联系,本文尝试将“天人合一”思想与动态人格理论相结合,提出一个全新的动态真实性模型。该模型将真实看作个体在人与境相协调的氛围中体验到的一种认知、情绪和动机间和谐融洽的状态,同时根据真实性与情境间的动态关系,将特质真实区分为最佳的真实、僵化的真实和扭曲的真实三种,并指出只有最佳的真实才有助于个体健康与幸福感的提升。该模型通过赋予真实性一种全新的体验性定义,并将特质真实和状态真实辩证整合,会促进未来的真实性研究朝着更加灵活、动态与平衡的方向发展与进步。
关键词 特质真实;状态真实;天人合一;动态平衡;自我调和
分类号 B849
DOI:10.16842/j.cnki.issn2095-5588.2024.06.006
1 引言
每个人都渴望活出真实的自我。从“庄周梦蝶”的自由遐想到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哲学思辨,中外先哲一直都在追问何谓“真实自我”?现如今,科技进步已让人类全面进入数字化时代,在被技术深度镶嵌在数字生活空间的同时,人们更加渴望在现实与虚拟世界之间寻找到真实自我的定位,而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有赖于自我真实性本质的探寻与揭示。
在西方,最早有关真实性的论述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他将有价值的人生与按照真实自我的方式行事联系在一起(见Kernis & Gold-man, 2006)。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随着心理学对“自我实现者”(Maslow, 1971)和“机能完善者”(Rogers, 1961)的建构,真实性被置于人本主义研究的核心。之后,真实性成为积极心理学分析人类潜能与自我实现的重要概念(Seligman, 2002),被心理治疗师视作提升心理健康与幸福感的重要品质(梁燕芳, 谢天, 2021; Ryan et al., 2005; Wood et al., 2008)。
虽然有关真实性的研究日益兴盛,却暗藏危机,就连真实性的定义都很混乱(Harter, 2002)。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特质真实和状态真实研究是基于不同的自我传统(以自我为客体或历程)探究真实性的本质;另一方面,大多数真实性研究多局限在西方文化背景之下,鲜有研究将中西方文化相整合以探讨真实性的内涵。事实上,中国文化一直推崇真实的价值,认为它既关乎个体行为的调节,也涉及自我修养的发展(Cheng, 2004; Lo, 2003)。《周易》指出,个体只有行无妄之道,才能让万物各得其性命之正,最终呈现一派和谐与真实的图景(余敦康, 2016)。因此,中国传统文化强调个体只有遵循自然法则、顺天应时,才能活出真实的状态,这也是中国人渴望实现“天人合一”的缘由。反观之,“天人合一”思想观也有望通过破解主客体间的对立,化解现有对真实性研究的多重质疑。
因此,为了借鉴“天人合一”思想观的智慧探究真实性的本质,本文首先介绍西方自我心理学研究的两大传统;随后,分别介绍基于两类传统的真实性研究——特质真实和状态真实,同时辨析两类研究间的异同,并揭示现有真实性研究的不足;最后,将“天人合一”思想与动态人格理论相结合,提出一个全新的动态真实性模型,并指出未来研究值得努力的方向。
2 自我心理学研究的两大传统:客体对历程
真实作为自我的一种特性,有关它的研究也因循自我心理学研究的两大传统——将自我看作一个客体,或者一种历程(Hall & Lindzey, 1957)。作为客体的自我代表个体对自己的一系列态度和情绪,而作为历程的自我则反映了决定个体行为的一组心理过程。“作为客体的自我”传统关注人们关于他们自身的知觉和信念,以及塑造了人们所持有的自我概念的因素(McAdams, 1990),在这一传统中,自我被理解为一种建构的概念、意象或表征(即自我概念),并伴随着一组旨在验证、增强或保护这种表征的控制行为的机制(即自我图式);相对地,“作为历程的自我”传统将自我视为一种综合的、整合的功能,认为自我既是体验的中心,也是意志行为的发起者和调节者(Ryan, 1995)。该观点根植于建构主义和现象学的哲学传统。如康德强调,自我不是作为一个对象、实体或事物被直接体验到的,而是作为一种让经验有序进行的方式被感知到的(Kant, 1899)。
在两类自我研究传统的影响下,真实自我研究分为两种取向,“作为客体的自我”研究传统将真实自我看作一种稳定的人格特征,着重探讨特质真实的概念与构成要素,同时揭示特质真实的积极作用(Sheldon et al., 1997; Wood et al., 2008);而“作为历程的自我”研究传统主张真实性是一种状态(Sedikides et al., 2017),认为它与个人如何适应环境有關,是推动个体环境选择的核心动机(Schmader & Sedikides, 2018)。此类研究关注状态真实的发生与发展过程,致力于揭示影响个体真实性体验的内部与外部因素。
3 特质真实与状态真实
3.1 特质真实
特质真实被认为是个体身上持续存在的一种特质倾向,反映了稳定的个体差异,表现为个体做出不受环境影响的、与自己的内部需要相一致的行为(Wood et al., 2008);无论高特质真实的个体所处的环境和扮演的角色是否相同,他们都倾向于认为自己拥有同一种身份(Schmader & Sedikides, 2018)。
特质真实对个体的健康与幸福均具有积极影响。比如,特质真实被发现与正念(Lakey et al., 2008)、主观活力(Gocet Tekin & Satici, 2014)和自尊(Davis et al., 2015)相关,而不真实则与焦虑和回避型依恋等人格特质有关(Gillath et al., 2010),还涉及抑郁、焦虑和躯体症状(Ryan et al., 2005)。此外,更真实的个体往往更幸福(Lakey et al., 2008; Schlegel et al., 2011; Wood et al., 2008)。而且,特质真实还能缓冲人际冲突的负面影响(Wickham et al., 2016),甚至促进个体与他人间的积极互动(Baker et al., 2017)。总之,特质真实被发现会对个体的健康、幸福与人际行为产生一系列积极的影响。
3.2 状态真实
状态真实指个体在当前所处环境或所发生的行为下,所体会到的与自己价值观和信仰等一致的真实感觉(Sedikides et al., 2017)。当人们体验到高水平的状态真实时会认为自己表现出的行为与其核心特质和能力一致,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Strohminger et al., 2017)。
鉴于个体在不同情况下的真实体验有所不同,而且特质真实与状态真实间的相关性很低(Lenton et al., 2016),因此,状态真实被认为是独立于特质真实的概念。但与特质真实一样,状态真实也被揭示会给人们带来心理上的益处。比如,有研究发现,实验诱导的真实性能提升个人的心理幸福感,让人们觉得精力更充沛(Kifer et al., 2013),生活更有意义(Wilt et al., 2021)。此外,状态真实还被发现会中介自主需要满足和主观幸福感增强间的关系(Thomaes et al., 2017),状态真实可以激发积极的道德自我意识(Newman, 2019)。
2018年,Schmader和Sedikides针对状态真实提出了一个整合的环境适配模型(State Aut-henticity as Fit to the Environment),简称SAFE模型,如图1所示。该模型认为,只有当个体的核心自我或身份与周围环境相适配时,他们才会体验到状态真实,同时,SAFE模型区分了三种人与环境间的匹配类型——自我概念适配、目标适配和社会适配,并构建了影响状态真实的三条路径。一般环境中的静态线索可以让人想起真实自我中有价值的方面,达成自我概念的适配;具体的环境线索(如制度和愿景)可以使人们感受到个人与环境在价值追求上的适配,达成目标适配;而在更为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来自环境中他人的肯定和接纳会让人感受到社交适配。此外,这三种人与环境间的适配能够分别为个体带来内部认知流畅性、动机流畅性和人际流畅性的体验。因此,不同类型的适配被认为会通过促进特定的流畅性影响个体的状态真实。当然,状态真实体验很多时候是由三条路径共同中介的,许多经历并不单纯由某一种路径导致,常常会涉及不同适配类型间的组合。
4 对现有真实性研究的质疑
尽管从人本主义心理学开始(Maslow, 1971; Rogers, 1961),心理学家们就对真实性概念投入了大量的研究精力,但有研究者指出,很多研究对真实性的概念化是有问题的(Harter, 2002; Jongman-Sereno & Leary, 2019)。
首先,不同的研究者往往采用“真实性”一词指代几个相关却截然不同的概念(Jongman-Sereno & Leary, 2019):有的真实性定义停留于描述层面,采用一些同义词简单地针对真实自我加以描绘,认为真实性就是指真正的(genuine)或真实的(real)事物(Wild, 1965),但这样做无益于增进人们对于真实性内涵的理解;有的定义将真实自我和真实行为相混淆,认为真实性是指一个人的行为是由自己发起或认可的(Ryan & Deci, 2004);还有的定义以存在一种实体性的真实自我为前提,将真实性定义为“一个人的真实自我或核心自我在其日常活动中可以不受阻碍地运作”(Kernis & Goldman, 2006)。总之,目前尚缺乏一个公认的真实性定义。
其次,有研究者质疑“真实自我”并非一个实体,而是认为真实性只是个体用以指导行为的某种虚构,它具有很强的功能性,但并不对应任何实际的存在(Baumeister, 2019; Rivera et al., 2019)。然而,人类的性格是复杂的,两种看似不相容的行为可能都与自我相一致,所以,一个单一的真实自我概念无法成为评估真实性的有用标准(Jongman-Sereno & Leary, 2019)。此外,由于人们的自我感知常常是片面的、有选择性的和有偏差的,因此,人们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是很确定某一特定行为是否符合他们的个人特征、价值观或动机。
再次,还有研究者将真实性与自主性的概念相混淆,比如自我决定理论认为,最自主或最真实的行为源自内在动机,因此,当人们有内在动机时,他们就是真实的(如Ryan & Deci, 2004)。这种偷换概念的做法显然无法让對真实性本身感兴趣的研究者满意。
最后,即便真实性常常被看作自我实现或功能完善的体现,保持真实却并不总是会给个体带来积极的影响。比如,有研究者指出,刻意保持真实可能会导致行为僵化和效率降低(Ibarra, 2015),而且,为了让文明社会正常运转,人们必须克制那些可能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冲动,不管这些冲动是多么真实,多么和自我一致(Jongman-Sereno & Leary, 2019)。
尽管真实自我研究颇受质疑,但在现象学意义上,人们能够在主观上产生感觉到真实或不真实的体验,并且在生活中,的确有许多人特别看重保持思想与行为的真实性,因此,真实性在心理学上是有意义的。而之所以很多研究对于真实性的定义莫衷一是,在很大程度上是源自特质真实研究和状态真实研究分别基于不同的自我研究取向(客体或历程),两派学者各自为营,且在基础理论层面缺少整合与衔接,而这种割裂的状态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由西方心理学研究一贯持有的主客分离思想观所导致的——自我既被看作评价真实与否的主体,也被看作被评价的客体,反映了实际的生理心理状态、情绪和信念,从而导致真实自我的概念混杂了过多的内容,难以梳理清晰。而通过借鉴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特别是辩证看待主客体关系的“天人合一”思想,则有可能会破解主客体间的对立,进而从整合中西方研究智慧的角度探索真实性的本质,进而开启真实性研究与实践干预的新篇章。
5 “天人合一”思想对真实性研究的启示
“天人合一”思想最早见于先秦的《周易》,其中的“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郭店楚简》)是最早明确的有关“天人合一”思想的表述(汤一介, 2005;张守中等, 2021)。及至西周,“天人合一”已经从商代占卜下的神秘主义的“神人相通”演变成为一种文以载道的集体道德意识。而后,孔孟又提出继承和发展了儒家道义的新“天人合一”观,《孟子》中“万物皆备于我矣”指的就是人与万物合为一体的含义(方勇, 2015a)。
儒家的“天人合一”大体上讲的是人与道德义理之天的合一,而道家的“天人合一”则是讲人与自然之天的合一(张世英, 2007)。《莊子》中所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是庄子眼中的“天人合一”境界(方勇, 2015b)。这里的“天”是指自然,当人与天地万物之自然合为一体之时,人与我、人与物间的分别便不再存在,“庄周梦蝶”更被看作“天人合一”境界最典型且生动的描述。
后来,宋明道学继承融合了儒家和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张载在《正蒙》中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所谓“能体天下之物”之“大心”,也就是一种能破除人与人、人与物之间隔阂而能体悟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正蒙》更是明确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命题——“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由此出发,凡能体悟到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有息息相通的内在关系的人,便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张载的“大心”之爱,显然不是从血缘亲情推出来的,而是以万物一体为其本体论根源。在宋代理学家中,程颢首先明确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论断。这是说人之至善的本性“仁”源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王阳明则继承和发展了程颢“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思想,使人与天地万物之间达到融合无间的地步,成了中国哲学史上“天人合一”说之集大成者(张世英, 2007)。
总之,“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思想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但为理解人与情境间的关系问题提供了本体论依据,也呈现了中国人精神生活的理想境界,更为个体在与情境的互动中感受到真实指明了现实途径。
从表面上看,“天人合一”思想和SAFE模型都关注人与环境相适配,但实际上两者十分不同。首先,“天人合一”思想对环境的看法较SAFE模型更加多元、动态与灵活。SAFE模型将环境中的线索概括为三类,并分别指出三类线索影响个体真实性体验的路径,由此可见,SAFE模型倾向于采用线性的、单一的、固定的观点探究环境之于人的影响,而“天人合一”思想则从动态的、非线性的、相互作用的视角分析人与环境间的关系,关注人与环境间的动态平衡,强调个体的内在超越。
其次,SAFE模型采用的是主客分离的思维方式,把人与环境对立看待,然而,“天人合一”思想则采用主客合一的方法分析人与环境之间的交互关系,它将“人”看作“天”的一部分,主张个体与环境密不可分(汤一介, 2005)。更为重要的是,世间万物也是这样不断变化着的,双方之间互相依存,彼此感应,不可分割。
此外,SAFE模型并未说清楚特质真实与状态真实之间的关系究竟为何,两者之间是否以及如何转化进而共同塑造了个体的真实性。在SAFE模型中,自我被看作环境刺激的被动接收者或感受者,因而难以体现人与环境间交互作用的本质。相较而言,“天人合一”思想认为,“天”与“人”之间之所以有着相即不离的内在关系,是因为两者拥有共通的本性——仁(汤一介, 2005),所以“人”与“天”可以相互感应、积极转化,个体才得以超越小我的局限,实现德性的有机相续、生生不息。从“天人合一”的观点看,虽然个体的状态真实会随境而异,但其内在始终有一种稳定的特质真实存在,如果说状态真实是特质真实在特定情境中的光彩绽放,那么特质真实便是状态真实历经磨砺后的永恒光芒。
最后,现有的真实性构念无法解释为什么过高的真实性会产生负面影响。从人本主义心理学提出真实性概念至今(Maslow, 1971; Rogers, 1961),高自我真实性都被看作心理健康和积极适应的标志,但是,有研究者指出,努力做到真实可能会导致行为僵化和效率降低(Ibarra, 2015),而这一点在“天人合一”思想看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人”是“天”的一部分,所以,“人”不仅应该“知天”,还应该“畏天”,所以“人与天不相胜”。换言之,如果个体一味强调彰显自我的独特性,总是力图控制与利用环境,却枉顾环境的限制,那么个体的真实便会演变为固执和僵化的极端形式。
6 一个新的动态真实性模型的提出
为了探究真实性的本质,并揭示特质真实与状态真实间的联系,本文尝试借鉴“天人合一”思想所主张的个体与环境彼此交融、动态平衡、内在超越的观点,并将其与动态人格理论 (Fleeson, 2001; Kuppens et al., 2010; Sosnowska et al., 2019)相结合,提出一个新的动态真实性模型,如图2所示。动态人格理论认为,人格是一个动态系统,它由一组相互连接的元素构成,同时,由于系统元素之间的动态相互作用,这些元素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演变(Sosnowska et al., 2019)。据此,“特质真实”与“状态真实”间具有复杂的动态的内在联系,真实性的动态系统反映了个体内在的真实性与特定情境间的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导致了真实(或不真实)的认知、情绪和动机表现。
首先,真实是个体在人与境相协调的氛围中体验到的一种认知、情绪和动机间和谐融洽的状态。从体验心理学的角度看(刘昌, 2022),真实是一种处在特定环境和时间之流中的个体在主客一体心状下的内在心理活动。不真实有两个来源,一是自我内部认知、情绪和动机间的冲突,二是个体与环境之间的失调,导致个体独特性无法在环境的约束之下自由彰显,因此,要想感受到真实,个体就需要在主体与客体、自我与环境间的交互作用之中,获得一种对“我内”和“我外”均调和的体知,进而让自我升华到一种有意义的境界,实现一种基于事物和现象的超越性蕴含,获得一种精神层面的事实——真实自我。
其次,由于受内外因素影响,个体的状态真实会围绕惯常的真实性水平上下波动。在人格心理学研究中,某种特征随时间变化的平均水平被认为是一种有意义的、描述人格的方式,代表了在不同情况下汇总的一般特征水平(Furr, 2009),是一组稳定的状态(Shoda et al., 2002),更进一步,密度分布模型(Fleeson, 2001)揭示,某种特质随时间表达的平均水平与传统特质问卷测量的得分具有良好的对应关系。但是,特质真实并非一个固定的值(既非特质真实量表的得分,也不是多次状态真实的平均分),而是一种随时间变化的模式,即真实性随情境变化的敏感性和强度间的特定组合构成了特质真实的内涵,因此,它具有一定的带宽(频率与波幅),反映了状态真实随时间上下波动的稳定特性。
再次,真实性波动的模式会对个体的健康与幸福产生影响。适应良好的真实性源自认知、情绪和动机间的和谐一致,会让个体的独特性在情境的约束之中得到适度的展现,我们称之为最佳的真实,具体表现为个体的状态真实随时间围绕高水平真实性做低频率和低强度的波动(见图2A)。有研究认为,个体行为与态度、价值观间的和谐一致(即自我一致性)是真实自我的重要组成部分(Jongman-Sereno & Leary, 2019),更有研究直接证实,跨情境的低自我一致性与低真实感相关(English & Chen, 2011);另外,大五人格的跨角色一致性也被发现和高水平的跨角色真实感相关,而且,两者都对个体的健康和幸福至关重要(Sheldon et al., 1997);此外,有关平衡真实性(Wang, 2016)的研究也揭示,只有当个体在展现真实自我时能同时兼顾自我需要和情境需要,才能获得自我幸福感和人际幸福感的双重提升。总之,有关自我一致性、跨角色稳定性和平衡真实性的研究都支持最佳的真实具有积极的心理功能,它能够促进个体实现更好的健康和幸福。
适应不良的真实性体现了个体内部认知、情绪或动机目标间的冲突,以及人与情境间的矛盾,具体表现为两种形式——僵化的真实和扭曲的真实。僵化的真实反映了个体无视情境的限制刻意地、直截了当地展现其独特性,体现为状态真实随时间围绕高水平真实做低频率和高强度的波动(见图2B),高僵化自我真实性的个体往往具有极端的能动特质(Buss, 1990),他们会不惜以牺牲共生价值为代价而追求能动,过分渴望通过权力或控制等方式追求和实现自我的独立(如潘哲等, 2017) ;相反,扭曲的真实反映了个体为迎合情境需要,刻意地、曲意逢迎地隐瞒内心想法,体现为状态真实随时间围绕低水平真实做高频率和高强度的波动(见图2C),高扭曲真实性个体往往具有极端的共生特质(Buss, 1990),他们会过分地追求共生价值,甚至不惜以牺牲能动为代价,過度渴望通过关爱或交流等方式融入集体或与他人联接(如潘哲等, 2017)。鉴于极端的能动与共生特质分别涉及不同的消极结果(Helgeson & Fritz, 1999, 2000),僵化的和扭曲的真实也被认为会为个体带去不同的负面影响——僵化的真实与人际关系不佳有关,而虚假的真实则会导致健康问题。
最后,为了实现最佳真实,个体需要在“内”与“外”之间进行自我调和,力求既减少僵化(相倚于内),也避免失真(相倚于外)。换言之,为了让真实的自我显现,个体既需要调和内在认知、情绪与动机间的冲突,也需要调和自我与情境限制间的矛盾。正是通过主动的自我调和,才能让内在独特性在外部环境的约束之中得到恰到好处的展现,个体才能体验到一种相对持久且稳定的真实自我感,即把人性与天道合二为一,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正如《中庸》所见,只有极其真实的人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本性,并使众人和万物各得其所,最终“赞天地之化育”,且“与天地参”(王国轩, 2016)。
总之,动态真实性模型尝试将“天人合一”思想与动态人格理论相结合,将真实看作一种个体与情境间相协调时的积极情绪体验,并尝试采用动态变化的观点打通特质真实与状态真实之间的连接,主张个体只有通过主动的自我调和,力求减少僵化与虚假,才能实现最佳真实,最终让个体内在的独特性在环境的约束之中得到恰到好处的展现。
7 总结与展望
在“天人合一”思想主张的人境交融、动态平衡和内在超越的启发下,本文尝试赋予真实性一种新的体验性定义,并基于动态人格的视角将特质真实和状态真实辩证整合,以求为实证研究提供新的理论框架,从而推动未来的真实性研究朝着更加灵活、动态与平衡的方向不断发展与进步。
首先,动态真实性模型可以从多个角度破解对于真实性研究的质疑。从体验的角度重新定义真实性,有望化解将真实性视为某种实体的质疑,通过让真实性研究回归其体验本质,可以超越个体与情境间的对立,并从“人境合一”的角度寻找到提升个体真实性的方法;从动态的角度构念真实性,既赋予特质真实以全新的解释,还能打通状态真实通向特质真实之路;此外,从平衡的角度构念自我真实性,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高水平的真实性有时也会导致负面的结果。
其次,动态真实性模型可为实证研究提供灵感源泉。鉴于该模型从动态人格的角度为“特质真实”赋予了一种全新的定义(即一种随时间变化的模式),不再将其看作一个固定分数,还将更多特征(如状态真实波动的频率和幅度)纳入其内涵,这势必引发特质真实测量方法的变革。更进一步,采用以个体为中心的研究路径(如聚类分析、潜在剖面分析或潜在剖面增长模型等,如尹奎等, 2021)可以更好地反映个体的综合特征,既可以检验每名被试在不同测验条目上的反应模式,也可以描述和探索不同群体的真实性特征,还可以探究不同的真实性剖面与状态真实(采用经验取样法测量,如张银普等, 2016)以及传统特质真实量表得分之间的关系。基于该模型,未来的真实性研究既可以在不同水平(个体间和个体内水平)上针对真实性加以分析,还可以揭示不同系统要素间的动态交互作用,以及个体的真实性如何随时间变化,探究三种不同类型的真实性与心理健康与生活满意度之间的关系。
此外,未來研究还可以从自我调和视角寻找提升个体最佳真实乃至幸福健康的路径。与自我调和的观点类似,多个西方自我心理学观点都认为,个体会在与环境的交互之中灵活地调整自己的行为,如自我呈现(Goffman, 1959)、自我监控(Snyder, 1974)或自我调节(Higgins, 1997),然而,自我调和与这些西方自我心理学概念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基于主客一体的视角,强调“天人不相胜”——不能有天无人,也不能有人无天,关键在于“先天而得天时,后天而奉天道”(钱穆, 2018)。只有通过内外积极的自我调和,才能贯通人性与天道,最终实现自我、人际与群体间的三重和谐,缔造“人境合一”的最佳真实。
最后,动态真实性理论有望为元宇宙和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提供启示,提示技术专家们采用一种动态平衡的眼光看待个体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启发未来的虚拟现实研究向着最大化交互技术和量子技术的方向发展,进而实现虚与实世界的最佳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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