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短篇小说《我是怎样遇到我丈夫的》中女性间的“姐妹情谊”

2024-06-01 17:21李小静程萌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期

李小静 程萌

[摘  要] 《我是怎样遇到我丈夫的》是加拿大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门罗的短篇小说代表作。门罗选择以第一人称视角展示了主人公伊迪从少女时代到中年的内心活动和心理变化,同时也描写了女性之间存在暴力和歧视的现象。本文从姐妹情谊这一角度出发,阐释门罗笔下的女性关系。

[关键词] 《我是怎样遇到我丈夫的》  姐妹情谊  女性关系

[中图分类号] I106.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060-04

一、小說介绍

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 1931-)在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被称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Master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门罗的作品充满了地域色彩,大多是描写小镇上的普通人的生活,尤其是女性的生活。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门罗在作品里往往用寥寥数笔勾画出一个丰满的人物,能在浓缩的时空情境中展现出她在探究人类灵魂上的深度与灵敏性[1]。

门罗的短篇小说《我是怎样遇到我丈夫的》可以说是一篇少女成长小说。小说中使用第一人称,讲述了现在已经结婚生子、步入中年的伊迪,回忆起过去是怎么找到自己丈夫的往事。那时候的“我”——伊迪,只是一个对爱情婚姻、对亲密关系充满幻想的十五岁花季少女,但因为家庭困窘、成绩倒数,不得不听从父亲安排,去给从城里搬到乡下农场居住的皮布尔斯医生一家当家庭保姆。突然一天中午,伊迪正在偷偷试穿皮布尔斯太太裙子的时候,被一位叫克里斯·沃特斯的飞行员——他在各个小镇之间收费载人空中游览,撞见了。因缘际会,情愫暗生。终于在克里斯离开之前,挑逗诱惑涉世未深、没有感情经历的伊迪,并许诺将会写信来。于是,单纯痴情的伊迪在信箱旁,日复一日地等待,直到有一天,看着长满野草的赛马场,意识到这是一封“永远无法送达的信”,她不愿成为“等待”的女人。当邮递员打来约会电话,伊迪释然地接受了这份感情,与其走入婚姻。

在不打乱小说叙事节奏的前提下,门罗使用大量插叙和倒叙,又通过直接或间接的对话,促进了故事发展、制造了故事悬念。同时,门罗使用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将过去少女时期的“我”与步入婚姻已经中年的“我”,置于同一个叙事空间里,而“我”作为代理身份自由地在时间里穿梭,让我们去感受她的内心困惑与自我成长。门罗还让我们透过伊迪的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去审视小说中的其他女性。通过审视与对比,以“她者”为镜,使我们更加深刻地去理解每个女性的真实处境和她们的行为举止,揭示了女性之间应该互相支持。

二、概念阐释——“姐妹情谊”

黑人女性批评家贝尔·胡克斯在《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一书中提出“姐妹情谊”(sisterhood),这个概念逐渐发展成为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的重要关键词。“姐妹情谊”作为建立在女性共同性别经验和情感认同基础之上的同盟关系,其历史使命不仅在于消解男性主导的意识形态,更在于在女性群体内部产生一种认同和团结,从而为女性传统的构建提供内在动力[2]。

但胡克斯在书中指出我们所接受的教育认为妇女是“天生的”敌人,“永远也不会团结”,因为“不会,不应该,也不可能相互联合”,事实上“性态度、种族主义、阶级特权和其他偏见把妇女们分裂开来”[3]。胡克斯还提到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1979年5月在巴纳德学院的毕业典礼上曾直言不讳地讲道,“……我对妇女们相互之间的暴力感到惊恐:职业暴力、竞争暴力、情感暴力”[3]。

作为一位擅长描写女性、深谙女性心理的作家,门罗在小说中将故事冲突的最高潮安排在所有女性充满巧合地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让她们直接对峙,用对话向我们展示她们在指责、挖苦、辱骂女性伙伴时的无情与刻薄,真实地描写出女性之间存在的暴力和歧视;但门罗没有止步于此,她最终还是让女性人物表现出我们渴望的人与人之间的共情与善意。

三、女性之间的暴力、歧视和共情

1.情感暴力:伊迪与爱丽丝·凯林、伯德太太

刚从中学辍学的伊迪,在打扫皮布尔斯太太房间的时候,看到敞开的衣橱感到很失望,因为“没有发现婚纱的踪影”。伊迪在阳台和女性好友偷偷看到好友姐姐与男朋友约会回家后吻别,两个年轻的少女“满心期待着能有一个人来热吻我们,亲近我们”。渴望浪漫爱情和婚姻的伊迪,对突然出现的竞争对手爱丽丝·凯林——自称克里斯的未婚妻,产生了嫉妒和竞争意识。看到戴着太阳镜,打扮时尚的凯林从驾驶位上下车,年轻的伊迪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暗自内心比较,不得不承认两个人在教育和阶层上存在的差距。可经过后来的秘密观察与对比,让伊迪判断出来克里斯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个一直追逐自己的未婚妻,所以异常大胆地烤了蛋糕要给克里斯顺便送去,之后还自作主张地隐瞒了克里斯要走的消息。当被好事八卦的伯德太太揭露时,伊迪还理直气壮地沉浸在克里斯临走前对她的温柔甜蜜和许诺中,不知道即将要面临如暴风雨般的挖苦和羞辱。

伯德太太带来的消息,使伊迪的小心思无情地被揭开,故事也逐渐走向高潮。作为爱凑热闹的乡下长舌妇,唯恐天下不乱。在知道伊迪擅作主张给克里斯带去了烤蛋糕,指责她“你得到主人许可了吗?”,还替未婚妻凯林帮腔来吓唬她“镇上有一个坏女人,她的孩子生下来时眼睛里流着脓”。幸灾乐祸的伯德太太见缝插针似的想借机发泄自己内心久积的对生活的不满,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依然认为伊迪的谎言只是出于“太幼稚无知”而并不是故意行为恶毒。

爱丽丝·凯林是城里的一名护士,在战争爆发前,遇到阑尾破裂的征召士兵克里斯,两人很快相恋订婚。但无数从战场归来的士兵,都或多或少遭受着战后创伤应激反应的折磨,前线回来的克里斯没有办法在一个地方久待,于是开着飞机到处漂泊,逃离原来的生活圈子和人际关系。而凯林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追逐,终于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看上去已经没有一处“至少可以称得上美丽或至少称得上年轻”,整个人的神情也是焦虑不安的。当听到克里斯再一次不告而别的消息,她将积怨已久的怨愤和怒气都撒到天真无知的伊迪身上。她站在受害人的立场上,辱骂伊迪是来者不拒、想脱就脱的小婊子,是被男人利用的公共便利品,是肮脏污秽的破抹布。

作为另一位在场的女性——皮布尔斯太太,震惊于发现伊迪并非她所想“不会再有任何其他方面的思索,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好奇和迷惑”的单纯乡下女孩,生气地冷眼旁观但却突然被伊迪失去理智的狂吼所惊醒,阻止了事态进一步朝向无法挽回的局面发展下去。当然,这样做,保护了“我”——年轻的伊迪,免于被女性的情感暴力所压迫,被女性的冷漠恶意所伤害。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段,步入中年的“我”依然没有感受到当时皮布尔斯太太表现出太多友善,但“我”依然心怀感激,至少她曾经解救了年轻的“我”,让我没有陷入巨大的麻烦中,至少一直公正地对待“我”。

门罗安排小说中的四位女性对峙,身处风暴中心的伊迪,承受着伯德太太对她的冷嘲热讽、凯林的恶语相向,以及皮布尔斯太太在不明真相前的冷眼旁观。伊迪遭受了来自女性同胞施加的語言暴力所造成的情感压迫,使她陷入情绪崩溃之中。这些好像印证了妇女之间不会团结的现状,但门罗还是允许皮布尔斯太太在搞清误会之后,选择坚定地去相信伊迪并保护她免于受到更多伤害。此时未经世事的伊迪,选择逃避现实的不堪和冷漠,寄幻想于那封迟迟未到的信。而中年的伊迪在能够平静理性地回顾这件往事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时自己的谎言对凯林造成的伤害,因为十五岁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最后自己会跟她一样处于悲惨的境地,面临一样的困扰和苦痛”。于是终于感悟到“女人们应该同舟共济,互相支持”。

2.竞争暴力:皮布尔斯太太与伊迪、伯德太太

小说里出现的四位女性中,皮布尔斯太太应该是家庭生活过得最幸福的一位了。尤其是二战后,科技突飞猛进,各种家用电器纷纷出现在中产家庭,像皮布尔斯家就已经用上了自动洗衣机、烘干机,甚至还拥有了当时的科技稀缺品——汽车。这些现代家用设备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将女性从烦琐的家务活中解脱出来。所以,当皮布尔斯先生向伊迪父母提出让刚高中辍学的伊迪去帮自己太太操持家务的时候,伊迪母亲的内心犯嘀咕,因为她实在不理解皮布尔斯太太“只养育两个孩子,不做任何农场工作”,还要跟自己的丈夫抱怨辛苦。当伊迪来到皮布尔斯家里做起保姆,她也被眼前这一种完全不同于自己家庭的生活方式所震撼。住在皮布尔斯一家附近的伯德太太与伊迪一样,属于生活在乡下贫困家庭的女性群体,自然对来自城里的皮布尔斯太太无法理解、不能共鸣;相反,她们内心很是不屑,嫉妒皮布尔斯太太的同时,又在暗自比较、与其竞争。像伯德太太,总会时不时地不请自来,有时为了故意来占便宜,有时只为了打发时间,毫无眼力见儿地当着伊迪的面嚼舌根,吐槽皮布尔斯太太要是像她“有七个孩子要养育,她就不可能找到一点空闲时间,更别提大中午还跑去睡觉了”;打听皮布尔斯夫妇俩有没有闹过别扭、打过架,是不是抽屉里藏着避孕的物品。虽然伊迪对此装聋作哑,不予理睬,但十五岁离家来做保姆的伊迪,在被皮布尔斯家齐全的现代家用机器、明亮干净的厨房以及装修华丽的浴室深深震撼和吸引着的同时,是无法想象皮布尔斯太太对家务活有什么好抱怨的;当后来发现皮布尔斯太太连乡下人家中最常用来招待客人的甜品都不会做时,更是感到无比惊奇。在伯德太太和伊迪眼中,皮布尔斯太太不知满足,实属身在福中不知福,觉得她是无法想象处在相反处境的生活状态会是什么样子的。

而皮布尔斯太太无意识的言行,也在不经意间伤害着伊迪和伯德太太。那日听到飞机轰鸣的声音,大家都冲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皮布尔斯太太在反应过来后随口就说了句“别像一伙农民似的傻愣在这里”,这话虽不是有意说之,但无形中还是刺伤了伊迪敏感的心。当伯德太太和爱丽丝·凯林一同出现在皮布尔斯一家门前的路上,凯林受到了热情招待,但一同前来的伯德太太,流连半晌,故作姿态,最后也没有受到用餐邀请,只好悻悻地离开。

伯德太太的婚姻生活不仅仅是贫困的,她还要忍受丈夫酗酒、暴力,以及不能节育、只能不断生孩子的悲惨。当看到皮布尔斯太太生活富裕,不用做家务,也不用一直生孩子,还跟皮布尔斯先生相处和谐,伯德太太的心理是不平衡的、充满嫉妒的,但她却不敢反抗。更可悲的是,在与身边女性比较与竞争的过程中,她变成了“看到别人陷入困境而充斥着快感和满足”的女性,还借机将自己内心的恶毒发泄在比她更弱的伊迪身上。

但作为中产的家庭主妇,皮布尔斯太太真的过得开心吗?事实上好像并没有。她与飞行员克里斯闲聊抱怨道,“她是如此无聊以至于想要亲自去尝试些新鲜事儿”,还袒露自己“从没有想过到乡下生活”,这都是她丈夫的主意。家庭生活的单调无聊,让她无所事事,只能去看电影、做美容打发时间,跳脱生活常规。对于自己的生活,皮布尔斯太太是没有完全的独立自主权的,她需要顺应社会的主流期待成为一名家庭妇女,只能围绕着丈夫并听从他的安排,父权制下的生活阻止了她自我独立发展的可能。

3.性别歧视:“缺席”的男性们与女性意识的觉醒

性别歧视教妇女们仇视女性,于是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人接触时我们便有意无意地将这种仇视付诸行动[3]。为了更直观地展现四位女性之间复杂的关系,门罗似乎是故意安排了男性缺席的一个场景[4],使我们看到女性对于其他处于困境女性的真实反应。所以,当伊迪的谎言被拆穿之后,伯德太太、凯林抑制不住内心积攒的恶意和仇视,对伊迪恶语相向,对她施加言语和情感上的暴力,同时加上皮布尔斯太太的冷眼旁观、冷言冷语,她们共同将伊迪逼迫到情绪崩溃、失去理智,像个小孩子一样乱吼。当我们深思她们的行为动机时,不得不意识到:即使男性不在场,但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力量依然“在场”。

在女性和男性之间,性别歧视首先表现在男性统治的形式上,这种统治导致了歧视、剥削或者压迫。在妇女之间,男性的性别至上主义价值是通过一种多疑的、防卫性的和竞争性的行为表现出来的[3]。社会对女性的理想期待就是结婚生子,成为贤妻良母。所以,为了寻求幻想中的婚姻,凯林多年来苦苦追逐和等待,但未婚夫克里斯却总在逃避甚至是不告而别,致使所求无果的凯林无法释然放弃,积怨已久的她无法原谅伊迪的谎言,所以用残忍无情的语言和行为去惩罚伊迪。另一边,因为克里斯的花言巧语和不负责任的空头许诺,让渴望爱情的伊迪陷于妇女们的暴力之中,甚至可能是无尽的等待中。但是在伊迪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所造成的误解后,面对人身侮辱,做出了声嘶力竭的反抗;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后,她决定放弃,不要成为“蹉跎岁月,忙着等待”的女性,而是选择成为“忙碌有为、寻找自我”的女性。如果说伊迪的狂吼是对女性歧视和压迫的无意识反击,而她的放弃等待的决心便是她重获女性主体意识和自我身份的一个逆向的过程[4]。

除了克里斯这一主要男性人物外,小说中还有出场不多的伯德先生和皮布尔斯先生,对洛蕾塔·伯德和没有自己名字的皮布尔斯太太也施加了性别暴力和压迫,使她们不得不生活在父权制的统治下,逐渐失去了自我以及独立追求自我价值的权利[5]。

四、结语

小说的标题提示整篇小说将会围绕“我”是怎样找到“我”的丈夫展开叙述的,但实际主要叙述了“我”——伊迪,从少女到中年,女性意识觉醒的过程。小说中伊迪撒了两次谎,第一次是出于自私无知欺骗伤害了爱丽丝,第二次是出于对丈夫和孩子们的爱选择了善意的欺骗。两次谎言的结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暗示着“我”已经从十几岁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在经历了生活的艰辛、体验过爱情的失望后,终于长大成为一个可以理解包容,能够站在对方立场进行换位思考的成熟女性。所以,门罗选择伊迪作为叙述人,告诉我们学会反思,增强自己的女性意识,要懂得女性之间应该团结一致、互相支持。

参考文献

[1] 丁冬.意料之外的实至名归——记门罗荣获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J].当代外国文学,2013(4).

[2] 赵思奇,牛露.论女性诗学关键词“姐妹情谊”[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21(6).

[3] 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M].晓征、平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4] 徐金芳.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视角分析《我是怎样遇到我丈夫的》[J].名作欣赏,2015(15).

[5] 林六辰.一个清纯少女的自我画像——评艾丽斯·门罗的短篇小说《我是怎样遇上我丈夫的》[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6).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