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风记》中的古琴及乐音书写艺术

2024-06-01 08:28蔺熙民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期

蔺熙民

[摘  要]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牵风记》对于古琴及乐音的书写十分独特且相当成功。这种别具一格的书写主要体现在叙事、人物形象塑造与审美表达上,且其中的文化底蕴颇为深刻,给当前的军旅文学注入了别样风味。

[关键词] 《牵风记》  古琴及乐音  书写艺术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1-0099-04

著名军旅作家徐怀中90岁高龄所作《牵风记》,2019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为中国当前军旅文学的重大收获之一。《牵风记》对中国艺术文化的运用相当成熟,古琴及其乐音在作品中穿针引线、贯通前后,起到了揭示人物身份、推进故事情节、深化主题思想、彰显传奇色彩的重要作用。鉴于此,探究《牵风记》中的古琴及乐音对叙事、人物形象塑造与审美表达的丰富体现,挖掘其中的文化底蕴,对于提升《牵风记》的整体研究意义重大。

一、《牵风记》的巧妙叙事胜笔:古琴及其乐音的叙事效能

《牵风记》约14万字,前有“序曲”,主体共28章,后有“尾声”,有头有尾,序曲和尾声连贯,俨然一首完整的乐曲,推进流畅自然,节奏感极强,给予人整体的乐感。古琴及其音乐不仅是全篇结构的支撑点,而且具有多元叙事效能,尤其空弦音是全篇烘托气氛、提示主题、缓冲叙事的关键意象。

从叙事上看,古琴及其乐音具有不同寻常的叙事效果与意味。女主人公汪可逾所钟爱之宋代古琴,是其知识分子身份的象征,是促使她与齐竞心心相印的信物,是其与齐竞在艰苦万难、生死难测环境下的情感联系纽带,也是参与叙事的重要线索与必要媒介。全篇古乐不断响起,一线贯通,彼此勾连,对于推进叙事、激发人物情感发展、营造悲剧氛围作用颇大。

全篇以汪可逾怀抱古琴演奏《高山流水》救场开启,古琴促成了汪可逾与齐竞独特的琴艺奇缘,并成为汪可逾与齐竞相识相知的“信物”。汪可逾以古琴演奏出场,其效果在于:一是所演奏的美好音乐与残酷的战争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揭示了追求美好事物的主旨。二是突出了汪可逾演奏古琴曲的意义,这次演奏不仅仅是娱乐,更体现出人们对抗战胜利的乐观与自信。三是一面写战火纷飞、电报讯号往返交错的战争局势,一面写吟诵诗句、弹奏古琴的军民同乐晚会,使小说在写实的同时具有一定的浪漫气息,更具吸引力。正是古琴演奏所激发的效应,促使汪可逾四年后从太行第二中学毕业自愿寻访并参加齐竞任参谋长的独立第九旅,使得齐竞“抢前一步,从汪可逾肩上取下古琴”,可见古琴及其优美的乐音成为情感萌发的重要“媒介”。小说中间部分,古琴不断出现,并在关键时间点奏响战地乐曲《关山月》等,可视为推进人物关系、情感发展与形象深化以及烘托气氛的黏合剂和助推器,同时古琴也是联结物与人(如滩枣与汪可逾、曹水儿)关系的重要纽带。随着汪可逾与齐竞感情的不断发展,古琴一再出现,成为增进交流、酝酿感情的触媒与线索,以及情感的联通点。当汪可逾渡船北返落水失踪后,齐竞让曹水儿把古琴坠上一块石头一并沉下去,因为“小汪去到那个世界,不能没有这张宋代古琴陪伴她”,而汪可逾获救后,“她一把从曹水儿手中抢过古琴,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包,顺手调好了琴弦,弹出一个空弦音”;当挺进大别山要精简随身物品开展敌后工作时,古琴被掩埋以备后寻。尤其“古乐之神”汪可逾在最后罹难之际,作者更是集中笔墨大肆渲染古琴与古乐的作用:古琴被迫埋藏山中,渲染了形势的紧张和战事的激烈;古琴偶然寻回,失而复得,暗示了一种奇特的际遇;古琴缺掉琴弦,成为仅有一根“宫弦”的“废琴”;汪可逾弥留之际,弹奏无弦之琴,连续弹出的《高山流水》《幽蓝》《酒狂》《秋夜读易》《平沙落雁》《渔樵问答》《关山月》等乐曲,则表明作者在用音乐为主人公送别,似乎幻觉中招引滩枣马而来,集中了所有的人、物之情;后来心有灵犀,琴声终于吸引知音“滩枣”闻声而来,做出挽救之势,驮走汪可逾遗体;汪可逾死后,古琴陪伴齐竞多年,显示出独特的意义,最终齐竞在布偶猫弹出的空弦音中长逝而去;古琴另一知音布偶猫,也算是为所有人与物送别,加重了悲凉之感。

小说最为独特之处就是空弦音的巧妙使用。空弦音是乐曲高潮的戛然而止,是整个叙事的缓冲剂,同时也是悲剧之音的开启,其中夹杂着无限的悲怨色彩。汪可逾每次正式演奏前后都要加上的一个特别程序——空弦音,其中渗透着复杂的悲剧效应。从叙事的角度看,空弦音往往出现在战争叙事、情感叙事与人性叙事的关键点,起到明显的点缀作用,绽放出“空弦音”的巨大效应。

另外,古琴与“滩枣”知音互联,互为映照,对于叙事频率与叙事时间也起到了独特作用。《关山月》等乐音作为叙事的重要穿插,将汪可逾、齐竞、曹水儿和军马“滩枣”顺理成章凝聚在一起,不显突兀。

总之,古琴及其空弦音的巧妙使用成为全篇叙事的营构胜笔,为全篇成功叙事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二、《牵风记》的典型形象结晶:汪可逾的人琴合一形象

汪可逾是《牵风记》中完美女性形象的代表。汪可逾是一名新知识女性,是美的化身,纯净如水,她身上聚集了战争年代女性各个方面的特点。作者将其塑造成冰清玉洁、仙姿绰约、聪明灵动的完美女神形象,彰显出极强的文学创造力,散发出奇特的审美魅力。

作者从传统美的角度,对汪可逾的外形、神态与风姿均做了细致描绘,力图将中国古典美全部安设于该人物形象身上:内敛秀美,内心善良,纯洁清雅,柔弱如水,待人真诚,雍贵端庄,德、色、才、艺集于一身。《牵风记》极力塑造汪可逾的人琴合一形象。汪可逾艺术禀赋高超,特别之处在于琴艺超绝,是古琴的精灵知音。她3岁时父母就让其随师学琴,母亲还将一架家传宋代七弦古琴赠送给她。奔赴延安途中,因要保护随身携带的古琴,她不得不滞留,古琴成为开启其人生剧变之物。随后她参加晋冀鲁豫文工团的慰问演出,于清风明月、万籁俱寂的夜晚,弹奏一曲《高山流水》,技艺超绝,饱含空灵之美与高雅之韵,仿佛营造出隔绝战场之外的空灵世界,令“老虎团”的将士与群众如痴如醉,甚至暂时忘却战火纷飞和隆隆炮声。她用古琴曲化解矛盾,缓解将士的疲劳,将士们将焦灼与压力置之脑后;她也颇受老虎团长齐竞器重,从此相遇相知,古琴成为两人互生爱慕的纽带。之后,古琴曲时时响彻于战场,成为战地的天籁之音。汪可逾将古琴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琴随人走,人失琴毁,达到了“在人不在器,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的人琴合一境界。一曲《关山月》,使得她与灵通人性的老军马成为知音;当她渡船北返落水失踪时,古琴被坠上石头沉下水,一直陪伴她;当挺进大别山需要轻装上阵时,古琴被曹水儿掩埋于山丛中;历经磨难,古琴终仅存一根“宫弦”,但是汪可逾也能在弥留之际用它奏出“绝响”;汪可逾逝世后,古琴经人们大费周章而觅得,由齐竞珍藏,成为追念汪可逾之物;古琴是汪可逾的化身,小说结尾,齐竞的宠物布偶猫弹拨了一下古琴,齐竞卧倒于古琴旁坦然逝去,象征意味極浓,暗示着作为齐竞化身的布偶猫虔诚地弹奏了作为汪可逾化身的古琴,布偶猫代替齐竞实现了最后的救赎。

塑造人琴合一的汪可逾形象,徐怀中也许是受到妻子于增湘的影响。妻子于增湘不但是徐先生转行军旅小说创作的支持者,而且是撰写《牵风记》的督促者,更是汪可逾形象的原型人物。《牵风记》扉页印有“献给我的妻子于增湘”,当被问及小说着力刻画汪可逾这个知识女性形象,又会弹古琴,是否有作者妻子的影子,徐先生说,《牵风记》“一如我的每一件作品,同样凝结着增湘太多太多心血。在新作扉页上写一行字,奉献给自己妻子,这是欧美文人的传统做法。我也在《牵风记》扉页上写了一行献辞,以表达对我的终身伴侣心存感激之情”[1],其中款曲与情感溢于言表。于增湘的从艺经历、性格、处事态度与汪可逾也十分相似:“于增湘是著名舞蹈艺术家,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留下了她青春的风采,后来担任总政歌舞团政委。她虽患病,但性格豁达开朗,很关心人、处处体现出东方女性的美德。”[2]特别是她身上的艺术灵气与超脱风韵,更是与汪可逾暗合。汪可逾的古琴及空弦音也与于增湘学古琴相关:“在小说中,徐怀中借汪可逾之口多次谈到了对古琴‘空弦音的喜爱,这是他老年后增添的爱好,缘起则是老伴于增湘女士。在陪老伴学古琴的过程中,他也旁听了许多次课,还专门阅读了一些古琴理论的书籍。”[3]

三、《牵风记》的特有审美效应:古琴及其乐音助力美感与空灵美的形成

与其他军旅文学相比,《牵风记》的审美独具一格,极富诗情画意,清新自然,这也是徐怀中文学书写一贯恪守的审美追求。《牵风记》的显著特点之一就是淡化了战地的惨烈、生硬、冰冷,战地变得富有情趣,具有别样风情,战地似乎成为人们诗意栖居的场所。

其美感的形成,不仅在于奇美的人物与美好的情感,还源于优美的意境,特别是优美的音乐,让人体味到《牵风记》文本所蕴含的沁人心脾的淡然之美。创造优美的意境是《牵风记》擅长的表现策略之一,在残酷的战地上,奇美的人物、最纯美的情感共化于优美、清新、婉丽的意境之中,达到了“天人一体”的化境。意境的优美,净化掉现实的酷烈与血腥,满含着一种淡雅的醇美意味,使人在生死际遇和紧张奔波中,松懈神经的焦灼,读者阅读时亦感觉清新通亮。值得一提的是,《牵风记》始终把汪可逾所拥有的宋代古琴及其所演奏的优美乐曲,作为编织美感的丝带,使得全篇笼罩在优美的节奏与韵律之中,营构出与战地残酷环境相符的气氛,展现出独特的审美气韵。一首首乐曲婉转流淌于战地之上、奔袭之中、围剿之际,减轻了疲惫、枯燥、紧张的战地情态;时不时的弹奏,消除了战争的幽愤气息、极端焦灼与死亡恐惧。古琴是汪可逾的精神寄托与生命化身,是汪可逾与齐竞心灵相吸的知音见证,优雅的乐音成为汪可逾和齐竞情感推进的催发剂,是汪可逾通过《关山月》等乐曲与滩枣马建立心心相印关系的凝聚物。乐音时而轻盈欢快,时而低沉悠远,时而激昂奋发,总是在恰到好处时“悠扬”一次,为战地风云与战火纷飞增添无限的美感与情趣。美的音乐特别是巧妙的空弦音,划破战地星空与人间万籁,带给《牵风记》精致的优美之趣。《牵风记》将残酷、紧张、激烈的战事及生死际遇置放于难得的美景与意境中,置放于古琴及其所演奏的优美乐曲中,使人获得愉悦舒适的体验而沉醉其中,让读者充分获得柔和、秀丽、恬静与明媚的审美效应,获得喜悦之美。

《牵风记》还善于营造空灵美,这是《牵风记》的绝妙审美表现。《牵风记》给人一种空灵之美,作者将宏大的战争叙事弱化,将人物简省化,人物的命运也有虚构的影子,整个构架充斥着虚灵的因子。徐怀中说:“就整体而论,小说寓意趋向于空幻悠远,采用了泼墨大写意手法。”[4]这种空灵之美是《牵风记》审美内涵的特殊体现,使其成为中国现当代军旅文学中彰显空灵美的典型文本。

《牵风记》空灵美的形成,具有多种途径,如果加以总结,则包括女神的唯美纯真、人马的本真回归、千年山洞之空灵等,古琴的悠远亦必不可少。《牵风记》中,古琴及其乐音是相当独特的意象,它与主人公汪可逾相伴相随,是汪可逾艺术生命的化身。宋代古琴的乐声悠远超脱,时时响彻于战地之上,极大增添了空幻的色彩,使得《牵风记》弥漫着渊深而幽远的空灵之美。古琴之音,苍凉而悲悯,悠远而神秘,沁人肺腑,穿透心扉,将战争的粗粝、残酷与血腥净化成缕缕乐音,将人心的芜杂、恐惧与无奈抚平为淡淡节奏,将天地的孤独、无奈与深远幻化为优美涟漪,使得《高山流水》《关山月》等空灵之曲生发出无限的空灵意味。空灵的节奏特别是巧妙的空弦音,更是人类生命的本真之态,空弦音是汪可逾在每次演奏之前都要加上去的,演奏完常常目送悠长深邃的空弦音飘散而去,才会弹奏下一曲,而再弹之前仍要加缀一个空弦音,空弦两端之间,琴声飘向无限远的自然空间,营造出《牵风记》渊深真微的朦胧空灵之美。

古琴及其乐音助力空灵美的形成,使得《牵风记》空灵美的审美效应相当丰富,极大激发了读者对于现实战争的新想象,促使人们探索人类自身的奥秘和源泉,在战争美学的构建上意义不凡,极大地拓展了战争美学的审美边界与审美内核。正如徐怀中所说:“虚幻色彩是这本小书(《牵风记》)艺术品格的客观要求。能够达到要求,便是春草芳菲一片嫩绿。虚幻不起来,那不过是一块绿色的防雨油布,了无生意。读者不难察觉到,小说字里行间时不时会出现某种匪夷所思的现象,亦实亦虚,费人猜详,却终于不曾超出自然界存在与人类生命历程的广阔视野所及,与神话传说是不同质的。”[5]

四、结语

《牵风记》对古琴及乐音的书写相当成功,散发出浓厚的中国文化气韵。古琴作为最具中国文化意味的乐器之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与符号,具有深层的文化涵义。古琴是崇尚中国传统文化的齐竞和汪可逾互生倾慕、产生心灵交流的中介,正是源于对中国文化艺术的热爱与沉浸,两人相识、相知、相爱。古琴及其乐音作为核心的文化意象,笼罩、穿梭、贯通《牵风记》全篇,充分显示出作者意欲将战争艺术化的写作倾向,也表明徐怀中对于中国传统艺术文化的钟情与痴爱,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肯定。在被问及描写刻骨铭心、超越时空的古琴乐音的感受时,徐怀中说:“我们的先人削桐为琴绳丝为弦,所制作出的第一张古琴,弹奏出的第一个单音,至今还应该是原本原样存在的。汪可逾一生梦想所追求的,正是逆时针回返历史的原点,听到这个世界上最初始发出的那一声古琴空弦音。古琴,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特别光彩的符号出现在这部长篇中,是塑造汪可逾艺术形象不可缺少的要素之一。同时,我也借用这件古老乐器的大美之音,不断延伸与强化了小说的主题内涵。”[4]古琴的原始节奏——空弦音,就是类似于“历史的原点”的生命本初状态,代表着汪可逾的终身追求,古琴是中华传统文化独特的艺术符号,其散发的“大美之音”,就是小说所要彰显与强化的主题内涵,文化内蕴十分深厚。

参考文献

[1] 舒晋瑜.徐怀中.我希望织造出一番激越浩荡的生命气象[N].中华读书报,2019-02-27(11).

[2] 杨泽明.难忘徐怀中[J].四川文学,2001(12).

[3] 丛子钰.“小说应该是生机盎然的”——访作家徐怀中[N].文艺报,2019-1-21(1).

[4] 傅强.战争文学的生命气象——对话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军旅作家徐怀中[N].解放军报,2019-8-21(12).

[5] 徐怀中,王中才.關于《牵风记》写作通信[N].中华读书报,2019-1-30(17).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