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主义视域下对《河童》的荒诞性探析

2024-06-01 04:54刘思雨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河童芥川龙之介解构主义

刘思雨

[摘  要] 《河童》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误入河童国的奇幻经历,并通过河童荒诞的生活方式讽刺日本社会现实。本文以艺术手法、角色形象、故事内容为基点,通过解构主义的视角分析小说的荒诞情节以及小说对传统的颠覆,小说以充满奇幻色彩的河童国为背景,直指社会的黑暗,借河童之间的社会关系与矛盾对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进行双重讽刺,批判社会与人性的扭曲,表现主人公在畸形的生活环境下的痛苦与绝望。

[关键词] 《河童》  芥川龙之介  解构主义  荒诞性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1-0044-04

解构主义源于对结构主义的重新解释与改造,旨在消解传统的二元对立思想。德里达重新解读了能指与所指的关系,他认为能指并不能确定地指向一个所指,能指的指向不断延续,意义不断向外撒播,落向四面八方没有中心,并提出“延异”这一概念指涉事物之间因差异产生的意义,表示语言意义的不在场。二元对立的哲学思想最早能追溯到《理想国》,柏拉图在构建理想国中的主体人物时将理智、意志与情欲划分等级,赞扬理性,贬低情欲,这种二元对立的思想直至德里达提出解构主义才得以消解,对传统观念的服从也得以破坏。在此基础上,福柯的权力观对理性与疯癫进行深刻的剖析,解构了社会权力话语,揭示了社会剥削的本质和人在社会中受制的现状,将视角转向对自身的关注。

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河童》讲述主人公从现实世界误入河童国的奇幻经历,在见证了河童社会的荒诞后感到痛苦,选择离开河童国返回人类世界,而现实世界的黑暗远超河童国,主人公被关进精神病院陷入疯狂,在痛苦中丧失对生命意义的探寻。解构主义对终极意义的否定、去中心化与福柯的权力观为《河童》提供了解读思路,主人公在河童国的虚幻经历,以及回到现实世界后被关进精神病院的荒诞情节,还有他的疯狂行为、疯言疯语,都在一步步消解小说的中心思想,使得小说看似荒诞无意义,却又暗含诸多深意,抨击了社会荒诞与黑暗。

一、叙事的荒诞:艺术手法的解构

芥川龙之介在《河童》中建构了两个世界,并且梦幻世界与现实世界这两个场域不再是理想与现实、美好与丑恶的对立关系,而是一个比一个更加丑恶畸形。作者打破了两个世界的对立性,也打破了读者的思维惯性,创造出空间上的陌生化快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主人公作为审视河童国制度与文化的外来者,旁观视角更能帮助其深入地看清世界,河童国的荒诞唤醒了主人公的自我意识,帮助他意识到社会规则并不是真理一般不容置疑的存在,现实社会中很多习以为常的规矩都是扭曲的、反人性的。

1.叙事空间的消解

空间作为承载叙事功能的工具不仅展示了小说的社会环境,还提供了人物的活动空间,能够最直观地呈现人物与环境的关系。芥川龙之介在《河童》中创造了虚拟的河童国,构建了两个空间供主人公体验,但不同于传统对理想国度乌托邦式的想象性描述,作者消解了现实与幻境的二元对立关系,幻想国度不再被描绘成桃花源般的世界。虚幻的河童国世界因其充满想象性、神秘性等特点与现实世界区分开来,但在表露虚伪、压迫与痛苦上却与现实世界是共通的。

社会空间是人际交往活动的延伸,是社会各种阶级与权力交织出的一张蛛网,福柯“把空间看作种种关系和权力角逐和斗争的场所”[1]。文本借河童国的社会空间展示社会各阶级关系的矛盾,在被河童抬着缓慢前进的路上,主人公观察了河童世界的街道和店铺,看起来与现实中的“银座大街”并无区别,河童的家整洁舒适,与现实社会也十分相似。生活空间的相似性是引导主人公快速适应新环境,认识到河童社会与人类社会并无太大差别的催化剂,帮助主人公看到河童社会的混乱与扭曲后能够联系起现实社会,如河童社会中,资本家河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为了火灾保释金纵火,肆意解雇职工河童送去屠宰场,在“职工屠杀法”的操控下,被解雇的职员被屠宰食用也不会反抗。河童社会的吃人与腐败现象看似荒诞,却是现实社会的缩影。

2.“疯癫”的叙述视角

小说以主人公“我”为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展开,而作为主要人物的“我”却没有姓名,唯一涉及对主人公身份的介绍仅是某精神病院的第23号病员。文本内聚焦的叙述视角虽局限了对现实和河童国世界更深入的认识,却在洞悉主人公的精神状态上更胜一筹。主人公回到人类世界后被关进精神病院,成为具有社会意义的疯子,根本原因正是社会压迫对人的异化。

疯癫“是一种荒诞的社会骚动,是理性的流动”[2]。疯癫形象是社会权力对非理性主体的定义与打压,而理性是统治阶级制定的武器,主人公以疯癫形象叙述回忆河童国是触怒了统治阶级的观念而被定性的表现,事实上,这些疯言疯语不过是主人公经历河童国与现实世界双重绝望体验后的愤怒与痛苦,社会的规训又逼迫他只能用极端的方式发泄情绪,主人公不仅是在辱骂河童国里残暴自私的河童,同样也是在唾弃丑恶的人性,看似如梦境般神秘的理想国度居住着的生物与现实并无两样,主人公通过绝望的嘶吼进行无差别抨擊,抒发他对河童国美好梦境破灭的失望,对现实与梦幻世界同样灰暗的愤怒。

当主人公身为人类在河童国游历时,体型和思想都与河童大相径庭,他回到人类社会后,又因为不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而显得格格不入。此时他满口河童语,与社会脱节,成为异类被警察关进精神病院。这一情节体现出冷漠的社会规则如机械般运作,企图抹杀他个性的一面,为他的“大脑”治病,将他恢复成融入集体的“正常人”,“受到操控的集体统一性就在于对每个个体的否定,因为个性正是对那种把所有个体同归于单一集体的社会的嘲讽”[3]。主人公借理想国度逃避现实,但发现理想世界仍是荒诞的,逃离河童国后又看到人类世界的黑暗远超河童国,他的孤独与疯狂是对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双重讽刺。

二、角色异化的荒诞:形象的解构

河童的妖怪形象在小说中被保留了外形及动物的兽性特征,又赋予其人际关系和社会习性,对河童形象的颠覆与再创造更直观地体现出社会异化导致的社会群体畸形。理性社会下工业机器无情地碾压人性,人类也被机械同化,主人公在回到现实世界后变成精神病人是由于社会异化对他的精神世界造成了极大伤害,他的疯狂是理性丧失的表现,是社会过度挤压的结果,主人公通过无厘头的语言以精神病人的口吻控诉现实社会带来的痛苦。

1.河童形象的颠覆

河童是日本神话传说中著名的妖怪之一,文献中记载河童脑袋上有短毛,手脚上有蹼,多出现在以九州为中心的西日本地区的河川中,并且会将人拖入水中致其溺亡,河童的传说在古代引起人的强烈恐慌。随着古代中国龟长寿、驱邪的观念传入日本,18至19世纪河童的形象在文献记载中发生变化,外形开始向龟形转变,河童谢罪、报恩的故事也随之流传起来[4],河童逐渐演变为福寿安康的象征,受到日本人民的崇拜。

《河童》中的河童形象有别于传说中的妖怪形象,作者虽保留了河童的体格外观,将其描述成丑陋的变色动物,却赋予河童人类的思想与生活习惯,人与动物相互渗透的方式体现出河童形象异化的特点,将神秘的妖怪转化成具有社会性的群居生物,参与社会劳动分工。河童作为人类的一面镜子,照出人的虚伪和社会的灰暗,借動物原始自然的兽性特征揭开现实社会的“遮羞布”,讽刺人类世界。

河童比起人类更加直率,不以满口正义道德伪饰内心真实想法,但这并不是因为河童比人类道德更加高尚,只是作者借河童的动物性特征更直观地展示社会现象。在主人公与资本家河童盖路的对话中,盖路讲述河童国每个月会解雇不下四五万只的河童工人,而这些没有利用价值的工人在失业后只能被屠宰,做成肉制品被吃掉,不同于鲁迅笔下的狂人因感到自己马上被吃而暴躁、发狂,也不同于鲁迅企图用狂人爆发的情绪点燃读者的紧迫感,从而唤醒愚昧的国民,芥川龙之介的狂人则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见证河童之间蚕食同类,在幻想与现实同样肮脏的情况下,狂人难以置信和恐惧的情绪带给读者更深的失望和绝望。《狂人日记》中的吃人隐藏在仁义道德的面具之下,而《河童》中的吃人却能够成为饭桌上的谈资,更衬托人的虚伪。

2.人与动物关系的消解

描写动物的文学作品中常有借助动物意象指涉人的道德品质的意图,如借虎豹豺狼代表危害社会的坏人等。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也常通过刻画动物形象来深化故事内涵。芥川龙之介在《河童》中将动物作为小说描写的主体,借助动物的行为直指社会的痛点,人与动物的社会地位是平等的,甚至在河童主导的世界,人类只是外来者,如“动物”一般被观赏。主人公对河童的凝视是以一个闯入河童国的外来者身份,审视河童社会与现实社会的奇特之处,而河童对河童的凝视则更能体现出社会阶级之间的矛盾纠纷。河童与河童之间的关系占据小说的主要部分,动物之间的关系取代了人的主体关系,人则居于旁观者的地位,不影响、不参与河童的任何行为,只在体验河童社会后表现出情绪上的喜爱或厌恶。

《河童》中,主人公与河童的关系比他与人类的关系更亲密,体现在主人公离开河童国后将河童国视为故乡,特地强调他“想回去”而不是“想去”河童国,以及被关进精神病院时只有河童经常去看他。精神病人满口异世界的言论在正常人看来是他发疯犯病的表现,肯定河童存在的言论更加深了他在旁人眼中的疯狂形象,而对主人公来说,这是内心的空洞与孤独在封闭的精神病院中被放大的表现,小说中没有提及主人公的任何亲人朋友对他的关心,只有河童的看望与关照减轻了他的孤独感,人类丧失了同理心,人类社会失去了归属感。动物不加伪饰自然流露出的情感衬托出人类社会的情感危机。

三、生存困境的荒诞:寓言式主题的解构

寓言故事多以动物为主要角色,通过赋予动物人类的思维与行为讲述蕴含哲理的小故事,借动物之间的关系影射现实社会,揭露社会矛盾。《河童》同样是围绕书写动物的生活状况与社会现象批判现实社会的寓言形式,但不同于传统寓言故事号召读者学习故事哲理,团结起来反抗压迫,《河童》只描绘生活在社会中的痛苦,不提及对社会的改变。小说还以狂人为视角展开叙述,狂人象征理性的丧失,他的疯狂帮助他颠覆社会制度至高无上这一真理,从而认识到社会是罪恶而扭曲的吃人机器。

1.反启蒙的荒诞情节

启蒙是一个用知识代替幻想的过程,古代人民用神话启蒙取代对自然的恐惧,又通过对世界的不断认识与改造获得的知识启蒙取代对宗教神话的迷信。河童国是主人公在现实社会因情感崩塌探索出路的过程中创造出的神话世界,是如避难所一般的逃避现实的空间。但避难所中的生活并非如幻想般美好,主人公认识了象征执法者的警察河童和象征资本家的玻璃公司老板河童盖路,看到象征统治阶层的政治家河童用谎言操纵大众,从政治、法律、宗教、战争、人性等各个方面展现了河童国同样存在阶级剥削与压迫,资本家以利己主义为导向,吃人作恶却不以为然,神话中的社会暗示了现代工业发展下人类心灵和主体地位的丧失。

在河童国,婴儿河童可以选择自己是否愿意出生到这个世界,婴儿河童拒绝出生并回答:“我相信河童的存在是罪恶的。”[3]婴儿未出生时便会说话和做选择本就荒诞,回答的内容更是直接揭露了河童国的虚伪。面对是否愿意来到这个虚伪丑陋的世界,神话世界给了婴儿选择出生的权利,就像也给了主人公进入另一个新世界的机会,而主人公到了河童国依旧无法逃脱乌烟瘴气的社会氛围以及社会对人性的摧残,社会给他的选择只是痛苦或者更痛苦。除此之外,河童国政府还亲自出面用毒气“解决”被解雇的河童职员,甚至颁布“职工屠杀法”使吃河童肉合法化。面对主人公的惊讶与质疑,资本家河童回答,工人阶级的女儿在主人公所处的人类社会当妓女,言外之意指现实世界中下等阶层人民的女儿被迫做妓女与河童世界对职工的屠宰并无分别,河童国的荒诞就是现实的一面镜子,折射出社会中的压迫与不公,以及被社会洗脑的人类面对生存困境的麻木。

2.边缘人物生命意义的消亡

随着主人公对河童国的深入探索,这个看似比人类社会的工业更加先进,思想更加开明的“理想国度”仍然存在着阶级剥削、残害生命等丑恶现象,主人公带着崩塌的理想回到现实世界,却发现现实世界中制度的剥削、人性的冷漠比令他失望的河童国更加荒诞和丑陋。作者对理想社会的追求讽刺了现实,又用河童国的经历打破了前期美好的追求,在一次次失望中,主人公没有了逃避的退路,也失去了前进的方向,最后的希望被打破,对残酷现实彻底失望,对河童国的态度由厌烦转为怀念也是一种无奈的妥协。

主人公在河童国感到失望,回到现实又被当作精神病关进医院,最终他认识到现实社会远比河童国黑暗,消解了幻想与现实的对立,他脑海中的幻想世界不再是純洁美好的,现实比荒诞的河童国更让人无法理解,希望的烛火在幻想与现实的双重打击下逐渐熄灭,“人已被撕成了碎片,变成了丧失中心地位的、失去了自我的存在,变成了没有确定意义和历史延续的表面化了的虚无”[5]。文本借助主人公在河童国与现实穿梭的奇幻经历控诉人生在失望与绝望下变得毫无意义,对人生意义的探索已经走到尽头,面对黑暗的现实更无力改变,只能深陷悲观和虚无之中走向死亡。

四、结语

芥川龙之介通过主人公在河童国的游历展现河童之间的人际关系与社会现象,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艺、爱情等诸多方面的丑恶现实,继而对现实社会产生怀疑。河童国是现实社会权力斗争的缩影,斗争以底层人民的牺牲为结局,借此讽刺现实中的阶级剥削、利己主义等,控诉社会的黑暗、畸形、扭曲和人性的冷漠、自私、滑稽,发泄对日本现实社会的极度愤懑。《河童》是芥川龙之介在自杀前发表的作品,小说中,主人公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与生活的希望陷入迷惘,又被关在精神病院变得癫狂、易怒,主人公不幸的经历与心路历程也是芥川龙之介内心苦闷的象征,其借助作品发泄出对人生的绝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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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张之沧.走出疯癫话语——论福柯的“疯癫与文明”[J].湖南社会科学,2004(6).

[3]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 李江龙.日本近世河童形象变化原因初探[J].戏剧之家,2018(8).

[5] 韩雅丽.詹姆逊的后现代主义理论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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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芥川龙之介.河童[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8] 曹若男.莎士比亚戏剧人物关系的“延异”问题[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4).

[9] 黄丹.芥川龙之介作品中动物形象研究[D].南昌:南昌大学,2015.

[10] 袁意.世界主义潮流下的自我书写与价值解体——芥川龙之介《河童》寓言形式探究[J].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4).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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