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的体系压力论析

2024-06-01 07:52李博一
印度洋经济体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霸权体系

李博一

【内容提要】 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是新时代中国主张的具有多文明包容属性与“和合共生”交往互动意识的新型国际合作理念与国际合作文化。作为一种具有东方文化特质的新型国际关系行为主体之间交往合作的理念指引,新时代中国主张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理论和实践中会面临不同程度的体系压力。其体系压力主要来自两个维度。一是国际维度的现实压力,主要体现在霸权型国际合作观念仍然在国际社会中大行其道;国际社会中仍存在对中国和平发展的误解和曲解;西方传统大国“污名化”中国正向的国际合作实践等。二是国内维度的现实制约,主要体现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的学理支撑——国际合作理论的中国学派,由于其正处于初步建构阶段,从而制约着中国在推动西方主导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变革、转型的进程中发挥积极的建构性作用。展望未来,新时代中国以多文明背景知识资源和跨文化意识构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理念,要由中国知识、中国理念规范化为国际社会中不同层次国际关系行为主体之间交往合作提供共同知识和价值导引,需要包括中国在内的多元国际关系行为主体在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以全人类共同价值为理念指引的基础上,以高度的主体间意识来共同推动构建国际合作文明新形态的形成。

引言

任何一种具有普遍代表性和包容互惠性的新型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建立与运转,从来都不是某一个国家或国家集团凭借其超强的国家意志和国家实力地位单独构建而成,相反,是需要国际社会中的大多数国家行为体在共商的基础上共建而成。即便会有单个国家或国家集团凭借自身超强实力和强权意志建立起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也会由于霸权的无序扩张乃至失控而面临不同程度的合法性危机和认同危机,以致遭遇解体的命运。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依靠联合国体制、布雷顿森林体系等建立起的霸权型国际合作体系和权力型国际合作秩序,由于忽视其盟友和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合理诉求,便遭遇多重合法性危机。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则进一步说明,任何一种具有普遍合法性、广泛代表性以及均衡普惠性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如果仅能反映强权国家的强权意志,只会陷入被历史抛弃的境地。(1)李向阳:《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演变与美元霸权》,《世界经济与政治》2005年第10期,第14-19页。又如“英国脱欧”带来的欧盟治理危机和欧洲一体化危机,则显示出单一文明或同质文化主导的区域国际合作的弊端。(2)潘兴明:《关于欧洲一体化的新思考——以英国脱欧为视角》,《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8年第18期,第34-44页;金玲:《欧洲一体化困境及其路径重塑》,《国际问题研究》2017年第3期,第51-62页;卢静、衡孝军:《透析欧盟治理困境》,《国际问题研究》2008年第2期,第37-41页。如今,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开始出现相对的不完全衰落迹象,而以中国为主要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却呈现出群体性崛起的历史动向,世界政治经济态势中的这种“东升西降”局面的出现,预示着中国等广大发展中国家将会在当前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变革、转型以及未来新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建构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建设性作用。来自中国等非西方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国际合作理念和国际合作文化等,也将会在国际社会中得到更加广泛的认可与支持。然而,这种顺应经济全球化深度多元发展趋势的新理念和新主张,却并不被西方国家寄予厚望。正如有西方学者指出的:“即便美国及其构建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在历史性的衰落,未来新的国际合作秩序和国际合作体系的构建及其后续运作的任务,仍将由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承担。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即便是处于衰落中的美国现在是并且将来很大程度上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就意味着其他国家或国家集团并不具备建立新的全球秩序的能力。”(3)[美]理查德·哈斯:《失序时代:全球旧秩序的崩溃与新秩序的重塑》,黄锦桂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81-200页。言外之意,就是只有美国有能力并且有意志为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未来提供强有力的支撑。主要的原因在于,“虽然美国在衰落,但由其主导建立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或者说自由主义理念之下的霸权秩序仍将持续存在”。(4)[加]阿米塔·阿查亚:《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袁正清、肖莹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65-170页。西方学者的这种自我中心意识根植于西方文化的优越意识,而这从侧面反映出一个现实问题:中国以多文明共生意识构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在推动引领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朝着更加公正、公平、合理的方向变革转型之时,将会面临现实中多维度的反向制约与挑战。

一、结构压力:霸权对立型国际合作文化的制约

权力是个古老的话题。修昔底德、希罗多德、亚里士多德、马基雅维利等西方思想家、政治家以及韩非子、荀子、李斯等中国思想家、政治家,都对权力有着不同的阐释和解读。权力又是个经久不衰的话题。马克斯·韦伯、汉斯·摩根索、肯尼思·华尔兹等西方近代以来的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同样将权力视为政治的核心议题。根据马克斯·韦伯的解释:“权力意味着在一定社会关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对也能贯彻自己意志的任何机会,不管这种机会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5)[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钱永祥译,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第202-280页。可见,权力就是压制异议以贯彻强权意志。正是出于这种对权力的执念和迷思,长期囿于政治学牢笼的国际关系学或者国际政治学也将权力视为国际关系的本质追求。正如西方古典现实主义政治学家汉斯·摩根索在其名为《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的经典著作中指出的:“以权力界定的国家利益是国际政治的普遍规律。”(6)[美]汉斯·摩根索:《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第七版),徐昕、郝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8页。据此逻辑,国际关系就是作为国际社会主要行为体的国家不断为了权力或者以权力为手段而分化组合的政治游戏。也正是在这种以权力界定国家利益的所谓的普遍国际政治准则的支配下,国际合作被打上国际政治权力博弈的印记。进而,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变革与转型,也被认为是国家之间为了获得更多权力或者通过权宜性的国际合作获得更多以权力界定的利益而不得不暂时性妥协的产物。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由于昔日传统的欧洲大国在战争中被严重削弱,美苏两个超级大国顺势登上世界政治权力的巅峰位置。特别是美国,携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之荣光,成为西方发达国家组成的资本主义阵营的绝对主导者。而在这种历史实践的背后,则是以权力为核心诉求的政治现实主义在国际关系的“应然”世界(主要是指美国国际关系学术界)和“实然”世界(主要是指美国外交政策界)大行其道,进而奠定了政治现实主义的主流地位,由此衍生而来的,则是国际社会中对国际政治权力竞争的白热化进一步加剧。如美苏冷战、朝鲜战争、古巴导弹危机、柏林危机等国际危机事件,均不同程度地表明,“国际社会中对国家权力的重视和追捧达到历史的鼎盛时期。”(7)王林兵:《习近平新时代国际秩序观研究》,新疆师范大学202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40页。由此可见,以权力思维作为在国际社会中的核心行事规则,在西方国家的外交观念中深深扎根。

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中东石油危机、苏联入侵阿富汗等国际危机的发生及其对两极体系结构产生的冲击,特别是苏攻美守态势的进一步发展,让西方的一些国际关系学者开始意识到“现实主义的贫困”,遂开始将目光转向寻求一种新的现实主义。毕竟在国际社会仍旧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当下,纯粹为了权力而斗争的古典现实主义已经不能很好地去解释复杂多变的世界政治经济形势。由此,需要通过国际社会中以国家为主要代表的国际行为体之间的合作与集体行动来防止世界大战以及核战争的发生。(8)倪世雄:《当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第二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9-122页。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以科学理论著称的新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虽然比之前的古典现实主义对国际合作实践有着新的认识,但仍然未能跳出“权力是国际政治的普遍规律”这一历史循环论的怪圈。结果就是,以结构和单位作为两个核心解释变量来研究世界政治经济实然状态的新现实主义仍然将冲突及其伴生的各种危机管理等问题作为核心的研究对象。简而言之,就是新现实主义不再把权力视为国家之间互动的工具性目的,而是将之视为获得权力实现目的的一种手段。如霸权稳定论(霸权合作论)(9)[美]罗伯特·吉尔平著:《全球政治经济学》,杨宇光、杨炯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81-83页。、均势合作论(10)[美]约翰·米尔斯海默著:《大国政治的悲剧》(修订版),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90页。、软实力理论等,无一不是在新现实主义的支撑下而出现的关于国际合作的解释性理论。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美国地位的不完全衰落和经济全球化进程的空前加速及其带来的各种全球问题的涌现,(11)戚洪国:《国际合作的制度取向——罗伯特·基欧汉政治思想研究》,吉林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8-40页。如何维护霸权之后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问题成为美国外交政策界和国际战略界的焦点议题之一。(12)[美]罗伯特·基欧汉:《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增订版),信强、何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9-60,135-176页。借此历史风向,以“国际制度或者国际机制”来维护霸权之后的国际新秩序的新自由制度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再次登上历史舞台。通过多次论战,最终与新现实主义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一时间,国际机制合作理论成为西方乃至非西方国际关系学术界和外交政策界的宠儿。

然而,20世纪90年代的苏联解体,给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制度主义重重一击。因为以科学简约为导向的“两新主义”都未能预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美苏两极对峙格局居然会以非战争的和平方式结束。由此,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制度主义开始走向“新新合流”的新路。与此同时,以批判理论出现的建构主义等国际关系理论开始在西方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整体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权力型国际关系理论并未从国际关系的“应然”世界和“实然”世界中离场,甚至有继续走强的迹象。不论是现实主义的权力合作观、新自由制度主义的机制合作观,还是建构主义的文化合作观,无一不带有霸权的影子,只不过霸权的表现形式不一而已。(13)戚洪国:《国际机制:美国霸权合法性的制度基础——论罗伯特·基欧汉的霸权合法性思想》,《党政干部学刊》2010年第7期,第21-22页;王学军:《从霸权合作到霸权后合作——基欧汉国际机制功能理论的论证逻辑与进步性分析》,《兰州学刊》2007年第7期,第48-50页;秦治来:霸权·制度·战略——读《霸权之翼:美国国际制度战略》,《国际观察》2006年第5期,第76-79页;张敬新、苏俊燮:《国际制度中的霸权》,《国际观察》2001年第2期,第19-24页;门洪华:《国际机制与美国霸权》,《美国研究》2001年第1期,第74-88页。在权力型国际合作逻辑的建构之下,霸权稳定、国强必霸、权力转移等论调无时无刻充斥在本就脆弱的国际合作实践中,从而建构出权力对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主控态势。

霸权型国际合作思维侧重于从对立冲突的角度审视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从而认为权力斗争与冲突是国际关系的常态,而合作只是作为权力斗争的附属品而出现和存在。由此,霸权型国际合作思维及其传播媒介——霸权型国际合作话语,一方面强调在无政府状态的国际社会里,由于追逐权力是国家的本性使然,为了自身的安全与生存发展,自助便是首选甚至唯一的合作逻辑;另一方面也强调要想实现国际体系结构的持久稳定和世界的长久和平,就必须保持国家以及国家集团之间的势力均衡。由此可见,霸权型国际合作观试图以权力来管理国际社会中的冲突与危机,合作只是偶然性的存在。但国际关系的诸多实践却表明,以权力或者霸权建构的国际合作思维来规制国际冲突和国际危机,不仅未能达到预期效果,反而将冲突和危机推向新的危险边缘,安全困境由此而生,乃至成为无解的方程。从根源来讲,霸权型国际合作思维遵循的是“以权力抵抗权力”“以冲突化解冲突”“以均势维持均势”的二元对立思维逻辑,那么结果也只能是冲突管控的失败。也正是霸权型国际合作思维建构出“权力斗争是永恒的,而合作只是临时性的”这一幻想,导致西方国家以及部分对西方二元对立文化深信不疑的非西方国家迷思于霸权的存在,迷信其是促进国际合作,进而维护国际秩序与维持世界和平的关键变量。而这也从不同面向为霸权合作论和均势合作论提供了思想温床。霸权型国际合作观,强化对立冲突的逻辑,而弱化合作发展的逻辑。而纵观整个人类发展史和国际关系史,合作的逻辑才是化解冲突、管控危机,进而推动人类可持续发展、人类文明不断迈向新台阶的正途。当然,多文明背景下的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并非将权力彻底剔除出国际关系理念和实践,这既不可能也不现实,而是要以客观的国际现实为基础,以国际关系历史为根,以国际社会的未来为指向,将合作视为国际行为体之间互动的主要线索,把合作视为同冲突而生的客观现象,使合作居于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也正是由于持有着“强合作弱冲突、以合作化解危机”的思维,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有着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变革转型,从而化解安全困境的潜能,以中国和合文化消解西方文化对国际社会无政府状态的解读以及对对立冲突外交思维的理论解释,(14)郭树勇:《人类命运共同体面向的新型国际合作理论》,《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5期,第23-50页。进而彰显国际社会具有的天然合作性的一面。

自近代资本主义在欧美等西方国家和地区萌芽并迅速发展壮大以来,西方便一直占据着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体系的核心位置,并依靠自身在诸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联合国等多边国际机制中的压倒性优势,长期把控国际事务的话语权、建制权、议程设置权等。由此,霸权型国际合作话语权也几乎由西方发达国家掌控,而以合作发展为指向的外交话语叙事往往由中国等非西方国家所提倡。出现这种局面的重要原因在于,发达的西方国家与相对落后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面临的历史任务和目标诉求不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为了为自身在国际事务中的霸权行径辩护,一方面通过“民主和平论”“霸权稳定论”“文明冲突论”等论调在国际社会中推行西方的文化价值观念,并声称西方的文化价值观、西方的发展道路和发展模式具有普世性,进而构建西方文化在世界文化体系结构中的文化霸权结构;另一方面,又通过各种途径挤压非西方国家特别是更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发展空间,并不时为自身的霸权行径提供理论辩护,如权力转移论、修昔底德陷阱、金德尔伯格陷阱等便是有力的证据,试图以此抵消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国际话语权,抵制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对更加公平公正合理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追求。其根本目的还在于继续把持西方国家对国际事务的绝对控制权和主导权。面对这种客观形势,包括中国在内的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虽然正在实现快速的群体性崛起,但在面对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多维优势构建起来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时仍显得较为被动和弱势。然而可以乐观预期的是,随着中国等非西方国家的群体性崛起,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变革转型势在必行。作为当今世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是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以及全球治理体系变革转型的积极行动者。这就促使中国既需要立足于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之间的深度利益交融和对和平、合作、发展的共同追求,为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转型赢得更广泛的认可和支持,也需要正视西方发达国家对中国国际话语权的挤压和消解,保持高度的战略稳定性和对和平发展道路的不懈坚持,向国际社会传播合作型外交话语叙事,将基于多文明背景的国际合作观念由中国本土知识,转化为国际社会的共同知识,进而为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国际合作秩序以及全球治理体系变革转型提供强劲的内驱力。

二、进程压力:西方对中国和平发展哲学的质疑

在霸权型国际合作观念、权力政治逻辑以及对立型外交话语叙事的支配形塑以及建构之下,国际社会特别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时抛出各种形式的“中国威胁论”“中国挑战论”“中国责任论”“新殖民主义论”等论调。虽然这些论调的话语叙事风格有所不同,但其政治目的或者说战略目的却高度一致:将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的中国视为美国等西方国家主导构建的霸权型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等主控国际体系(国际合作体系和全球治理体系)的挑战者或抵抗者乃至破坏者,以此消解中国的国际影响力和国际话语权,最终挤压中国等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向世界舞台中央靠拢。例如,自“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倡议提出并实施以来,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传统资本主义大国对这一新型国际合作平台有着高度的共识——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倡议意在同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进行国际政治权力博弈,而其他诸如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丝路基金、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NDB)等新型国际经济金融合作机制或合作平台,同样被西方资本主义大国视为中国试图挑战美国等西方资本主义大国主导建立的全球性或区域性国际金融合作机制的战略尝试。

西方国家之所以对中国的和平发展理念和道路以及诸多对国际合作体系的创造性倡议抱有深深的疑虑,主要还是出于对自身霸权地位衰落和非西方国家群体性崛起的焦虑。曾经西方学术界和理论界极力宣扬霸权合作论,既是为美国及其盟友主导建立的霸权型国际合作体系和霸权型国际合作秩序提供理论支撑,也是为美国在全球事务中的主导性话语叙事权提供合法性辩解。然而,随着世界格局中“东升西降”局面的出现和走强,美国等西方国家在传统国际合作体系和全球治理体系等主控国际体系中的号召力、领导力等都遭受不同程度的冲击。(15)[英]马丁阿尔布劳:《中国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角色——走向全球领导力理论》,严忠志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20-52页。而这却给中国在推动构建面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型国际合作关系中发挥新型全球领导力提供了新的机遇。特别是在传统的以西方发达国家为援助主体的等级式国际合作体系和全球治理体系中,西方国家奉行多年的霸权型合作和霸权型治理在面对有效的全球化进程时,频繁出现“无效的全球治理”和“不发展的援助”等实践困境。这也侧面反射出西方国家对自身霸权旁落的心理不适。

面对霸权型国际合作体系和霸权型国际合作秩序的合法性危机及其正在发生的变革转型,为了继续获得自身构建的主控国际体系(16)蔡文成、牟琛:《论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认同的形成机理——以国际规范扩散为分析视角》,《社会主义研究》2021年第6期,第156-163页。的合法性基础,霸权国家往往通过采取以下方式化解危机。一是转移战略目光,将自身的衰落及其由此伴生的主控国际体系危机归咎于所谓的“修正主义国家”。霸权国家此举的意图在于制造国际社会对崛起国家的战略焦虑和不信任危机,塑造出给崛起国造成多面负向冲击的话语叙事环境,以便将崛起国拖入各种话语陷阱。二是制造各种新议题或对已经有所缓和的历史议题进行重新叙事,在此基础上渲染崛起国的外交行为违背通行的国际准则和国际规范等,并据此逻辑在国际社会中制造出崛起国增加了国际社会的不稳定性等叙事。三是强化霸权国家集团内部的团结力度,不断通过各种承诺提升盟友对霸权合法性的支持力度,以此消解因崛起国的快速发展而带来的国际体系压力。如美国通过召开所谓的“全球民主峰会”,尝试建立所谓的民主国家联盟,其意就在于“对外修复美国联盟体系,加强对华价值观与意识形态斗争等。”(17)邢瑞利:《拜登政府“民主国家联盟”构想评析》,《当代美国评论》2021年第3期,第37-57页。四是对崛起国直接发动所谓的预防性战争,通过其所遵循的权力逻辑,采取强制性手段消除崛起国对霸权国家国际地位的挑战。五是在崛起国周边地区制造各种事端,意图以此破坏崛起国的周边环境,进而遏制崛起国的和平发展等。如美国在中国南海地区制造各种事端,试图以“南海问题国际化”等手段干扰破坏中国同东南亚国家之间的关系等。在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并不断加速演进的历史进程面前,美国等西方国家为了护持由其主导建立的霸权型等级式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要么拒绝中国等新兴市场经济体提出的新型多边国际合作倡议(如“一带一路”倡议)并鼓动其他国家拒绝加入;要么对中国等新兴市场经济体提出的新型国际合作倡议采取反建制措施,以抵消新兴市场经济体的国际合作倡议对其霸权合作体系的冲击,从而进一步巩固美国的亚太同盟体系,消解中国等新兴市场经济体的国家话语权。如针对“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倡议,美国继“亚太再平衡战略”之后,相继抛出“美国优先”“亚太优先”“印太战略”等便是有力的证据。西方国家意图借此缓解“东升西降”带来的霸权合法性危机和战略焦虑。

改革开放四十余年以来,中国始终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并坚持以合作型外交思维和外交话语同外部世界进行良性互动。然而,面对中国的快速崛起和不断提升的国际影响力,美国等西方国家从多个维度对中国的和平发展理念和实践进行干扰,并通过塑造各种外交话语叙事在国际社会中制造对中国和平发展的反向舆论。(18)刘传春:《中国梦的国际认同——基于国际社会对中国和平发展道路质疑的思考》,《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5年第2期,第186-189页。如各种论调的“中国崩溃论”“中国责任论”“中国挑战论”“中国替代论”“中美新冷战”等,这些看似不同的反向舆论,就其本质而言,与“中国威胁论”如出一辙,并无二别。归结起来,国际社会中对中国和平发展的质疑主要来自三个方面。

一是对中国和平发展道路的质疑。如前文提及的那样,自改革开放中国再次回归到深度且多元的经济全球化发展潮流中以来,便坚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中国既要通过自身发展成为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力量,也要为自身的和平发展营造良好的国际环境。这是历史经验、文化传统、国家制度等因素共同塑造出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型大国发展之路。然而,西方国家却出于本能的不信任感对中国的和平发展道路抱有根深蒂固的战略疑惧。“修昔底德陷阱论”“国强必霸论”“权力转移论”等便是有力的明证。

二是对中国和平发展理念的质疑。作为中国和平发展道路的理念支撑,合作共赢、和合共生、协和万邦等既是中国历史经验的总结,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合共生思想的现代性继承。正是在和合共生理念现代性继承和王道外交思维创造性转化的共同影响下,中国历来主张要尝试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大国崛起的新型大国崛起之路。然而,基于中国文化传统、历史经验、时代主题等共同建构出来的和平发展理念,却频频遭受西方国家的质疑。在西方国家看来,只有西方的现代化理念才是真正的现代化,世界的发展模式只有西方国家这一种路径选择。其他选择方案要么是虚假的和平发展,要么是西方国家发展理念的不同翻版而已。西方国家不但自身对中国的和平发展理念抱有不信任感,还通过各种外交话语叙事建构出国际社会对中国和平发展理念的不信任感,如“历史终结论”“文明冲突论”等论调便是证明。

三是对中国和平发展能力和意愿的质疑。具体看,一方面是对中国和平发展能力的质疑,另一方面是对中国和平发展意愿的质疑。对于中国的和平发展能力,西方国家一度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抱有悲观预期。特别是在苏联解体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西方国家对继续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中国并不看好。日裔美籍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甚至断言:“西式民主价值观念和自由市场经济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终点”。(19)[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陈高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0页。由此可见,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因苏联解体而一度陷入低潮的国际环境舆论中,西方国家对仍坚持以社会主义立国、强国,并在此基础上继续坚持和平发展的中国并不看好。然而随着中国道路越来越呈现出成功的迹象之时,西方国家对中国和平发展的悲观预期开始发生转变:由曾经的对中国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与和平发展理念的悲观共识转变为担忧——担忧中国的发展壮大会挑战其主导建立的霸权型等级式国际合作体系和全球治理体系,推翻由其主导建立的国际合作秩序。对中国和平发展意愿的质疑,主要是西方国家和国际社会对中国能否保持以合作型外交思维和合作型外交哲学同国际社会进行良性互动的诚意决心。正如前所述,西方大国对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中国及其和平发展道路的意愿同样抱有心理上的不适应感。而这种心理上的不适应感也再次映射出西方大国霸权衰落之后的焦虑和无所适从感。

西方大国及其在国际社会中制造对中国和平发展道路的话语叙事,无疑会对以合作型外交思维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与国际社会共同演化的中国造成反向冲击,而这也会对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由中国话语和中国方案,转化为国际共同体的共同背景知识资源和国际共同体成员之间相通的外交话语叙事产生不利影响,进而也会对中国积极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全球治理体系构成的主控国际体系朝着更加公正公平合理的方向变革转型造成负向冲击。这些反向冲击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进一步固化国际社会对中国和平发展道路的误解。美国等西方大国出于对中国的本能不信任和对自身霸权衰落的心理焦虑,对中国和平发展道路的战略质疑和反向舆论塑造,也会对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的周边国家造成盲目的从众效应。这在中国与部分东南亚国家在南海问题上的利益纠纷表现得最明显。多文明共生意识构建的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念,由中国本土知识和文化资源转化为国际共同体成员共同知识和共有背景知识资源的进程,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的中国提倡的新型国际合作方案向外部世界传播和建构的话语叙事进程,而对中国和平发展的质疑和反向舆论攻击,则阻碍着中国方案的外向传播和外向建构。当然这也与中国国际话语体系缺乏独立性有关。(20)胡键:《阐释中国道路的话语体系及其构建》,《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年第5期,第105-109页。

二是进一步加深国际社会中本就存在且持久不散的“中国威胁论”“中国挑战论”“权力转移论”等对立型外交思维和外交哲学,尤其是“中国威胁论”和“权力转移论”两种对立型外交话语叙事。所谓“中国威胁论”的历史可追溯至曾经蔓延欧洲的“黄祸论”甚至更远。这种论调将中国看成是欧美等西方世界的对立他者,并尝试用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文化来描绘中国和平发展的外部性。权力转移论则认为:“世界是一个等级式体系。随着中国的不断发展壮大,将会导致守成大国与崛起大国之间的宿命对决——中美修昔底德陷阱。”(21)Tammen,Jke Al,Power Transitions:Strategies for the 21st Century,Chatham House Publishers,2000.pp.3-40;Steven Chan,China,the U.S.,and the Power-Transitions Theory:A Critic,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8,p.103.而这从近些年美国鼓吹“中美新冷战”等具有欺骗性的新型对立型外交话语叙事中再次得到印证。(22)郭树勇、杨文萱:《大变局中国际格局的影响因素及其主要特点分析》,《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20年第12期,第69-77页。在西方大国的话语塑造和叙事构造下,国际社会路径依赖式地从“国强必霸”逻辑出发,认为中国的和平发展最终会走向谋求世界霸权的西方国家成长之路,虽然也有部分国家和地区坚信中国有坚持和平发展道路的诚意决心,但仍有国家认为,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就是为了谋求地区霸权,甚至是为了恢复历史上的“朝贡体系”。例如,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初期,西方国家将之与带有霸权性质的“马歇尔计划”并提便是例证。(23)Shannon Tiezzi,“The New Silk Road:China’s Marshall Plan?”The Diplomat,November 6,2014.Michele Penna,“China’s Marshall Plan:All Silk Roads Lead to Beijing?”World Politics Review,December 9,2014.对于将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倡议比喻为马歇尔计划的批判与反驳,可参见:王义桅:《“一带一路”绝非中国版“马歇尔计划”》,《求是》2015年第12期,第55-56页;金玲:《“一带一路”:中国的马歇尔计划?》,《国际问题研究》2015年第1期,第88-99页。

三是误解甚至歪曲中国推动主控国际体系变革转型的根本立场。不可否认,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经济体是对当前的国际合作体系、国际合作秩序、全球治理体系不满意,但绝非要将之彻底推翻重新来过。毕竟这不现实也不可行。中国的立场在于,要以绝大部分国际共同体成员的共同利益诉求为出发点,改变或者完善当前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中的不公正、不公平、不合理成分,以期推动主控国际体系朝着更加具有包容性、代表性、均衡普惠性的方向变革转型。然而对中国和平发展道路的质疑,在霸权外交思维逻辑下建构出的对立型外交话语叙事等,给多文明交融理念构建的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这个中国知识向国际共识的转化制造障碍。

四是对中国和平发展的本能焦虑,掩盖了西方国家构建的主控国际体系的无效性。在现行国际合作体系中,援助的主体主要是西方发达国家,援助的客体主要是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24)周瑾艳:《国际合作体系变迁下的新南南合作:挑战、使命及中国方案》,《区域与全球发展》2018年第5期,第24-36页。但是在霸权型国际合作观念的指导下,这一等级式的不平等国际合作体系并未有效缩小北方发达国家和南方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发展鸿沟。加之西方发达国家在提供援助时,附加各种政治条件以及口惠而实不至,使得国际合作体系的“中心—边缘”结构进一步固化。而在当前的全球治理体系中,西方国家的治理能力、治理理念、治理路径等均出现不同程度的无效化和弱化迹象。其根源并不在于所谓的中国和平发展挑战美国的霸权地位,而是在于霸权国家自身的先天不足。如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的国际合作中,美国等西方国家一意孤行,给全球抗疫合作造成多重冲击,但中国却通过各种途径寻求与美国、与西方国家以及与国际社会的最大公约数,继续坚持以真正的多边主义推动全球合作。(25)刘雪莲、胡语嫣:《习近平外交思想中的全球治理观:逻辑特征与时代价值》,《东北亚论坛》2023年第1期,第31-43页。因此,中国的和平发展是国际合作体系变革转型的积极动量,也是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完善的正向动量,而非西方国家话语叙事中的反向动量和消极动量。总之,对中国和平发展的质疑,将会对多文明国际合作观由中国本土知识转化为国际社会的共同知识产生多重反向制约。这些反向制约意在黑化中国的和平发展理念和实践,也意在消解中国的国际话语权,同时也试图遏制中国推动主控国际合作体系的变革转型。

三、身份压力:西方“污名化”中国正向的国际作为

西方大国对中国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变革转型的多重阻隔和制约,既体现在对中国国际合作话语的消解与抵制,也体现在对中国国际形象的刻板认知和思维定势,又体现在对中国国际身份转换的心理焦虑和本能戒惧,同时还体现在试图通过各种实践途径“污名化”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实际作为,从而形成“结构”“进程”“身份”“话语”四位一体的制约图式。而西方大国此举的主要目的,仍在于通过在国际社会中“污名化”中国的国际形象和国际作为,达到阻遏中国和平发展,弱化中国在国际社会中不断增加的国际影响力,消解中国在国际社会中持续改善的国际形象,进而继续护持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主导建立的霸权型国际合作体系、等级式国际合作秩序以及依附式全球治理体系的目的。由于苏联的解体,一度使得国际社会中的共产主义运动陷入低潮。加之美国等西方国家理论界、政界以及舆论传播界的刻意渲染,使得国际社会对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和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积极作为多有质疑。特别是由于自身在全球事务中的过度扩张,使得美国进一步意识到这种过度地聚焦全球和地区事务带来的体系压力和国家负担。为了扭转这种局面和态势,美国将责任推向中国等新兴市场经济体。2008年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国际金融危机,一方面使美国的经济发展和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对国际经济合作体系的控制权、对国际金融秩序的主宰权等遭遇多重震荡和冲击,进一步加剧美国的全球负担;另一方面,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国际金融秩序动荡也波及美国的盟友,如欧洲国家希腊发生主权债务危机等。

面对国际金融秩序和世界经济体系的危机,美国作为引发源,本应团结国际社会共同应对危机,维护世界经济体系的良性运转和国际金融秩序的稳定运行。但美国却将矛头指向处于快速和平发展中的中国等新兴市场经济体。为将更多挽救国际金融动荡和复苏世界经济的责任转嫁到美国等西方大国以外的国家,并主要转移到中国等新兴市场经济体,美国等西方大国抛出“中国责任论”“中国不应再搭经济全球化便车”等二元对立型话语。美国等西方大国意借此举将中国继续深嵌在由其主导建立的国际金融合作体系和世界经济合作体系之中,而并非由衷地期望中国广泛参与国际事务以增强国际影响力,尤其是以“中国责任论”这一话语叙事诱导中国内嵌于西方大国构建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之中,从而分担更多国际金融风险和全球治理负担,最终达到继续护持西方大国主导建构的等级式国际合作体系和全球治理体系结构的目的。然而令西方大国颇感意外的是,中国并未陷入西方构建的话语陷阱和叙事框架中,而是与国际社会中的其他成员共同致力于推动国际大危机的化解进程,从而以大危机为契机,努力推动国际合作和外交范式的再转型,(26)郭树勇:《大危机下的国际合作与外交转向:国际政治社会学的视角》,《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第3期,第20-28页。进而共同推动由国际合作体系和全球治理体系构成的主控国际体系朝着平衡且霸权型对立外交思维受到一定限制的新型多极化体系发展,以建立一个均衡普惠、开放包容、多边互助的合作文明主导的共同体世界。

随着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及其带来的负向动量的历史性消退,美国等西方资本主义大国非但没有放弃掣肘、“污名化”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积极作为的话语叙事,反而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的国际卫生治理实践中继续加以强化。为了达到制约中国积极增加国际作为、干扰中国和平发展以及维护霸权型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目的,美国等西方大国对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积极作为的“污名化”行为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维度。

首先,西方大国通过塑造各种“陷阱论”等话语叙事“污名化”中国的国际援助行为。其中尤以“债务陷阱论”最具代表性。“债务陷阱”主要是指西方国家通过自身在国际舆论场域中的主导优势和垄断地位,对中国的国际援助行为进行“污名化”解读,进而将这种经过特别裁剪和拼接的中国对外援助合作实践向国际社会宣传,即“歪曲和夸大对中国的认知,激起受援国内部对华不友好势力的共识;对与中国交往的某些特征‘特殊对待’;固化对中国的负面印象,将债务问题与之相关联”。(27)周玲妮:《西方污名化中国对外援助和投资分析》,《江南社会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第43-49页。然而事实已经多次证明,在中国提供多个国际发展援助和国际发展合作的国家名单中,其债务压力并非来自中国,反而是来自站在国际道义制高点的西方发达国家援助体。(28)刘务、刘成凯:《中缅经济合作:是“债务陷阱”还是发展机遇?》,《南亚研究》2020年第2期,第130-151页。西方国家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污名化”中国在国际合作体系变迁进程中的积极作为,既有西方国家对中国和平发展的本能不适应感,也有西方国家和社会长期对中国的傲慢与偏见,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还在于中西文化传统和文明基因之间的差异性和不可通约性。

其次,西方大国在权力政治逻辑的主导下,建构出所谓“守成国”与“崛起国”之间的宿命之争——“修昔底德陷阱论”等话语叙事。“修昔底德陷阱”同样是由西方学者提出。对于这一充满悲观论调的现实主义国际政治逻辑,中国学者质疑批判者居多,支持者甚少,附和着几乎不存在。限于本文的研究主题,我们不对这一典型具有政治现实主义和权力斗争的西方话语叙事做过多介绍,而是详解这一话语叙事或者说西方逻辑,指出美国等西方大国对中国在国际社会中增强国际作为的“污名化”叙事。如前所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便一直坚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既以自身发展为世界的和平稳定提供积极动量,也在世界的和平稳定环境中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然而,中国的和平发展频繁遭受来自西方大国的曲解。特别是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日益攀升、国际影响力的不断增加,西方国家出于文化优越意识和自我中心意识,总是试图将中国塑造成国际社会的“他者”。即正处于快速成长期的中国,会对美国等西方大国主导建立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进行完全的解构,以建立一个由中国居于核心地位的中华文明国际体系。作为这一权力逻辑叙事基础的“修昔底德陷阱”便应时而生。这个充斥着权力斗争逻辑的对立型话语叙事,将中国视为美国的“挑战者”而非合作者,视为当前国际合作体系的“革命者”而非改良者等。然而,事实已经多次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中国是当前国际合作体系的积极矢量而非消极矢量,更非破坏性矢量,中国在国际社会中不断积极作为,更多是为了匡正国际合作体系中的不合理、不公正、不公平内容,使之朝着更加包容普惠、更具广泛代表性的方向转型。为达到这一世界愿景,新时代的中国选择以合作型外交思维同外部世界互动,而非对立型更非权力斗争型思维与外部世界互动。由此,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只不过是美国等西方大国出于对自身衰落的焦虑而做出的非理性反应。

再次,通过在中国周边地区制造各种事端,塑造中国要重建历史上的“朝贡秩序”的话语叙事,以此“污名化”中国在周边地区的国际作为。本来曾经属于中华文明体系的诸多中国周边国家就对中国的快速成长充满疑虑,经过西方大国的“污名化”渲染,更是进一步强化了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对中国快速成长的疑惧心理。毕竟,面对体量如此庞大、发展如此迅速的中国,周边国家有这种不适应心理也实属正常。因此,中国周边地区的不少国家,相继选择走上一条“经济依靠中国,安全依赖美国”的大国平衡外交哲学以及这一外交哲学指导下的外交路线。作为亚洲区域共同体的一员,中国已经在超越朝贡思维的外交哲学上同周边国家和地区建立起正常的外交关系,并开展了多种形式的周边区域合作实践(如澜湄合作、大湄合作等)。但是西方大国却“污名化”中国此举意在恢复曾经的“朝贡体系”,从而构造出中国要构建“新型朝贡体系”的话语叙事。

最后,西方大国以人权为幌子,在国际社会中蓄意制造出中国人权的歪曲化叙事,诱导国际社会对中国产生误解,主要目的在于制造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敌视心理,弱化中国不断增加的国际影响力,“黑化”中国不断改善的国际形象。

此外,在新冠肺炎疫情国际卫生合作治理中,美国等西方国家在国际社会中“不断制造舆论将疫情贴上‘中国标签’,以此‘污名化’‘妖魔化’中国,用战争话语操纵国际舆论围攻中国,企图孤立中国”,(29)陈亦新、林爱珺:《西方污名化新冠肺炎疫情的政治逻辑与中国话语策略》,《当代传播》2021年第4期,第73-75页。“极大地损害了中国国际形象,乃至危及中国核心利益”。(30)王翠梅:《西方对中国的“污名化”及其应对:框架理论的视角》,《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第124-148。在霸权型合作思维主导下的对立型外交话语叙事中,中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的诚意决心和积极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变革转型的国际作为,面对的是西方大国“污名化”的话语叙事及其带来的反向冲击。特别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大国,通过各种“污名化”的话语叙事在全球层次和中国周边的区域层次制造着各种议题,意图阻碍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多积极作用。如美国意图通过加强同亚洲盟友之间的同盟关系来对冲中国主张的亚洲区域多边主义、美国意图通过加固地区安全体系和竞争性多边主义来对冲中国的多边区域合作体系及其领导权问题等。(31)祁怀高:《新中国70年周边多边外交的历程、特点与挑战》,《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6期,第50-64页。而这些问题不仅关系着亚洲地区的区域一体化进程及其背后的区域合作体系的构建和运转等区域性议题,更关系着中国能否以周边区域合作体系的构建和运转为依托,为推动全球层次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变革与转型提供经验。上述所有问题及其解决,不仅关系到中国能否以周边为重要依托探索出一条不同于欧洲一体化的新型区域合作道路,更关系到周边国际社会能否客观认知中国在社会主义新时代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双重叙事背景下提出的植根于中国和合共生文化且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型国际合作观念。

总之,西方大国对中国国际作为的“污名化”叙事,作为一种反向的制约因素和软硬兼施的外部挑战,既阻碍着中国新周边区域合作观念的实践化,也制约着多文明国际合作观由中国知识转化为国际共同体的背景知识,进而也制约着中国为推动当前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以及全球治理体系变革转型所做的积极国际实践。

四、话语压力:中国自主的国际合作学正在建构

如前所及,合作是作为个体的人与社会、与自然以及与自身之间互动交往的社会实践。在这一交往实践中,由于利益的不和谐与利益的不可调和性,催生出合作型与对立型两种交往方式。其中,合作型交往理性强调矛盾与斗争是合作中的不和谐所在,而且也正是这些表面看起来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催生出合作的必要性。作为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的最高级集合体存在实践,国际合作同样是不同国际行为体之间交往互动的社会实践。只不过这种以集体名义和集体逻辑开展互动实践的国际合作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合作更具复杂性和不可测量性。但是,国际合作实践的复杂性并不绝对地意味着不可理解或者不可解释性。作为对国际合作实践进行解释或阐释的国际合作理论便肩负着这一重要使命。理论是行动的先导,也是行动的合法性支撑。国际合作理论作为国际合作实践的先导,同样是国家具体化国际合作实践重要的合法性解释来源。因此,一种国际合作实践或者国际合作观念能否由地方性知识转化为普遍性知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地方性知识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系统化、理论化。在当前关于国际合作的知识体系结构中,西方知识体系明显处于优势地位。既有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权力合作论及其分支,也有自由制度主义的机制合作论及其分支,还有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文化合作论及其分支等。

而反观中国等非西方国家的理论建构,则多少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而且也正是这种理论建构的摇摆与迟滞,使得中国在全球国际关系理论知识体系中面临着一种尴尬境地。一方面,或者说从应然的角度看,中国拥有五千多年的文明传承,又是当今国际社会中未曾发生文明断层的文明型国家。常理来讲,基于这种厚重的文化传承,中国应该有着属于自成体系的国际关系理论知识体系。另一方面,或者说从实然的结果看,则是中国的国际关系理论特别是国际合作理论建设既和自身深厚的文化传统不相符,也与中国快速崛起的客观现实严重脱节。简言之,就是中国的国际合作理论建设步伐与解释中国和平发展的客观现实出现严重的时空错位。反观西方国家,之所以能够在国际合作实践中掌控主导性的话语权和解释权,除却其背后强大国家实力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西方国家在科学化的理论建设方面能够大致同自身的国际合作实践保持同步。

目前,中国特色的国际合作理论建设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但仍有着继续开发的理论空间。从历史和现实看,中国特色国际合作理论的生成路径主要有三种可能:一是继续在西方理论的话语霸权下为其解释力提供中国素材和中国经验;二是继续尝试通过回顾总结提炼中国古代经典国际关系概念,建构出具有独立性、体系性的中国学派国际合作理论;三是以一种互鉴与融通的思路,取中西国际合作文化中的共通之处,尝试走出一条中西合璧型的理论建构路径。当然需要正视的是,不论采取那种理论建构路径,都需要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中国的和平发展问题进行。从当下的实际情况看,走一条中西合璧型的理论建构路径似乎更为符合多文明交流互鉴的人类历史发展趋势。否则,会有走向另外极端的可能。倘若继续将西方理论奉为圭臬,并不遗余力地用中国经验和中国实践来检验、修正西方理论,只会使中国国际合作理论建设乃至中国国际关系理论建设继续在不对称的全球关系研究议程中处于依附地位;而如果不加甄别地一概将西方理论排斥在视野之外,一味地追求纯粹本土化的理论建构,则不免会走向文化本质主义的极端,从而导致过度强调地方性知识而陷入文化对立的困境。为了避免出现上述所有可能预料到的理论建构困境,也为了发展全球国际合作理论知识体系,中国提出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导向的新型国际合作理论。这一具有天下情怀和世界视野的新型国际合作观念,既有鲜明的中国特征,但也不失国际主义关怀。

从国际合作的“应然”向度看,多文明背景下的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这一具有中国地方性本土知识特征和普遍知识意涵的新型国际合作理念,具有以下维度的鲜明特色。一是整体性。国际合作实践的展开,既是不同国际行为体基于共同的利益诉求,也有着身份认同的考虑,同时也离不开相应的制度保证等。或者可以说,国际合作是集共同利益、共同身份以及国际机制等多方面因素为一体的国际实践。中国特色国际合作理论,把驱动国际合作的共同利益、深化国际合作的共有文化以及保障国际合作的国际机制建设等统筹结合起来,把低级领域的国际合作和高级领域的国际合作统一起来,把国际合作实践中的南北合作和南南合作兼顾起来,有效化解了西方国际合作理论的纯粹工具理性和视角的单一性等缺陷。

二是包容性。中国特色国际合作理论,注重参与国际合作主体之间的跨文化属性,是一种基于文明互学互鉴基础上的多文明国际合作,也是一种开放的多边主义国际合作体系,而非西方国际合作理论指导下的排他性同盟性质的结盟式合作,更非西方文化所谓的纯粹理性基因建构的单一文化主导下的国际合作。因而更具广泛的代表性和不同文化之间的包容性、相互尊重性。(32)秦亚青:《世界秩序的变革:从霸权到包容性多边主义》,《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1年第2期,第1页。一方面,中国提倡的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来指导国际合作实践,既充分考虑到国际社会中不同层次国际行为体参与国际合作实践以及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变革转型、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完善的合理合法诉求,也要求作为国际共同体中的成员,世界上的所有国家和地区通过各种形式的国际合作实践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变革转型和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完善的责任性。只不过这种责任性要基于“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这一国际伦理原则。

三是公共性。中国主张的新型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是在坚持真正多边主义基础上建构成的共享型主控国际体系。首先,是国际合作规则规范的共商。无规矩不成方圆。但作为约束国际合作实践主体的外向校准,国际合作规则和规范是由各个国际合作主体通过协商沟通而形成,而非单个国家或国家集团凭借超强国力或强权意志单边建构而成。其次,是国际合作机制平台的共建性。国际合作作为国际社会中不同层次国际行为体之间交往互动的兼具政治性、经济性以及社会性的国际实践,需要从偶然性或临时性的话语政策沟通走向制度化实践。即国际合作既是一种话语实践,也是一种政策实践,更是一种制度实践。而从制度实践的角度看,国际合作的长久化与可持续化,需要有相应的国际机制或者国际制度平台,作为参与国际合作实践的主体之间信息共享、消除信任赤字的桥梁。同理,国际机制平台的建立以及后续运转,仍然需要参与主体共同构建和维持。最后,是国际合作成果的共享性。国际合作起源于共同的利益诉求,终结于共同利益诉求的实现。换句话讲,就是国际行为体通过合作实现的预期成果要实现合理的分配。否则,将会削弱国际合作主体未来继续参与合作的积极性,最终也会对国际合作的可持续性造成负面影响。因此,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导向的中国特色国际合作理论,谋求把参与国际合作的国际行为体的共同利益诉求嵌入在深度的利益交融机制中。总之,中国提出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新的理念导向来强化国际共同体中的合作型外交思维,引导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向着更加均衡普惠、更具包容开放的方向演进。

在国际合作的“实然”向度上,中国在当前的国际合作体系和全球治理体系中做出了诸多实践探索和路径创新。如以“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为主要计量指标的新型国际合作模式——“一带一路”倡议,通过点线面体的立体化国际合作布局,逐步形成具有多文明包容属性的区域—次区域、区域—微区域以及区域—跨区域合作新格局。(33)李博一、杨文萱:《区域秩序向度的中国周边外交》,《边界与海洋研究》2020年第5期,第67-85页。又如为应对“三股势力”等传统安全问题和非传统安全问题对中国西部边境地区安全局势造成的威胁和冲击,中国同中亚国家以及俄罗斯成功推动“上海五国机制”走向更高阶的上海合作组织,并不断将合作的领域从政治安全等高级领域外溢到经济贸易、社会文化等低级领域,从而探索出一条不同文明国家之间以合作型外交思维开展国际互动和国际交往的新路径。再如,在国际发展合作中,中国同样做出了探索性尝试。面对世界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性、不充分性,中国积极参与落实联合国《2023年可持续发展议程》,通过多种渠道向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提供减贫支持,积极参与全球公域治理、全球气候治理,推进国际人权合作事业发展等。对此,有学者将这种具有中国文化属性的国际合作方式称之为“国际扶助合作”,并在此基础上指出,中国此举既意在推动国际合作体系的变革转型,又是为了适应权力—责任—伦理多元一体的国际社会。(34)郭树勇:《论新型国际关系中的扶助外交及其主要特点》,《国际观察》2022年第1期,第1-30页。还如,在全球安全合作治理中,中国同样主张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指引下,推动全球安全合作治理朝着综合、合作、共同、可持续的方向发展,进而推动全球安全治理体系的变革与完善。(35)孟祥青、程炜:《当代中国全球安全治理的理念与实践》,《国际问题研究》2021年第6期,第16-31页。为实现全球安全治理合作体系的变革完善和国际安全合作体系的变革转型,中国积极参与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主张以政治和外交途径化解地区热点安全问题,坚决维护核不扩散机制等。因此,从实然的视角看,中国在积极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以及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完善的实践进程中,做出了诸多努力探索和实践创新。但是背后的学理支撑或者说学理解释却显得有些滞后。具体来讲,就是中国积极参与国际合作的实践和中国特色国际合作理论的构建之间出现了不协调,或者也可称为实践与理论之间的张力。不可否认,经过多年的努力探索,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建设已经取得长足发展,但聚焦于国际合作的理论建构却多少显得有些不足。虽然像“关系理论”“共生理论”等本身就蕴含着合作的思想意识,但距离真正的国际合作理论这一理论目标的实现还有一定的路程要走。当然积极的一面是,已经有中国学者在构建具有中国特色国际合作理论的道路上迈开步伐。毕竟,要讲好中国故事,就必须要在文化自信和理论自信的基础上,通过合理吸收外来,不忘本来,积极探索未来,从而构建出具有独立话语叙事风格的中国国际合作理论。面对国际合作理论体系中的西方话语叙事及其理论霸权,中国的国际合作理论还处于初步的建构阶段。在初步探索进程中,理论的建构仍然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受到西方理论的影响,或许这也是近代以来西学东渐的余波和惯性所致。总之,自成体系、话语独立属性的中国特色国际合作理论或者说国际合作理论中国学派尚未形成,这既使中国的和平发展缺少坚实有力的学理支撑,也使得多文明背景建构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由中国知识走向世界共识缺乏必要的理论支撑,从而也从另外一个面向制约着中国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新起点上,为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以及全球治理体系的变革完善与时代转型所做的实践探索。

结语

根据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历史观,任何一种新生事物在其出现以及后续成长的历史过程中,总会不同程度地面临着各种旧事物的抵制乃至破坏。这种新旧事物之间的较量在思想政治观念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观念作为人的意识活动,既产生于客观的现实世界,又超然于其产生的历史土壤。换而言之,观念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及其集合体,基于对客观物质世界的观察和分析后得出的一种思想性实践活动。这种思想性实践活动一旦产生便具有相对独立性。即物质实践的变化与观念实践的变化并非同步而行。由此,作为一种新型国际交往合作文化理念,新时代中国提出以多文明属性主导建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同样会面临来自内外多方面的制约和压力。换言之,作为具有本土特色的地方性知识和地方性文化资源,多文明背景属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要从中国理念和中国倡议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国际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共同知识,进而推动国际合作体系和国际合作秩序的变革转型也会遭遇多重压力。如何从理论维度和现实面向破解这些来自内与外的共同压力,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合作观念由中国知识规范化为不同文明背景的多元国际关系行为主体之间的共有文化,既是当代中国外交需要关注的政策性议题,也是中国国际关系学界需要深度聚焦的学术命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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