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系制衡、威胁认知与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崛起困境

2024-02-26 06:31秦立志谭皓宇
印度洋经济体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威胁德国战略

秦立志 谭皓宇

【内容提要】关于陆海复合型大国能否摆脱崛起困境的议题探究经久不衰,从阿尔弗雷德·马汉到科林·格雷都进行了丰富的著述。既有的新古典现实主义主要聚焦于外交政策,本文则将其与地缘政治和大战略视野结合,体现了新古典现实主义对战略决策复杂性分析的增益效果。对崛起困境的考察包括战略环境研判、国内政治过滤、威胁研判、风险偏好的目标设定、战略选择及其战略效果等,囊括了完整的战略行为模式。体系制衡压力的大小作为自变量,经过进攻性或防御性威胁认知的中介变量过滤,导致窗口预期下的战略选择及衍生的战略透支风险。其中,体系制衡压力主要受体系位置和体系身份合法化清晰度的影响。威胁认知的攻防性质受到领导人意象、国内政治博弈、国内社会压力和战略文化的系统塑造。战略透支风险具有复杂性与不确定性,是一种非线性的因果机制,并不意味着战略透支后果和难以逆转的崛起困境。如若崛起国不及时止损以规避风险,则会陷入崛起困境。相反,及时修正战略路径则会跨越“奥古斯都门槛”。通过对德意志第二帝国发动一战陷入崛起困境的案例分析并进行过程追踪,以验证分析框架的合理性,为崛起国营造安全盈余的外部战略环境与审慎的海陆战略决策提供历史教义。

一、问题的提出:“德意志之殇”是否不可避免?

大国相对实力的此消彼长是漫长的国际关系史中永恒的规律。当工业革命的钟声敲响旧时代的丧钟,资本主义推动下的技术革新和民族主义刺激下的民族国家组织形式构建,使得某个大国获得了更快的增长速度,将实力优势转化为权力优势,取得了国际体系中的支配性霸权地位。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权力转移的流动性影响国际体系的变迁。在体系性霸权主导的秩序框架内,一些“后发”大国凭借自身的国内发展、合理的对外政策、适度的战略节奏,与霸权国的相对实力差距快速缩小,对国际格局、国际秩序和国际行为准则产生重大影响,构成了崛起进程。(1)阎学通、孙学峰等:《中国崛起及其战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页。

崛起国出于安全感和理性选择的考虑,对周边乃至更远地区寻求控制,对与本国战略目标相关的地缘空间进行权力投射。不论崛起国是否有争霸意愿,对霸权国体系主导权的结构性冲击,都可能会推动霸权国采取防御性遏制、进攻性遏制或推回战略,以应对崛起国日益增长的安全威胁。面对外部制衡压力,崛起国诉诸反遏制的行为往往加剧了安全困境或螺旋模式。在大国战略史上,这种遏制与反遏制的国际政治图景,经常表现为“崛起国综合征”与“守成国综合征”,“修昔底德陷阱”式的悲剧反复上演。(2)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考察了近500年中崛起国与霸权国间的权力博弈,在选取的16个案例中,只有4个未爆发战争。没有爆发战争的案例,要么是权力转移的双方不具备崛起国与霸权国的体系身份,要么是因为应对更严峻的第三方挑战而冰释前嫌,或者是以冷战的形态展开。参见:[美]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战:中美之间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陈定定、傅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76-315页。

所谓“德意志之殇”,即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崛起困境问题。德意志第二帝国作为19世纪后期最具活力的新兴大国,解决了困扰德意志民族几个世纪的统一问题,并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大放异彩,一跃成为当时的世界第二大工业国。然而,这个盛极一时的欧陆强国,却只有一个短暂的战略机遇期。从1871年威廉一世(Wilhelm I)于法国凡尔赛宫镜厅称帝,到迈向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个帝国匆匆不过48载。以威廉德国为代表的陆海复合型大国,多处在海陆势力的联合夹击之下,由于面临两个方向的战略压力和吸引,资源和力量配置分散。(3)徐若杰:《崛起国缘何陷入战略迷思——基于一战前德国海权战略决策的实证研究》,《太平洋学报》2020年第9期,第49页。这种情况让崛起国面临三大地缘政治难题:一是海权与陆权的战略重心选择问题。二是如何让实力增长的同时不明显加剧体系制衡压力的挑战。三是崛起国对海上霸主应该采取合作还是对抗的战略态度。

德国最终深陷战略迷思,走向“德意志之殇”的帝国崩溃,是崛起困境的典型案例。威廉德国对一战的首要责任,促使其从一战前的备受期待者变成战后的备受批判者,甚至是作为德国民族性格标签的理性和纪律性,也被认为是战争的助燃剂。(4)梅然:《德意志帝国的大战略—德国与大战的来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页。可事实的确如此吗?这里无意为德意志第二帝国辩护,但作为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典型案例,对其崛起到崩溃的全过程进行历史追踪,可以有效地佐证本文提出的关于陆海复合型大国崛起困境的解释机制,并对崛起国应对地缘政治风险提供理论参照与历史启示。那么,导致陆海复合型大国陷入崛起困境的具体机制是什么呢?这类后发强国取得陆权相对优势后,在向海洋辐射权力之际,为何会陷入充满风险的危险地带?(5)郑义炜:《陆海复合型大国海洋转型的“危险地带”假说:历史叙说与现实超越》,《国际观察》2018年第5期,第52-53页。

战略是分配和运用所有资源以求达到政治目的的艺术。(6)时殷弘:《战略二十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页。作为旨在实现相对复杂任务的内在系统连贯的实践方略,关键取决于目标与能力的动态平衡。(7)[美]约翰·刘易斯·加迪斯:《论大战略》,臧博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05-238页。大战略的症结在于政策,即国家领导人为维持和增进长期的最佳利益而将军事和非军事的所有要素集合在一起的能力。(8)[美]保罗·肯尼迪:《战争与和平的大战略》,时殷弘、李庆四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第5页。战略决策与执行的失能,违背了“大战略不仅要联合使用各种不同的工具,而且还要限制它们的用法”的忠告。(9)[英]李德·哈特:《战略论:间接路线》,钮先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8页。学界关于既有的崛起困境研究,主要包括四个维度:一是以国际体系结构失衡所致的霸权国制衡为施力方,强调制衡的安全压力和战争威胁对于崛起困境形成的决定性作用;二是强调崛起国融入国际秩序的合法化问题的重要性,认为体系内成员对崛起国身份合法化的拒绝,导致了崛起国之于国际秩序的权利缺失,进而构成合法化的困境;三是聚焦崛起国自身权力扩展过程中的战略透支问题,认为崛起国战略资源的过度投放,以及目标与能力间的失衡导致了崛起困境的生成;四是突出崛起国自我身份建构中的理性偏离,认为崛起国自我身份重构中的“我外皆敌”观念,带来了战略盲动的崛起困境。(10)张一飞:《高速崛起大国的“蜀汉困境”与自我身份重构》,《当代亚太》2018年第1期,第31-44页。

本文从大战略视野出发,将新古典现实主义与地缘政治相结合,考察陆海复合型大国崛起进程中的战略行为模式。核心解释机制是:体系制衡压力作为自变量,经过崛起国威胁认知过滤的中介传导,作用于窗口预期下的战略选择以及衍生的战略透支风险。这种战略透支风险可能导致崛起国战略目标偏移,如不及时修正崛起路径,则可能陷入崛起困境。

二、新古典现实主义的大战略分析框架

新古典现实主义解释了国家面对外部战略环境挑战和机遇时的应对方式。(11)秦立志:《陆海复合型国家战略转型的动力机制——兼论对中国的启示》,《太平洋学报》2019年第2期,第4页。它承认体系结构仍是分析国家战略决策的主导性因素,但尝试突破结构现实主义的理论困境,(12)新古典现实主义发现了结构现实主义路径的四项缺陷:领导人并不总能正确感知体系刺激折射的清晰信息、国家所处的战略环境缺乏明确性、决策者即使正确认识到体系指令也未必理性决策、国家并不总能高效地动员国内战略资源。参见:Nicholas Kitchen,“Systemic Pressures and Domestic Ideas:A Neoclassical Realist Model of Grand Strategy Formation,”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36,No.1,2010,pp.117-143.重新将国内变量找回,回落到单元层次。(13)李巍:《从体系层次到单元层次——国内政治与新古典现实主义》,《外交评论》2009年第5期,第134-135页。这一理论试图解释在相同国际结构约束和刺激下,具体国家外交政策行为不同的动因,将“第一意象”(决策者)、“第二意象”(国内结构)和“第三意象”(国际体系)结合起来,国内因素作为中介变量发挥作用。(14)Gideon Rose,“Neoclassical Realism and Theories of Foreign Policy,”World Politics,Vol.51,No.1,1998,pp.144-172.基于这一理论逻辑,国家具有相当程度的独立性,国家政治和军事机构的资源汲取和动员能力、国内社会中行为体和利益集团的影响、精英或社会的凝聚力等内部特征,会影响领导人对国际威胁和机遇的评估以及他们所采取的对外政策。(15)Steven E.Lobell,Norrin M.Ripsman and Jeffrey W.Taliaferro,eds.,Neoclassical Realism,the State,and Foreign Poli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1-41.

诺林·里普斯曼(Norrin M.Ripsman)、杰弗里·托利弗(Jeffrey W.Taliaferro)和斯蒂芬·洛贝尔(Steven E.Lobell)将已有的新古典现实主义流派进行划分,认为存在两类不同的新古典现实主义研究路径。第一类只是试图用国内政治作为中介变量修正结构现实主义,以解释结构现实主义不能解释的与体系指令相背离的异常历史案例。第二类试图建立一种能解释外交政策选择和大战略调整的全面研究路径。这三位学者修正了第二类新古典现实主义,探讨了第三类新古典现实主义,即作为国家行为结果的国际关系模式。(16)Ibid.这一研究路径将来自体系性压力的自变量划分为战略环境(包容性/约束性)和清晰度(国际体系给国家呈现出的信号),将作为中介变量的国内层次因素细分为领导人意象、战略文化、国家-社会关系和国内政治制度,认为危机决策、对外政策反应、战略选择及其国际后果、国际结构变迁构成了因变量渐进的光谱。他们认为国家会根据体系约束和国内政治指令,从一系列备选政策中作出最后的战略选择。(17)[加]诺林·里普斯曼:《新古典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刘丰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7页。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纳入国内层次变量后,现有的新古典现实主义理论研究更为关注国内政治如何影响国家对外政策选择,而对国际诱因如何作用于国内政治缺乏研究。只有对这两方面的因果链条都加以研究,新古典现实主义才能完善成一种真正意义上连接国际与国内因素的跨层次理论。(18)陈志瑞、刘丰:《国际体系、国内政治与外交政策理论—新古典现实主义的理论构建与经验拓展》,《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3期,第111-128页。本文结合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地缘政治特殊性,提出新古典现实主义大战略分析框架,扩展新古典现实主义对国际诱因如何作用于国内政治的因果链条研究。

(一)自变量分析:体系制衡压力大小

体系制衡压力对崛起国的战略缔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将导致崛起国面临更牢固的遏制联盟,使得应对外部安全威胁的国防军备投入增加,极大地消耗崛起国本该投入到国内发展的战略资源,造成其战略目标与资源的失衡;二是崛起国领导层可能基于紧迫性的错误威胁认知而舍弃理性决策过程,将对手敌意合理化,用认知相符的威胁预期来升级地缘政治的对抗烈度。

1.体系位置的主导作用

国家的体系位置主要分为侧翼与中心,衡量体系位置的主要指标是权力中心的地理分布及权力转移趋势,体系位置会塑造国家所处外部战略环境的包容性或约束性。处于权力地理分布中心位置的国家是相对脆弱的,若权力转移趋势有利于该国,则这种地缘政治不利条件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扭转。(19)秦立志:《安全困境、战略自主与风险偏好的惯性探究》,《国际安全研究》2023年第6期,第58页。能为特定的战略互动创造约束、提供机遇,体现了地缘政治之于大国博弈的重要性。(20)John J.Mearsheimer,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New York:W.W.Norton,2001,pp.83-84,114-128.陆海复合型国家的陆海两难选择与体系中心位置的地理分布是近乎天然的地缘劣势,降低了它像侧翼国家或海权主导国那样较高的战略试错的容错率。(21)秦立志:《崛起大国战略转型的动力机制与历史启示——体系变革与战略塑造》,经济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80-186页。依据杰弗里·帕克(Jeffrey Parker)提出的地缘政治方法论,可以对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地缘政治特殊性进行三个层面剖析:对地理空间自身特征的考察、探究地理空间不同国家间的互动关系、对地缘政治空间进行整体分析。(22)[美]杰弗里·帕克:《地缘政治学:过去、现在和未来》,刘从德译,新华出版社,2003年,第9页。

第一,从地缘空间自身特征上来看。陆海复合型国家濒临开放性海洋,背靠较少自然障碍陆地。(23)邵永灵、时殷弘:《近代欧洲陆海复合国家的命运与当代中国的选择》,《世界经济与政治》2000年第10期,第47页。地理上的陆海兼备,使得这类国家面临战略选择方向上的两难,容易导致战略资源的分配失衡。来自陆地和海洋的双重诱惑伴随双重威胁,一方面,对国家的战略决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影响到国家战略的持续性原则,容易导致战略短视;(24)郑义炜、张建宏:《论陆海复合型国家发展海权的两难困境——欧洲经验对中国海权发展的启示》,《太平洋学报》2013年第3期,第61页。另一方面,这种双重易受伤害性导致国家缺少战略试错的空间。

第二,从与其他国家间互动关系上而言。一方面,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崛起势必引起霸权国的激烈反应,(25)吴征宇:《海权与陆海复合型强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2期,第44-46页。而往往处于侧翼的海权或陆权大国,比位于中心位置的陆海复合型大国更具战略弹性,侧翼大国可以通过战略收缩针对性地组建遏制联盟,陆海复合型大国的联盟可获性与联盟有效性相对较低;另一方面,陆海复合型大国可能与毗邻陆上大国对手也存在深度的安全困境,具有更复杂的周边安全环境,崛起国扩展权力首先可能触动地区均势。(26)马丁·怀特(Martin Wight)曾言:“彼此相邻的大国间的地缘政治结构决定了其天然对手的命运,这是大国政治的普遍规律。”参见:Martin Wight,Power Politics,London:Royay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1978,p.158.

第三,基于地缘政治空间的整体性分析。陆海复合型大国需要以增长的海上权力界定扩大的利益,战略冒险的可能性充满变数。根据地理磨损原理和陆上边界缺乏自然障碍的客观地缘事实,其他国家普遍更担心临近的陆上威胁。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外部制衡能力受到削弱,难以对内部实力的战略透支进行有效补充。(27)秦立志:《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海权战略与英德冲突的根源》,《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11期,第52页。而反观体系侧翼的霸权国,可以通过既有的制度规范和联盟安排“以逸待劳”,战略试错的空间较大。通过对海上战略通道的掌控,有利于霸权国利用较高的海上交通通达度施展离岸平衡的战略手段,通过巩固其遏制联盟确立先发制人或预防性战争的相对优势。

陆海复合型崛起大国与霸权国的权力转移趋势,将影响霸权国的遏制烈度。如若崛起国权力转移趋势占优,霸权国可能产生趋势焦虑的主观意愿。(28)姜鹏:《趋势焦虑与冲突意愿:区域主导权竞争中的防御性进攻主义》,《国际安全研究》2020年第4期,第88页。崛起国权力转移趋势占优带来的霸权国趋势焦虑,将促使霸权国通过一系列措施向崛起国施压,包括增加军备、发起政治对抗和组建遏制性联盟等,(29)孙学峰:《中国崛起困境——理论思考与战略选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4页。会加剧崛起国的外部安全压力。由于地理毗邻性、进攻意图与进攻能力的共同作用,快速崛起的陆海复合型大国作为威胁的释放者,将促使其周边国家加入霸权国的遏制联盟,造成崛起国自身的权力劣势。(30)[美]斯蒂芬·沃尔特:《联盟的起源》,周丕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25页。这种趋势焦虑将促使霸权国提升对崛起国的遏制烈度,加剧崛起国所面对的体系性战略环境的约束性。体系性战略环境起到沟通体系结构和国家战略选择的作用,是体系结构的具象化,基于有限理性选择最优政策选项。(31)秦立志:《陆海复合型国家战略转型的动力机制——兼论对中国的启示》,第5页。紧迫性是指明确而迫切的威胁或机遇。(32)UriBar-Joseph and Jack S.Levy,“Conscious Action and Intelligence Failure,”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24,No.3,2009,pp.461-488.崛起国可以大致识别来自霸权国遏制烈度的威胁紧迫性大小。在同等条件下,威胁越紧迫,国家的战略环境就越具有约束性。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下,国家面临的体系制衡压力较大,崛起国更容易形成战略迷思。

2.身份合法化清晰度的影响

国际体系清晰度主要包括三个要素:威胁和机遇的可识别度、体系能否提供有关威胁机遇的时间范围、是否有最优政策选项。(33)[加]诺林·里普斯曼:《新古典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第42页。如果国家面临的威胁或机遇及其变为现实的时间范围与最优政策选项具有较低的清晰度,那么不同国家间,根据偏好和战略利益进行政策选择时分歧就会较大。(34)Norrin M.Ripsman,“Neoclassical Realism and Domestic Interest Groups,”in Steven E.Lobell,Norrin M.Ripsman and Jeffrey W.Taliaferro,eds.,Neoclassical Realism,the State,and Foreign Poli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170-193.国家间分歧的扩大会推动战略误判可能性的提高,也会导致国家政策选择的迷思与体系压力增大。

大国崛起进程中需要争取与实力相匹配的身份合法化。合法化是获得合法性的过程,合法化的对象可以是霸权国的权力地位,也可以是崛起国改变现状的战略行为。(35)杨原、孙学峰:《崛起国合法化策略与制衡规避》,《国际政治科学》2010年第3期,第11页。合法性来源于国际社会成员观念上的共识,可分为对权力关系接受程度的权威合法性和作为成员合法身份权利的秩序合法性。(36)Ian Clark:International Legitimacy and World Socie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5-21.其在崛起进程中会因“异质身份”而遭受他国敌意,为了缓解这种身份困境,崛起国可以通过长期性组合战略改变现有国际身份共识。(37)葛汉文:《“熊通困境”:国际体系中的身份政治与安全两难》,《国际安全研究》2020年第6期,第86-104页。崛起国利用合法化言辞为代表的合法化战略,为国际体系提供公共产品,让其他国家产生对其建立良性秩序能力的预期。同时,崛起国坚持言行一致的原则,将对外宣称的战略目标与实际战略行为相匹配以获得良好的国际信誉。拥有良好国际声誉的崛起国可在一定程度上规避制衡,取得与之实力相匹配的大国地位,加速崛起进程。(38)崛起国实力上升只构成遏制的必要条件,充分条件在于对崛起国的意图判断。由于国家意图无法直接得知,国家声誉就成为推断崛起国战略意图的最佳途径。良好的声誉可在一定程度上抵消遏制威胁,避免遭受遏制联盟的围堵。参见:王学东:《国家声誉在大国崛起中的作用》,《国际政治科学》2005年第1期,第106-131页。

模糊的身份合法化清晰度将导致其他国家难以识别崛起国对自身的威胁或机遇程度。崛起国在权力结构上的零和性特征以及较快的崛起速度,都会刺激其他国家理性的威胁认知。同时,崛起国提供新公共产品的行为,可能让霸权国和其他大国基于自身国际影响力受到挑战而感到不满。此外,霸权国为维护自身霸权地位而拉拢其他国家的战略选择,会干扰崛起国的合法化战略为这些国家提供的政策选项。这种身份合法化困境将影响崛起国的国际声誉,促进针对崛起国的制衡联盟的形成。

(二)中介变量:进攻性/防御性的威胁认知

体系制衡压力塑造了崛起国的威胁认知。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和安全困境,导致崛起国处于一个高度不确定性的国际环境中,其威胁认知本就拥有一定程度的威胁紧迫度。在这种环境中,出于自助和安全的考虑,国家甚至将对方维护安全的战略行为视作敌对的威胁,这种双方战略目标间匹配度的割裂导致了相互敌意的威胁认知的生成,这便是被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称作螺旋模式的冲突模型。(39)[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5-70页。可以说,国际体系环境本身,就存在着决定国家夸大外部威胁认知的趋势。一方面,权力转移趋势下来自约束性战略环境的遏制紧缩压力,辅之陆海复合型崛起国权力地理分布上的天然地缘劣势加成,为威胁认知的转向提供了紧迫的外部环境。国家由此会产生深刻的恐惧感,趋向于过分解读来自对方威胁的证据,威胁紧迫度随之陡增;另一方面,模糊的身份合法化清晰度导致其他大国对崛起国的合法化意图难以清晰识别,身份合法化困境带来的战略信誉危机促使双方战略互信持续降低,双方战略目标的匹配度进一步割裂。总之,体系制衡压力的加剧,框定了崛起国威胁认知趋向知觉警觉,极易构成其与战略对手间进攻性威胁认知螺旋上升的情况。

威胁主要包括客观存在的目的性威胁与主观认知的原因性威胁。目的性威胁是一种主动的积极行动,行动者为实现本国战略目标,采取行动对他国发出威胁,使其遭受损失;原因性威胁则是一种被动的威胁感受,是基于过往经历、内在价值取向等感受到的、对本国即将遭受威胁的预期。(40)Klaus Knorr,“Threat Perception,”in Klaus Knorr,ed.,Historical Dimensions of National Security Problems,Kansas:Law rence Press,1976,pp.78-79;T.W.Milburn,“The Nature of Threat,”Journal of Social Issues,Vol.33,1977,p.126;David Baldwin,“Thinking about Threats,”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15,No.1,1971,pp.71-78.单纯的威胁存在不能调动国家的战略决策,只有通过对威胁的认知过程才能作用于国家战略行为。这种认知一方面来源于战略对手发出实际威胁信号的事实性推论,另一方面源于决策层对战略环境和对手能力的潜在判断。因此,威胁认知很少是纯粹的客观辨认,更多是对客观局势的一种主观推论和认知建构,是对威胁信号的选择感知与判断。(41)邱美荣:《威胁认知与朝核危机》,《当代亚太》2005年第6期,第6页。

目前,学界对于威胁认知的研究呈现两方面的特点。第一,更多与国际危机研究相联系,把威胁作为国际危机事件和危机决策间的决定性中介变量,威胁是危机决策中决策单元高度优先的战略考量;(42)Michael Brecher,“Towards a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Crisis Behavior:A Preliminary Report,”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21,No.1,1977,pp.43-44;Glenn H.Snyder and Paul Diesing,Conflict among N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6.第二,对威胁认知生成的全过程研究相对缺乏,更多是针对具体国家或具体案例的分析,将威胁认知作为案例分析中的变量之一,未考虑威胁认知生成过程的完整性。或是诸如地缘政治理论,将威胁认知作为理论的传导变量,强调“他者”对“自我”的威胁是一种地缘政治想象,由此展开后述的理论演绎。(43)熊琛然等:《威胁:地缘政治理论构建的前提与原始动力》,《世界地理研究》2017年第2期,第52-57页。总的来说,对于威胁认知的阶段性运用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但忽视了威胁认知本身的生成过程,而对影响威胁认知生成的主要因素的分析,也未形成完整的分析框架。

本文尝试构建有关崛起国威胁认知生成过程的完整分析框架,体系制衡压力作为自变量,决定崛起国对威胁的选择和判断。由领导人意象、国内政治博弈、国内社会压力和战略文化路径依赖构成的单元内生压力涉及国家和个人两个分析层次的影响。其中,领导人意象作为个人因素,是导致威胁认知自我强化的主要传导机制。国内因素及战略文化的辅助传导作用,对威胁信号的组织与重构产生过滤性的影响。

对威胁认知的取值界定为进攻性威胁认知与防御性威胁认知两类,考察涉及有关威胁认知的三个要素:战略对手间战略目标的匹配度、威胁紧迫度和威胁应对的战略态度。(44)秦立志:《战略不确定性与安全困境的生成机制》,《国际政治科学》2023年第2期,第75-82页。在崛起国与对手的战略博弈中,当双方战略目标匹配度较低和威胁紧迫度认知较高时,崛起国倾向于重视威胁甚至高估威胁,威胁认知趋向进攻性现实主义的权力最大化带来安全最大化的战略逻辑。当双方战略目标匹配度较高和威胁紧迫度认知较低时,则对威胁的敏感性较低,威胁认知趋向于防御性现实主义的权力克制有助于安全最大化的战略逻辑。

这里排除了战略对手之间在不同议题领域存在的进攻-防御组合式威胁认知,这是因为组合式威胁认知本身难以操作化,而且这里探讨的是国家整体的战略选择及互动效应,而非具体领域的战略与对外政策问题,并不涉及混合战略的考量。虽然进攻性的威胁认知未必代表风险承担,基于工具理性假设的考量认为,短期内不升级对抗烈度的风险规避可能埋下了安全隐患,在长期的战略评估看来是一种风险承担。但通常而言,进攻性的威胁认知更易诱发对抗升级的螺旋模式,风险承担与螺旋模式的关联性概率更大,这种地缘政治层面的陆海并举的战略冒险也更易导致自我实现的预言,我们基于风险承担这一大概率的可能性加以分析。

1.领导人意象之于威胁认知的生成

领导人意象作为国内中介变量影响了国家对威胁的回应方式,(45)Gideon Rose,“Neoclassical Realism and Theories of Foreign Policy,”World Politics,Vol.51,No.1,1998,pp.144-177.左右国家对体系威胁刺激的感知,对威胁认知起到了放大效应。意象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模式,明确了一系列广泛的认知性约束条件。个人的先前经验、领导人个性特征及“操作码”构成了认知性解释的前提,左右领导人的认知和意象。“操作码”由一系列“主体信仰”构成,影响领导人对具体新信息的理解,并指导他们作出决策。(46)[美]诺林·里普斯曼:《新古典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第61页;Alexander L.George,“The ‘Operational Code’:A Neglected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Political Leaders and Decision-Making,”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13,No.2,1969,pp.190-222.领导人意象一旦形成,会产生认知过滤的作用,让领导人对外部体系的刺激产生个人偏见,生成错误知觉。这种错误知觉具体由领导人的认知相符现象、诱发定势和历史包袱而形成,会产生诸如过高估计对手的整体性、过度自信、愿望思维和认知失调下的自圆其说等一系列错误知觉。(47)[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第12-15页。错误知觉会导致领导人对体系指令和接收信息产生误判,误解威胁紧迫度的升级从而夸大对手敌意。(48)学界有关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总统对越南政策的解释可以作为一个例子。研究认为约翰逊因其家教和与父母关系而形成的、不愿接受失败的个性特征影响到其对越政策,导致美国深陷越战泥潭。参见:Doris Kearns,“Lyndon Johnson’s Political Personality,”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91,No.3,1976,pp.385-409.这种对体系内权力转移趋势的错误评估,会左右国家的威胁认知与回应体系压力的方式。更为重要的是,在危机决策中,决策的高风险和预期压力与信息的不完整性相结合,领导人意象中有关“操作码”、认知误差及个人偏见的消极作用会被放大,极易产生错误认知,推动损失预期框架下的风险承受,(49)林民旺:《前景理论与外交决策》,《外交评论》2006年第5期,第64页。导致国家在非核心利益区发起自我挫败式的介入。

对崛起国而言,国际体系快速变化的背景和推力,以及崛起国国内政治的变化,会导致决策者威胁认知与利益权衡发生偏移。这种偏移作用于国家自我身份的重构,将“我者”与“他者”重新划分,重构“敌人”和“自我”的意象,产生“我外皆敌”的认知错误,导致原有理性战略的偏移,产生不切实际的新生孤立战略目标,造成实力的无谓消耗。(50)张一飞:《高速崛起大国的“蜀汉困境”与自我身份重构》,第40-44页。双方战略目标匹配度因此骤降,巨大的敌意感受会使崛起国陷入类似总体战的战略迷思,战略的审慎原则荡然无存。敌意的合理化反而导致自我包围预言的实现,招致遏制联盟的扩大,崛起进程因地缘政治对抗烈度的过高升级而中断。

2.国内因素对威胁认知的辅助传导

国家的战略选择具体由对外政策落地,因此来自国内政治的影响因素不容忽视。罗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曾就对外政策分析提出“双层博弈”模型,认为对外政策决策者在考虑国际因素的同时,也不能忘记国内政治的制约。(51)Robert Putnam,“Diplomacy and Domestic Politics:The Logic of Two-Level Game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2,No.3,1988,pp.427-460.国家的国内政治制度,通常由正式制度、决策程序和组织惯例构成。他们为围绕政策形成而进行的国内政治竞争设定了总体框架。(52)Jack S.Levy,“Organizational Routines and the Causes of War,”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30,No.2,1986,pp.193-222.例如“民主和平论”认为,民主国家固有的制度性约束,诸如分权制衡、选举和问责制等结构性障碍能对国内政治实体构成制约,加之民主国家内部政治实体利益的分散性和决策信息的非垄断性,使得民主体制国家不易被卷入战争。(53)Michael W.Doyle,“Kant,Liberal Legacies,and Foreign Affairs,”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Vol.12,No.3,1983,pp.205-235.但从历史上看,新兴崛起国的国内政治程序可能并不完善,缺乏有效的政治体制去调停、限定和统一各政治组织实体的政治行动。由于这种合法中介的缺失,(54)[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78-179页。国内各政治组织实体为追求利己主义政策而进行的政治博弈缺乏合法而权威的解决途径。全局性协调的匮乏导致崛起国难以形成统一合理的威胁认知,对外政策的统一性和连续性出现断裂,极大制约崛起国对体系压力的表达。国内因素对威胁认知的辅助传导,主要分为国内政治博弈和国内社会压力两个维度。崛起国在短期内很难达到国家-社会关系的理想化程度,有时为了迎合部分国内联盟和大众的利益诉求,导致对外战略与政策逐渐陷入困境。

第一,在国内政治博弈中,外交政策的制定既非单一行为体的选择也不是组织的输出,而是政府中各政治博弈者相互讨价还价的产物。(55)[美]格雷厄姆·艾利森、[美]菲利普·泽利科:《决策的本质:还原古巴导弹危机的真相》,王伟光、王云萍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3-26页。承载国内制度结构的政治实体和官僚组织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拥有各自的部门利益。由于国内政治资源的相对稀缺性,不同实体和官僚组织根据自身部门利益争取资源的政治博弈在所难免。国家对外政策的最终形成,反映的是这种国内政治博弈最终胜出的结果。

国内政治博弈对威胁认知辅助传导的关键,在于其影响决策精英凝聚力和文武关系协调的作用机制。持续的内部分歧造成的领导层分裂程度,是导致精英凝聚力不足的重要根源,(56)[美]兰德尔·施韦勒:《没有应答的威胁:均势的政治制约》,刘丰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页。精英极化会导致如何应对体系性威胁的共识难以达成。文武关系协调涉及政治精英与军队间的互动。军队是国家的暴力机器,被赋予国防安全的使命,但本质上是一种制度工具,需要决策层的领导和规制。如何在文官控制军队和保持军队强大而高效间找到平衡,构成文武关系的核心命题。理想的状态并非某一方的削弱,而是文官对军事事务进行客观总体而非干扰性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职业军队被授权实施军事行动,独立于政治过程,但受到文官的监督。(57)Samuel Huntington,The Soldier and the State:The Theory and Politics of Civil-Military Relations,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pp.190-192.但处于物质实力上升期的崛起国,其文官政府有时难以对军队施加合理有效的控制,军队的暴力性外溢极易形成进攻性的对外威胁认知,而扩展进攻性政策又会影响政策制定的审慎性,从而左右国家的整体战略选择。总之,决策层精英的分裂和对军队的较弱政治领导,会使战略决策偏离审慎轨道,这一战略短视会加剧崛起困境的国内生成隐患。

第二,国内社会是国家立足的土壤,是国家制定政策和发挥影响力的根本。崛起国后发工业化带来的国内社会急速变迁,会导致社会凝聚力水平降低,国内社会各利益集团的崛起伴随利益多元化,以公众舆论为代表的大众政治也会得到相应的发展。国家与国内社会关系因此会变得错综复杂,崛起进程中来自国内社会的压力陡增。衡量国内社会和谐程度的主要标准是:利益集团等次国家行为体服从决策层的程度、公众对整体外交政策和国家战略目标的支持度。国家在与各利益集团和民众讨价还价的过程中,理性的对外威胁认知发生偏移,对体系环境的回应出现杂音。总体上,国内社会的压力主要分为国内利益集团的压力和大众舆论的压力。

就国内利益集团的压力而言,在后发工业化社会发展中崛起的各国内利益集团,会通过互助而形成国内联盟,这些联盟具有信息垄断和宣传优势,以普遍的国家利益为其自利政策正名。(58)[美]杰克·斯奈德:《帝国的迷思——国内政治与对外扩张》,于铁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3-39页。他们具有各自的国外利益纠葛,政府面对各利益集团联盟的诉求时,极易随波逐流,各种对外政策来回变换,战略短视风险提升。一方面,强势的联盟通过游说决策层以夸大某一方向上的外部威胁认知,推进联盟偏好的大战略目标,相应地政策行为也会发生偏离;另一方面,边缘的利益集团具有最强烈的外部威胁认知,可能会为此劫持国家,国家对外政策因此被牵连而进入过度扩张的陷阱。

就大众舆论的压力而言,大众政治的发展与崛起进程、国内政治体制民主化相伴随,并与国家荣誉感密切相关。这种公民意识的觉醒,融入国内社会变迁和国家国际地位飞跃的历史进程中,加之决策精英的战略动员和国内利益集团基于自身利益的宣传动员,极易产生一种狂热的社会情绪。一方面,这种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可能基于某个标志性国际事态而点燃,引起全社会的躁动,在国际危机管理中极易推动产生知觉警觉的战略应对态度;另一方面,民众与决策精英间联系的畅通化,为大众舆论影响决策精英对外威胁认知提供了渠道,作用于决策层的战略选择。(59)徐若杰:《崛起国缘何陷入战略迷思——基于一战前德国海权战略决策的实证研究》,第44页。

3.战略文化对威胁认知的非线性影响

战略文化构成一种汲取历史经验的路径依赖。战略文化可分为三种类型:冲突性、协调性和理想性,不同国家的战略文化往往是三种混合。(60)周丕启:《略论战略文化》,《现代国际关系》2001年第10期,第59页。路径依赖则是指国家的决策精英在面临新状况时,倾向于从历史经验中寻找解决路径。(61)唐世平:《国家的学习能力和中国的赶超战略》,《战略与管理》2003年第5期,第42-48页。战略文化的历史惯性,从消极面而言,可能导致崛起国无视其他国家的安全需求,(62)Barry R.Posen,Sources of Military Doctrine,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6,pp.67-69.限定崛起国战略延续和演进的特定路径。这种路径依赖对国家的威胁认知产生了非线性影响,塑造了崛起国决策精英面对外部压力时的威胁认知和战略行为,减少了战略调试的政策选项范围。(63)时殷弘:《武装的中国:千年战略传统及其外交意蕴》,《世界经济与政治》2011年第6期,第4-33页。

按照地理位置和相关战略取向的分析范畴划分,不同类型的地缘权力背后都存在基于地理位置、技术条件和战略文化传统的不同逻辑。(64)吴征宇:《地理战略论的分析范畴与核心命题》,《太平洋学报》2017年第1期,第28-39页。历史上,陆海复合型大国多基于大陆主义的战略文化传统,可能导致其简单地以陆权思维指导海权发展,将陆上的大规模决战和武力控制照搬以追求排他性占有,违背海上交通线重要性与海洋全球公地的特征。基于大陆性的对外威胁认知难以适应发展海权的需要,不仅会阻碍崛起国海权战略的创新,还会导致崛起国发展海权时缺乏追求海洋权力的决心。(65)[德]沃夫尔冈·魏格纳:《世界大战中的海军战略》,罗群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61页。

(三)因变量:战略透支效果

来自体系的制衡压力,经过崛起国对外威胁认知的中介过滤,将塑造崛起国不同的战略选择偏好,后者会带来程度不同的战略透支风险。战略选择主要包括陆权与海权的地缘取向、对国际体系的维持现状/修正主义意图、与霸权国的战略对抗决心,涉及到短期与中长期的大战略目标设定等。战略透支是一种自我包围的情况,是大战略层面一种根本性的明祸,(66)时殷弘:《传统中国经验与当今中国实践:战略调整、战略透支和伟大复兴问题》,《外交评论》2015年第6期,第62页。是崛起国在谋求利益外延时极易导致崛起困境的关键。国家采取的战略选择,如果轻视战略目标与能力、目标与资源平衡的战略原则,就可能出现战略透支风险。扩张性的战略投入显著超出了某个临界点,导致自身的资源承载和动员能力过载,汲取的额外战略资源损耗了其他的战略目标。这种持续性的、相当规模的战略成本大于收益,导致国家中长期的战略目标难以达成,国力走向损耗和衰退,崛起进程受到阻滞。

重大事态和危机的反复出现是大国博弈过程中的常态,与重大事态和危机相伴随的窗口期是影响大国战略决策和战略选择的重要因素,也是完整的战略行为模式研判中的重要环节。窗口期是国际体系运行中,不同于平常时期的一段特殊期,是一个国家相对实力即将衰落或正处于衰落时期。窗口期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识别,分别是机会窗口(正在减弱的进攻性机会)和脆弱性窗口(正在成长的防御性弱点)、长期窗口(产生于较长时期内通过经济增长或军力扩充改变均势的缓慢趋势)和短期窗口(产生于可以迅速改变均势的军事行动)、内部(军事和经济)窗口和外部(外交)窗口。(67)[美]斯蒂芬·埃弗拉:《战争的原因:权力与冲突的根源》,何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9-90页。窗口预期则是国家基于窗口期的识别,对未来一段时间内国际形势的非瞬时判断和预期。(68)刘旻玮:《复合窗口期与体系性冲突的时机》,《国际政治科学》2020年第4期,第46页。由于窗口期通常是由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意外触发,以此对行为体习惯的行为模式产生冲击,所以在窗口期,行为体原有的战略偏好会发生一定的变化。(69)Paul F.Diehl and Gary Goertz,War and Peace in International Rivalry,MI: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1,p.140;朱立群、聂文娟:《社会结构的实践演变模式:理解中国与国际体系互动的另一种思路》,《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期,第15-16页。具体而言,体系环境的制衡压力增加作为自变量,有助于打开特定的窗口期,并可能更改国家既定的风险偏好,从而影响国家的战略选择。国家威胁认知向进攻性的转向,则作为中介变量,产生认知相符的固化错误知觉,(70)Robert Jervis,“Understanding Beliefs,”Political Psychology,Vol.27,No.5,2006,p.651.参与塑造国家窗口预期转变下的战略选择。

尽管基于无论哪种类型窗口判断下的窗口预期,都会引起现在比以后更好的判断,进而导向过度扩张性的战略选择。但在不确定性的现实世界里,国家在特定时段往往面临的是几类异质性窗口期的互相内嵌。(71)刘旻玮:《复合窗口期与体系性冲突的时机》,第45-51页。为此,我们将因变量的最终取值界定为窗口预期主导的应对战略透支风险的战略选择及其战略效果。(72)从理论框架的完整性而言,还存在体系制衡压力小、国家防御性威胁认知作用下积极窗口预期主导的战略选择,而2×2矩阵的分析还存在位于消极与积极光谱两端中间的两类情况。由于本文主要论述陆海复合型大国陷入崛起困境的理论机制,对其他三种矩阵内的情况不予进行更深入的讨论。消极窗口预期可能促使国家形成长时段下防御性弱点增强和短时间内进攻性机会减弱的错误知觉,导致国家基于进攻性现实主义战略预期的反馈模式,转向修正主义偏好的敌意合理化,并强化风险承担的战略选择。(73)秦立志:《窗口预期与崛起国应对战略透支风险的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11期,第112-113页。陆海复合型大国基于消极窗口预期下风险承担的战略选择,主要表现为修正主义意图下的海陆并举式冒险。

由于战略行为模式的不确定性与复杂性特征,基于消极窗口预期下风险承担的海陆冒险式战略选择,朝向战略透支方向发展还有相当的政策距离。一方面,这种风险承担的战略选择的确导致了地缘政治时间维度的扭曲和战略目标的偏移,(74)徐进:《时间维度与战略目标》,《国际政治科学》2021年第1期,第10-14页。另一方面,目标偏移后的国家止损失败才是导致战略透支的决定性因素。(75)章钰、徐进:《大国战略透支研究》,《国际政治科学》2020年第2期,第64-66页。因此,不是所有的战略透支风险都会带来同等的战略透支效果,战略透支风险也未必会导致严重的崛起困境。但二者的确存在高度的正相关关系,将战略透支风险作为逻辑终点有助于对崛起困境的出现防患于未然。(76)本文认为,战略透支是崛起困境的最关键因素。大国崛起离不开宏大深邃的战略设计,协调各种资源和手段、政策与需求间平衡的大战略决定了大国崛起的成败。同时,战略透支并非战略失败,战略透支导向战略失败还存在相当的政策距离,崛起困境也并非崛起失败,而是崛起进程中断的失败前奏。关于战略透支不等于战略失败的解释,可参见:《战略决策研究》2017年第3期有关战略透支的大讨论。

具体而言,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崛起路径主要产生三种程度不同的战略透支风险进程:一是成功地规避或弱化体系制衡压力的负面影响,对外部威胁的认知趋于理性与合理化,适时塑造崛起进程的战略节奏、经略相对稳定的大国关系与周边安全环境,基于积极窗口预期下风险规避的“陆主海从”的克制型战略选择;二是即使出现消极窗口预期下风险承担的海陆冒险式战略选择,若崛起国意识到战略透支风险的苗头而及时转向风险规避,通过降低战略目标、减少对外承诺和责任成本、节省战略资源并改变战略手段,从而及时止损以修正崛起路径,则可以跨越“奥古斯都门槛”,(77)“奥古斯都门槛”来源于罗马帝国在盖维斯·屋大维·奥古斯都(Gaius Octavius Augustus)领导下,缓解战略透支风险,通过及时止损避免过度消耗,从而迎来罗马帝国时代的历史。即崛起国跨越了这一门槛,通过修正战略路径规避了崛起困境。参见[德]赫尔弗里德·明克勒:《帝国统治的逻辑:从古罗马到美国》,程卫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101-102页。规避或缓和崛起困境;三是如果崛起国对外部战略环境的研判形成消极窗口预期的战略惯性,则会阻碍国家中长期的崛起进程,海权与陆权战略资源分配分散化,有限的国力被无效性消耗,大战略偏离顺应规律与利用“历史的空隙”的原则,持续推进战略冒险,战略纠错难以实现。这种战略透支不仅导向一定程度上的国内危机,还恶化了国际战略环境,形成 “崛起国综合征”的自我实现预言。

图1 陆海复合型大国崛起困境的解释机制来源:笔者自制

三、德国陷入崛起困境的过程追踪

普鲁士三次王朝战争为德意志统一国家的建立扫清了障碍。1871年1月18日,在百余年前勃兰登堡选帝侯正式成为普鲁士国王的同一天,分裂的德意志国家凝聚成一个整体,跻身欧洲诸强之列。伴随着这一重要欧陆缓冲地带的整合,德国那令人生畏的体量和实力,使英法奥俄四大国忧心忡忡地顾虑欧陆均势平衡的被打破,担心维也纳体系确立的欧陆五强协调体制的崩溃。德国将要追求“欧洲的德国”抑或“世界的德国”?其他大国对此充满顾虑。德国是否会利用自身增长的实力进一步扩大优势并最终实现称霸?

(一)德国崛起的体系制衡压力分析

在德意志统一过程中,德国面临的是相对包容的体系性战略环境,来自东西两面的压力较小。俄国因克里米亚战争而被削弱,沙皇亚历山大二世(Alexander II)气愤于奥地利的背信弃义,也乐意看到在塞瓦斯托波尔的主要胜利者法国被报复,同时德意志统一的震荡也有利于摇撼1856年巴黎和约中耻辱性的黑海条款;法国的拿破仑三世(Napoleon III)则在幻想成为两个德意志强国间的仲裁者;英国仍将法兰西视为首要威胁,德意志总是个次要问题。(78)[德]路德维希·德约:《脆弱的平衡——欧洲四个世纪的权势斗争》,时殷弘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5-159页。这一战略环境与俾斯麦在德意志统一的三次王朝战争中的合法化战略相辅相成,安抚了欧洲其他大国的戒备情绪,德意志的统一未招致被包围干涉的境遇。除法国之外的其他大国,对新生的第二帝国没有清晰的机遇可识别预期,(79)在普法战争结束后签订的《法兰克福和约》中,法国失去了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这一损失被认为是法国国耻,法国对德有清晰的威胁预期,其复仇意愿主导了1871-1914年的法国对德所有政策。无法知晓德国统一后对自身可带来的机遇及其时间范围,在初始阶段的战略模糊便于德国将对手各个击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发生了变化。

1.德国崛起的体系位置研判

德国的统一从根本上改变了欧陆的权力转移趋势,德国实力越是强大,其他强国越是恐惧。(80)徐弃郁:《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页。在欧洲五强均势体系中,德国以法国和奥地利的衰退代价实现了急速崛起,必然引起其余两强——英国和俄国的强烈反弹。俄国作为在传统上与普鲁士霍亨索伦王朝存在纽带而又趁普法战争将黑海中立化条款取消的既得利益方,竟在1872年德俄奥三皇柏林会晤时明确示意法国驻柏林大使,表达对法国重建陆军的支持。这一举动足以证明俄国对德国的戒备。(81)[苏联]B.M.赫沃斯托夫:《外交史》第二卷(上),高长荣、孙建平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第45页。被德国打败的法国和奥地利则具备更强烈的对德敌意。欧洲其他大国对德国权势不能再扩大的共识给威廉德国营造了约束性的战略环境,德国的行动自由减小。但相对而言,这一时期约束性战略环境的烈度较小,尽管欧洲多数大国不满,但缺少挑战德国的实力地位和意愿。俾斯麦正是利用了这些有利条件,凭借崛起的国力推行国内维持现状政策和国外守成政策,缓解这一权力转移趋势带来的压力。

当威廉二世接过权柄后,德国已经成长为欧陆最具主导性的力量核心,面临的是一个更为严重的约束性战略环境。德国综合国力的急速增长伴随军备力量的发展,加剧了欧陆其他大国的不安全感。法俄同盟的形成和英德多次结盟尝试的失败似乎兑现了俾斯麦所担心的多者结盟的危险。威廉二世的德国在这种严重的约束性战略环境下,远没有俾斯麦时期操纵多种权力工具和外交手段的游刃有余。自1896年“克鲁格电报”事件之后外交挫败带来的体系性压力加剧,英德矛盾作用于战略环境的约束性,收窄了威廉德国的政策选择漏斗。这种日渐缩小的战略环境紧迫性口袋,加剧了德国决策层的进攻性威胁认知,提高了威廉德国战略冒进和战略误判的可能。

德国位于欧洲体系枢纽地带,是地处欧陆中心的陆海复合型大国。这种四面邻国、海陆兼备的权力地理分布,给德国带来了双重易受伤害性。一方面,其在东西侧翼和海陆方向上,同时面临英、法、俄、奥等诸强的包围,反德联盟很容易形成。(82)[德]奥托·冯·俾斯麦:《思考与回忆》,杨德友、同鸿印译,东方出版社,1985年,第205页。另一方面,其海陆兼备的地缘特征决定了战略选择的两难,有限的战略资源分配的分散化趋势明显。不仅如此,德国作为不完全霸权国家,其具有的实力足以对付每一个强国,但面对多个强国的包围却无能为力。(83)[美]约翰·伊肯伯里:《美国无敌:均势的未来》,韩召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8页。这一国家地缘战略体量上的特点,放大了德国权力地理分布上的天然地缘劣势。

来自海陆方向上的双重压力构成了威廉二世继位后德国战略选择上“海陆两难”的困境。就地缘战略禀赋而言,海洋地理条件的限制对德国发展海权的战略地位十分不利。马汉(A.T.Mahan)就曾对比英德海洋地理条件的差异,认为德国发展海权必须将海上防御延伸到英吉利海峡,并迫使英国皇家海军将力量移向大西洋,否则这种防御就是不充分的。这是德国天然的地缘缺陷,要克服这一点只能通过充分的数量优势。(84)Paul M.Kennedy,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 1860-1914,New York:Humanity Books,1987,p.421.不仅如此,德国漫长的陆上边界线和陆上自然地理屏障的缺乏,决定了德国必须首要重视陆权的无奈。这种天然地缘劣势,伴随着大国崛起的陆海双重诱惑。

大陆国家通常表现为一种知觉防御的安全钝性,而海洋国家则表现为一种知觉警觉的安全敏感。理论上,当陆海复合型崛起国取得陆权优势后,海权霸主根据知觉警觉被激活的无差别制衡,会因找不到陆上盟友而难以实现。但崛起国试图兼顾陆权,以此作为对抗海权霸主的行为,会促使周边陆上邻国因安全威胁被迫与海权霸主结盟,这就构成了陆海复合型大国崛起的“腓力陷阱”。(85)姜鹏:《海陆复合型大国崛起的“腓力陷阱”与战略透支》,《当代亚太》2018年第1期,第5-7页。德国对海权的追求刺激了英国作为海上霸权的知觉防御海洋原理,对陆权的兼顾导致知觉防御的大陆原理失效,反而将周边邻国蛰伏的能量激发,战略冒进式地成为责任承担者,招致制衡性联盟包围的危险。

“海陆两难”困境作为天然地理劣势框定了德国的合理战略选择,这种框定要求决策层具有良好的战略视野和战略素养。但威廉二世却在“海军至上主义”的裹挟大潮下,(86)19世纪末,随着帝国主义海外扩张浪潮的高涨,加之马汉海权论的兴起,列强掀起了一场扩建海军的浪潮,海上力量的发展被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参见:徐弃郁:《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第235-236页。推动德国走上了海陆并举的战略选择,陷入了自身权力地理分布的天然地缘劣势陷阱。一方面,德国因此与英国陷入敌意合理化的螺旋冲突模式,(87)英德间陷入敌意合理化的螺旋冲突模式,可以用德国的“哥本哈根恐慌”证明,德国担心1807年英国扣押丹麦舰队和炮轰哥本哈根的历史案例会在自己身上重演,这种恐惧在1907年德国社会“费舍尔(英国海军第一大臣)要来了”的传言中进一步放大。参见:Jonathan Steinberg,“The Copenhagen Complex,”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1,No.3,1966,pp.23-46.英德间的海军“无畏舰竞赛”加剧,地缘对抗促使相互间敌意不断升级。1807年英国《克劳备忘录》明确将德国视为首要战略对手,英德敌意转化为德国对英国的战略威胁。(88)吴征宇:《克劳备忘录与英德对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27页。另一方面,追求两大地缘空间优势的战略行为激发了体系内潜在的制衡机制,放大了德国地缘劣势中的双重易受伤害性,在协约国的制衡性战略包围和自身战略资源分散化的消耗中,德国陷入了“威廉困境”(89)“威廉困境”是陆海复合型崛起国追求海陆并举战略中面临的体系制衡与自我消耗困境,参见姜鹏:《隐忍的崛起:基于地缘战略心理学视角》,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61-82页。。

2.德国体系身份合法化的清晰度分析

德意志第二帝国在这片缓冲地带的骤然崛起,导致其他大国对德国寻求身份合法化的战略行为持有防范的心理。1875年“战争在望”危机中其他大国表现出的不安防范心理和激烈的反应便是最好的证明。(90)徐弃郁:《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第17-26页。其他大国一些内部精英对德国诉诸身份合法化和打破欧陆均势的担忧产生了短期的威胁错觉,英国著名的保守党领袖本杰明·迪斯累里(Benjamin Disraeli)就是这类精英的代表,他在1871年2月9日那场著名的下院演讲中明确强调均势被破坏的威胁,甚至直言俾斯麦就是新波拿巴,英国应该对德加以遏制。(91)George Earle Buckle,The Life of Benjamin Disraeli,Earl of Beaconsfield,Vol.5,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20,pp.133-134,421-422.这些大国内部有关如何看待德国崛起的政策分歧使得他们的政策选择面临两难。这种模糊的身份合法化清晰度,导致德国与其他大国间分歧增大,战略误判的可能性提升,同时也影响到德国的国际声誉。

来自体系的模糊身份合法化清晰度形成了观念性压力,使得德国难以识别自身身份合法化的外部威胁和最佳政策选项。在威廉二世揽权的“后俾斯麦时代”中,这种对于追求权威合法性还是秩序合法性的分歧,将俾斯麦一手打造的大陆同盟体系扯碎。起先的外交“新路线”主张放弃俄德“再保险”条约和追求英国友谊,不久又谋求“大陆联盟”的反复,进而推行“世界政策”和谋求“海权偏执”。这一系列政策反映了德国对自身身份合法化的战略方向并不清晰,战略定力因此受到影响。不仅恶化了对英关系,还直接将俄国推向了自己的宿敌法国,招致了自身身份合法化战略的失败。

(二)德国从防御性到进攻性的威胁认知转型

1.复杂的领导人意象:威廉二世

威廉二世(Wilhelm II)既没有强大的人格力量,也没有足够的政治嗅觉。他的性格和认知所促成的行动,最终带领德国走向万劫不复的战争灾难,也决定了帝国最后的命运。

威廉二世的成长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鲜明的个性特征。出生时左臂的缺陷使他存在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自由主义价值观和普鲁士传统保守主义对冲的家庭环境,深刻地影响到小威廉的价值取向,导致他变得矛盾且没有定力。担心被人看作弱者的忧虑以及自卑感使得其极度追求自尊和被认可,甚至走向自大自负的另一个极端。(92)[德]埃米尔·路德维希:《德国人:一个民族的双重历史》,杨成绪、潘琪译,文汇出版社,2019年,第389-390页。与此相联系,他特别感情用事,容易受他人摆布,脾气暴躁而又意志薄弱。

这种个性特征形成了一套独属于威廉的“操作码”,对于决策权的绝对追求,深刻地影响到德意志第二帝国决策体制的运作。正如1891年他在慕尼黑市的黄金留言簿上写下那句著名的“君主意志是最高的法律”。(93)C.M.Clark,Kaiser Wilhelm II,London:Routledge,2014,p.79.威廉二世上台后,基于他自负的个性和迫切掌权的不安全感,改造决策体制以分散决策权,使得全局性的政策协调越发困难。一方面,他依靠以菲利普·奥伊伦堡(Philipp Eulenburg)为代表的“廷臣党”和冯·比洛(Von Bülow)等亲信形成一个“小圈子”以突出皇权。这一私人顾问集团被赋予了过多的权力,正规的决策程序被抛开,随意性很大的非正式决策方式严重地影响到各部门间的沟通协调,导致理性的政治决策难以形成;另一方面,威廉二世为突出自身地位而直接干预决策程序,这种人为的条块分割,需要超强的协调能力和宏观把握,而威廉二世恰恰不具备作为“最后仲裁者”的能力。他极易被左右和缺乏定力的性格,使得政策变得缺乏连续性。这种决策的改弦更张和混乱无序在军事决策领域更为致命。(94)徐弃郁:《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第162-165页。

威廉个人偏见产生的错误知觉,影响到德国海权迷思的形成。与英国王室关系密切的威廉,对英国的海上霸权艳羡不已。威廉性格里自卑与自大的结合,使得他逐渐形成了试图挑战英国的心态。这种想法最终被国内的扩张主义者利用。海权迷思使得威廉不断地强调德国海军的实力不济,明确提出要用海军来赢得英国的足够尊重。(95)同上,第239-240页。尽管国内存在诸多反对声音,(96)荷尔斯坦因明确提出对德国大规模扩建海军的反对,他认为这是在拿帝国的生存作赌注,使德国失去了英德和解的这张对俄王牌。不仅如此,他指出提尔皮茨这种在海军建设上赶超英国的想法就像把一个圆画成方形那样不可能。参见:Norman Rich and M.H.Fisher,eds.,The Holstein Papers:Correspondence 1897-1909,Vol.4,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pp.28-50.威廉还是固执地推动了德国海军的扩建,英国对德敌意由此上升。1902年英国海军大臣赛尔邦(Sarpon)就在提交给内阁的备忘录中明确提及德国海军建设的巨大威胁和明确的目标指向。(97)George Monger,The End of Isolation,British Foreign Policy 1900-1907,London:Nelson,1963,p.82.在英德已经陷入海军军备竞赛这一危险局面时,威廉仍偏执于对海军的狂热,放任提尔皮茨(Tirpitz)破坏英德海军谈判,支持其推动第三个海军“补充法案”的落地。这一挑战严重刺激了英国,英国由此决定建造“超级无畏舰”以取得海军军备竞赛中明显的优势地位,(98)[英]温斯顿·丘吉尔:《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一卷,吴良健等译,南方出版社,2002年,第90-91页。加强英法之间的海军战略配合,而德国被战略包围的风险陡增。(99)丁思齐:《地位迷思与崛起国的战略透支》,《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22年第3期,第58页。

随着英法俄三国协约集团的逐步成型,威廉德国产生了认知相符下的错误知觉、将对手敌意妖魔化,加剧了德国应对地缘政治竞争、军备竞赛和国际危机的负面预期。这一潜在危险在波斯尼亚危机中显露,奥匈帝国吞并波黑的行为激起了俄国强烈的反应,威廉错误地估计了协约国内部支持俄国的力度,认为奥匈将面临协约国的联合反制。在夸大协约国团结和敌意的错误知觉中,不能失去奥匈的过度警觉促使威廉给奥匈开具了空头支票,德奥同盟内部由此出现弱国拖累强国的局面,这种联盟中的奇特关系最终致使在七月危机中,德国被奥匈拖入战争。(100)[英]A.J.P.泰勒:《争夺欧洲霸权的斗争,1848-1918》,沈苏儒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506页。德国由此完全成为了矛盾的中心,自我实现式地推动三国协约合作的紧密。威廉被包围的恐惧逐渐压倒了其他所有利益考量,七月危机的祸根就此埋下。

在“每日电讯报”危机中,威廉内心的自卑感被深深地激发,巨大的敌意感受促使威廉的自我身份认知出现“我外皆敌”的转变。敌人意象的扩大化使得威廉日渐转向损失预期下的风险承受,忽视了1913年实质上出现的英德缓和的“历史空隙”:第二次摩洛哥危机后,英德关系实际上出现了一定的缓和,在巴格达铁路问题和中东石油开采问题上达成了一定妥协,英国财政大臣劳合·乔治(Lloyd George)甚至宣称,英德可以为共同的目标进行合作,分歧远没有合作可能性大。(101)同上,第568页。有关战争冒险的错误知觉在德国决策层甚嚣尘上,威廉缺乏定力的情绪化在七月危机中形成了愿望思维的认知怪圈,认为支持奥匈向塞尔维亚最后通牒的行为只会导致局部冲突,不仅错过了战略总动员的最佳时机,也拉开了体系性大战的最后一道阀门,最终导向了自我挫败式的帝国毁灭。

2.德国国内政治决策体制的矛盾性

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政治体制是以1871年4月颁布的帝国宪法为蓝本的,其本质上是一个保守政治哲学主导下的威权主义国家。(102)梅然:《德意志帝国的大战略:德国与大战的来临》,第29-30页。这一政治体制明显存在裂痕,若皇帝缺乏统筹各方的政治素养,则调停各国内政治组织的中枢职能缺位将导致全局性的协调匮乏。威廉二世掌权后,德国这种宪政寡头政体的弊端,(103)[美]兰德尔·施韦勒:《没有应答的威胁:均势的政治制约》,刘丰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8页。加之领导人协调方面的政治素养缺乏,迸发出强大的破坏力。

威廉二世为突出个人皇权而对决策体制一再改造,尤其导致军队决策精英内部相互竞争更加激烈,在德国海军决策体制方面更甚。1889年3月威廉二世颁布了海军机构改革敕令,将海军内阁、海军最高统帅部和帝国海军办公厅相互分开。这一改革加剧了海军最高统帅部与帝国海军办公厅的争执,双方围绕德国海军应推行什么样的造船政策和长期发展战略而摩擦不断。(104)顾全:《大陆强国与海上制衡——1888-1914年德国的海军扩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70-171页。在1899年第二次海军改组中,海军最高统帅部被替换成海军参谋部,帝国海军办公厅长官提尔皮茨又极力打压海军参谋部,使得海军内部的决策精英凝聚力进一步下降。两次海军重组严重破坏了统一指挥的原则,使得德国海军陷入相互竞争的局面。这种决策精英凝聚力的降低导致决策层内部利益多元化,对外政策更加难以整合。

文武关系的裂痕深刻地影响到威廉德国的战略选择。德国政治与军事分割的决策体制,为文武关系的分歧埋下了隐患。文官政府对海军扩张计划的限制反映了文武关系的这一分歧。提尔皮茨认为只要坚持对英海军竞赛,到1920年德国海军就有实力赢得与英国海上决战的胜利。帝国首相贝特曼·霍尔维格(Bethmann Hollweg)等人则担心海军军费的不断提升会加剧本已沉重的财政压力,也不利于英德关系的缓和。在海军与文官政府的博弈中,军队的暴力性外溢动摇了政治与军事间的从属关系,导致进攻性扩张政策的偏重,政策的审慎性因为军队的狂热情绪而被丢弃。在七月危机中,文官集团主张促成局部战争为最优战略选择,军方则表现出对速胜和预防性战争极为热烈的追求。(105)梅然:《德意志帝国的大战略:德国与大战的来临》,第193页。军方不愿听任文官掌握德意志的命运,以宏观政策和战略问题为代价,放弃了威慑这一国际政治遗产,军队成为了战争的末日机器,最终带领德国走向了大战。(106)Dennis Showalter,“From Deterrence to Doomsday Machine:The German Way of War,1890-1914.,”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Vol.64,No.3,2000,pp.679-710.

总之,在决策精英内部、文官与军队的相互权力争夺中,帝国一致性的战略规划被搁浅。整体性资源汲取和动员蓝图被分割成不同决策精英的不同利益方向,不仅空耗本就被陆海分割的战略资源,而且分散的投入阻碍了最关键战略方向问题的解决。帝国决策在国际体系的刺激下,导向理智丧失与审慎缺失的战争诉诸。

3.后发工业化衍生的德国国内社会压力

德国后发工业化模式以重工业的爆发规模式增长为特点,由资本家提供资金并组成卡特尔,利用政治和市场力量来保护投资。(107)Steven Webb,“Tariffs,Cartels,Technology,and Growth in the German Steel Industry,”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40,(June 1980),pp.309-330.容克地主和重工业资本家的“铁麦联姻”刺激了德国社会的“卡特尔化”进程。迅猛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促使德国国内社会结构出现变化。威廉二世时期,德国国内社会结构的“卡特尔化”发展到了十分充分的境地。由铁麦联盟组成的保守派、代表产业工人的社会民主党、天主教中央党和中产阶级代表的自由派,形成了相互牵制的格局。(108)徐弃郁:《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第170页。处于弱势地位的政府无力统筹和协调各大利益集团,整体的大战略规划难以成形。不同利益集团游说决策层推进彼此对冲的政策目标,容克地主执意提高谷物价格,全然不顾此举可能增加国内其他部门的经济、外交成本,以及遭到其他国家反对的后果;军方为获取决定性的胜利而采取的非政治、进攻性战略,置国家的外交成本而不顾;重工业资本家推行工业保护主义政策,以抵制自由主义政治联盟,并支持舰队建设的行为忽视了英国的反应。(109)[美]杰克·斯奈德:《帝国的迷思——国内政治与对外扩张》,于铁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国内社会的“卡特尔化”不仅导致顺应不同利益的政策被相互抵消,而且每一方向上的缓和都被压制,其结果导向于对所有侵略性意图的默许。(110)[英]A.J.P.泰勒:《争夺欧洲霸权的斗争,1848-1918》,第575-576页。容克地主抬高谷物关税的行为激起了俄国的反对;海军和重工业资本家得到了舰队,却将英国推向协约国反对自己的战略包围;陆军得到了施利芬计划,却使德国这一欧陆中心地位被联盟制衡的危险成为了现实。在国内“卡特尔化”社会结构的各大利益集团博弈中,德国由于走向了过度扩张而面临四面受敌。

在“卡特尔化”的社会结构中,利益集团影响政府决策的机制主要是通过联盟政治的方式。利益集团的结合,使它们获得了实施其狭隘计划的权力,这些计划合在一起使德国陷入了过度承诺和多面树敌的境地。通过联合重工业和农业统治阶级间反对社会民主党的联盟,以抵制自由主义解放力量的国内改革努力的“聚合政治”,是德国国内联盟政治的典型代表。这一由重工业资本家、容克地主、保守派军队组成的国内政治联盟,主要通过对外议题来推行团结政策,通过制造种种外部危机以增强民众对现行国内秩序的认同,使民众疏远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这种通过对外冲撞路线缓和国内紧张社会关系的手段产生了严重的后果。为整合联盟内的不同利益诉求,资本家放弃了原先的亲俄政策,转而支持容克地主的反俄立场,以此来换取容克地主对海军建设计划的支持,而海军建设计划又不可避免地恶化了对英关系。聚合政治使得德国在外交政策上走上了既反英又反俄的路线。(111)赵光锐:《对外政策优先还是国内政治优先?——埃卡特·克尔关于德意志第二帝国海军扩张问题的研究》,《国际政治研究》2021年第1期,第132-133页。不仅如此,世界政策和海军造舰计划都深受聚合政治的社会帝国主义影响。提尔皮茨甚至直言,建造庞大舰队的计划将终结社会民主党乌托邦式的宣传,为对付社会民主主义提供了一剂“猛药”。(112)[英]詹姆斯·乔尔、[英]戈登·马特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薛洲堂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99页。这种保守主义基于国内社会目标的社会防御策略,(113)梅然:《德意志帝国的大战略:德国与大战的来临》,第57页。诉诸对外议题以反对“第四等级”的壮大,容易陷入“转嫁战争”的逻辑。(114)[美]兰德尔·施韦勒:《没有应答的威胁:均势的政治制约》,第59页。联盟偏好的对外强硬战略目标使得理性的对外政策发生偏移,聚合政治联盟在冒险发动一场战争和进行根本的社会变革之间选择了前者,通过一场战争巩固自身统治的联盟利益,以此来解决不断上升的社会矛盾。社会帝国主义在1914年期待一场压倒性外交或军事胜利,以维持德意志三等级权力制并制衡改革者的迷思,最终使德国深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泥潭,并在1918年十一月革命中走向帝国覆灭。

19世纪后半叶的欧洲,不同于梅特涅时代“对外事务与老百姓无关”的特点,(115)[美]戈登·克雷格、[美]亚历山大·乔治:《武力与治国方略》,时殷弘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0、29页。一般国民广泛参与政治事务的现代大众政治得到蓬勃发展。德国的政治民主化进程同样激发了公民意识,现代大众政治的兴起与极端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泛滥紧密联系。(116)时殷弘:《现当代国际关系史(从16世纪到20世纪末)》,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6页。德国大量制度外的政治性民间组织不断涌现,1891年成立的“泛德意志协会”极力鼓吹极端民族主义,成为推动德国海外扩张和强硬路线的急先锋。以大学教授为主体的知识界也卷入了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宣传,极端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因此披上科学的外衣。在对俾斯麦那句“如果我们不设法成为铁锤,那么我们就将成为铁砧”的断章取义的反复传诵中,(117)[德]奥托·冯·俾斯麦:《思考与回忆——俾斯麦回忆录》第一卷,同鸿印、杨德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9页。大众政治更加导向极端民族主义的对外强硬,“德意志高于一切”的观念逐渐风靡全社会。(118)Paul M.Kennedy: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 1860-1914,New York:Humanity Books,1988,p.384.大众间的扩张偏好和强硬偏好被政府加以利用,以促进政策的推行。这种对民意的过度利用最终使得大众政治超脱了政府的控制,并对政府决策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在1911年第二次摩洛哥危机中,这种公众舆论压力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将“奥尔缪茨之辱”(119)1848年欧洲革命期间普鲁士曾尝试推动德意志的统一,但很快便妥协退让,1850年11月29日普鲁士向奥地利卑躬屈膝地投降,签署协议的地点便是奥尔谬茨,因此后来奥尔谬茨一直是普鲁士受辱的象征。与德国在此次危机中的退让相捆绑的舆论,使德国决策者决意在下一次危机中坚决保持强硬。1914年,这种狂热的社会情绪在七月危机中再次被点燃,这次德国政府没有选择妥协,而是带着这个新兴的欧陆强国,在民意裹挟下走向了战争。

总之,在“卡特尔化”社会结构、国内联盟政治和大众政治的联合挤压下,德国政府的政策选择空间收窄,为迎合国内利益集团和民众的诉求,政治开始服从于策略需要,战略颠倒以适应战术要求。帝国在强硬路线上越走越远,战争机器开始转动,崛起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件碰运气的事。(120)徐弃郁:《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第190页。

4.德国军国主义与重陆轻海的战略文化传统

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战略选择与德意志的历史和民族特性息息相关。德意志民族性格本身是不和谐的,德国人从未满意过自己的命运,也一直在寻找超越所拥有之物的权力。德意志人的祖先即古日耳曼人,由于恶劣生存环境的限制,不得不再三地南下试图征服阳光灿烂的地中海地区。这种地理环境上的不安定促使日耳曼人渴望拥有凌驾一切的权力,以此来获得他人的尊崇。近千年来,德意志皇帝每一次挥师南下“寻找罗马”,都是为了寻觅他们的伟大,通过征服来获得荣誉和权力。德意志民族性格中的这种不和谐因德意志的长期分裂而被放大,(121)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定德意志的分裂以来,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德意志的分裂成为了欧洲国际政治法理的准则。参见:时殷弘:《欧洲强国抑或世界强国——20世纪德国的选择和命运》,《世界历史》2000年第4期,第58-59页。使德意志不具备深刻的目的观,加剧了其历来已久的不安全感。这种深刻的不安全感构成汲取历史经验的路径依赖,作用于威廉二世的危机决策和战略选择。“哥本哈根恐慌”作为一个经典的历史类比,印证了由战略文化中不安全感而产生的对国家战略偏好的框定。广博目的观的缺乏导致德国没有清晰的身份定位,在海权陆权双向发展的诱惑中,迷失了崛起的方向。

德意志遵从秩序的传统精神与普鲁士专制统治的军国主义传统紧密结合,德国战略文化中的军事帝国主义迸发出强大的破坏力。这种“要么更强,要么灭亡”的军事帝国主义,使得战略史上著名的“狐狸式思维”与“刺猬式思维”博弈,(122)狐狸式思维善于归纳各种不同信息,对自身能力评估以调整战略目标;刺猬式思维具有很强的方向感,对战略目标进行远景规划,单一而执着。刺猬式思维易陷入先入为主的迷思里,拒绝批判和反思,导致思维固化。良好的战略应是两种思维的有效结合。参见:[美]约翰·加迪斯:《论大战略》,臧博、崔传刚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17-39页。在德意志崛起进程中转向单一的刺猬式突进。对于世界强国的追求,无视目标需要与能力平衡的历史铁律,并将大为扭曲的道义感当作反对英国霸权的理由,深信自身代表着给世界以公正的伟大理想,实际上踏入了丧失理智的战略迷思禁区。这种深受德意志战略文化加成的军事帝国主义,加速了世界政策和庞大海军计划的推进,深刻地框定了德国决策层的威胁认知,限制了战略选择和实施过程中的路线修正,也印证了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预言。(123)普法战争胜利后,德国国内一些舆论认为德意志文化是战胜法国的重要动力和关键象征。尼采认为这是一个危险的错觉,会使德意志精神成为德意志帝国的牺牲品。参见:[德]沃尔夫·勒佩尼斯:《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刘春芳、高新华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第15页。

德意志根深蒂固的大陆主义战略文化传统深刻地影响到德国发展海权过程中“陆权式海权思维”的弊端。普鲁士传统上对陆军的重视,(124)在1883年陆军元帅埃德温·冯·曼陀菲尔(Edwin von Manteuffel)写给陆军内阁阿尔伯蒂尔(Albertyre)的信中明确表示,宁愿卖掉最后一艘军舰来增加一个新的营。参见:Holger H.Herwig,“Luxury”Fleet:The Imperial German Navy,1888-1918,London:Routledge,2014,p.16.导致德国发展海权进入政策落地阶段时,催生了“陆权式海权思维”这一怪物。陆军大规模决战和武力控制的战术手段深刻地影响到德国海军的建设,导致德国盲目追求进攻性海上力量,发展用于海上决战的主力舰只。基于陆权作为排他性权力的占有,德国没有认识到海权实质上是控制海上交通要道并阻止敌方以同样的方式利用海洋的权力,更没有在战略规划上注重海权对贸易的反哺作用。德国缺乏经略海权的战略文化,这让其发展远洋舰队以增强力量投射的重要性缺少延续性特征,没有实现海权与陆权统一于大战略的有机结合,海权从战略工具变成了战略目标本身。这种深受陆权思维影响的突进式战略无序,忽视了发展海军需要考虑大国关系的范畴,无视本国资源禀赋和海权禀赋的限制,立足于一个虚弱的基础之上。(125)[美]阿尔弗雷德·马汉:《海军战略》,蔡鸿干、田常吉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0页。提尔皮茨要求扩张海军的“庞大海军计划”与阿尔弗雷德·冯·施利芬(Alfred von Schlieffen)扩充陆军的“两线作战计划”,由于双方“军工复合体”的加成而激烈对冲。追求海权决心的缺乏,促使德国战略选择呈现断续性特征,难以形成一致有效的大战略规划,深刻地影响到德国战略资源的合理调配和不同方向上的资源汲取与动员,这对于陆海复合型地缘属性的德国的影响是致命的。

(三)德国诉诸海陆冒险与透支风险的升级

正如1912年弗里德里希·冯·伯恩哈迪(Friedrich von Bernhardi)在《德国与下一次战争》中所言:“德意志已经不可避免地因追求世界强国地位而走入战争,应该关注的重点是如何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发动战争,而不是尽可能地推迟。”(126)梅然:《德意志帝国的大战略:德国与大战的来临》,第449页。虽然这段话极富极端民族主义色彩,且充斥着宿命论的战争诉诸,但的确彰显了一战前德国基于消极窗口预期下风险承担的战略选择趋势。

德国基于短期-机会窗口和长期-脆弱性窗口的消极窗口预期,在1897年之后推行了陆海并举式的全面修正主义政策,不仅没有修正战略路径以及时止损,还越发坚定了风险承担的战略决心。首先,尽管一战前德国军事家承认新型武器在战术上有推动防御主导的效果,但德国还是致力于在战术和战略上创新以恢复进攻的可能。(127)徐进:《进攻崇拜:一个理论神话的破灭》,《世界经济与政治》2010年第2期,第88-99页。施利芬计划虽未曾严格实践,但其要求陆军绝对进攻的战略思维,的确体现出德国基于短期-机会窗口对进攻有利的窗口误判。与此佐证,德军参谋本部在1912年后的集体战略迷思便是战争越早越好。(128)时殷弘:《战略二十讲》,第47-48页。其次,有关长期-脆弱性窗口预期的佐证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德国与英国海军军备竞赛螺旋上升的动机之一,是德国高估了英国必须主动进攻的脆弱性窗口预期;(129)秦立志:《窗口预期与崛起国应对战略透支风险的启示》,第126页。另一方面,德国基于法国金融资本援助俄国建设铁路,以调动俄国巨大的潜在战略资源和庞大的战略动员动力,形成了对于俄国的长期-脆弱性窗口预期,德国要想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必须尽快行动。

总之,与俾斯麦时期基于积极窗口预期的风险规避和大战略的审慎相对比,(130)俾斯麦时期坚持战略审慎原则的典型例子是,在1866年普奥战争胜利后并未吞并重要的波西米亚地区,不给欧洲列强组建反德联盟留下外交借口。参见:[美]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顾淑馨、林添贵译,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138页。威廉二世时代的德国浮躁且骄傲。在权力转移趋势导致的日渐约束性的体系环境和自身飞速发展的身份位差中,帝国陆海复合型权力地理分布的天然劣势被放大,预示着16世纪西班牙帝国在鼎盛的腓力二世时期陷入的马拉松式的海陆两线战略负担,即将在三百余年后上演。(131)Geoffrey Parker,The Grand Strategy of Philip II,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8,p.25.德意志军国主义和大陆主义的战略文化传统,左右着帝国的战略走向。强势性决策中枢的缺乏和国内政治的破碎宣告着帝国崩塌的挽歌。俾斯麦在安全上搭便车和安全威胁角色推责的战略搭配,(132)姜鹏、[俄]斯捷潘尼杜什卡·波波夫:《规范变迁与身份再造:主权零死亡时代大国崛起战略之路径重构》,《当代亚太》2015年第1期,第90-91页。有效地避免了与英国的最后摊牌。正如伯利克里(Pericles)那场著名的演讲所言:“我害怕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的错误。”(133)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trans.Rex Warner,New York:Penguin Books,1972,p.22.威廉二世缺乏整合国内复杂政治环境和社会压力的能力,基于个人意象而转向进攻性的威胁认知。帝国基于消极窗口预期诉诸海陆并举的风险承担式冒险,战略迷思的深陷促使德国未及时修正崛起路径,战略目标的持续性偏移没有诉诸风险规避的及时止损,崛起势能转化为破坏性的战略透支,陷入了崛起困境,并最终导致了帝国的覆灭。

至此,德意志第二帝国为何走向一战?“被愤怒蒙住了双眼的普鲁士容克”为何会在这片充满了诗人、先知和智者的土地,诉诸战争的手段以求得帝国的崛起?(134)[英]保罗·肯尼迪:《英德对抗的兴起,1860-1914》,王萍、李高峰、胡二杰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第610页。通过对历史案例的过程追踪,已初露端倪。俾斯麦时期的德国基本实现了对陆海并举战略冒险的风险规避,并且适度进行了海上战略扩张且没有引起明显的体系制衡压力,英德矛盾尚且可控。威廉二世德国的初期,虽然逐渐走向陆海并举的战略冒险,但应对战略透支风险的选项范围仍具有战略调试的弹性。在1908年以后的历次危机中,德国的战略抉择越发变成比试胆量的“胆小者游戏”(Chicken’s Game),欧陆优势强国与典型西方海权之间的冲撞已不可避免。在这条道路上,德国眼下被一种狂暴的生命意愿引诱,正在一头冲向前去,恐惧万分又得意洋洋。(135)[德]路德维希·德约:《脆弱的平衡:欧洲四个世纪的权势斗争》,时殷弘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3页。德国错失了与英国合作的机遇,也主动放弃了与俄国的传统友谊,甚至主动促成了英法俄三国针对德国的非正式同盟,德国面对外部战略环境恶化的消极窗口预期,没有选择化解战略透支风险,反而加速冲突升级的行动惯性与敌意合理化的认知惯性,进而成为塑造第一次世界大战进程的系统性惯性的动力之一。

四、战略启示

新兴强国如何避免因体系性的压力震荡而打断崛起进程,在应对霸权国遏制的同时扩展自身战略空间?塑造良好的国际声誉显然是必要的,新兴强国应坚持言行一致的原则,统筹好对外宣称的战略目标与实际战略行为之间的鸿沟。积极参与国际合作,支持国际体系中的良性秩序安排,缓解因崛起实力变化导致的其他国家的威胁错觉,使其他国家产生良好的接纳预期。在提供新公共物品和搭便车参与既有国际秩序安排之间把握好必要的平衡,减小与霸权国关于体系秩序战略对冲的可能性,合理构建符合自身利益和体系内其他国家发展需求的良性秩序安排,促进自身合法化战略的推进。

合理管控与霸权国的分歧,通过战略对话减小战略误判的可能性。根据具体形势变化采取多种具体战略选择的组合变换,在坚持底线原则的同时,管控逐渐升级的安全困境。适时采取分化遏制联盟内国家的战略,增加外部战略环境的包容性,降低国内民族主义等约束性舆论环境的过度发酵,从而维护有利于自身崛起的渐进式战略节奏。陆海复合型大国应避免海陆并举冒险思维引发的战略反噬,其理性战略选择是谋求区域陆权与有限海权的组合战略。以区域陆权为基础,稳定陆基权力,开展周边外交以缓解周边国家的安全恐惧;在自身战略资源与海权发展目标之间寻求动态平衡,关注霸权国的海权护持与崛起国周边海域的战略态势感知,提升应对霸权威胁的反遏制战略能力。

坚持战略审慎原则,切忌安全利益的泛化和权力使用的透支,在决策中避免感情用事和偏听偏信,及时调整决策偏差。(136)John Lewis Gaddis,“History,Grand Strategy and NATO Enlargement,”Survival,Vol.40,No.1,1998,p.145.如果崛起国奉行理性原则,那么它就一定清楚时间是站在自己这一侧的。(137)姜鹏:《海陆复合型地缘政治大国的战略选择与崛起成败》,《东北亚论坛》2016年第2期,第34页。有效管控国内利益分歧,增加战略层面建言献策的多元化渠道。在大国安全竞争烈度加剧的情况下,承认地缘政治风险的现实而非执著于理想化的国际关系图景,寻求可行的而非完美的崛起战略路径。不夸大战略缔造的意义,也不回避特定时期开展一项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大战略的必要性。崛起国在克制自身战略的同时,也不应高估海上侧翼霸权国执行防御性离岸平衡战略的可能性,因为霸权国试图缔造和维持战略优势而非战略均势。即使在核武器时代,霸权国在非战争时期的地缘政治行动、军备竞赛、贸易竞争、联盟政治、危机决策等方面,也可能在军事和非军事领域遵循类似先发制人或预防性战争的战略逻辑。本项新古典现实主义大战略研究议程,也能对具体的区域国别研究提供战略理论导向。未来可以扩展的议题领域是:大国的联盟战略选择会受到哪些地缘政治因素的影响,进而如何影响其崛起进程;大国如何应对战略惯性的复杂性影响,管控崛起进程的战略节奏既需要利用有益的战略惯性、植入战略韧性,也需要增加战略纠错的能力,在国际体系所赋予的竞争与社会化的战略学习机制中不断进化国家的战略能力。

猜你喜欢
威胁德国战略
The Wolf and the Seven Little Goats
德国豹2号
精诚合作、战略共赢,“跑”赢2022!
人类的威胁
我们在德国怎么扔垃圾
受到威胁的生命
战略
德国弃煤的烦恼
面对孩子的“威胁”,我们要会说“不”
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