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是一种心境
——宋明儒家敬畏思想的一种诠释

2024-06-01 07:14张谢立
关键词:外物工夫天命

蒋 伟,张谢立

(湖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敬畏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一个源远流长、内涵丰富的伦理概念。敬畏最早以情感的形式出现在经典文献中。《尚书》载:“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汤誓》)、“今商王受,弗敬上天”(《泰誓上》),这两句中的“畏”和“敬”都表示着对天的敬畏情感。而到了先秦时期,孔子承袭了先人以天命为敬畏对象的思想,并侧重把对天命产生的敬畏情感表现为自己身上的恭敬“大人”和持守“圣人之言”。这实质上是将敬畏从以情感为侧重逐渐深化为一种修身、待人以及处事的工夫。《周易·坤卦》载:“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荀子·不苟》曰:“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道人,不能则恭敬繜绌以畏事人。”《论语·子路》曰:“执事敬。”思想家们主张将敬畏情感的“临深履薄”态度应用在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尽管先秦哲人们都肯定敬畏的巨大作用,但并未对敬畏的具体内涵作出阐述。宋明时期,理学家们继承了先秦儒家的观点,并且就“敬畏是什么”作出了解释。程颐提出敬畏是“主一无适”,朱熹则点明了敬畏情感的本质是个“收敛意”。除此之外,朱熹也在心性领域提出“敬是就心上说”“君子之心,常存敬畏”。心学家们同样关注敬畏的具体阐述问题,如王阳明解程颐的“主一”为“一心在天理上”,并且将“敬”与“义”、“居敬”与“穷理”统一起来。现代新儒家学者认为:“宋儒之‘敬’与孔子之‘畏’已相去甚远,敬只是就修心的工夫上说。”[1]但综合看来,从“畏”到“敬”不应该理解为宋儒对孔子的偏离,而应将“畏”从单纯的情感形式发展为以此情感为基础的敬畏工夫甚至敬畏心境。也就是说,敬畏不该只理解为是一种宗教性情感,它还是工夫和心境。敬畏情感首先是人在面对神圣性、超越性事物而产生的,表现为意欲向对象皈依而收敛自身,其本质是个收敛意。敬畏工夫是将这个收敛意发用在修身、待人和处事上。而敬畏心境是以天生的性理为己身主宰时的一种状态。它是在收敛意的作用下,通过一系列修养工夫,实现对敬畏对象的完全皈依时此心的状态。所以说,敬畏究其实质是一种心境。本文主要基于宋明儒家思想的整体考察,对敬畏问题进行探讨。

一、敬畏心境的涵义

(一)人有个主宰是具备敬畏心境的前提

敬畏心境是心处于敬畏的状态,所以人要先有个心,才能具备敬畏心境。何谓心,朱子曰:“心者,身之主也。”[2]3心是人行动思虑的主宰者,人有个主宰才可称之有心。程子曰:“有主则虚,虚谓邪不能入。无主则实,实谓物来夺之。”[3]169人若无一主宰立着,则会在感外接物的过程中,被事物所引起的纷繁思虑所困。但如果心有所主,则虽念虑万千,心却不为之所动,自始至终秉持初心、一以贯之。敬畏心境首先就表现为人有个主宰,但不是随便有个什么主宰就可以称之为有心。儒家认为天命是人首先应当敬畏的,以天命作为自己的主宰才可被儒家称为有心。但是这个结论仍是将人心与天性对立而谈,这既割裂了人与敬畏对象的关系也舍弃了人自身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朱子曰:“凡物必有心。”[4]1637人心之妙就在于能将具之于心的世界之真理、本性推达天地,立为自己的一个主宰。在儒家天人观的支持下,人心之中本就具有人敬畏的天所赋予的本性。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礼记·中庸》)。发明内心的本性,就是找寻自我主宰、实现终极价值的根本路径。张子曰:“心统性情者也。”[5]374人的本性是得之于天而具于此心中的,人的情是此心随外物所引动而出的智识念虑。人心不能不交感外物,接物就会有情与意产生。要使情不偏、意不私,就须从心处下功夫。情意由心动而起,正得心就正得情与意。正心,心正之谓也。既然性是心的决定性存在,而情是心发动所生,那么使心得其正,就须明觉心中之性,让心在应物时随性而动,而非随物偏倚。这也就是前面谈到的心有主则接物感外而不为之所动,如此情意也就不偏不倚了。理学家对心进行系统性构造,认为要使人心不失于物就要在心动处下功夫。但是在心学家看来“心即理”,人的这颗心就是天之命赋予自身的理,人心本来就是正的、真的,只是人在接物的过程中本心会被私欲遮蔽。因此,人本来就有个主宰,无须向外再寻个主宰,只要擦拭好遮蔽在本心上的尘埃即可。所以说,敬畏心境首先一个特点就是人有个主宰,这个主宰是得之于天而具之于身的性理。如此才可以屏蔽外物的烦扰和私欲的侵袭,让情与意都得其中正,最终使整个心身都合于天命。

(二)心“诚”且“专”是敬畏心境两个表现

既然敬畏心境是心处于敬畏状态,那么敬畏状态是什么?程子曰:“主一之谓敬”,主既作心释,心处于“一”的状态就是敬畏心境。也就是说,“一”即敬畏状态。程子曰:“一者谓之诚”,“一”是“诚”的意思,“主一”也就是心处于“诚”的状态。它是指心接触外物而产生的情与意皆出自心中的本性,情意都真实反映本性的规定。也就是说,心“一”的状态即是情、意和性合一。心是性情之舍,情与意是心动而出,心动都出自本性,心动所发的情与意也就与本性合一了。因此要使心“诚”,须使心动皆出自本性。周敦颐在《通书》中说:“诚无为,几善恶。”[6]以天理为本性的心是善恶不显、寂然无感的,而人心应物而动时的几微处是善恶分的关键。要使心动的“几”合乎心中本性,就要在心动的“几”处下功夫,使心之动不是随物而动而是随本性而动。另外,“一”还有“专”的意思。心“专”的状态是敬畏心境的另一个表现。这是从过程上讲的,心“一”即始终如一、一以贯之。程子曰:“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3]169无适是无它适。在人行事接物的过程中,心不适用他物,始终坚持初心。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始终以我心衡量外物,而不让外物扰乱我心,这就需要一个强大的心。儒家学说既以敬畏对象为心,又不将敬畏对象置之于身外,而是认为我的本性之中本来就存有世界的本性,向内明觉本性就是向外追求至道,二者是同一的。因此,人一旦确立了一个主宰,有了个真实的心,就会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朱子言:“一者,其心湛然,只在这里。”[4]227心是“一”的,它就是澄明清澈,坚定持守,只存本性,一心只在理上。

(三)敬畏心境外显为情中、意公、知明以及身合礼

心是人的主宰,而人除了有心之外,还有受心所主宰的情、意、知和外在的身。阳明子言:“但指其(耳、目、口、鼻、四肢)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7]100当心处于敬畏的状态时,情、意、知、身四者也会随之表现出情中、意公、知明以及身合乎礼的状态。其一,情失的原因,在应物时心随物迁,往往会失其中而显得过度或不及。情是心接物而动之后发出的。人没有一个主宰时,在接感外物的过程中容易受到外界纷杂事物的入侵,被其占据我心,进而影响情的发出程度。而被外物占据的心又随时会被另一个外物占据,在以这一物为心时发出的情是这样的,被另一物占据时又是那样的,如此人的情往往就没有规度,时轻时重,时此时彼,不得其中。而以性理为主的敬畏心境,既真实又专一,在接物过程中心中自有个理去应对,这样心动而发的情就有理有度、既正又中了。其二,意的产生也大抵与情相同,都是心动而发。但情一般须是心接了外物并且通过身体向外发出,意则是心接与不接外物都可产生,既可以在心中存留也可以通过身体向外表现。因此,意的私与不私是完全由心决定的。心不以性理为主时极易被外物所侵,此时所产生的意就是此物之意,也就是私意。而敬畏心境将性理作为主宰,不受外物侵袭,性理又是得之于天的,天又是公且大的。因此,敬畏之心所发的意必然是不拘于己私的公意。其三,理学认为知有闻见之知和德性之知两者之分,阳明心学则强调知是良知、是“意之本体”。闻见之知是人在与外物交流的过程中获得的,德性之知是天之所予的,可以在伦理实践中和体认内心中获得。良知之运行顺畅与否直接与本心的状态相关,本心清明则良知畅行,本心蒙蔽则良知阻塞。敬畏心境既以天之所予的性理为主,又具有沉着专一的特性。因此,人心敬畏则无论是在获取理学所谓知还是致心学之良知上都具有本体意义,能灵明朗现。其四,心是身之主宰,身所动即为心所动。以天命之的性理为主的敬畏心境,其所动而发的情与意皆中且公。而受情与意所主宰的身体行为就随之“动容周旋皆中乎礼”,也就不会因物而动、因物而静了。

二、敬畏情感、敬畏工夫与敬畏心境的逻辑生成

(一)敬畏情感的本质是个收敛意

敬畏情感是人在知的基础上,面对终极对象而产生的崇敬心态并伴随着畏惧的心理状态。韩愈说:“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8]而接物之时人对此物之性的认知,正是对此物产生何种情的关键钥匙。换言之,有物之何性的知,就会产生与此性相呼应的何情。有关于对象的神圣性、超越性的知,就会生成对此对象敬畏的情。《论语·季氏》:“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小人没有关于天命神圣性、超越性的知,故而没有对天命敬畏之情。朱熹也作出结论:“天命即是天理。若不先知这道理,自是懵然,何由知其可畏?”[4]1240具备对敬畏对象的神圣性、超越性的知是敬畏感情产生的认知基础。因此,敬畏情感就是主体在具备对象神圣性、超越性的知的前提上,对该对象产生崇敬情感并由之而反省自身,进而又产生对自己身心失格的畏惧情感。其内在体验就是主动收敛身心使之符合敬畏对象。崇敬和畏惧是情的状态,进发和收摄是由此情引出的意的状态。敬和畏是两情而一意,敬是自身对终极对象的主动进发,畏则是在进发欲下收敛身心。两者虽表现不同,但最终目的都是使自身合于敬畏对象。《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未发之中,是合于理;发而中节,则是合于礼。敬畏情未发而有此情发即人本身有合乎神圣、超越之性的崇敬之情,有此情而欲发此情是人在崇敬之情的引导下产生的进发之意,欲发此情而使之中节即是在进发之意的作用下主动收摄阻挡在前的“恶情”和“私意”。由敬生畏,就是指由对终极对象的崇敬而产生出对自身行为和内心失格的畏惧。在儒家语境中,敬畏情感就是要落在人自身上,就是收敛身心、克制私欲,以此来保持我之本性的澄明清澈。儒家认为人的本性是来源于神圣的天性,也是神圣昭明的。但人的本性在应用的过程中又无时无刻不受私欲和外物的侵扰,以至于使本性被蒙蔽、掩藏。“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7]206可见,对天命也即天性的敬畏情感也就从敬畏天性落到敬畏人性上。而人的本性又会受私欲的侵袭而遮蔽,这时就需要人自身持续地克制私欲,持守本心,复归天性。到这里就完成了从敬畏天命到敬畏人性再到收敛身心的转化过程,既沟通了人自身和终极对象,也保持了人的能动性力量和主体性地位。王阳明说:“夫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有所恐惧忧患之谓也,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7]180敬畏并不是在“畏”一个外在的对象,而是在“畏”人自身,也就是收敛身心、不敢放肆。朱熹也说:“敬是畏底意思。”[4]2460所以,敬畏情感的本质是个收敛意。

(二)敬畏工夫是敬畏情感在修身处事上的具体应用

人在对一事物产生敬畏情感后,由于要向敬畏对象靠拢和害怕被敬畏对象惩罚,所以内省自身、收敛身心,使自己符合敬畏对象的规制。朱子言:“敬只是个收敛畏惧,不纵放。”[4]2814敬畏情感的落脚点就是产生一个收敛的故意。这个故意中既有肯定也有否定,肯定的是自身中合乎敬畏对象的部分,否定的是自身中不合于敬畏对象的部分,最终使整个身心收敛成一向,全部都符合敬畏对象的规定。而这个内省收敛的故意应用在自己身心上就被称之为“居处敬”,即涵养身心工夫。具体就是心“主一无适”,身“整齐严肃”。一方面,心“主一无适”是心思主要在一事上不他适。这里的心思是心之动处,人心不能不接物,接物则会有心动。敬畏情感的收敛意应用在心所动处,就是使心动为一事物所动,而不是在接物过程中这里动一下那里动一下。收敛心动即敬畏工夫在心上的体现。另一方面,身“整齐严肃”是言行在礼上不放逸。收敛意发在言行上主要是否定此身不符合敬畏对象的言行。《论语·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句中的“勿”字即收敛意在言行的应用。人在视听言动的伦理活动中收敛自身,否定不合于礼的放逸行为,只存一个礼,再将内省收敛的故意推而用之在接人处事上,就是“执事敬”,即不敢轻、不敢慢。此处的接人处事不局限于道德实践活动,而是包括政治活动、经济活动、伦理活动等的人的所有实践活动,即人的处事实践。将敬畏情感的收敛意应用在人的实践活动中,是收敛人在实践中的轻慢态度甚至是轻慢的行为。《周易·需卦》曰:“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虽不当位,未大失也。”轻视、怠慢是待人处事的大弊,人在社会活动中收敛住轻慢之心则纵是不期之事、不速之客,只要秉持着“执事敬”工夫则终究不会出现大错。

(三)敬畏心境是敬畏情感和敬畏工夫的有机统一

敬畏心境和敬畏情感、敬畏工夫两者之间是本末、先后以及体用关系,敬畏心境是敬畏情感和敬畏工夫的有机统一。第一,敬畏心境是本而敬畏情感是末。本末关系是中国哲学最古老的一对范畴,本大抵是本体的意思,末大抵是现象的意思。王弼注《老子》:“母,本也;子;末也。”[9]末是本的反映,本是末的根基,有什么样的本体就会有什么样的现象。敬畏心境是心的一种状态,敬畏情感是情的一种类别。首先从心、情的关系上,就可以看出心是本体而情是表象。朱子曰:“性对情言,心对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动处是情,主宰是心。”[4]2499也就是说,心是什么样的,由性规定,而情是心的动处,有心才有心动。情是心之动,心是情之体,心本而情末。其次从情的表现上看,心敬畏,情感方能得其中正。情感是心应物而形的,而形于何种情感和形于何种程度的情感,情感是否合乎时宜,这些都受心此时的状态所决定。敬畏心境是将天生于我的性理作自身主宰,既真实又专一,心之所动皆是真切地反映人之本性。如此心境,人在接应外物时就不会被外物所控,丢失自我,胡乱心动,以至于泛滥情感。敬畏情感是人面对敬畏对象而产生的。心敬畏既让人在该敬畏的对象前敬畏,又使人在敬畏对象前保持自我,不流于对象,真切地发挥敬畏情感的收敛作用。

第二,敬畏情感在先而敬畏心境在后。这是从发生过程上的逻辑先后来说的,敬畏情感发生在敬畏心境形成之前,涵育敬畏心境需要借助敬畏情感收敛意,敬畏心境的形成又为敬畏情感的收敛和调适提供了主宰。有个主宰是敬畏心境的前提,诚和专是敬畏心境的表现。收敛意是人在敬畏情感的驱动下内省自身、收敛身心,而敬畏心境的三个要素都需要在此收敛意的作用下才能具备。其一,有个主宰是人收摄到一处,人的所有心思、行为都以此主宰为是,发挥收敛意的作用才能使人的思虑行为合乎主宰。其二,诚是不欺不妄、表里如一,所思所行都是出于本心,收敛住欺骗本心的私意和不符合真实的虚假是人表里、内外如一的前提。其三,专是始终如一,将心中之理一以贯之。那么人在接物处事中收敛身心,使内心不被外物、杂事所占,才能在接物处事的过程中一直秉持着心中之理。

第三,敬畏心境是体而敬畏工夫是用。心是身之主宰,身之所用是心之所发。朱子言:“所谓心者固主乎内,而凡视听言动、出处语默之见于外者,亦是此心之用,而未尝离也。”[10]敬畏工夫中的“居处敬”和“执事敬”都是敬畏心境诚且专性质的外在表现。而践行“主一无适”“整齐严肃”和不敢轻慢的敬畏工夫使人表里如一、始终如一,进一步体现敬畏心境诚且专的特性。所以,一方面,通过在接物处事的过程中把持敬畏情感和践行敬畏工夫,可以涵育出心诚且专的敬畏心境;另一方面,又可以通过持守敬畏心境使敬畏情感、敬畏工夫在实际生活里中正而不流于外物,自然而不逾规矩。

三、敬畏心境涵养的具体路径

(一)先为己身确立个主宰

敬畏心境的首要表现既是有主,那么涵养此敬畏心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先为己身确立个主宰。程子曰:“欲无外诱之患,惟内有主而后可。”[3]1191-1192有个主宰是人得以不陷溺于外物的凭借。从确立一个主宰到持守此主宰应有三个步骤。第一步,“系心于一事”。这里不是指心的一种状态,而是从行为的过程上说的,是指人在处事的过程中始终只专注于做这一件事。这事毕了才把心思放到其他事上。人有个主宰在事上就体现为将一件事作为当前的主要任务。人自身在处置一事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其他的事,此时如果不把原本要做的事作为主要,自始至终地贯彻它,那么就会被其他事所干扰、占据。“系心于一事”,自始至终地将此事毕了,这是为己身确立一个主宰的行为基础。第二步,“一心在天理上”。一心只在天理是对“系心于一事”的完善和超越。后者纵是使人保持了专注在一件事上,但仍然是以外物为主。阳明子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7]86-87外物对于我来说是客,以物为主是反客为主。当此客消逝之时,己身之主就会随之消逝,我心就空无着落了。天理是天命之而具于我心者,又是世界万物流行变化所秉持者。“一心在天理上”,是以我之本性为己身之主,而不是一个其他的什么主。天理既在内又在外。一心在理上,这样既是在我自身出寻个主宰,又能够在应对外物的过程中保持我心不被外物所占,还能在接物处事中以天理应对具有天理的事物。这就完成了对“系心于一事”的超越,克服了以客为主的弊端。第三步,“必有事”。“系心于一事”和“一心在天理上”两步都是为己身确立主宰的工夫,主宰确立了之后也不是一劳永逸了,还须时刻持守。“必有事”即持守主宰的心上工夫。《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必有事即勿忘,勿正即勿助长,后者是前者的解释。“必有事”一句虽说是孟子用来反对告子而提出的心上集义工夫,但其本质还是心上工夫,只不过“事”的内容是集义。“必有事”之“事”表现为持守主宰时,“勿忘”的工夫也就具有了相应的功能了。朱子解“必有事”为:“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颛臾之有事。”[2]232“有事于颛臾”是指征伐战争的大事。所以,“必有事”就是把确立己身之主宰、持守本心当作战争一样的大事,时时刻刻铭记而勿忘。人有主不是就某个时间点而言的,从具有确立主宰的行为基础到认识并确立主宰再到持守此主宰,人有一主是就一个由始至终的过程来说的。“系心于一事”“一心在天理上”和“必有事”三个工夫既是确立主宰的先后工夫,也是贯穿在人有主的始终工夫。

(二)在心动处下工夫

敬畏心境的第二个表现是心处于“一”的状态,也即心是诚且专的状态。诚是无妄无自欺的意思,是就内外、表里而言的。此心是内,睹、闻、思、为是外,而睹、闻、思、为是心动而形的。那么,使心诚就是使心和心之动同一,让心动不是随外物而妄动,而是在心接应外物时随本性有节有度地动。所以,使心诚就是要让心之动真切地符合心之本性,就是要在心动处下工夫。心动是心接物时产生的,人在接物时对此物具有何种程度的认知是产生什么程度的心动的第一条件。人在接触到事物时,首先对其发生反应的是人的认知系统,由认知系统对这个事物作出判断之后,才传到人的主宰系统即心这里,心继而对此认知发生反应也即心动。所以,尽管心之动看起来是心对所接触的物的直接反应,但其实质上是基于认知系统对此物的判断而作出的反应。在具备对物的完全的认知时,心在接应此物时就会根据这个认知使心依照本性的规制作出中且正的反应。这就是无妄无自欺,既有外物真实的认识又依照心之本性作出真切的反应。张载也说:“立本处以易简为是,接物处以时中为是;易简而天下之理得,时中则要博学素备。”[5]271所以,使心之动有节有度就是要在认知处下工夫,知得越多就越能使心动得其中正。朱子曰:“人亦须是通达万变,方能湛然纯一。”[4]227“通达万变”既是通一物之万变也是通万物之变,通一物之万变则在应此物时心“湛然纯一”,通万物之变则是“与天地参”的境界了。通物之变就是认知工夫,也即“致知格物”工夫。朱子曰:“大学致知、格物,非惟精不可能;诚意,则惟一矣。”[4]2046“精一”工夫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厥执中。”“精”是专注于一物上,“一”是始终在一事上,两者各有偏重又相互交融。把注意力放到一物上的格物致知之专,同样也是使此心“专”于一理上的工夫。“专”于一理是心始终在理上,心要想在理上不是一个主意在理上,而是要心之所动皆在理上,也就是上文所说心依理而动。所以,“精”的格物致知工夫既是心依理而动的条件也是心始终在理上的方法。王阳明说“精是一之功”[7]35,在一物上的致以“精”的工夫是保证心在接应此物时始终“一于理”的前提。

(三)融通敬畏情感、敬畏工夫和敬畏心境

涵养敬畏心境除去从其本身处下功夫外,还可以从敬畏情感、敬畏工夫两个方面着力。敬畏心境既然与敬畏情感、敬畏工夫存在着本末、先后和体用关系,那么就可以利用这三种关系,从敬畏情感、敬畏工夫两处着力,用以涵养敬畏心境。首先,循敬畏情感之末测敬畏心境之本。尽管本对末是决定性的,但本同样需要末去表现它。所以可以“循末以测本”,即通过体会敬畏情感来涵养敬畏心境。敬畏心境是以天命性理作为敬畏对象,如此就可以通过在敬畏天命性理的情感中,日渐加深对天命性理的认识,逐步明觉本性、确立主宰。另外,情感中正也是敬畏心境的一个体现,还可以通过中正敬畏情感来涵养敬畏心境。这需要使敬畏情感发用在正确的对象上,并发出程度合适的情感力度。其次,以敬畏情感之先致敬畏心境之后。即通过把握敬畏情感的收敛意,使这个收敛意发用在涵育人有主、心诚且专之上,以此来涵养敬畏心境。敬畏心境是以敬畏情感为基础而形成的心的状态,无论是人有主还是心诚且专,都需要发挥敬畏情感的收敛意作用才能具备。这就意味着须使收敛意贯彻在敬畏心境形成的全过程中,在“系心于一事”“一心只在理上”“必有事”的培育主的过程中都要发挥收敛意的作用。在这些工夫日用日持的过程中,收敛身心、戒慎恐惧,内不欺外不妄,最终使表里先后始终都在一个理上。最后,行敬畏工夫之用见敬畏心境之体。敬畏工夫是敬畏心境表露于外而形成的,执行敬畏工夫即是使内在的敬畏心境向外具形而出。心敬畏是心有主又诚而专,身敬畏是“主一无适”“整齐严肃”又“执事敬”。在身上践行敬畏之工夫,就是表现心中的敬畏状态。心是身的主宰,身是心的形现。使身上的敬畏和心上的敬畏表里如一,一方面有助于发挥敬畏心境的主宰作用,使睹、闻、思、为皆符合本性,另一方面又反过来以身上敬畏工夫夯实心中的敬畏状态,使诚者愈诚、专者愈专。

宋明儒家之敬畏,析其历史发展而言,是理学家为对抗佛老“入定”和“绝圣弃智”的修心学说而提出的。宋儒根据万物实有、皆具天理的世界观,反对佛老去思虑、摒闻见之说。他们主张人既须积极交感万物,也要在交感的过程中持守本心、不被外物所占,要在格物致知的途中明觉本性,最后以至于合物我、合内外、合天人。敬畏在这个过程中首先是一种情感驱动行为,然后是一种方法指导行为,最后是一种内在主宰行为。前文是基于敬畏的发生场域而谈的,心是敬畏的一个发生场域,而情、意、知、身、行等都因心的变化而变化,并且将“一”视为心敬畏的表征,释“一”为心内外和始终上的一。宋明儒学作为一种以天人贯通、物我一理、内外合一为特点的学说,其提出的敬、中、正、信、忠、恕等等充满人伦特性的概念都是围绕这些特点而提出的。因此继续探讨敬畏在天人、物我、内外关系中的作用,以及当敬畏以不同形式存在人身上时,其表现出来的伦理特性与上述中、正等概念有何联系与区别,或将有助于更加全面把握宋明儒家敬畏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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