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首菊
在《昆明的雨》中,有三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昆明的雨》中汪曾祺怀念的仅仅是雨与生活吗,“雨”是否有其他深意?赠友人有昆明特点的画,为何独取仙人掌与牛肝菌、青头菌入画?四十年后作者仍忘不了的情味是何味?通过挖掘汪曾祺在昆明的生活环境与他的早期作品,我们发现“雨”的真正含义是怀念青春。在青春回忆中理解画作与情味儿的深意,画非偶然,而是柔软、坚强的情感记忆载体;情味儿不是淡淡的乡愁,而是怀念失恋时友人作陪的青春岁月。青春踪迹,处处可循,文章存疑之处不是信手随笔,而是指向文章的真正意图——怀念青春。
一、回忆的选择
《昆明的雨》是一篇融写人、记事、写景、写物为一体的回忆性散文,在文章的第二段与最后一段作者直抒胸臆写道:“我想念昆明的雨。”但雨只是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并不是真正的情感所至。教科书在阅读提示中写道,汪曾祺以对昆明生活的喜爱与想念作为情感线索,将看似“杂散”的片段连接起来,写想念昆明的雨实则是对昆明生活的喜爱与想念。但结合汪曾祺在昆明的生活环境来说,教科书对“雨”如此解释还有待商榷。
汪曾祺在19岁那年考上西南联大,自1939年起,在昆明生活了整整7年。从19岁到26岁,可以说汪曾祺在昆明度过了他最风华正茂的年纪。然而风华正茂并不意味着意气风发,在昆明读书时正是抗日战争动荡时期。据记载,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生活条件艰苦,挨饿是常有的事,没有面粉了,只能去挖野菜,还吃过某种昆虫充饥。睡的也不是床,是翻身就嘎吱作响的木板。众生皆苦,无独汪曾祺。细读文章,其中不乏当时大环境下众生苦难的证明,如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子与卖缅桂花的房东母女。“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应并不是因为女孩子多抑或是女孩子更容易促成杨梅的交易,恐是因为家里人都在努力干活,以供家庭的生存,卖杨梅这项活计就留给了女孩子。她们的声音娇娇的,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她们应是从远方来,总归不是家在城中,否则不会坐在别人家的门口的阶石的一角。苗族女孩子卖杨梅的画面看似充满人文风情,实际却藏着底层人民求生的艰苦。卖缅桂花的房东母女,是五十多岁的寡妇与养女,在战争动荡的乱世失去了男人,可想日子的艰辛,虽有房屋可出租,但也要摘缅桂花去卖,还时常给租客送去一些。七寸的盘子,满满的都是缅桂花,可见缅桂花并不是什么昂贵之物,并不能以此获得丰厚的收入。如此艰苦的日子,我不免有疑问:汪曾祺是否喜爱和想念?
在《昆明草木》中,汪曾祺同样写了昆明的雨、草,他写草是“凄凄的绿”“古怪”,称仙人掌为“带巫术性的玩意儿”,对昆明的一切都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记叙。与《昆明的雨》相比,字里行间全然不见对昆明生活的喜爱与想念。这两篇文章都是写昆明,为何情感色调相差如此之大?其实是因为写作心境的不同。《昆明草木》是汪曾祺刚离開昆明,居住上海时写的,此时的汪曾祺是一个实诚的记录者;而《昆明的雨》的写作是在离开昆明四十年后,彼时已是暮景之年的汪曾祺是一位深情的回忆者,再写昆明其实是写自己回忆中的昆明。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有重新选择的权利,此时昆明的生活是汪曾祺四十年后重新挑选的生活,处处明亮、丰满,使人动情。回忆中的昆明引发汪曾祺无限的怀念和喜爱,实际上是汪曾祺在怀念回忆中的青春。当然也不能否认汪曾祺怀念与喜爱昆明的生活,《昆明草木》中汪曾祺开篇就写道“虽然让我再去住个几年,也仍然是愿意的”[1],可见汪曾祺对昆明的感情必然是特殊的;但在《昆明的雨》中,与其说表达的是汪曾祺对昆明生活的喜爱与想念,不如说汪曾祺在怀念他在昆明的青春。
二、记忆的载体
《昆明的雨》开篇写道,昔日同窗好友向汪曾祺要带有昆明特点的画,他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有倒挂着开花的仙人掌、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的画。接着抒发对昆明的雨的想念,写仙人掌、菌子、杨梅、缅桂花、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子、卖缅桂花的房东母女、与友人在莲花池酒店小酌……汪曾祺提到昆明,回忆丰富,却独选仙人掌与菌子入画,且“想了一些时候”才画出这幅画。可见,他不是随意泼墨,而是深思熟虑,画中景物不单是汪曾祺对昆明特点的认定,好友也必然与他心意相通。
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是写实的,人们把它挂于门头作辟邪之用。倒挂开花的仙人掌作辟邪之用,意蕴丰富。倒挂的仙人掌是只取一片,它已经脱离了根系。独一片仍可以开花,可见其生命力顽强。正如在沧海横流中赴昆明求学的汪曾祺与友人一般,不仅要活,还要活得漂亮。除此以外,仙人掌还可以辟邪。在传统民俗文化中,根据阴阳平衡原理,仙人掌是驱凶化吉、抵挡凶煞的能手,拥有抵挡邪气的强大气场。汪曾祺其实是无神论者,所以初见此景时,他说仙人掌是“带巫术性的玩意儿”[2]。后来他渐渐明白当初昆明人家对鬼神之力的精神寄托,源自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掌握:“人类只要还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迷信总还会存在。”“从某一方面说,这也是一宗文化遗产。”[3]其实后来汪曾祺与友人宁坤也同样经历了面对命运的无力感。1957年,他与宁坤双双落难,陷入政治漩涡。与此前贫穷所带来的生活清苦相比,政治的苦难是灾难性的、无力掌控的,所以他多年后想到仙人掌,看到的不再是昆明人家的迂腐迷信,而是一种文化认同,将拥有强大气场的仙人掌入画,赠予宁坤,仙人掌唤醒了记忆中的坚强,也带去了驱邪避害的愿望。
文中一共出现了五种菌子:最多最便宜的牛肝菌,比牛肝菌略贵的青头菌,菌中之王鸡枞,中吃不中看的干巴菌,中看不中吃的鸡油菌。汪曾祺只以青头菌和牛肝菌入画,并不是偶然。昆明的菌子极多,并非这两种菌子最出名,最有名的应是鸡枞菌,连汪曾祺也在文中用笑话暗示鸡枞菌在云南的地位。但牛肝菌和青头菌却在汪曾祺这里打败了菌中之王,是因为牛肝菌与青头菌在那段岁月,为汪曾祺以及友人带去了生存的救助与额外的美味馈赠。西南联大生活艰苦,牛肝菌出现在家家饭馆时,西南联大才能“都可以”有一碗,而鲜浓无比的鸡枞菌价格虽不是贵得惊人,却也要一碗黄焖鸡的价格,并不是汪曾祺与友人的桌上物,只有那最多最便宜的牛肝菌未曾抛弃汪曾祺。青头菌亦是同样照顾着汪曾祺,它的价格只是稍贵于牛肝菌,但它比牛肝菌有格调。干巴菌虽是美味,但似半干的牛粪与踩破的马蜂窝,无甚美感,不必入画,更不要说那没什么味道的鸡油菌了。昆明菌子虽多,但青头菌与牛肝菌在汪曾祺与友人的心里却是特殊的。在贫苦的岁月,它们为汪曾祺与友人带来了救助与温暖。汪曾祺将这一份柔软、感激的记忆藏于画中,宁坤见画,亦懂其意。
画中之物,是汪曾祺与友人在昆明生活的记忆,承载着生存救助和精神共振的双重交织。他们是少年同窗,在困难的生活中得到了青头菌与牛肝菌的生存救助与美味馈赠,一起见识了昆明仙人掌顽强的生命力,一如在动荡岁月中坚强生活的自己。画不仅是昆明特色之作,还是汪曾祺与友人柔软而又坚强的情感记忆载体。
三、青春的感叹
四十年后,汪曾祺还忘不了那天妄图用乡愁消掩的情味儿。据朱德熙夫人记载,有次汪曾祺失恋,朱德熙用卖了一本物理书换得的钱请他在小饭馆吃饭,这次失恋刚好与莲花池边小酒店对应。汪曾祺说雨总是会引起淡淡的乡愁的,于是联想到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和陈圆圆像,却用括号加以解释——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若没有朱德熙夫人的点拨,或许就被他骗过去了。陈圆圆随吴三桂远离家乡到云南,让人自然联想到她的思乡之情,然而刻意解释陈圆圆是投莲花池而死,倒引得人去探究陈圆圆为何投湖,原来是殉情而亡。《夜雨寄北》也是游子写给妻子的思念之作,那年那样的情味,汪曾祺本欲用一句淡淡的乡愁掩盖过去,但青春的悸动总是在四十年后也忍不住为它保留一隅,终是没有彻底将其消掩,用不经意间的一句“暮年投莲花池而死”给读者留下踪迹,去寻找他真正的情味。
四十年后汪曾祺也忘不了那天那雨那情,题诗一首“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一杯浊酒下肚已是午后了,犹记得当日带着失恋伤情喝酒之事。生活条件艰苦,只能喝浊酒而非清酒,而就这浊酒也是朱德熙卖书才换来的。当时失恋太痛,明亮的、滋养万物的雨都变得沉沉,竟打湿了木香花。可见那场青春的失恋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四十年后他还记得此情此景。但他忘不掉的不是恋情,而是青春失恋的经历和莲花池边友人陪伴的岁月。再提过往,无关伤痛,只是感叹。
《昆明的雨》并不是对昆明的雨和生活的怀念、喜爱,而是怀念青春。文中明亮动情的生活是汪曾祺对回忆的选择,真正明亮、使人动情的是他逝去的青春,题画共记与宁坤的青春记忆,听雨怀念德熙作陪的流逝岁月,杨梅甜,桂花香,雨中记随笔,处处是青春。
【注釋】
[1][2]汪曾祺.昆明草木[M]//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3]汪曾祺.矮纸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
【参考文献】
张心科.《昆明的雨》:作为画家和小说家的散文[J].福建基础教育研究,2021(01):28-32.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