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鹏
二十年来,我从一场场大雪里经过,它不发一言,却总能让我的顿悟如松枝般时不时地轻轻弹起。
雪的诞生、成长、张扬、成熟、衰老,都在人的匆匆一瞥中。可是雪落得那么轻,比飞鸟拍动翅膀的声音还要细微。没有锣鼓、没有韵脚、没有油墨,它们路过人间,像是苦修者般质朴、肃穆、虔诚。
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也有着苦修者般坚定的信念。你看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它们追求一种比动态更加丰富的绚烂、一种超越自由落体的激情。所以它们如此忘情地旋转、飞舞、翻腾,像生出双翼的精灵,像正在栖息地嬉戏的候鸟。从来路到归途,从苍穹到大地,雪席卷了每一处会有灵魂经过的地方,创造着、革新着、推翻着,把六角形晶体里所有的激情尽情挥洒、泼墨。
这不正是对生命的过程之美最真切的追求吗?简单得纯粹,纯粹得赤诚,赤诚得可爱。在雪的面前,格物致知的诗人、天人合一的画家都略显世俗、虚伪。
史铁生曾说,生命的开头和结尾都已注定,只有过程才是人唯一能改写的部分,也是生命的意义得以存在、展現与深化的载体。雪把这句话诠释在了它的姿态、气度、精神中。
飘落时,雪在每一秒里都舒展着它精心设计的舞姿——或是在云中就已构思,或是在风中即兴编出,一切都信手拈来。它清楚这短暂、无常的旅程随时可能停止,于是它矢志不渝、满腔热忱地探索着、体验着生命一切精彩的可能,要把所有彻骨寒诞生出的扑鼻香和风送来的神来笔都留在三万丈的飞翔中。
等它落地后,它已经把名字与温度归还给了长空,在涵养三个季节后,这场吹过一年又一年的风雪又将在明年继续吹彻人间。
我曾想过,老子会不会也是在一场大雪里,写下了“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大雪落下,覆盖万象。筋疲力尽的田野、伤痕累累的森林,都被大雪拥入怀中,小心地呵护,敷上白色的药膏,绑上白色的纱巾,结出白色的痂。
雪悲悯于世间的一切遗憾与不幸,发下宏愿要用纯净与素雅为世间带来慰藉与救赎,所以它落下的时候格外轻柔,生怕触碰到万物疼痛的神经,生怕泡泡般圆滚滚的好梦被自己压破。渐渐地,积雪从轻纱变成了毛毯,变成了羽绒被,直到雪停了,土地的缝隙里,虫子们还在呼呼大睡。有时,无知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幸福。
人是醒着的,在炉火旁,在窗前。静静地坐着时,倒也无异于呼呼大睡。下意识地,把枯萎、僵硬、断裂的回忆清理出来,埋进大脑的深处。在雪的魔法下,它们将化作松软的腐殖质,成为来年春天最好的肥料。等到大雪再次落下时,它会指引着人的目光一次次地与雪邂逅,向雪投奔。
若是过于刻骨铭心,伤痛力透以年为单位的纸背,就直接把雪迎接到自己的心里。林清玄在《煮雪》里写道:“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就好办了,把结成的冰随意弃置就可以了。”降下一场淹没岁月的茫茫大雪,把那些狰狞的伤痕封存起来,彻底压在永冻土下,不让它影响到地面上的四季流转、花谢花开。等你饱经磨砺,把一颗心锻炼得无比强大后,再把它们从雪中取出来,你会发现,曾经望而却步之伤、不可承受之重,已经不足挂齿。轻轻一捻,它们就化作尘土,落进松软的腐殖质中,你的内心世界,始终洁净、清朗、明亮。
天上,雪一寸寸地落下;地上,灵魂一点点地升华。长路漫漫,我和雪各自在跋涉,又或许,是我跋涉在雪的跋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