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导语】
在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里,我们不仅聆听鸟语,还能闻到花香。在亲近植物的过程中,我们一次次地接受绿色的洗礼,也一次次地感受生命的脉动。那质朴的根默默地伸入土地,擎起的却是一片生机……
红根根
刘汉斌
我常盯着积雪消融的土地出神,难道雪是土地的种子吗?每到春天,南湾将从土地上遁隐的雪,化作了种子,春草在春风和阳光紧锣密鼓的催促下悉数登场。
挖完小辣辣,就该轮到老鹳草了。幼小时的老鹳草就是红根根,初绽芽尖的老鹳草模样实在是太普通,憨敦敦的,毛茸茸的,它初始的模样根本无法让人把它与身姿雄壮的老鹳鸟联系起来。
红根根大概是因为根太红了,才将叶子也染成了红色。我常常在咀嚼红根根的时候,打量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半红半绿的叶子。红根根甜,它把苦涩藏在甜里,甜味消减时,苦涩在舌根和口腔里蓄积。吃多了红根根,就感觉苦涩在口腔里越积越厚,为了尝一口红根根的那一点甜,就必须承受它绵延的苦涩。
春天的红根根,都是仅显露出了纽扣般大小的新芽。别看它们小,在初春昏黄的土地上,一星半点的绿,突兀而显眼。我们是一群提着铲子跪在土地上寻找春天的孩子,执意将红根根一再从人们的视野里放大。
拔几根红根根,将它们并排放在手心里,然后轻轻地握住,感觉握住了南湾植物的红白事。每一种色泽,每一种气味,都能精准地指向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事情。恋爱、新婚或婴孩出生时,由心而生的那份甜蜜,我们从红根根上早就尝过了,日子里的酸涩苦辣,却远超出了红根根。
麦田外是一片荒草滩,野草织成一片繁花的海洋。与一滩草花独处时,我发现了开着蓝色花的红根根,掩映于众花之中,一眨眼,它便消失在了花海中。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从飞燕草的叶子底下揪出来。我从众草中翻找出甘草,并不仅仅是想从它的根上获取舌尖上的一点点甘甜。我不止一次在生活中遇到过它的妙用,就一直视它为珍宝。我从它的根上尝到了南湾不会轻易给我的甜头。它的甘甜夹裹在粗粝的根皮内,不放进嘴里咀嚼,根本无法得到。
红根根将老鹳嘴伸出乱草中时,我把它当成了另外一种草。每一棵红根根像九头鸟那样拖着沉重的身躯,它伸长着纤细的脖子,露出尖利的喙,似乎拼了老命要向高处飞,却总是飞不起来。南湾的土地是不是觉得太沉闷了,就自己变出一棵棵红根根来逗乐解闷?我一把揪住它的喙,一使劲,把头拔掉了,它庞大的身躯还留在土中,依然没能帮它完成飞翔。断了头的红根根,英姿无从,根仍然留在暗处不断膨大。
奶奶是村里最后一个小脚。那么厚重的裹脚布裹在脚上,脚却依然那么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不离手的拐棍就是奶奶给自己安的另一条腿。我们在春天争先恐后地挖红根根的时候,奶奶抱着她的拐杖坐在北墙下晒太阳。无论我们在她的面前如何吵闹,她都充耳不闻,只是闭目静坐在陽光里,银色的发丝在微风中晃动,一闪一闪,似乎在蠕动着往上长。
总有一天,奶奶会笑眯眯地把我叫到身前,递给我几颗糖,然后轻声轻语地央求我去为她挖一些结满了老鹳嘴的红根根。我就故意逗她说,奶奶,春首上的嫩红根根你都没牙咬,秋天老了跟老木头一样你能咬动?奶奶就苦瘪了嘴对我笑,挥手将我一巴掌扇远。奶奶坚持用晒干了的红根根泡水洗脚,我也从奶奶终年不变的习惯中体恤到了被她随身携带的那份疼痛。
(来源:《银川晚报》,2023年3月20日)
【感悟】本文以“红根根”为写作对象,写出了这种植物给作者的童年及家人带来的温暖记忆,并揭示了“苦中有甜”的生活真谛。在写法上,本文主要有两个特点:1.选材多样。作者调动多种感官来写红根根,既写出了它的形、色、味,又突出了生命的特点。比如,以“憨敦敦的,毛茸茸的”来写它的形状,以“它把苦涩藏在甜里”来说明它的味道,以“泡水洗脚”来写它的药用价值。2.描写细腻。作者将红根根比作“九头鸟”,以“伸长着纤细的脖子”“露出尖利的喙”“拼了老命要向高处飞”等句子来描写红根根的生长姿态,化静为动,富有美感。
竹子开花
矫友田
那天,我跟几个朋友相约一起去爬山。我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而上,凉爽的山风仍抵挡不住骄阳的炙烤,一个个都额头冒汗。绕过那块巨大的磐石后,前方忽然冒出一片毛竹林。
那些碗口粗细的毛竹,密密匝匝地生长在一起。清秀挺拔的主干上,泛着翠绿的色泽。纤柔而活泼的枝叶,紧紧地衔接在一起,宛如一个巨大的绿色云朵,萦绕在半山腰处。
此时,一缕缕的山风,携着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山花的芳香拂过。竹叶轻轻地摇曳着,仿佛吟唱一首充满禅意的歌。我感觉犹如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静谧而深邃。刚才的疲劳与燥热,顿时消失了。倘若没有山顶风景的诱惑,我真想驻足于此,继续聆听竹子的歌吟。
我们穿过竹林,前行不久,山径旁边出现了一个小石崖。崖边也生长着一小片竹子,与刚才那大片茂密的竹子相比,它们显得颇为孤寂。
它们病恹恹地伫立在那儿,枝叶已经泛黄,上面还悬挂着一些麦穗状淡黄的花絮。对此,我们大都感到好奇。一位朋友指着那些淡黄色的穗子笑着说:“它们就是竹子开的花,以前我在南方时见过。”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竹子开花,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竹子开花意味着它们生命的终结。不久,它们就会永远地从这片山野里消失,失去了所有对土地的记忆和依恋。它们的枝叶,再也弹奏不出那些透彻心灵的天籁之音。
看着那些生命渐逝的竹子,我惋惜地跟身边的朋友说:“只是为了一次花期,它们却要以生命为代价。竹子的花期,或许就是一幕令人最为伤感的悲剧吧!”
刚才的那位朋友听了,却笑着摇了摇头说:“它们虽然付出了生命,但这不是一幕悲剧,因为它们为明天留下了更多的生机与希望。我们应当为它们鼓掌和祝福。”
原来,那些相约共赴花期的竹子们,都怀着一个共同的诺言。当它们的生命感知到身下的这片土地日渐贫瘠,阻碍了它们种群的生长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一个个舍生忘死的勇士,毫不犹豫地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去兑现那个古老的诺言。于是,它们耗尽生命中所有的气力,从容地绽开了一生中最灿烂的花朵。待种子成熟后,它们就会选择共同离开这片土地。它们将根茎腐化成泥,用生命滋养出一片崭新而富有营养的土地。
那些无论选择留守还是远离故土的种子,被一场春雨唤醒后,又会萌发出嫩绿的叶芽。不久以后,那些小小的嫩芽,又会生长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竹林。
哦,那些开花的竹子,其实选择的不是死亡,而是一种勇敢的重生。它们把那种永恒的奉献与不屈精神,融入下一代竹子的灵魂之中。
当我们爬上山顶后,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我颇为急切地放眼去搜寻刚才所见的那一片竹林。我终于看到了,它们就像一行绿色的诗句,在半山腰上绵延着;而那一小片开花的竹子,宛如点缀在句末的一个金色的句号。
凝视着那个泛着金色光泽的“句号”,我忽然感觉自己竟是如此渺小,就如同一只与大山擦肩而过的哑蝉……
(来源:《三江都市报》,2023年12月15日)
【感悟】本文聚焦“竹子开花”这个自然现象,既写出了生命的更迭又蕴含着永恒的奉献与不屈的精神。走进毛竹林,遇到了一场久违的花开,让人在收获视觉之美的同时,也见证了生命的震撼力。文中,作者将毛竹比作“绿色云朵”,并以“病恹恹”赋予人的生理特征,增强了表达的生动性和感染力。作者还从“竹子开花”深挖“竹子精神”,表达了敬畏之情。结尾设喻,既生动形象又富有深意,耐人寻味。
知母
刘汉斌
在南湾初秋清晨的山野深处邂逅一株知母。此刻,它湿漉漉地立在草丛中,周身挂满晶莹的露珠。我感觉是与一位山中故友不期而遇,禁不住蹲下身去,轻触它的花枝,抚摸它的叶片,摇落的露珠倏然隐入草丛不见了。知母生来俊俏,而在清晨,与南湾的一株知母相遇,心里生出诸多美好。翠绿的叶片鳞次栉比,带露的花瓣如梨花带雨般娇美,自带着仙气。它楚楚动人的模样,不禁让我想起“甘露”这个词。
我从知母舒展的叶子上,找到了逝去的时光,不禁为将知母取名为梳篦子的人的智慧所折服,让人在山野的一株草上捡拾起一段与梳篦共存的记忆,有一种被治愈的熨帖。知母是中药,它在那一刻治愈我的并非它的药性,知母的药性对我的病无用,我从离开南湾的那刻起,就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这种病一旦患上,便终生携带,源自南湾的每一种事物,只能减轻我的病情,却无法根治。
每到秋天,哪怕只是一抹草木的香味,都会指引我回到那个熟悉的煎药场景。我听见过有人因忍受不了病痛而在深夜放声痛哭,想必他一定在病痛过后悟透了人生;我也看到许多药草掺混在一起放在砂锅里熬煮,滚烫的水和漫长的时间,逼着药草释放出了药性,千熬万煮的药草替病人解除了煎熬。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害百病,喝上一碗知母汤,防病、消渴,还长力气。
有人在南湾的深夜熬煮药草,病人和熬药的人都被药味笼罩着,知母和甘草在沸水中被砂锅围困。病人的气道中浓痰拥堵,呼吸之间都响着对病痛控诉的鸣音,一口痰卡在嗓眼里,上不来,下不去。熬药的人在热气腾腾的雾气中起身,立在屋外一边咳嗽一边解手。熬好的汤药就放在枕边,腾起的药味被病人吸进去又呼出来。倒完了药液的砂锅,盛着半锅知母和甘草,它们在这个夜里拼了命把药性交给了汤汁,气数已尽。病人把目光落在了温热的汤药上,心平气和地饮下汤药,把病从病人的七窍里逼出来,跌进暗黑中。
一转身,草地里跪着一位银发如雪的老奶奶,她将我先前看到的那一株知母连根挖起,装进了手中的编织袋里。我目送那佝偻着的瘦小身躯,拖着沉重的编织袋消失在草地的尽头,忍不住热泪盈眶。她蹒跚的脚步、瘦弱的背影俨然就是我已经老去的母亲啊!我不禁失声喊了一声:“娘……”
知母的每一朵带露花枝都蓄积着药草的芬芳,每一片吐过甘露的叶子都驻守着母性。在我凝视知母的这个清晨,清凉的晨露刷洗过这片草地上的每一种植物,也洗刷了我的双眼。知母的花开得越是淡雅,我就越不敢直视,我怕它洞察出我此刻内心的疑虑:我们都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可是世上为什么依然还有那么多的孤寡老人?
年轻时的母亲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她端着一面小圆镜坐在堂屋的桌前梳头的情景,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简陋的桌子,是堂屋为数不多的陈设,也是母亲仅有的梳妆台。每次看到母亲梳头,我的头皮瞬间就痒得忍不住,就赶紧凑过去趴在母亲的腿上,让母亲用篦子给我梳头。阳光透过气窗,将光斑打在地面上,从头上滚落的虱子和皮屑,似清晨从知母叶片上滚落的露珠,瞬间穿过光束,跌落在地上就遁隐了一般。
我坐在南灣梁上看连片种植的知母,感觉每一株知母都用它们随身携带的梳篦,在天空这面大镜子底下,梳齿向阳,篦面迎风,精心梳妆打扮。
(来源:《银川晚报》,2023年8月14日,有删减)
【感悟】本文从“邂逅知母”写起,并用“与山中故友不期而遇”来写作者与知母的特殊关系,奠定了文章的感情基调。本文不仅绘其形、描其味,还通过药用来拉近知母与人之间的关系,写出了知母的实用价值。那腾起的药味,给病人带来生命的希望;采知母的老奶奶,让“我”热泪盈眶;母亲用篦子给“我”梳头,那场景如此温馨。文中,作者以“知母”为主线来写亲近植物的过程,并将真挚的情感融入其中。结尾展开联想,既富有画面感,又起到了深化主旨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