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姗姗,余义兵
(池州学院 a.池州文化外译与传播研究中心,b.皖南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池州 247000)
氏家族之所以能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培育出引领民族潮流的前行军,人才荟萃,文商并举,其中家规家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1]。《负暄闲语》是周馥晚年撰写的一篇家训,以此来教育其子孙后代,主要包括读书、体道、处事等十二个方面。目前关于周馥家训思想探讨的文章甚多,本文拟就周馥家训中体现的礼学思想进行分析,并讨论周馥礼学思想对孔子礼学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周馥生于1837年,卒于1921年,生平虽然贯穿清代后期和民国初年,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但周馥的成长在清朝,所学依然是传统的四书五经,终其一生,儒家思想始终是正统,这点在《负暄闲语》中有着鲜明的体现。周馥不仅信奉的是儒家思想,而且力排佛老,推崇周孔之道,尤其是服膺孔子的学说思想,书中大量引用孔子话语,并有着丰富精彩的阐释。甚至此书开篇便为子孙讲解《论语》首章“学而时习之”,全书最后一章《鬼神》,阐述的也是孔子的思想,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结尾,说明他对孔子思想有深厚的研究。《负暄闲语》全书都有孔子思想的影子,宣扬儒家处世思想的“仁、义、礼、智、信、忠、孝”核心内容。也是以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及“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诸语结尾,可见他对孔子思想研究之深。《负暄闲语》中随处可见孔子思想,是以“仁、义、礼、智、信、忠、孝”为核心内容的儒家处世思想[2]。
笔者详细审读《负暄闲语》,发现周馥对于孔子的礼学思想不是简单地继承,而是在继承的基础,并结合时代的特征,进行了发展,此文尝试就此展开论述。
《读书》篇:“昔年有友告余曰:‘孔子言克己复礼,不言克私复理者,盖人各有一己,即各有一偏,应各视其所偏而克之,非仅谓昧心害理之私也。“理”字着空,不如“礼”字着实。人能于日用诸事合乎当然之礼,内外俱彻矣。’余颇服其言,后历观不学之人,如性刚果、重风骨者,到年老时则渐粗暴,不知详察事理;性和厚者渐觉疲懦因循,其聪明伶俐一流,人则趋避愈工,遇事圆滑。仕人到官位大显时,性情愈偏。同犯此病,皆由不知克己之学故也。”[3]17孔子“克己复礼”之语出自《论语·颜渊第十二》[4]。
这一段话虽然是引述友人对于孔子“克己复礼”的阐释,但周馥明确表示“颇服其言”。“颇”在此是程度副词,表示“很”的意思,也就是说周馥也是很认同的。周馥认为学习礼仪,不仅要按照一定的规范去做事,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不做失礼的事[5]。周馥年幼的时候,偶尔和邻家的孩子打架,其祖父都会对邻家道歉,有时还会赠以食物以示道歉,周馥年幼不懂事,祖父告诉他:“彼无礼,尔何不远之,乃与人诟争?尔即有礼,亦大不是。”同时,周馥在友人论述之后,自己又加上了一段阐释。这一段阐释是周馥个人经历很多年阅人无数后的心得,并以精简的语言叙述概括了出来。从中,可以看出周馥对世人洞察之深。同时,这也是《负暄闲语》一书最大的特色,即此书不是简单的说教,也不是纯粹的对话记录,而是周馥结合自身生平经历,来阐释前贤的大道理,并且在某些地方进行发挥,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传统的家训文章,往往长篇累牍,讲述人生大道理,谆谆告诫子孙为人处事的道理,这样的表述固然有很多洞见,但却往往过于严肃,流于枯燥,不适合青少年阅读理解,于是就极大地削弱了家训本该有的影响力。相比于传统家训,周馥这样的文章更加耐读,也更加生动有趣,以问答的形式展开,在讲述道理时穿插着自己人生的体悟,甚至有时穿插一些自己经历过的故事,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更加地生动活泼,尤其适合小孩子阅读。同时,这样的叙述也更加具有说服力,因为有自己亲身实际经历的事情的验证,更容易让子孙后代信服,产生更加深刻的影响力。周氏家族后来人才辈出,于此家训撰写的特点也是紧密相连的。
《负暄闲语》一书,是周馥应孙子周暹所问纂集而成,叙言有说明,“去年暹孙随侍居庐山、芜湖数月,因其所问,就书史所载,见闻所及,引伸之以广其义,随笔记载,略分其类十有二。”故全书中发问者皆周暹叔弢先生。《体道》篇:“周暹发问:语云:‘醉汉折车不死,其神全也。’语出《列子·黄帝》。原文是:“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老庄殆醒而全其神者欤?孔子何如?周馥本人的答语:孔子‘所欲不逾矩’,处五伦之中,而用发而中节之七情,自能合乎天道,与造化同流。其德大矣,仅以养生全神,论之小矣!”
这里所问是将孔子与老庄放在一起比较,周馥尊崇儒家思想,此处议论也是这一观点的体现。在这里,周馥对孔子“所欲不逾矩”的著名观点进行了一番阐释,上升到五伦、七情的礼学高度,可以看出他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同时,在继承的过程,他又结合自己的思考,给出自己的理解,不是单纯的说教。这些阐释,很有逻辑和说服力。他在升华孔子观点后,进一步指出道家所谓“养生全神”观点的狭隘。从中可以看到,周馥不是简单的力排佛老,虽然他对道家、佛家思想多有不赞同,但不是一味排斥,而是有选择性地吸收。其实,中国古代,儒释道三家思想多有相通之处,甚至后来三教合一,产生理学,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一些传统儒士,过于尊奉儒家,排斥佛老思想了,这是不可取的。周馥能够认识到佛老思想的不足,但同时不完全排斥,这是他的开明通达之处。他的开明通达,在他面对西方文化时,有着更加深刻的表现。
另外,此书融贯古今先贤前哲的说法,尤其是大量引用孔子思想话语,但是,他在书中很少纯粹引用,要么是用前贤之语来应证自己的说法,要么则是对前贤之语,结合自己生平阅历心得见解予以阐释。这是本书的一大特色。引用先贤话语,会使文章有说服力,也可以让读者肃然起敬,加上自己的理解阐释,既丰富了先贤理论,又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在《处事》篇:“问:‘事到万难措手之时,律、礼不能行,人情无可恃,将如之何?’曰:‘事有常变,处之之法亦有常变,断无无可处置之理。观孔子瞯亡往拜阳货、微服过宋,及去食、去兵,民信之言,可以悟矣。事虽当理应行,而势机不合,必劳而无功,或返致败失,自应待时相机。若听谀我者怂恿轻举,悔无及矣。即当可行之时,其处事方略各有不同,未可胶柱鼓瑟,有先植其纲而后布置条目者,有逐步做去、积日见功者,有先从难处下手,余则迎刃而解者,有先致力于彼而后返旆于此者,务须审机度势,询谋老成,若钝汉不度事理,徒袭已往成迹,鲜不失矣。’”
这里问得很好,周馥推崇孔子礼学,但是,生活千变万化,远比书中所讲复杂。那么,有的时候,事情到万难之时,“律、礼不能行”,不能靠礼来处理事情,这时该怎么办呢?周馥首先一针见血地指出,事情虽然常常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化,但应对事情的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也往往是随着事情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不存在无法处理的事情。他在这里的观点,是以发展变化的观点来看待问题的,闪烁着唯物辩证的智慧,很有逻辑性说服力。接着,周馥有假设具体不同的事情,提出具体可操作的方法,如可以按事情难易逐步来解决,可以将事情分成不同部分,一一来解决。这其实在教育子孙,在依礼而行的大前提下,处事是可以变通的,不要太过于拘束死板,要学会针对不同的事情,采取不同的办法,逐步解决。
同时,周馥告诉子孙自己独特的观点,但这观点也是在孔子瞯亡往拜阳货、微服过宋的基础上得来的,是在孔子具体行动中总结升华得出的。从中,可以看出周馥对孔子生平事迹的熟稔,以及对历史的概括升华的能力。
《体道》:“问:‘气体之欲,男女为患最大。自古未闻有防制善法。’曰:‘其源则两仪,生于太极,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也。其制度,则易姓而婚,及时嫁娶,即所谓王道,本乎人情也。其风俗厚薄,则视国家德化之浅深、人之操修纯驳。若多设防制,律例繁滋,适以长伪,非已乱也。《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古来亡国之君,酿女祸者固不胜数,久之必拨乱反正,以礼义廉耻根于人心而不灭也。孔子言“道德齐礼,有耻且格”,不恃刑政为治,即是此意。’”
男女之相处一直是礼之重点,小到一家之兴盛与否,大到关乎一国之盛衰兴亡,不可谓不重。但是,中国自古就有些保守的儒士,谈性色变,尤其不会对小孩谈性。这里,周馥没有避讳谈性,对于孙儿的提问,没有岔开话题,而是循循善诱,从“礼”的角度,为孙儿讲解。他首先指出,男女之间相处的重要性,婚姻的必要性,并运用中国古代阴阳两极的理论,指出“及时婚嫁”是王道与人情,予以肯定。时至今天,这一观点依然有其价值。同时,他又结合历史上的亡国之君,沉溺于女色的教训,指出要以礼义廉耻根于人心,这是很有见地的。最后,他借用孔子之语,进行阐释,认为孔子“道德齐礼,有耻且格”之语不仅是刑政为治,而且关乎人伦礼节,这便是对孔子此语的进一步发挥阐释,也是周馥对孔子礼学思想继承的体现。
《婚娶》篇:“程子曰:‘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乡向无此恶习,然未免拣择贫富。此俗见,终不能免。程子又曰‘嫁女必须胜我家者,娶妇必须不若我家者’,此为使妇女必敬、必戒之意。然人事、天缘,不能拘执。俗语‘朋友一世,亲戚三世’,后来贫富,安能预度?惟择其人家存心忠厚、治家有礼法者为主义。《论语》‘公冶长章’重在免于刑戮,论理不论气数,理得则气数自不能外。”
婚娶乃礼之大端,是维系社会稳定、家庭幸福之重要保证,时至今天,这个问题依然具有现实意义。周馥在书中有着详细的论述,在这里他教子孙如何慎重婚娶,尤其是告诫子孙应该如何选取妻子,才能使以后治家有礼法,家族才能兴旺发展。在这段论述中,周馥又引《论语》进行阐释。但他不是简单地引用,而是结合了自己的人生经验,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提出如何婚嫁之后,再借《论语》来论证。这样,会让自己的婚嫁理论更有说服力,让子孙更加地信服自己的话语,同时,也能促使后世子孙能有更加深入的理解。从中可以看到,他对孔子礼学思想的吸收和发挥。
周馥推崇儒学与理学,他拥有爱国情怀,为国家作出过很多贡献。把忠孝节义的儒家核心思想作为自身安身立命的根基,不遗余力地推崇儒学核心作为爱国护身国粹[6]。在《周氏连珠集序》中提到:“试问艺术精矣,苟其人不忠不孝,无仁无义,非但无以报国,抑且无以保身”[7]“耶稣教略近墨子兼爱,但云‘不淫’‘不盗’‘不妄语’‘爱人如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绝不谈性理,亦不言空寂。老子学贵清净,观其‘知白守黑’‘将欲夺之,必先与之’等语,颇有作用,似惩周末文胜之弊,期一归于天真。庄子大意亦同,而其‘任天而动’‘不杂人欲’,亦与孔子‘礼乐从先进’‘居敬行简’语意略近。回教书向未见过,有友人言其祖慕罕蓦德亦言修性、敬天,与佛老近似。大凡天生大智慧人,皆能见得性理一斑,世俗茫昧无归者故闻而趋之,以世人皆具有天性种子,然终不如我儒推出天性中有仁、义、礼、知、信五德,以能保其全,而用于世之大而顺也。”
此处,周馥不仅将儒家与佛老对比而论,而且兼及基督教、伊斯兰教,他的眼光不仅放在神州大地,而且有世界视野,这点在当时难能可贵。从中可以看出,周馥具有渊博的学识,通达的见解,敏锐的眼光。那么,他对比的结果是什么呢?依然“不如我儒”,这固然是他以儒家思想立身安命的一贯主张,但其他学说思想到底哪里不如儒家呢?他又展开了进一步的分析,那便是儒家思想中的仁、义、礼、知、信五德。在此,他又引用孔子之语进行阐释,着重点出了孔子的礼乐思想。再说直白一点,周馥认为其他宗教教义固然也有可取之处,但是都不及儒家,主要就是不及儒家以礼乐为基础,推出人天性中的五德,这是以人为本的主张。从中,可以看出周馥对儒家思想的维护,对于人的尊重。由此也可见,孔子礼乐思想对于他影响之深,可见他对孔子礼乐思想的推崇。
“今人聪明者每遁入佛、道两途,殊不知吾儒已包括无外,但不欲溺情深入,背正而趋邪耳。如孔子‘从心不逾矩’、颜子‘三月不违仁’,人心合天,纯一不杂,焉有反堕恶趣之理?且真正学仙学佛者,必见得道理几分,如俗子日日诵经、持素,心冀超升,皆是妄想,与伪儒习词章求富贵相去几何?今日又有一种人,创为强国之说,鄙古圣贤为不足道,心醉西法,争趋若鹜。夫保存家国,岂非我人应尽之义?要其道在格致、修齐之中,无论变法、创法,取效于人,皆按人情天理推阐尽致,步步切实行去,不期富强而自富强,不必专论御侮而自御侮。西国讲富强者何尝专讲器艺,不重纲常?忽于内治,专论治外耶?今诸少年恨不得逞其一朝之忿,卤莽行事,是乃自蹈挫衄,助敌生祸。往事覆辙,可为寒心。惟其老于事者,又多迟疑慎重,堕于因循,朱子论南宋时事,当图内治而固国本,然后再议恢复,诚笃论也。若乃挟其浮竞凌猎之气,貌袭西法,左涂右抹,此乃外铄之方,无本之学,安能振起人心,挽回气运?”
孔子“从心不逾矩”出自《论语》中《为政》篇,原话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段依然是排佛老,尊儒术,以孔、颜二圣贤之言语以资佐证阐释。但同时,周馥在引用之后,又加以论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特地将中西对比,提及西方人之做法,而非一味闭门造车,并且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西方人的长处,而不是一味地自大尊儒。这种理性的认识,值得学习借鉴。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清末民初,西学东渐,影响日剧,在这种时代浪潮下,很多年轻人,震惊于西学的新奇,西洋的科技,便迷失了自己原来的方向和追求,甚至忘记了传统文化的好,过于沉溺于西学。这里周馥的话语便如一记棒喝,给世人以提醒,西学固然有好的地方,但是首先要“图内治而固国本”,只有用儒家思想稳固国之根本,再谈学习西洋技术才有意义。晚清时期张之洞所著的《劝学篇》中提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代表清朝末年官方的意见。周馥与张之洞的阶级立场是一致的,也都是儒家正统思想的维护者,所以也是持中体西用的观点。今天看来,中体西用的见解固然有一定不足之处,但在当时,却是有利于国人稳健地学习西方,不至于丧失国体,步子太大。而且,相比于闭关锁国和全面西化,中体西用无疑是更为通达的见解。
周馥在《负暄闲语》书中体现的礼学思想可以说是对于孔子礼学的继承和发展。周馥吸收了孔子的思想,并结合自己的生平阅历进行阐释,既丰富了孔子的礼学思想内涵,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是儒家思想的发展。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家风文化建设,习近平总书记告诫:“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8]传承孔子的礼学思想,有助于坚定文化信仰和传承,对于现代家风建设也有借鉴和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