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的母亲,突然遭遇了一段爱情。
那时,父亲已离开人世十个年头。
母亲和父亲有没有过爱情,儿子们不知道,甚至连母亲自己也不知道。二十岁的母亲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被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送进父亲的家门。一路上,母亲披着红红的盖头,脸上发烫,不知是被盖头捂得有点热,还是因为想起了才见过三次面的父亲,或是看到自己的脚有点大而感觉有些害臊。
母亲大字不识,还是识文断字的父亲哄劝着把她送到识字班学了三个月,母亲才学会了读书看报。父亲高小文化,且会舞文弄墨,还会吹拉弹唱,这让母亲对他有些崇拜,觉得他跟一般的庄稼人不一样。母亲不知道这点崇拜算不算爱情。
在漫长的岁月里,母亲为父亲生下三个儿子。她顺利成长为一个焦头烂额的母亲和一个日夜操劳的农妇。在每日的柴米油盐和针织缝补中,爱情早成了一张破破烂烂的蛛网,挂在哪个隐秘的角落。
只有在戏台下静静看戏时,母亲才觉得“爱情”近在眼前。
戏台上,少女孙玉姣坐在门前绣花,只见她穿针引线,好不灵巧。公子傅朋路经此地,被她的美貌吸引,一见倾心。几经攀谈之下,二人互生爱慕。但公子不好直言,便假意丢下一只玉镯,盼她来拣。孙玉姣扭扭捏捏,欲拣未拣,母亲看得忐忐忑忑,心儿乱跳。一时她又觉得有些窘迫,左右顾盼,怕心事被人看穿。
看着看着,戏台下的母亲竟忽然老了,老成了孤家寡人。
父亲已别她而去,大儿子也英年早逝。老二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务工,老三远在省城工作多年。她的孙辈们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昔日缠绕在眼前、膝下的热闹,此刻都变成冷落。母亲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守着空荡荡的房间,想起戏台上遥远的唱词:孙玉姣在房中只把活做,思一思想一想我命薄,遭不幸我的老爹爹去世亡故,撇下了母女们苦度日月,老母亲出去晚归撇下了我,撇得我孤零零甚是寂寞。
白日里,母亲去村口菜市场收拾塑料瓶、烂菜叶,也收拾着自己孤独的残年。夜晚,她守着一台破旧的电视机久久不睡。母亲怕夜半醒来的孤苦太难熬,又无端恨这夜太长。
母亲不曾料到会有“爱情”光顾她这个老太婆。
那老头是母亲的童年发小。母亲记得儿时,他总爱往她家跑,有意无意找她说话。有一次,她去割草,那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吓她一跳。母亲以为他有什么事,谁想他竟塞给她一只桃子,撒腿就跑。临走扔下一句话:这个给你吃。母亲站在田埂上,捏着桃子,愣愣怔怔,觉得心里有些乱,也有些甜。
而当那人又坐到她的眼前,翻起旧事,她又想起他少年模样,一时又觉得自己变回少女,脸上竟不禁飞出两朵红霞。那人又伸手握她,关心她身体如何,她竟有些慌张起来,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搁。
那人来了三两次。每次走后,母亲心里竟生了些盼。她嘲笑自己怪老没正经的,老都老了,还想着有个伴。她也没去想儿子们答应不答应,没想那人答应不答应,只想着那人能早点来,陪她唠唠嗑。在等待的日子里,母亲竟照了几次镜子,她感觉自己一打理,又年轻了好几岁,如果再染一染头发,怕年轻十岁也差不多。
可那人最后一别后竟杳如黄鹤。母亲自责起来,怪自己老得太快,怪自己体弱多病,怪自己耳聋眼花。唯独不肯怪那人薄情寡义。
母亲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大门发呆,连日里大门安静无响动,她就埋怨风,说连风都舍不得敲一敲门。等大门终于有了动静,她忽然直起身子去瞅,瞅半天,没有人影,母亲便又开始埋怨风,说这风真讨厌,无端地去敲人家大门。
等了月余,久等不着。母亲甚至一个人跑去找那人,路上的草木都哗哗笑她,但母亲无所畏惧,像个战士。
遍寻不着,打听之下,母亲才知那人已同哪个老妇人过在了一起。
母亲终于绝望。忍了一路的她,在院子里纵声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也像只受伤的母狼。她想把这委屈哭给地下的父亲听,好得一些安慰,但没人理会她;她想把这伤痛哭给十里外的那人听,好得一些关怀,也一样没人理会她。她的哭声如雷,但整个村庄都报她以沉默。
母亲感觉自己又老了十岁。她觉得自己像死过一次的人,对生活别无奢望。
母亲又踏踏实实地做回了母亲的身份。
爱情总是那么短,孤独还是那么长。
老三每月都要从省城回来看她,给她钱,给她食物和衣服,唯独不能给她陪伴。
每次,母亲都坐在村口固执地等她的儿子,像等她的情人一样。天色经黑透,母亲还不肯回家去睡。一起闲坐的老头老太太们劝说不动,都拖着沉沉睡意一个个离开。村口空荡荡。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好奇地打量她。
母亲稳稳地坐着,努力地支撑着眼皮儿,像一棵扎了根的疲惫的老树。她自信又坚定,且又有些执拗地对别人说:我再等等,儿子说好了今天回来呢。她坚信在路的尽头终有一束光驶来,这光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渴望,能照亮她所有的孤寂。
【作者简介】葛东兴,笔名坐看风云,山西省作協会员。著有散文集《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