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跹

孙随笑偶尔会想起童年的某个下午，那个叫她胸口发紧，嘴唇发干，眼眶发热的下午。

那个下午，一脚踏进供销社深阔的大门，孙随笑当即有了新发现，她看见一只蝴蝶，不，两只蝴蝶停在堆放着碗碟、水果糖、铅笔、线绳的玻璃柜台中，孙随笑悄悄走过去，为看得更清楚，她把脸紧贴在柜玻璃上，她看清两只蝴蝶正扇动着翅膀，微风正从蝴蝶翅膀上来，叫孙随笑闻见淡淡面条花的香气。视线扩大，孙随笑看清蝴蝶是停在一双鞋上，淡绿色塑料条索编织的鞋，巧妙地留出网格和孔洞，蝴蝶当然也是塑料的了。一双多么漂亮的蝴蝶塑料凉鞋啊。

“凉鞋”第一次出现在孙随笑的意识中，可她无师自通，蝴蝶凉鞋的美覆盖过所有来自娘亲的手工鞋，叫她一见倾心。孙随笑听见鼻尖上一滴汗珠顺着玻璃柜壁划下，落在供销社水泥地上的声音。她抬头，看见那位胖售货员阿姨正在柜台后看她，不禁心慌意乱，耳热脸烫，赶紧离开。

孙随笑再次走进供销社是一天后。她刚进去，那位胖阿姨就迎上来，问她：“小姑娘可是要买鞋？”

买是一个对她来说多么动听新鲜又奢侈的词啊。

“那要多少钱？”孙随笑小心问。

“三块。”胖阿姨答。

三块是个大数目，孙随笑有点茫然，此刻她口袋里半毛钱也没有。

还有三天就要放夏收假了，孙随笑比任何一次都盼望假期的到来。她十岁，上三年级了，她决心靠自己的能力拥有这双漂亮的凉鞋。孙随笑心里有了主意，夏收假生产队会组织学生拾麦穗，她要拾麦穗赚钱。果然，放假第一天，广播就播报了，队长在广播里大声召唤学生拾麦穗，“一斤麦穗兑付五分钱。”队长说了三遍，孙随笑听得分明。拾麦穗，就能赚钱，玻璃柜里那对蝴蝶在抖动双翅。

孙随笑走路像飞，她的心更是扑啦啦地飞。飞代表着快，代表着多，她要加快捡拾麦穗的速度，她要捡拾更多的麦穗，她有一个那么美好的愿望等她实现呢。这是她的秘密，对秘密，她要守口如瓶。她的鞋都是娘用碎布糊成袼褙纳鞋底绱黑布面带鞋袢的手工鞋，一双鞋不穿到挂不住脚后跟，就不可能有新的鞋来替换。但不久，她将拥有一双淡绿色塑料编织绳编织出的，带着好看纹路和孔洞，鞋尖各停着一只蝴蝶的凉鞋。一双洋气、崭新、明丽的鞋。麦田一望无际，云雀在云朵中翻飞，撒下清亮的鸣叫声，割麦的男人女人割完一块麦地，捆扎好麦捆，就到下一片田里去了。散落的沉甸甸的麦穗，即刻迎来孙随笑和她的伙伴们。

十天夏收假，只要从娘分派的活儿里腾出身，孙随笑立即赶去拾麦穗。一个早上，孙随笑忽然被一个念头吓呆：要是那双鞋被别人买走了呢？鞋那么美，看上鞋的人不光她一个吧！她惊出一头汗，顾不得吃早饭，赶紧跑到供销社去看，她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看清鞋还是她第一天看见它们时的样子，确信没被移动过，她听见胸口激烈的心跳声，她潮润的眼睛看着两只蝴蝶鼓翼，欲飞不飞，四周弥漫面条花甜丝丝的香气。她听见胖阿姨在柜台后的咳嗽声，本想上前嘱咐胖阿姨把鞋给她留着，等她来买，又担心那是很冒险的举动，赶紧溜走。之后的每个下午，孙随笑都要去供销社瞧一眼蝴蝶鞋，远远看，不敢走近。只要在一片幽暗中看见蝴蝶翅膀，她就安心。麦收假总算结束，队长和出纳一起出现，按本子上记录的麦穗重量换算工钱。孙随笑捡拾麦穗的重量最多，远超大人，赚到了五块二毛钱。钱是一定要交给娘的。娘看着晒得黑似煤球，一张小脸上只看见牙齿和眼白的女儿，女儿的眼睛像有火苗子在跳，閃耀娘从未见过的光亮。女儿眼里的渴望之光叫娘爱怜，娘低头看见女儿暴露出脚趾头的黑布鞋，语气温存，对女儿说：“这钱可是你捡了一百多斤麦子换来的。”娘又说：“你想要个啥，随你买一件。”孙随笑听见自己心里一片噼噼啪啪的花开声，她结结巴巴地给娘说出自己的愿望，胸口一起一伏。娘一张一张从那一卷钱中数出女儿索要的数目：“去买吧。”

孙随笑攥着钱立即飞跑向供销社，她差不多是跌进供销社高高的门槛的，她看见心爱的蝴蝶鞋在一片幽暗中闪闪发光。她大声喊胖阿姨，把手中的钱高举过头。

孙随笑怀抱着蝴蝶鞋回家，爱不释手，她把鞋穿上又脱下，脱下又穿上，三番五次，还是舍不得让新鞋踏在地上。第一夜，蝴蝶鞋是放在枕边的。她闻着鞋散发出的陌生新奇的气味，觉得这一切真高级，真舒坦，真踏实，叫她沉陷美梦中一般沉醉。是的，蝴蝶蹁跹，她要像蝴蝶一样翩然飞跃，就像上学之后她才摆脱了她的小名丑丑，才有了学名孙随笑一样。她现在是拥有蝴蝶鞋的女生，往后她走路也会脚步带香。

时间整过去了四十年，现在，“笑笑鞋店”保持着一个自家员工都说不清的商业秘密，那就是在几十家连锁店经营的多种品牌中，每年春季都会推出一个小众品牌的“蝴蝶鞋”。鞋用软牛筋底，鞋面用头道软牛皮，漆成金色，只有女鞋，数量有限，价格却不贵。员工都不解老板这样做的目的，有人问老板孙随笑，孙随笑望远处，笑而不答。

【作者简介】 陈毓， 现居西安。著有小说集《伊人寂寞》《欢乐颂》《白马》《夜的黑》《嘿，我要敲你门了》，随笔集《星光下，蒲团上》等16部。作品入选《中国当代小小说精品库》《百年百部微型小说经典》《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小说》等几十种选本。获《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优秀小小说双刊奖，第八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第十五届、第十七届、第十八届、第十九届《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首届蒲松龄微型小说奖，冰心图书奖，首届、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第四届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