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时代的情感书写

当读到程田田和潘高峰并肩站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金色朝阳下时，我觉得自己不仅目睹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与幸福，也见证了他们与时代共生共进的关系。

时间回到2016年，程田田在小说中出场，彼时她还是个刚留学归来的年轻女孩，带着恋爱的天真与任性，带着失恋的落寞与颓丧，但五年之后，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中，她不仅完成了自我蜕变，也明确了未来的选择。不仅是程田田，《神圣婚姻》中的每一个人，毛榛、老孔、顾微微、萨志山、于凤仙，都遭遇了个体命运的悲欢离合，并与时代共鸣共频。

李敬泽曾经评论徐坤的写作，“她是一贯兴致勃勃的，是现世的此时的。”这也是这部作品带给读者最直观的阅读感受。徐坤秉公对待笔下的男男女女，是什么模样就呈现出什么模样，不拔高，不矫情，不伪装，经历属于自己的爱恋、婚姻、家庭与事业，有快乐、温暖、憧憬，有欺骗、逃离、伤害，也有瞬间的迷茫与顿悟。

徐坤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文集自序《向现在，向未来》中，将创作阶段做了一个划分：在1993-1994两年间，以 《白话》 《热狗》《先锋》《斯人》《呓语》等一系列描写知识分子的小说登上文坛，此后，又开始女性主义议题的写作，这之后，更是将“文章合为时而著，合为事而作”作为一个作家的道义和使命。在这部以情感为书写对象的小说中，作家一直站在时代现场，不仅关注到每个人物幽微的内心世界，更是对此前的创作方向进行了整体融合，既聚焦女性，也聚焦于知识分子，更是站在女性知识分子的立场来思索当下中国现状。作家始终保持着与现实的同一呼吸频率，直击生活现场，正视中国人的情感状态。

由于强调写作的现场感，整部作品打破了个体的时间体验，将个人的时间与整个时代的发展互相交织，让个人命运更具有代表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作品打破女性狭小的情感体验，将个人情感与时代进程相结合，让我们看到时代对个人的冲击与塑造。

小说从2016年程田田的私人感受写起。正月十五来得迟，限购令给即将要组成小家庭的程田田和孙子洋带来很深的负面影响，因为两家未达成一致的购房意见，恋人孙子洋在北京买房后就突然失联了。故事从程田田去北京寻找孙子洋开始，一直落笔在程田田关于时间的个人体验上，描绘了这个从沈阳来的女孩看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下午五点半的北京和潘家园的感受。如果继续描摹下去，我们不难感受到《厨房》里那种细致入微的心理描摹，女性的内心世界也是一场激烈的战争，但小说马上跳出了程田田的个体体验，宕开一笔，写到“下了地铁后，安训生题名于1997年9月潘家园旧货市场”成为程田田在北京辨识方向的地标。

此后，作者写程田田对于潘家园房子的感受，但同时，又不局限于她的个人感受，而是呈现出中国经济壮观发展的情形，并且从程田田姨妈毛榛的视角，写到了潘家园学者们的青春以及北京房价激长的现状，写到老人们的生存现状，“他们的父母，就被搁置在高高的楼层之上，直至终老”，写到了提上日程的电梯改造问题，限购令和假离婚等问题。从毛榛的视角出发，还提到一个让人深思的细节。毛榛重温拍摄于1983年的《青春万岁》，是十九岁的王蒙写的1952年的一群年轻人。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我们每个普通人归类于“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走到了国庆六十周年、六十五周年、七十周年。毛榛的体验既是个体的记忆，又代表一代人的集体记忆。然而，如果把每代人都放到历史长河中去，作者借用毛榛之口说道，“他们就是他们的转世。他们就是他们。他们根本就是他们。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永远也不会变。”作家打破时间的限制，将几代人的形象通过流行的时代用语关联起来。在对时间的处理上，跳出单一的叙事视角，让读者从这一年出发抵达小说中未曾抵达、但在现实生活中读者已经经历的某一年。在处理当下时间的感觉时，作家不呆滞，而是在两者之间互相跳跃，让读者也回过头看到过去的时间对当下时间的影响。作家先是从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所长孔令健的视角，借用这个强人演讲之口，从2016遥望2021年，展望2021的元宇宙年、企业改制，而要等到小说的下部才具体写到2021年发生的事情，写到孔令健在推行企业改制面临的具体问题，包括人员退休后的丧葬、抚恤费用、社保、分房和评优差异，领导班子成员各自面对的难题：比如一岗双责后的崗位设置的变化，比如58岁现象，58岁老副所长老黄想借改制机会挣钱而被一刀切后的失落，并延伸到职场里“现象级”挤压情形，还通过老孔退休后谋求出路延伸到体制外的世界，触及到各学会的本质。

小说处处涉及热门的时代议题，徐坤一个也没回避，而是认真地思考时代弊病，试图深入理解时代和时代中的人。关注徐坤的读者都知道，她初登文坛就曾深入研究过王蒙先生的作品，在《神圣婚姻》里，我们不仅看到作家对王蒙先生灿烂华美、汪洋恣肆写作风格的延续，更看到了她的努力，接过了老作家一脉相承的社会责任感，有了更宏大的书写气象。

时间、时代与人生成为作品的关键词，读罢全文，你很难说作品的主角是谁。毛榛作为故事的讲述者，也非绝对的主角。徐坤在写作时定然野心勃勃，因为你能感受到她自始至终的努力，努力突破个体视野，建构更为丰富立体的时代群像。小说标题为《神圣婚姻》，指向了婚姻中的百态。或许作家是想借用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标题来表达对幸福婚姻的反讽，从而令人警觉，但不可忽略的一点是，小说中的男男女女的确呈现出了多样的婚姻形态，作品中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把握住了幸福，但又最终走向了幻灭——读者也跟着惆怅。一种满足地落空，让这部小说更富有意蕴。

徐坤曾在首届“中国-西班牙”文学论坛上发表过一篇名叫《鳄鱼与母老虎》的演讲，她在演讲中提出女性文学写作的三重境界：第一重是“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借以突出自我个性；第二重是“没有衬衫的纽扣”，指向颠覆之后的重建，创造出新的美学形态；第三重是“没有衬衫也没有纽扣”，作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达到文学的阔大、浩渺、悲悯、虔诚的境界，出神入化，与生活和解，与这个世界和解。在《神圣婚姻》中，徐坤在处理女性情感书写问题时，打破了一代女性封闭的情感模式，将几代人、几类人的情感与时代变迁相关联，让读者觉察到时代对个人的成就与捡择，也领悟到个人与生活、时代和解的必要。

以程田田为代表的年轻一代知识女性，她们的情感来得真挚、强烈且自我。小说写到她鼓起勇气来到北京，来到孙子洋购买的潘家园房子前，想起他们在新鲜的房屋里的激动与冲动。阳光，硬床板的硌人，眩晕的撞击，包括孙子洋的姿态、身影和声音都是私人体验，但作家志不在呈现一段城市愛情，而是不断地去挖掘女性心灵的深井，借用程田田之口发出了一个质问，“为什么做爱的时候，总要以男的结束为收场。”这个私人体验一下子就联通了整体女性的隐秘体验。不可言，又不言而喻。恋爱失败后，程田田颓丧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在姨妈毛榛的帮助下，得到了一次去乡村支教的机会，认识坝田村驻村第一书记潘高峰，“没那么容易来电，可能是上一次感情被伤得太深，伤口已经结痂，麻痹。”话虽如此，支教的经历到底打开了程田田的另一扇窗，她感受到了一种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在心底萌发，最终用《亲爱的旅人》替换了伤感的《匆匆那年》，在对过去的吊唁中完成了自我救赎，成为一个具有独立价值观的新女性。

在《神圣婚姻》中，程田田的故事只是众多女性故事中的一个。作家借用年轻女性的视角呈现出青年一代的婚恋观，并借助毛榛与毛丹两姐妹的对话，呈现出两代女性不同的婚恋历程。“二十四岁在做什么？”上一代人，程田田的母亲毛丹，已经生育，而毛榛认为像侄女程田田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巨婴化的天真任性人”。事业有成的毛榛，则结婚后又离婚，十多年与对方不再见面，还面临着各种领导上级介绍大她二十多岁的老头子，使她对自己造成了深刻的怀疑，造成自我评价降低。毛榛的正常想法是认识同龄的优秀单身男人，闺蜜顾薇薇告诉她，“同龄单身男人，都娶比自己小20岁女的去了。”通过毛榛的婚姻现状，我们的视野又延伸到一个普通的群体——三高（高学历、高收入、高管）甚至四高（加上高龄）女性面对的婚姻窘况。有了层层铺垫后，当读者随毛榛在飞机上偶遇前夫和他的小妻子时，一下就懂毛榛的内心感慨了——那根亲情的弦终于断了。

由毛榛拜访闺蜜顾微微，作家还写到了以女精英顾微微为代表的中产阶级女性对待感情的态度。她体验着征服与崇拜，并把丈夫萨志山当弟弟一样照顾，安心享受由萨志山打理的家。

由程田田去拜祭孙老爷子，引出了孙子洋母亲于凤仙的情感经历。为了让儿子在北京买房，她假离婚。后来又得知丈夫贪污，骗他假离婚，背着她娶妻生子，孙家又逼她卖房救夫，系列变故让她产生了求死的念头，然而为了儿子活下去的念头，让她重新打起精神，积极去抓住假结婚对象炮三儿。

除上述主要人物外，配角人物的情感生活也写得让人一唱三叹。比如老孔的前妻梁桂芳。作家从她为老孔准备寒碜的内裤，让他在偷情时都不好意思往下脱一个细节，就揭示了婚姻中的不信任关系。两人离婚，她把自己的不满灌输给儿子，还想通过控制公婆来复婚。比如老孔的现任妻子王小萌，有着强势的母亲，却一心追求比自己大的老孔，正因为她有恋父情结，才让老孔稍微安心。写王小萌的母亲，老孔的小丈母娘樊梨花的片段尤为精彩。作为叱咤风云的商场强人，她休掉成为大学教授的丈夫，在处理老孔前妻和大儿子的问题上更是雷厉风行，用一百万，把所有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对于这个特殊的女性，作者特意在老孔与王小萌的结婚典礼上，把樊梨花和莎乐美的形象进行对比，呈现出现代女性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

由于女性群像多是知识分子，因此小说也多了一些哲学的意蕴。比如写养猫的心理体验时，作者用音乐的感觉补充了女性的生命体验：“茫茫都市，一个单身女人，何尝不是一架高级而优美的钢琴，这些猫啊狗啊冷不丁的缠闹，何尝不是活着的莫扎特和贝多芬”。还有一段毛榛和顾薇薇讨论房屋和婚姻的关系：婚姻是房屋的精神内涵，房屋也常常成为婚姻的信物。

王蒙曾为徐坤第一部小说集《热狗》写了篇序《后的以后是小说》，其中有几句评价其写作风格的话：虽为女流，堪称“大侃”。虽为年轻，实为老辣；虽为学人，却把学问玩弄于股掌之上……在《神圣婚姻》中，读者再次感受到作家的“大侃”和老辣。作家打破了女性婚恋写作的情感类型，将男性与女性群像并置，将更多婚姻形态并列，让我们看到时代之下的芸芸众生，以及由芸芸众生注解的时代。

小说还描绘了男性知识分子群像，并与女性知识分子群像并置，相互映衬，使得两者的形象都更加鲜明。男性知识分子群像中，有强有力的引领者，锐意进取的开拓者，也有墨守成规者，怀才不遇者，默默无闻者，不甘寂寞者，甚至有因嫉妒而捏造检举信者。小说以毛榛研究所改制为契机，展现了当代知识分子复杂的生存状况。除了老孔和老黄的选择让人感慨唏嘘外，以副所长菲利普为代表的野心勃勃一派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作为留学归国的人员，从恃才傲物到巴结领导，菲利普的转变意味着知识分子对现实的妥协。他与老黄联手递交检举信，为老孔制造韩国女学生照片事件，也因在巡回检查中查出自己的老婆孩子已拿了美国绿卡，属于裸官，被诫勉谈话并免除了行政职务。这是个悲剧人物，我一直认为菲利普的形象可以和孙子洋的形象互补着进行解读，同是留学归来，同样是不适应职场，但孙子洋选择辞职去深圳创业，两人的不同选择或许暗示了不同的时代命运。

小说还以巡回检查中毛榛的一封检讨书引出了研究所的婚姻百态。个别同志离异多年，仍在单位领取爱人生病手术慰问金，引出为贷款买房而假离婚的事件，再次揭示了时代对个人选择的影响。个别同志未婚领取爱人生病手术慰问金，引出男女双方婚前财产的讨论。也写到萨志山离京到山区挂职锻炼，离开顾微微，离开研究所的桎梏，他的出场由颓丧、沉默寡言变成了雄姿英发、仪表堂堂，男人金子般的年纪的美，与从前判若两人。这也是时代之功。

无论是男性群像还是女性群像，作家都秉持公心，不偏向谁，客观呈现出由男女组成的社会。作为女性作家，徐坤异常敏感，时不时借用男性的视角充盈女性体验。当毛榛与萨志山在安岭难得一次倾心交谈，他说到了自己当初离职的原因，“静得太久了，静得感觉不到我自己了”，毛榛敏锐地捕捉到了男性的体验，认为“女性很多时候，其实已经无所谓愤怒，委屈，也无所谓希望和绝望，就是这样活着，静默于当下。太久了，静得感觉不到我自己了”。

在萨志山挂职的安岭，毛榛想到了侄女程田田的未来，让她去乡村支教锻炼，由此，整个小说的背景转到乡土中国。为乡村安装5G网络而忙碌的程田田，终于走出了狭小的女性世界，借助长辈们的帮扶，完成自我认知。当程田田回到北京报考中国社会科学大学的博士时，已是2021年了。她约潘高峰在北京潘家园见面，既是与五年前的自己告别，也是在用新的方式迎接“十四五”开局之年。

时代浪潮滚滚向前，每个人自身的命运都与时代紧密相连，无论是个体的情感体验还是一代人的情感书写，只有融入时代，才能真正激荡每一个读者的心。

【作者简介】  鱼木，本名余志勤，教师，现居四川成都，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延河》《野草》《青年作家》《中国校园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