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本书,就像认识一个人,都是缘分。
可巧的是,我刚开始读《素锦的香港往事》时,遇见并认识了这本书的作者百合。有朋友说过,一个人心意动的时候,会形成一个磁场,机缘巧合就出现了。
书的开头,引用了《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即将到达香港时在甲板上看风景的一段原文。真是一个想不到的开场白,由白流苏,导入周素锦,这是一个多么巧妙的构思,不动声色就把读者代入了香港,代入了素锦的香港生活。于是,我很好奇,百合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心意动,我与百合在鲁迅文学院山西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上,不期而遇。
自然,我们聊到素锦。惭愧的是,我刚读了开头,还无法就作品展开更多地交流。现在想来,当时与作品与作者的若即若离,恰如男女恋爱之前的好感,朦胧而暧昧,让人情不自禁地带着探究去閱读。
再读百合和她的素锦时,我意识到,百合大约也是这样读张爱玲和她的白流苏。
读一本书,原来需要这样层层叠叠的缘分。
百合和素锦,同样是一些有缘人的接力,比如收藏家刘涛,比如书信的原主素美,以及素美与刘涛之间所有经手的有心人。
一切都是缘分。
百合在“引子”中写道: 我知道她的名字,见过她的字迹,却不清楚她的模样;我了解她的人生,洞悉她的脾气,却不知晓她的结局。
“她”就是素锦,一百年前出生的写信人;百合,是一百年后的读信人。在一摞摞的家信中,顺手拿起了第一封,从此跌进了一个女人煎熬的人生里去。百合说。
然后,一封封读来,竟有四百八十二封,六十余万字,跨度二十年。读罢这一个女人云锦书上的生活史诗,百合以非虚构的方式,还原了素锦在香港的往事。
让时间从百合的叙述里,回到1956年10月5日,这四百八十二封书信的开端。
四百八十二封书信
1956年10月5日,是素锦到达香港的次日。从这天开始,素锦和妹妹素美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家书往来。
这封信,其实是这一组书信的第二封,第一封是素锦向上海市政府申请赴港的求救信,这封信里,说明了赴港的原因:父亲早逝,生计所迫,成为伴舞。及遇章文勋,愿负担她们一家生活,遂与之同居,生子女三人。后章于1950年不辞而别,携正室妻儿赴港。几年后,生活难以维持,决定赴港寻“夫”。
这是素锦开启香港生活的“引子”。
抵达香港的时间是1956年10月4日。次日,素锦便给上海的家里写信报平安,对孩子们说:妈妈已于四日下午平安抵港。一切都好,勿念。今天我已见到你爸爸,现在还没有结论……
素锦,就这样从碎片化的文字里,以一种复杂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提醒自己,勿以微小的悲欢去理解素锦的生命史,也勿以宏大的命题过分解读时代的背景。且随素锦的轨迹去经历,去感受未来一切的发生。
素锦是如何留在香港的?最初只是一种战略战术。
她给了章文勋两个选择:A、给生活费回上海;B、接孩子们来香港。但章文勋的答案是C:我现在生活困难,无法负担你们的生活。并且说这些话的时候,素锦说章态度“很不好”。
面对章文勋的摆烂,素锦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放下自尊虚与委蛇,并给自己留下周旋的空间:“我不预备回去了。”这话,半真半假。于素锦而言,不失为一种愿望;于章文勋,是一语成谶。
于是,素锦给家里写信,拜托妹妹照顾孩子,暂且在香港等待章文勋所谓的“结论”。等待的煎熬里,最大的寄托还是写信,和素美痛斥章文勋,和孩子们交代诸如讲卫生、懂礼貌之类的零碎话头。至于去与留,素锦是跋前疐后,难有定论。
时间在等待中一天一天熬过去,书信从香港一封一封寄到上海。直到素锦在香港的第三个年头,章文勋终于给了她二百元港币。素锦欣喜若狂,但那个时期的章文勋,对素锦的态度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在百合的叙述中,章给钱的时候是“丢”给的。素锦也不是察觉不到章的态度,她与素美在信中说过,章文勋现在很少来找她,来了也是和李先生谈生意经,对素锦视若无睹,没什么话说。
李先生,素锦唤作“小姑父”。彼时,素锦寄居在小姑姑家已经一年多了。受过什么恩惠,看过什么脸色,素锦也在信中说过,给她做旗袍,带她看电影。但时间久了小姑姑的脸色也不好看。素锦在信中和素美说小姑姑为人私利刻薄。
人心和人性渐渐从字面里浮现出来,但生存的无能为力,让我们对素锦不忍心苛责。可以想象,写到此处的百合,心情也是复杂的。对自己笔下主角的态度,既不能表现为感性的泛滥,又不能表现为理性的冷漠。对于写作者,这是一种极其克制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章文勋开始给钱,都是一个良性局面的开端。素锦开始给家里寄钱,信中也开始说到寄钱、用钱的事。
钱,在生活和信中都延伸出希望。待到章文勋终于给素锦租了房子,素锦的内心已经倾向于留在香港,她在信中流露出的愿望不再是讨要生活费,而是憧憬孩子们来香港。
苦熬中等待,偶尔也会有光。那段日子的素锦,在租来的房子里用读书来消磨时光。她与妹妹在信中说:“简单的生活与智识是不可脱离的,有智识,即使过最简单的生活也是有技巧的,所以我有信心,我有勇气,我相信我们是会好的,快乐些吧!”
喜欢这样的素锦。百合说,这大概就是阅读的力量。
如果书信在此刻戛然而止,我们愿意相信,素锦从此过上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日子。但这也许是素锦的往事里最明亮而又失落的瞬间。毕竟,未来还会发生很多事情。素锦没有回上海,孩子们也没有来香港。彼此的生活还将在频繁的书信里延伸。
有开始,就有结束。素锦和素美的最后一封信是1976年12月12日,此后,溘然断裂。生活的维度就局限在这四百八十二封书信中。
需要说明的是,这四百八十二封信,其中包括素锦写给妹妹的三百二十六封,和素美写给姐姐的一百五十六封书信的底稿。其中有一年,姐妹俩的通信达到八十五封,素锦五十三封,平均每周一封,素美三十二封。书信的内容,其实就是姐妹俩之间的对话。鸡零狗碎的琐事、苦口婆心的教育、山重水复的思念、世俗人情的往来、儿女的婚嫁大事、震惊中外的事件、天翻地覆的争吵,还有渗透在一切生活里的人情冷暖和物力维艰。
是的,物力维艰。这是素锦的人生中一直无法摆脱的困境。这六十多万字的书信中,密度最大的文字是:钱。也不得不承认,“钱”这个字眼以最大的压强处处挤压着生活,却又以最大的浮力承托起生活的希望。
百合据信件中提及的钱款进行统计,素锦到香港的前十年,一共给家里寄去两千六百三十二元港币;后十年,共寄回港币三万三千九百元,人民币一千元,并几百美元。“钱”,以其最真实和现实的存在,缔结着以素锦为中心的一些人物关系,甚至包括这些书信的往来。
素锦也许没有这么想,也许想过更多。而想与不想之间,隐藏着现象与本质的辩证关系:本质比现象深刻和单纯,现象则比本质更丰富和生动。
生活,更流于现象。可是,从书信中的现象,抵达生活中的現场,素锦看起来都不那么幸福。但是,一百年后,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并不那么幸福的素锦,能够在各种矛盾与撕扯中将生活的百般况味诉诸笔端,于书信中寻找到一个生命的出口,都是一件幸福和幸运的事情。
素锦可能都不知道,她的生命有着四百八十二封书信的加持;更不知道,一百年后,她还背负着一个时代,背负着一个上海女人的生活史诗。
上海女人素锦
素锦,是上海女人。
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是老街旧巷,暖风过堂,上海,有王安忆笔下《长恨歌》里的弄堂、闺阁。她说,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在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
幼时的素锦,其实不住在旧上海的里弄,而是乡下。到香港后的第二个除夕夜,素锦给妹妹写过一封长信,同时也写给孩子们的信中,回忆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当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已懂得很多了,那时你们外祖父已死二年了。家里的经济情形已经恶劣了,我和阿姨、舅舅、外祖母在乡下住着……阿姨那时还小,这些情形我还历历在目……在十五岁时和阿姨分开,到上海来读书,一直到十七岁,才和外祖母、阿姨、阿舅住在一起。这些情形已经有十七年了……妈妈今年已经是三十四岁了……”
在这封充满回忆与情感的信件中,透露了一些基本信息:1958年的素锦34岁,那么,素锦生于1924年。素锦读过书。此处,“读书”的意义不是指单纯的阅读,而是上过学堂,或者女校。中国近代第一所国人自办的女子学校——经正女学,于1898年在上海成立。1922年,上海才开办了第一所平民女校。此后,女子教育尚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社会过程。但生于上世纪20年代的素锦,却读过书。
不过,对于素锦来说,这些信息都不是她要表达的重点,她的重点是那句“阿姨那时还小”。这意在言外的表达,在读过1973年的一封信后,才会更加了然:父亲去世那一年,她十二岁,大弟八岁,素美四岁,二弟才六个月,父亲临终托孤,说老大,以后几个弟弟妹妹就靠你照顾了。素锦十三岁开始打工赚钱,经人介绍得到一份抄写的工作。后来又去过纱厂,但还是不够养家。终于有一天,素锦下海做了舞女。
此时,再回头看1958年的那封信,素锦在信中说的“十五岁到上海读书”,其实包含了她人生中的两个阶段,“十五岁到上海”是真的,却不是读书,而是做了舞女;“读书”也是真的,却是十三岁以前的事情。素锦的希望与曾经的曙光,在信中错位地拼接。
素锦做了舞女,刚出道的时候,也许就住在王安忆笔下一个弄堂的亭子间。很难说这是生活的幸与不幸。如果没有大上海的背景,没有现代文明催生下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生活,素锦一家人又何以度过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可是,素锦自己是不幸的,如《半生缘》里的曼璐,自己在花花世界里载歌载舞,载沉载浮,却支撑起全家人的衣食,和弟弟妹妹们纯洁明净的求学之路。这是天堂和地狱的分化,任谁,都会心有不甘。
所以,当素锦在信中用上海女子玲珑的心思,反复提醒妹妹自己的功劳。以及她们在信中发生争吵和危机,又拿出这张最有力的亲情牌时,百合写道:中国人特有的智慧便自动上线了,那就是痛诉个人史,用自己过去的付出和不易,来换取对方的谅解和同情。
素美当然原谅了姐姐。其实不用姐姐提醒,素美是知恩图报的。母亲曾把她送了人,是姐姐上门把她领回来的。素美努力读书,是因为要报答姐姐。后来辍学,也是因为心疼姐姐。
素美辍学了,但素锦的大弟元陵在美国考取了博士学位,并在美国成家立业;二弟幼陵虽未取得瞩目的学业成就,却喜欢研究古文字,他在致兄长元陵的信中写道:“弟失学久矣,赖素锦姐扶助得就学至初中,而后就业,或兵或工廿四载哉,业余之际尚考于语言、文字、速记等学术研究,略有心得,正待整理成册以贡献于社会和国家,今节录拙作《汉字字源》一书一小节,题为《周字考》献于史前,班门弄斧,恐不足为训……”
他们兄弟的成就或成绩,正如幼陵所述,“赖素锦姐扶助”。
无论“舞女”如何受到社会的诟病,也无论不清不楚地跟了章文勋之后的日子是多么屈辱,素锦都完成了父亲的托付,供他们读书,养他们长大成人。这不是一个素锦的个人命运,而是很多素锦们难以逃脱的历史命运。
素锦的人生,镶嵌着旧上海的底色。
也许,一个人的命运,被稀释到历史的命运之中,痛感会迟钝一些。这样也好。
那么,素锦在上海,命运有没有为她实现一点生和活之上的愿望?比如爱情。我努力在文中和信中去发现,却很微茫。大约在六十多万字的书信里,百合也没有捕捉到素锦与章文勋的爱情,因为书信的开头面对的就是抛弃。但他们曾经共同的时光里,还是诞育了三个孩子。我宁愿相信,素锦在上海的时光里,与章文勋也是有过一段恩爱的。
素锦离开上海的时候,决然想不到,从此她会真的离开上海,成为一个香港人。
素锦的香港生活
初到香港,走在马路上,素锦赞叹“真是热闹”,又说“那边东西都甚便宜,五光十色”。街上的人们还是穿着旗袍,素锦仿佛回到了旧上海的时光。
从上海到香港,城市的重叠里,素锦并不违和。
违和的是与章文勋。上海的流年里,还浓缩着他们曾经的过往,可转眼,章文勋就换了一副嘴脸。说他“很不好”,“现在生活困难,无法负担你们的生活”。然后不辞而别去了美国。
素锦尴尬地“赖”在小姑姑家长达两年,耗尽了所有的尊严之后,才等到章文勋的一点良心发现,终于给她租了房子,并且开始给她生活费。素锦,就这样在香港驻扎下来,守株待兔的目的只有一个字:钱。俗气,却又真实。
不怪素锦。陆陆续续的不相信,已经让相信变得遥远。
章文勋的生意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未见好,坏的时候就哭穷,说,“每次发薪都前吃后空,真不想做人了,不如死了算了。”生意做不下去的时候,章文勋就跑路,去美国、西贡、澳洲、多米尼加,找生意。素锦惶惶不可终日,一直都活在被抛弃的阴影里,却在意料之中地再次被抛弃。章文勋去了西贡后,素锦又陷入无依无靠、身无分文的绝境。但绝境,可以让人置之死地而后生。
素锦去找工作。不拘女佣、保姆,只要能糊口就行。期间,章文勋从西贡也曾来信,说如果她“改变方针”,也绝不怪她。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素锦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她也豁出去了,与素美在信中讲到,不能再顾什么小节了。但找下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素锦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塑胶花厂的工人。大约是在塑胶花厂的这段时期里,她遇到了张先生。她在信中写道:张先生是机缘认识的,热心热肠,照顾我实际,帮助我实际,帮了许多忙,也是清清白白的,一无所求,非常同情我,犹如哥哥妹妹一般。
没有血缘的哥哥妹妹,不过是红尘男女心照不宣的一种小把戏,进可攻退可守,彼此留一点颜面罢了。
后来,素锦又做过抄写的工作,后来又去一家餐厅做过收银员,自己的收入加上张先生的帮助仍是勉强度日。张先生确实帮了她很多,押租、房租、学费,都是真金白银。素锦对他评价也很高:讲信义、性情敦厚、品行良善,可谓良人。但张先生终究也没能成为素锦的良人。
素锦的几份工作,大约做了两三年。
彻底失业的素锦,却仍然淹留在香港。张先生从素锦的信中消失后,她不得不把命运的筹码再次押在章文勋身上。素锦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算计捉襟见肘的钱,算计早已没有恩爱却还有一点剩余价值的章文勋。
生活如此困顿。但素锦,还是上海的素锦,依旧有自己扮美和穿衣的秘笈。长衣长裙修修改改,就是流行的短衣短裙。素净,却体面,永远不露寒酸相。
且说,章文勋还是有一点头脑,或者运气的。他做过很多种生意,玉石、矿石、地产,直到1965年以后,境况才有一点点好转。素锦把从章文勋那里得到的钱,大部分都寄回了上海。
生活就那么以素锦自己都憎恶的面目,围绕着每一分钱的算计,一天天地熬过去。可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也算是百忍成金。苦熬着的素锦真的熬到章文勛的玉石生意好转,每月能给她一千港币作为生活费的日子。这些钱除了维持香港和上海的家用之后虽然已经所剩无几,但毕竟是宽裕了。素锦仍然精打细算,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就像她在信中说的,只有章文勋过来的时候,她才舍得买点水果,洗净、削皮、切好、装盘,端给章文勋,他吃果肉,她吃核。悭吝,却又不失精致;心酸,却又略感安慰。
纵是情义淡薄,这么死守着,也会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日常。
生活却不仅是这样平淡的日常。那些年的香港,也并非只是表面上的繁华和热闹。身在其中的人,都曾受到那个时代的颠簸和撞击。历史下,没人能够置身事外。
素锦到达香港后第六天,香港便爆发了“九龙暴动”事件。这是香港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暴动。这次事件与素锦最直接的关系,就是香港环境不太好,章文勋直接跑到了美国。
1962年,“温黛小姐”以十三级的风力驾临香港,卷走了一百八十三人的性命,七万多人口的房屋。还好,素锦家租住的小房子只是被“吸”走了玻璃和百叶窗。当时,章文勋在西贡。可怜又幸运的素锦,逃过了台风的劫。
水荒,接踵而来。是周总理指示“不惜一切代价,保证香港同胞渡过难关”,经过大陆人民的支持,把东江引流入港,才彻底地解决了香港的用水困难。在东江源头的三百山,现在还有港深社团出资建造的思源亭、滴水观音、思源宝鼎,见证了大陆与香港一衣带水的深情。
水荒还没有过去的时候,素锦失业了。内忧外困,素锦经常陷入这个城市和自身的各种困境里。
很多时候,人是人自己的困境。
比如,1973年的香港,发生了一次长达二十一个月的股灾。拮据的素锦竟然也未能幸免,用股市里的话说是被割了“韭菜”。素锦是和小姑姑合股的,所以她把这次股灾归咎于“合股最不好”,归咎于对她有过恩情的小姑姑。
香港还发生过油荒、纸荒,各种抢购和物价飞涨。素锦在各种集体性的灾难和个体性的动荡中,还搬了六次家。素锦在香港的二十年,既不安居,又不乐业。
素锦最后一次搬家,时间已经是1976年。素锦终于买房了。买房的首付也罢,贷款也罢,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素锦在信中说,章文勋现在在钱上“算得精透”,他说每月要付银行贷款,给她的生活费一分不加。素锦也承认自己打他的小算盘。就是这么算得精透的两个人,最终却也掰扯不清地捆绑在了一起。
总觉得,我能概括的素锦在香港的生活是线性的,而真实的素锦该是多么的立体,真实的香港又是怎样的波澜壮阔。总想在书中窥得四百八十二封书信的全部,又想在信中窥得素锦生活的全貌,可是,生活永远是以点带面的,我们无法对一个人的生活了如指掌。我们甚至不清楚自己模糊的日常。
但我的记忆里已经存储了无数个素锦生活的画面,从码头到街头、从小姑姑家到租屋、从商场到邮局……她的背影、她的表情,都伴随着深刻的孤独。
值得安慰的是,孤独中还有书信。信中,有素美,有孩子们,还有姊妹兄弟之间密不透风的亲情。
中国式亲情
中国式亲情的特点,常常包含着一种牺牲精神。
正是这样的牺牲精神,构成了素锦姊妹兄弟相处的情感基调。可以说,没有当初素锦的牺牲,也就没有所有人的后来。
离沪之前,素锦并没有一个人留在香港的打算。由于不能及时返沪,一封一封的信从香港寄到上海,再三对弟妹们说,“现在只能将小孩拜托给你们,如果过了一个时期,章如仍无消息,我立即返沪,现在种种拜托你们,容后再谢……”“知妹为我关心,并细心照顾孩子及物件事,使我心感万分。想手足情深,使我铭感不已……妹待姊情深,不知何日可报”。素美待素锦的孩子,也是报恩,这是恩恩相报。
大约是第二年的冬天,素美帮孩子们垫付了学费、生活费,替他们织了羊毛衫。素锦感激涕零,信中的称呼都从“你”变成“您”:“我是非常记挂您的身体的,像您的体质和性格沉静,会思虑,终是不会十分强健……希望保重为要。”那时候,素锦还没钱给家里汇款。有一段时间,素锦还随孩子们称呼妹妹“阿姨”:“我们只有这一个男孩子,阿姨请你一定设法代我说服他,一定要争口气……也望阿姨代我管管……”
虽然素锦请求素美代为管教,但管与不管,都有不是。养母难做,素美有苦说不出。此时的素锦在信中对妹夫的人品非常称赞,语言也很谦虚:“像临轩妹夫这样的伟大,也是稀贵的了。”“临轩也是如此,为了我,加重了你们的负担,恩情高于天,为姊妹内心祈求上苍佑我们一家,尤其是你们……”感恩戴德的素锦,在信中用尽了祝福之语:身体康健、康健快乐、天佑善人……
那时候,素锦给家里寄钱的定额基本是每次一百元港币。
1970年代以后,章文勋的生意好转了,素锦每个月寄给家里二百五十元港币用作生活费,凡有人过生日或者置办新衣等其他特殊开支,会另外寄钱。宽裕一点了,却每封信中都谈钱,素锦自己都说讲来讲去都是钱。
正是錢的问题,引发了素锦与素美之间的信任危机。
素锦觉得自己宁可不吃不喝,也要把节约下来的钱寄给素美,而素美这边把姐姐寄来的钱都用到孩子们身上,自家的钱也贴补进去不少,却落得素锦埋怨:“我寄钱给你们,乃是省吃省用省下来,你们真要我不吃不喝不用不付房租吗?”“每个钱都是带血抠出来的”。然后,素锦照寄不误;素美,也做不到撒手不管。
但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管的结果,就是小庆——三个孩子中唯一一个男孩儿向妈妈告了阿姨一状,说阿姨偏心姐姐和妹妹。素锦大怒,向妹妹发了一封言辞激烈的讨伐檄文,指责他们为什么不给小庆买手表和自行车?为什么每次寄来的合影里见不到小庆的身影?为什么收不到孩子们的来信?
亲情,其实是一种情感的闭环管理。而章文勋、素锦、素美、孩子们,在用钱方面的单循环,破坏了闭环的属性。素锦与孩子们之间隔着素美,他们长期没有得到孩子们的爱和回报,所以,她各种疑心。
于是,素锦当初千恩万谢的拜托,变成了此刻颐指气使的质问。她疑心素美夫妇从思想和感情上都霸占了她的孩子,还说“勿以为我麻糊不知”。这封信中的素锦,将人性中的恶念与丑陋表现得淋漓尽致。姐姐劈头盖脸、字字诛心的责问,就像隔空投过来的炸弹,把毫无防备的素美炸得血肉横飞。素美伤心、痛心、灰心,但仍然条分缕析地就姐姐信中所有的不满一一解释和作答。除了澄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并义正词严且一针见血地指出素锦的教育问题:“如果只讲溺爱,不鼓励他们上进,就会麻痹他们的学习精神,放任自流,物质刺激养成小庆纨绔子弟的习气,只会用钱毫无本领,任何事情都捏不上手。”小庆的形象,大约一直在模仿旧上海的“小开”。对于孩子们的缺点,素美有认识,却一直没忍心说破。
这次吵架,用现代语言来讲,相当于“云上”吵架,没有面对面,却此时无声胜有声。因为文字,比面对面更真实。如此,她们在已经固定的内容里,反复地咀嚼和琢磨,然后在等待的时间里,让猜疑不断发酵。这场架,吵得姐妹俩从精神到身体,都一败涂地。
从此,就决裂了吗?
没有。素锦就是在这个时候,拿出那张最有力的亲情牌,回忆他们共同的艰苦岁月,以及她现在仍然是“黑市夫人”的身份,来换取妹妹的同情和原谅。还有比这段经历更让人共情的吗?素美想起姐姐为他们所做的牺牲,一切不愉快都消弭在相濡以沫的亲情里。
不唯这一次。弟弟幼陵还占用过素锦的房子,终于搬走的时候把素锦家里的老物件洗劫一空,为此,素锦与幼陵,幼陵与素美,孩子们与舅舅,都产生了嫌隙和矛盾。
最具中国式亲情特点的是,素锦离别上海十九年后回沪探亲,结果却不欢而散。那情形,和电视剧里所有的大团聚必然要起争端一样,矛盾集中爆发,素锦与幼陵,幼陵与素美,素美与素锦,在亲情大战里捉对厮杀,直至素锦身心崩溃地返回香港。
然后,自然是彼此原谅,和好。作者百合写到,亲情的神奇之处就是经打耐摔,颠扑不破。
次年,小庆结婚的时候,素美一手操办,并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香港的素锦进行了实况“报道”,并在信中虔诚地写到:“但愿春风熙熙,今后我们阖家团结得更为紧密。”素锦夸赞妹妹“吾妹文笔流利,文藻措辞优美”,让自己有读小说的感觉。
文字是有表情的,“春风熙熙”,让写信和读信的人,以及此刻作为读者的我们,都如春风拂面,心情温暖和煦。
这样的素锦和素美,是我们在阅读中期待看到的模样。在浓浓的亲情里有日常琐事的互动,在琐事的叙述中散发出活泼的文艺情怀,又在文艺情怀中闪烁着女性意识的觉醒。
女性意识的觉醒
女性意识的觉醒,往往不是从自身开始的,首先认识的可能是男性。
在中国,首先提出一夫一妻制的是戊戌维新派。1912年公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明文规定中国实行一夫一妻制。但因为各种历史原因,直至1950年5月1日颁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国才真正彻底废除了一夫多妻制。
素锦就是在这个时代的夹缝里遇到了章文勋,你情我愿,却不受哪一条法律的保护。说到底,是时代决定了如素锦一样的小人物的命运。幸运的是,裹挟在这个时代洪流里的素锦,还读过书。
1898年,在梁启超、经元善等人的倡议下,中国近代第一所国人自办的女子学校——经正女学于上海成立。此后,务本女塾、爱国女学、民立女中等华人女校纷纷兴起,到素锦出生的1920年代,上海已有40所华人女校。素锦也许曾经是哪一所学校的女学生。
整个社会在推动着女性意识的觉醒。
比素锦小八岁的素美,似乎比素锦觉醒得更早一些。当初素美是为了减轻姐姐的负担才辍学嫁人的。结婚后没有收入的素美很快意识到:女性要解放,依靠丈夫总不是长久之计,经济独立才是根本,所以一定要找工作。之后,素美通过努力考进了棉纺厂。
素锦跟了章文勋,儿女成群后,也去托儿所做过工,在里弄开会教过书,最终使她放弃的原因是收入微薄,无法负担一家人的开支。在放弃中妥协,素锦就认命:“我知道我现在是忍受的时候……除非我自己有本事能自力更生,经济独立。”当初,素锦选择了依靠男人的快捷方式,一不小心变成空白文件时,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没有备份。
是素锦和她的选择,一起趋向了命运。
素美在1960年给姐姐的一封信中,也曾委婉地建议姐姐出去工作:我觉得你应该提醒姐夫,最好能帮你找事情做,这样你人也不会在家愁闷,自己在经济上也独立了,虽然找事困难,但不妨试试看。素美还是把章文勋当姐夫的。但这个姐夫也没有帮素锦找事做,反而自己跑去了西贡。走投无路,素锦才去应聘保姆,直至去了塑胶花厂。但不管是女工还是收银员的工作,素錦最终都没有坚持下去。
无论上海,还是香港,现实中有更多的素锦。
比如,素锦认识了一位方太太,也来自上海。素锦笑话她是不会用钱的有钱人。但很快,方太太就成了不会用钱的没钱人。因为方先生在香港还有一个女人,她被赶出来了,且一分钱也不给她,逼她回上海。素锦劝方太太不能放弃,要用冷静的态度对付他,假情假意地对待他,争取他的钱,还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后来,因为方先生的厂子出了问题,却是以方太太名字注册的,又被抓去坐了两个月的牢。后来的后来,厂子破产了,方太太也离婚了。“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涉淑!”对于方太太这样不善经营,又没有心机的人来说,又怎么懂得素锦那样的忍耐与周旋。
香港,云集了许多这样来寻夫的女人。素锦还接待过一位叫华云芝的女人。云芝是从上海嫁到香港的,丈夫在外面有了人,不回家也不给她生活费,云芝手里没钱,只好帮人带孩子挣零花钱。素锦也劝云芝要忍耐,忍到丈夫回心转意。但云芝后来也选择了离婚。很难说,离婚是解决婚姻问题最好的方式,然而,兰因絮果,相看两厌,离婚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命运同素锦一样的女人未必都是给人做小的,比如云芝、方太太,还有章文勋的老婆,她们都是正室,但她们同样过得不幸福。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独立的经济,一朝红颜弹指老,色衰而爱弛。
经历过自身的窘境,又看过她人的悲哀,素锦却始终都对男人抱有幻想。这种思想的桎梏,究其根本,是因为历史的局限性,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但时代投射在素锦身上的印记,有可悲,亦有可喜。在素锦和素美的信中,可以看得出,她们读过很多书。素锦为了鞭策孩子们努力,在信中给她们讲耶克特·马洛的《苦儿流浪记》和《苦女努力记》;她与素美谈到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推荐罗曼·罗兰的书;还有她们共同读过的凯瑟琳·温莎的《琥珀》。素美也有文艺情怀爆棚的时候,她在1976年写给姐姐的一封信中,曾经引用过《基督山伯爵》中一段文字,“在抱有希望的前提下,应该有所等待。一位先哲曾告诉我们:人类的所有智慧,就是集中在‘等待二个字,世上最最伟大的,最最坚强的,特别是最最敏慧的,就是知道怎样有所等待的人。”
阅读,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陪伴。同样,书信,也是一种最伟大的陪伴。
感谢素锦,是她的书信,让语言有机会与时间对决。感谢百合,是她的创作,让书信与时间互相成全。
不可否认的,非虚构的创作里,仍然包含着虚构的特性,让我们通过那些生活的横截面,看到一个维度饱满、形象立体的素锦。
又必须肯定的,这样的素锦,是真实鲜活的。如百合在“后记”中写到的,作为讲述者,必须时时警惕因入戏太深而失于主观,一不留神泄露过多情绪而将文字漫漶,让这个真实的故事失去真实的力量。
百合的写作是开放式的,超越同情,超越判断,真诚又克制地用文字把素锦的生活一日一日推动下去,不写情感,只写发生。
她把情感留给了读者。不巧的是,我是一个克制的读者,没有为之泪下,但在这里忍不住留下自己的读后感。
我在哪里曾经读过:作品与评论,有点像爱情。这么说,希望没有僭越。
【作者简介】徐焱,1980年生,山西定襄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山西文学》《黄河》《五台山》《忻州日报》《合肥文艺》等报刊,并在全国征文比赛中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