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常产妖怪。
村民自古以来的论调大都有某种相似,最初的传言说有千年老怪藏在婴儿皮肉之下,后来将它归为天谴和惩罚的说法多了一些,紧接着在年年草木更返的深山里,猎户说豺狼缺了一冬天的供奉粮,冰雪消融之后、春意未长之时就会频频下山伤人,他们扯着自己破烂的衣袖和陈年的疤嚷嚷,说急需多几个怪东西当做人们的虔诚心意。村里的老人们拄着杖沉默不语,初春微冷的阳光照在银丝般的发上,腾起半透明的霧气。他们看着一个个男人组成一支支精悍队伍,从这一家走到另一家,胳膊上没有代表荣誉的章,口里含着粗重的呼吸,鼻翼翕动模拟他们最讨厌的那种野兽的敏锐嗅觉,从木板下、杂草堆、堆积起来的麦秆里扯出或蓝或红的襁褓。有的人家默认了这种老天爷的惩罚,粗布棉裤压着一地灰土陈麦,直愣着目光试图从自己祖上几辈找出犯错的痕迹;也有的哭天喊地、生拉硬扯,破开的喉咙里喷几滴干涸在半空的血,最后被领头的搜查队重重一推,头磕在茅房门口的石上。
领头的拎着襁褓往外走的时候并不低调,怪婴长了两个头,两个头一起大放悲声,而他只有一只空余的手,只能掐住其中一个的咽喉。
这也不算死了,他扔下一句,这边这个还活着。
老人们还在看,他们不怎么说话,多晒一刻钟的太阳才对骨质疏松有点帮助。他们脑中灌满了今天的稀汤、冻死的庄稼、随日头渐沉开始疼痛的膝盖,五十年前扔掉畸胎的人和五十年前被夺走畸胎的人坐在一起,眼角分泌的液体记不起被清洗,于是干脆就这么粘住眼皮。那摊红色缓缓从院口流出来,鲜红、透亮、饱含温热的生命,他们一起望着它,领头的人无奈又急躁,匆匆跨过去。
领头的是当地十八岁的青年。他们选中这一辈中最有号召力最勇敢的一个,推举他成为新一代斩妖除魔的英雄,率领一帮同样热血沸腾又无处释放的伙伴,没有舞刀弄枪,却实实在在充满气势。他们从第一个误生下来的怪胎开始,第一次颤抖的食指和发软的腕骨开始,到后来一把可以咔嚓拧断一截颈椎骨。
这是“真正成年”。
真正成年的过程往往要拖好几个年头,后来每个适龄婚嫁的男女都战战兢兢,在祖宗牌位上虔诚上一炷香。有时候香不灵,有时候愿望不灵,有时候两三年一搜,大多有些收获。
老人们不说话,他们偶尔叹息:“唉……”
在叹息声里,红色干涸,渗入土壤,消失不见。
年头叠着年头,来年时候,冰消雪融柳树抽枝,柏油路修到离村子还有几百米,畸胎的出身悄然改变了模样。这一代的领头人跟随外来的报道与知识,最后说水质是导致他们的孩子长出两个头颅的元凶,喝了水的羊腹下钻出半人的东西,同样的水进入庄稼地、养鱼塘,也进入每家每户的水缸里。于是他率领小伙子们将这些生物放回他们原本的水里,只留下发白肿胀的皮浮在上面。有来支教的年轻老师站在岸边,也有村民们好心劝他:离远点,离远点,这水吃人!
靠山的森林是禁地,流过村子的河是禁地,每家每户晚上不锁门,每个孩子的啼哭声都要清清楚楚。夜晚风多,撞厚木门板,哐哐响一宿。
来支教的老师摇摇头,尚幸运地没来得及见过这个村子怪物的去向。
2
“你说你有见识……”这成为村民与他攀谈的第一句话,他们的眼和皱纹挤出个笑弧,用感叹词当开场。他们赶来问什么污染、什么垃圾、什么扔进河里,拼拼凑凑讲出个饱受妖怪侵扰的故事;在他们口中这样的妖怪代表了噩耗、霉运、不祥年景,谁家遇到了这东西,来年必然多出点孽债。
有的村是麻风村。有的村是艾滋村。有的村就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痼疾,鲜少有人进来,鲜少有人出去。老师领受了一份分配表和一份支教证明,此刻不得不面对很多个超出教育年限人的冥思苦想,说:“也许是,是吧。”
村里人对他的能力非常肯定,来教书的知识人怎么会不知道妖怪的事?他们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热心帮他收拾出一间平房,门口离小溪有一段距离,以表达对外地人的尊敬。那平房铸着新的水泥,装了安全可靠的木帘,还没等他住进去就有了被褥枕头。绣着鸟绣着花,好一副生机模样。
老师进村第二天,被村长领着绕村一圈。这是他要教书的学校,这是村规民约大横板;这是横贯入村的河流,顺着河出村就是更广的树林。村长不像村民那么多话,但显得忧心忡忡,最后也跟他说起村里有妖怪的事情。老师望着阳光下村长苍老的面孔,皱纹里藏着年头,缺了的牙在说话时漏成一个黝黑的洞,嗓音沙哑而干裂,吐出的音像风里折断的芦苇。村长叹着气说,现在少啦,以前村里的妖怪年年都有。有旁的人路过,像寻常谈天一样讲:哎哟,就是嘛!
他再问,细节就模糊掉了。他们有自己一套通顺的说辞,列了族谱家谱,指着抹掉的名讲:这个,这个,就是被祸害了嘛,一点痕迹都没剩下;那个,还有那个,到现在还疯疯傻傻,把妖怪当自己娃儿呢。他们摇摇头,万言汇成一句话,不要靠近河流,千万要小心。
村人付出了自己热情的劳动,也对他提出要求:你教书的时候,顺便把这个教教娃子们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几个娃子硬是不信!
老师唯唯诺诺,稀里糊涂,在教案上往下一行行列的时候心想,语文老师又不是地理老师,难道他们说的是上流有工厂?排出的废水日复一日被村民饮用,那可是大安全隐患啊;再不济是林子里野兽, 以讹传讹,终到如此。
他教案备累了,搭手向远处看,森林厚重地堆在村外。
来上课的孩子们坐得东倒西歪。他在粗粝的黑板上写粉笔字,写一笔掉一手粉末,底下传来一阵嗤嗤笑声。他们把课文读出七扭八歪的乡音,尾调夸张地在空中打几个转,让人分不清是读不准还是故意读不好。他们照着粉笔字大声喊:水——涨起来了——
他们的喊声里掺着窃窃私语的笑,像是有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抖去指甲里攒的细细粉笔末,背脊簌簌抖了一层凉汗。他转过头,继续听:春天——脚步——近了。
他和孩子们讲起这件事。他在黑板上画了简易的示意图,工厂用一个方框表示,河流是几条弯曲的线,最下方画面朝阳光的几所房子。学生们对奇闻异事的关注明显大过春天来了没有,他讲排放废水,前排的女孩站起来大声说:我们喝的水很甜!
井水和河水不一样的,他解释道。老师和你们喝的都是井水,是干净的;但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河里有很多垃圾和细菌……和脏东西,人喝了就会生病。
什么生病?生什么病?学生们注意力转得快,对村里传说一个赛一个上心,很快嗡嗡成一团。
我妈妈说他们只是被淹死了。女孩力排众议,又大声说,河可以杀死它们。
什么被淹死了?老师莫名其妙地问。
河里流下来的那些东西。女孩回答,旁边的孩子们嘘声跟着附和,开口嚷嚷:书上说妖怪不长那样,妖怪没有头,河里的有两个头。妖怪的眼睛长在肚子上面,河里那些东西的眼睛……他们有三四只眼睛! 它们从河里出来,又在河里淹死了。
老师说,眼睛长在肚子上的那个叫刑天,我们下学期就可以学;又问,你们见过……妖怪?
学生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闹得他头晕目眩。他们说河里水涨起来的时候,会漂下一个一个像鱼一样的怪物,“白白的”,“有时候很大”,女孩见过的两个头就在其中。她蹲在岸边,拿一根树枝捞水下大鱼的影子,然后树枝打上去:啪。
“它这边的头是青色的,”她绘声绘色,“那一边的头又是紫色的。它从水里过去了,就像小陈老师一样。”
老师又问:“哪个小陈老师?”
“小陈老师。”她答,“教我们读拼音的小陈老师,她听说了村里妖怪的事情,就要自己去看。我们说看不了的,妖怪早就没啦;她非要去。她顺着水流下来,伯伯们把她埋了。”
她像成人似的叹气,“伯伯们说她也是被拖下去淹死的……”
3
夜色降临时放学,学生们临走给老师抱来了煮饭用的木柴,他与他们一一说再见,听他们用嘻嘻哈哈的方言回应。回屋的时候他从他们的头顶看向远处流淌的河流,这一条河把村子分成两半,涨水期水流湍急,隔着老远也有嘈杂水流冲过耳膜,震得他耳鸣隆隆。
年轻教师关了门、开了灯,柴火烧起了,锅里飘出微弱米香和红薯香。红薯是村里上好的物产,村民专程送来;这电灯是村长差人来装,诚诚恳恳。苍白的电光一闪一晃、明暗不定,像极了将死的烛焰,晃得人视线不清。他坐在桌前,心绪杂乱,心想,传言里的妖怪怎么能扯到失踪案?没人说过这里有人失踪;没人说过这里曾经有另外一个教师。
降下来的夜里有风穿门,他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再等等,再等等。来教书的人就好好教书,这码事暂时不提也罢。
他收了桌,捡到学生落下的课本。这是村镇统一派发下来的书,没书的学生扎堆共用,因此没有写名字。封皮泛黄,里头却没几页翻动痕迹。他翻学生如同涂鸦一样的筆迹,小孩大多不太专心,有了笔有了纸,在页脚画小人,在配图上多画几绺头发,在那边多出一双鞋。 老师看得失笑,捏着薄纸页再往后翻。
蓦地,书页里多一行利落清晰的笔迹:老师很期待你的进步。
咚咚咚。喂!
他吓了一跳。这里的人像是不熟悉敲门这个步骤,为了他这个外来人努力收了力气,但还是如砸一般把木板敲得惊心。他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声音在喊,老师啊,娃儿们跟你说的那些……
他慌忙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生疼。这里的门没有锁,他的屋也只是草草卡住,门缝里映着黝黑的人脸。他认出那是村长。
村长站在门口,拄在拐杖上,拐杖扎着地,把一副摇摇欲坠的躯体支撑起来。老人摆手拒绝了进屋,皱纹沉下来:老师,你可别担心。小娃儿说的话不能算数,哎,之前那个女老师啊……
老师忍着痛不揉膝盖,小心地问:那她,怎么样了啊?我看这里还有她留下的书……
快拿过来!村长声音大了两分,又即刻缓和下去:你们也知道的,这里的水邪乎,林子里也邪乎;就不说妖怪啦,也有饿狼、野兽;那小陈老师说河里有古怪,自己想去看,沿着河进了林子里……春天冰薄,可能是踩塌了,也说不准嘛;野兽叼着了,谁知道呢。唉……
是失足落水的?
唉,对对,是这么个词儿。村长语重心长,又嘱咐他:你可要小心啊,别往林子里走。那地方,危险!
晚上的梦不安分;又是长两个头的妖怪,又是河里漂浮的同职。心脏一下一下扯着血管跳,他在睡梦里四肢发凉。那本课本放在桌上,他还没来得及去交还村长。
4
后来几天他的课上不再涉及村里的河流,他也真不再靠近树林。教认字、教读书,和路过的村民打打招呼,就有人送鸡蛋大米。老师的生活逐渐稳定,也逐渐听懂学生们嬉闹:他们读课文,偏爱读得层层叠叠如唱歌;他们念汉字,非要跟着自己的习惯多转几个弯。像是一方固执的乡音,永远离不了自己的土地。
只是晚上睡觉透风,大抵是这屋子防风没做严实;只是他时不时从学生口中听说另一个女老师的故事,又隐隐约约,听不分明。她的痕迹似乎从此充斥他生活的每个角落,在书桌上,在教案里,在学生用旧的作业本中;她的批注在偶尔间零散地落出来,写一个名字,写去年的年份。黑蓝的墨水洇透纸张。他避不掉。
于是他在黄昏和夜晚时候翻阅那些痕迹。他端着盛好的红薯粥坐在桌前,那封皮上黑字清晰利落,写课程目标。基础读音和拼写,通读全篇。一行行的课时计划工整明晰,记得清清楚楚。再一页是字词造句。他的手指摩挲墨痕干涸的字样,像是隔着模糊不清的一层罩,想猜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昨天刚找到的一本册子里,之前的女教师写,只写两个字,笔迹断在模糊的涂抹里。学生们如献宝一样收藏了她的痕迹,再交给继任的教师。他用冰凉的手指翻页,煮好的红薯粥散发袅袅热气和甜香,他舀一勺,入口又烫着了舌头,仓促地吐出来。他盯着这页雪白的教案纸,盯着自己溅上的那一点污渍,看久了,白色里隐隐约约晕出一点半透明的苍白,他感觉自己盯着一个死人的脸。
再翻一页,她在上面画了很多的简笔。那些扭曲的线条勾勒出怪异的圆,硕大无比的头部,黑与白点成瞳孔。满满一纸婴儿在爬行。星星点点的墨痕散落得到处都是,她似乎在斟酌什么,就在如今夜一般昏黄的灯光下。
它们,划掉。他们不是妖怪……
我得逃出去,她的笔记变得凌乱不堪,难以辨认。林子里的野狼窝里有那些……襁褓。最后两个字重重地划过。那些不是妖怪。
她说,那个猎户发现我了。我要带走这里刚降生的婴儿,不能留在这里。
畸胎。他突然明白。那些被猎户带走的、那些河里冲下来的怪物是畸形的胎儿。村民把它们带上山……或是淹死,或是喂狼。他听过这样的习俗。他吐掉了所有的红薯粥,脑中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叫喊:所以她不是失足落水,她不是淹死的。他望一望门外,微冷的浓夜里云星皆不见,几户人家的窗里有模糊的暖光,像是黎明就会到来的警笛和救援。
他望着那里,直至后背濡湿得黏成一片,半梦半醒里看到一双双眼睛。先是学生们的,然后是幼童的,最后是黑亮的,犹如葡萄沥水出来,新鲜欲滴,透彻沁凉。他睁开眼,对上床边墙壁上凿出的一个洞。
另一双眼睛在洞的另一边与他直勾勾对视。他认出那双熟悉的、苍老的眼睛,突然知道屋里冷风从何而来。
5
民警小王赶来的路途过于遥远,在他们来的时候,村子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村口坐着沉默不语的老人,他们眼神昏花,看不清来人也看不清缘由,不管是谁靠近都向村里指。他们从询问和交流里明白他的姓氏是村里第一大姓,于是勉强撑起眼皮用力看了看来人轮廓。
“你怎么回来了,”有人喃喃说,“你是飘走的啊。”
小王迷惑不解,站起身来,继续向村子里走。小孩打打闹闹,从他旁边一溜烟窜过去。他伸手扶住跑歪的孩子,向案发现场走去。
尸体是在半山麓上捡到的,那其实只剩下几块人体残片,黏在被滋润过的青草叶子上。干涸的血迹剥不下来,采样也有困难,且没什么需要分析的:野狼的爪印烙进土地里,沉重扎实,一路蜿蜒地没入森林。剩下半根手指的指甲缝里有残余的粉笔末,所以没人对这具尸体的身份产生怀疑。
一股酸水冲上喉咙,他抓紧了胸前衣服。
对村民进行走访更像是一种已获得答案后的补充,村民们对新来的老师都有印象,是個年轻但看起来疲惫的小伙子。外来的人总是能记得的,他们答,就像前几年那个年轻的女老师……
后文隐没在含糊不清的咕哝里,小王问,“什么?”
“反正总是留不住啦,”回答问题的农户挥一挥手,像是在甩掉手指上沾着的东西。“年轻人嘛,不懂守规矩!都告诉他不要一个人往山上跑了,那是什么地方,又有水又有妖怪!”
还有野狼,旁边站着的老猎户补充说。原先的农户跟着附和:对对对。
他说,他看到过凌晨时候一个模糊的身影向村后小路去,那时候天色还未明,鸡群也都安静,起夜的农户琢磨着还能睡半个钟头,对远去的人影只投了短短一瞥。冷风吹得人通体冰冰凉凉,他回去躺在被窝里,没过一分钟就忘记了这回事。我们怎么记得嘛,他对小王这么说,操劳的事多啦。
这时候的狼都饿,猎户说。饿了一冬天啦!
人是被狼吃的,可尸体并没有被彻底拖走。大量遗骸和骨肉在一窝青草里,不像饿了一冬天的模样。下山的时候狼眼在树林之中窥视,他被村民簇拥着走,心想,这狼看起来不怕人。
这狼经常伤人,我们都不敢去呢。村长眯着眼睛说。要进山,总得几个人跟着的。
孩子们失去了自己的老师,原先的上学又变成了无学可上,他们兴高采烈,一下午时间就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穿红袄子的小女孩坐在简易修盖的教室门口,脚尖在地上用灰土画圈,看到民警的时候用提不起兴致的口吻陈述:“老师对水里的小孩很感兴趣,肯定是去看他们了,老师也在水里面呢。”
“就像之前的老师一样,”她乏味地说。“他们都死掉啦。”
小王无法判断孩子懂不懂死亡,他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忍着那里传来的一阵阵锐痛, 隐约想起自己似乎听说过这边的传说。
6
“你问这个啊,”那猎户的笑容闪进脸颊的皱纹里,眼睛如深烙进去的两个黑洞,“你这……是不是剪断过?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嘛,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盯着他的左胸口。那里一受到刺激就会突突疼痛跳着,此刻仿佛预知危险来临,细细密密针扎似的刺痛正爬满知觉。
“我认出你了,小伙子,”他含糊不清地咕哝说,忽然又如受惊一般朝后敏捷一跳,拿着的弯刀从衣下斜斜指出来,紧张地绷直手臂。“你来寻仇!你跟那窝野猪一样,前些年我把它们一只崽子逮到,那母猪冲进村来……”
就是为了给它的崽子报仇嘛。
他站在原地,恍恍然捂住自己的前襟。这里做过分离手术,割开胸膛外面多长的一颗心脏,那颗体外残缺的心脏没有发育完全,像是吸收了别人的一块组织,累赘一样瘫在幼儿胸前,薄膜里鼓动着一小股一小股的血液。
围观的人围了两层,先前的好奇、困惑、乏味和漠不关心无影无踪,目光比钻子更甚,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游弋。像是狩猎,像是狼,那只狼在林子里的眼神。
“你是从这飘下去的嘛……”人群最外头,先前指过路的老人喃喃,“你怎么回来了呢?”
那时候,阳光下的河水里泛着婴儿的小手小脚,和胸膛一块软软的、蠕动的青紫色,触目惊心。他被当作这里降生的罪孽、莫名的天罚,只有扔到河里、让狼叼走两条死路。他是怎么被捞起来的?怎么被镇子里的人送到医院,又辗转耗费了养父母家里所有积蓄,才平滑得让自己像个人?那些记忆都已经失踪了,只剩下受不得刺激的疼痛。
我是来办案的,他稳定声音,但很快淹没在一声高呼里:“妖怪披皮来了——!”
不知道有谁又说,把他还给河里吧!
村人团结一致,绝无罅隙。他的手摸向腰间,但镇子里的民警不配枪,他摸了一手空。他拉稳音调,扬声:“根本没什么妖怪!”
愤怒、嬉笑、争吵,人声愈凶,一只手两只手……都指着他的胸口,他听自己的过去在很多人口里迅速流传:刚生出来,就被产妇一把藏了起来!当年领头的也找不着,长了几个月才发现这小妖怪,怎么黑心还能长在外面哪!
当年就是我把他扔进河里的,那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说,那时候我还是领头的,大家都往山上送嘛,这小崽子不行,烫手,赶紧给河里扔了飘走啦!
他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后退,请来支援的传呼机一阵阵闪红光,他打开录音说,村子里的人把小孩扔进山里给狼吃,狼吃惯了人肉才不怕人,这个老师是被谁骗走的?你们现在停下来……
不给它们吃,狼早就冲下山啦,先前的猎户眯着眼睛说,刀尖在他的下巴处晃动,我们杀的都是怪物,又不是人,救怪物的也都是怪物,就跟野猪一样,都是一窝窝出来的。和你一样。
小孩们站在不远处望,一层一层的人,一层一层的未来模样。树林在身后蔓延,河水在身边流去,他们都不说话。
7
听说那村子有妖怪。她打车的时候,司机叼着自制的卷烟,粗声粗气说。我都没去过,你是那儿来的人?
她没听到一样,捉紧了手中的麻布包,望一望远方铅灰色的天。五六月时候潮湿多雨,却能望到很远,目光穿过层层阴云和雨丝,到没有山的地方去。
车子开始行驶,先是崎岖、然后是平整,一段段的路程被抛在身后。这几百米的柏油路始终没有修起来,也没有人在乎,如今长起来高草,她跨过之后,再没有回头看。
要去县城里啊,司机问。
嗯。她终于答,模糊的乡音在别扭的普通话里,渐渐就不分明。有妖怪,不回来了。
【作者简介】奚梧,1997年生,山西晋中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 《千高原》 《都市》《榕树》《乡土文学》等刊。曾获“榕树下”大赛二等奖、晋中市创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