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馨之,刘 研
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是村上春树2018—2020 年的近作,由8 篇小说构成,“记忆”可谓是这部小说集全部作品的关键词,是作家七十岁时时过境迁的回头凝望。“记忆”是生命之源,一切艺术之母。如阿伦特所言,如果“没有记忆和使记忆化为现实所需的物化,行动、言说和思想的活生生运动就会在活动过程一结束就消失,丧失它们的真实性,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1]69。因此,古稀作家经过漫长的岁月、透过悠悠记忆想要表达的,绝不仅是再现年少轻狂时的青春往事,还有隐匿于小说文本症候中没有大肆言说的深意,《和披头士一起》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
在这部小说中,步入老年的“我”想起了16岁时终生难忘的怀抱披头士唱片的美丽少女,想起了17 岁与小夜子的初恋,想起了因搞错约会时间与小夜子哥哥的错位时空的会谈,想起了35 岁时与小夜子哥哥街头再次邂逅却意外得知小夜子自杀的消息。在这些众多“顺带一提”的碎片化的选择记忆里,我们一方面要探寻小说结尾所提出的,究竟“暗示了他们人生中的哪些重要因素”,另一方面还要剖析在个体自我的生命探寻中“和披头士一起”这一核心意象又潜藏着怎样的深意。
人类同时具有记忆与遗忘的能力,选择性遗忘是丧失记忆的一种方式,同样可以被视为记忆的一种特殊形态。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选择性的记忆与遗忘都与强制性相关,而这种强制性深藏的往往是精神创伤。当然,对于一个个体生命而言,从生到死,实际上就是一种创伤体验。记忆的遗忘与避免痛苦的倾向相关,这些痛苦的倾向可能是某些痛苦经历与精神创伤。《和披头士一起》全篇围绕记忆而展开,但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是简单的记忆重现,而是描写了引人瞩目的特殊的记忆中断与空白时间点,构成个人或集体的选择性记忆。人物对记忆的选择性处理兼具记忆选择性遗忘的一面,通过书写记忆留存的表层碎片来试图遮蔽内心深处无以言表的痛苦。小说文本中不难发现,主人公“我”、小夜子、小夜子的哥哥都伴有不同程度的选择性记忆与遗忘,其导致的精神创伤最终令小夜子死亡、小夜子哥哥痛苦挣扎、“我”犯下无意之罪。
小说中,主人公与小夜子的一次约定时间交错的约会,使“我”与小夜子的哥哥相识,意外从小夜子哥哥的口中得知了他患有记忆中断的怪病。作为小说中唯一一位明确存在记忆中断的人物——小夜子的哥哥,这个在20 世纪60 年代刚好20 出头的青年,带有鲜明的人物印记。他恰巧成长于战后的日本,使用着“印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双翼战斗机的图案”的大马克杯[2]93,身上总是保留着一块污渍,对芥川龙之介的《齿轮》具有深刻的体悟。小夜子哥哥因患记忆中断疾病而被迫中断学业,多年以后,他带着同样的人物印记再次出现,却因为当年将记忆的秘密倾诉于“我”这一他者而使得生活重新走向正轨。《齿轮》作为芥川龙之介的遗稿,饱含人生濒临绝境时的震颤与挣扎,意指人的欲望苦陷于沉溺与挣扎之间,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小夜子哥哥的选择性记忆借由《齿轮》隐喻,昭示着人生在这种世俗欲望中已没有变得更差劲的余地,在触底的沉溺中即将被淹没,但将秘密诉诸人后便会回归正常。只有欲望与秘密的直接倾诉才能在沉沦中重回所谓正常的人生轨道。
正如村上在文中说“就这样,记忆有时成了我最珍贵的情感资产之一,也成了我活下去的寄托,就像躲在外套大口袋里熟睡的、暖乎乎的小猫”[2]73。《和披头士一起》是主人公青春物语的记忆,是普通人时代群像的描绘,村上将笔端指向小人物的青春记忆,是对人生往事的回忆与自我精神世界的探索。于“我”而言,小夜子只是青春恋情中的一个小插曲,何谈作恶?但对小夜子而言,这份感情的重量却并非如此。小说中提及小夜子哥哥的怪病是由家族遗传导致的,因此,主人公与小夜子永远无法确证的约会时间昭示着小夜子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开始发病,那么“我”与小夜子的交往很有可能是一场小夜子期待已久的沉重的救赎,而“我”的轻松离去,是对小夜子无意识的精神暴行,小夜子独自承受生命之重,沉沦于日常生活的规约,最终走向死亡。“我”在移情别恋中放弃了与小夜子的交往,是对“我”与小夜子共同记忆的主动舍弃,同时也是一种自觉的记忆选择。“我”对这份感情的放弃间接否认了小夜子存在的价值,正是“我”的选择给小夜子带来了致命的“恶”,最终走向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死亡结局。
小说从“我”上了年纪写起,“我”难过于当年的女孩子都已渐渐老去,唯独对自己的衰老不觉所以。女孩子们的老去是主人公深刻的精神创伤,这样的精神创伤主要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无法忘却那个抱着披头士唱片的少女,那是“我”曾经梦想的指向与象征,年少时怀抱的类似梦想撼动魂灵的东西在成长的轨道中已经失去了力量,这造成了“我”一定程度上的自我沉溺;二是小夜子的死亡与主人公无意中的恶行有着必然的联系,无论“我”是否在文中直接回应,小夜子的死亡始终与“我”的往事发生关联,是“我”无法忘怀与不解的记忆。
“我”的记忆因披头士少女而开启,而这段往事却是“美化过了头”的产物,披头士音乐构成了青春的壁纸却并未引起“我”过多的重视。35岁以后,“我”重新认真地聆听了披头士音乐,这一记忆点显然别有深意。但丁《神曲》中将35岁视为人生的分水岭。在这一年龄阶段,人的自我成长达到了可以突破贪欲、野心、逸乐的程度,只有突破这些欲望的罪恶方能够到达新的人生境地。这里的披头士音乐再一次被作家赋予了新的意味。文本中,涉及人物记忆的部分在不经意地消解和弱化,同时不断地提及和加深对于披头士音乐的强调。这种此消彼长的文本设置更加凸显了记忆的中断和忘却。作家试图通过放弃小说人物对记忆的思考和身心的空白化处理来实现其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同时,作家提供了实现自我疗愈的方式:一是直面无意识的“恶”,重温青年时代的心灵悸动,回忆青春往事,重听披头士音乐,在对人生过往的直接回忆中不断地尝试自我开解;二是反思作为“消耗品”的自我,在意识到个人的精神内耗后开始对人生与自我的深刻思索,试图重解个人的精神困惑。
对于村上而言,作者与叙述者的人生在虚构与现实中有交集。这部小说首先探讨的是个体自我生存的问题。故事中看似偶然的一切——意外得知小夜子哥哥的怪病、偶然相遇获悉小夜子的死亡、个人青春记忆与时代大事件的时间重合,这些偶然性中包含着一定的必然。“我”参与了偶然走向毁灭,也通过偶然走向重生,那些交集的瞬间撞击,往往带来虚实相生的思考,是打开作家隐喻世界的钥匙,作家在偶然中必然卷入对个人命运的关切。那些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此消彼长的缺失,是作家试图通过选择性记忆无法实现精神救赎的思想困境来聚焦自我命运的反思、个人记忆的疗愈。小夜子和哥哥因为家族性疾病,无法逃离厄运降临。在与“我”的关系中,小夜子试图通过隐瞒这一短暂失忆的事实假装自己正常,却没能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哥哥则因直面现状、主动曝丑、破釜沉舟地挣脱命运安排反而得以回归正轨。“我”因与小夜子约会而被偶然卷入,在不自觉中行恶,同样也有一种宿命之感。自我成长中的生活努力与宿命难逃的纠结是村上一直以来面对人生的嗟叹,是对《挪威的森林》主旋律的回响。
自我成长与自我建构离不开人的记忆。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指出:“尽管回忆能力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它却依然是让人成其为人的东西。若是没有回忆能力,我们就不能构建自我,而且也无法作为个人与他人进行沟通。回忆固然并非总真实,我们却不得不认为我们的回忆是真实的,因为它们是我们赖以汲取经验和建立关系,尤其是赖以绘制自我认同图像的材料”[3]57。作者通过将现实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的时间与“我”个人的微不足道的人生经历精准化结合,实现了选择性记忆的书写。
村上选择性记忆书写的特征在于与死亡话题紧密相连。小说中多次提及死亡话题,第一次展开是在1968 年罗伯特·肯尼迪遭到暗杀之际,同年主人公的班主任自杀。这种选择性记忆的书写,明显提示读者二者具有内在的关联性。
班主任自杀话题在小说中是“顺带一提”的,但作家的深意绝不止于此,班主任的自杀以一句“班主任是教社会课的,听说自杀的原因是思想走进了死胡同”[2]80一笔带过,但随后“思想走进了死胡同?”的刻意追问更显着重强调。在这篇小说中,村上春树再一次将肯尼迪暗杀事件作为小说的时代背景板。1963 年被刺杀的约翰·F·肯尼迪总统和自己的兄弟罗伯特一起,曾致力于消除困扰美国几百年的种族歧视现象,遭到了支持种族歧视的美国南部势力的坚决反对。总统兄弟的先后被刺杀不仅造成了美国政坛的震荡,也给战后一直坚持“美国中心主义”的日本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精神思想冲击。“思想走进了死胡同”直接指出了个体在社会中的精神困惑问题,这不仅是社会课班主任的困惑,也是小说中其他人物甚至是同时代人们普遍存在的困惑,作家在此毫不避讳地将思想困境作为社会共性问题抛出。思想上的共性难题,使得“20 世纪60 年代后半段,就是会有人出于这样的原因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生命”[2]80这样的表述具有了合理性和真实性。
披头士唱片作为美国精神文化的载体,给予了故事情节表象化的呈现,但也暗含了班主任“思想走进死胡同”的缘由。披头士音乐像壁纸一样对日本民众的包围,使得作家发出了“我们的人生,最终也不过是被美化的消耗品”这样的感慨,那么班主任的思想世界断然无法承受美国文化席卷日本的时代语境与个人成为“消耗品”的双重精神困境的冲击。
以班主任思想走进了“死胡同”而走向死亡为切入口,作家为初恋女友小夜子的未来命运埋下了重要的伏笔。叙述者又特别选择记忆了两人在热恋时观看的好莱坞电影《夏日之恋》。《夏日之恋》是主人公与小夜子关于1965 年的共同记忆。为何要特别记忆?首先,《夏日之恋》作为好莱坞电影,是典型的美国梦文化输出的模式,广泛且深刻地影响着小夜子那一代人的精神世界。但作者笔锋一转,又特别提到,《夏日之恋》主演特洛伊·多纳胡60 年代后沉溺于毒品与酒精,无缘由地精神堕落,试图用外物来麻痹自我。特洛伊的精神困惑想必与小夜子的精神幻灭建立了某种共通性的关系,构成了互相指涉。小夜子的人物结局不仅仅有《夏日之恋》这一文化媒介的隐喻,而“我”与小夜子哥哥的两次见面与对话,则将小夜子的性格特点逐步具象、清晰地描绘出来。哥哥眼中的小夜子嫉妒心强,且哥哥对小夜子也不甚了解,这是兄妹二人关系并非亲密无间的例证,也直指中产阶级家庭关系的冷漠。依据小夜子的哥哥所说,“我”是小夜子最喜欢的人,而小夜子等到的却是“我”的背叛,“我”与小夜子的爱情在“我”的移情别恋下走向了结束,小夜子看似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是主人公青春期一场无疾而终的恋情,但对于可能患有“记忆中断”家族遗传病的小夜子来讲却意味着无人理解的精神困境。这是“我”在无意中对他人实施的恶行,在多年后借由小夜子哥哥口中的小夜子最喜欢的人是“我”而公之于众。
小夜子作为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中的女孩,拥有正常的生活路线,大学毕业进入公司,并与公司同事结婚生子,她的人生道路是大多数当时日本年轻女性的最优选择,但她却在32 岁,抛弃两个年幼的孩子以及感情不错的丈夫,走向了不归路。因此,小夜子自杀这一结局的设置是令人困惑的,但如果将小说中“随便一提”的独特的选择性的记忆联系起来的话,1968年的刺杀行动,以及社会课老师的自杀,都以折射的方式暗示了小夜子是死于“思想走进了死胡同”。小夜子的命运,隐喻着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与文化震荡的时代语境双重裹挟之下,人走向了逐步异化的过程,家人、伴侣等亲密关系已经无法感知人与人之间的精神困惑,也同样无法治愈情感关系的裂隙,只能任由人际交往的裂缝肆无忌惮地蔓延至对精神世界的撼动,最终指向了共性的精神困境。“我”与小夜子的分别、与其哥哥偶然的相遇都像是宿命式的生死离别,最终指向了时代现实与思想冲撞后的个人绝望。
三浦雅士在《村上春树和当今时代》中说:“无论是个人的资质,还是他的思想使然,村上总是将现代人对世界的疏离感作为小说的主题”[4]43。芥川龙之介《齿轮》作为互文所营造的死亡旋律,宣告了近代以来的精神不安,到社会课班主任的思想死胡同,再到小夜子看似毫无征兆地死去,三个本属于不同时代的人最终走向了相同的结局。三人看似生存在截然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但三人的结局似乎贯穿着同一条主线,即跨越时间的维度。看似随意的一个记忆选择,却是一条无法摆脱内在关联链条的精神苦旅,直接影响着个体的命运走向。在这一意义上,个体自我的精神苦旅实则是每个时代环境所造就的,不同身份、成长环境同样面对选择性记忆的难题,个体依然无法实现近代性自我的精神建构,导致了最终的死亡困局。
在小说中,村上采用回想性的叙述方式,以“抱着披头士唱片的少女”为核心意象前后呼应,不同时段的往事穿插其中。开篇即交代了在“我”的记忆深处存在一位紧抱着《和披头士一起》唱片的美少女,“我”的一个记忆碎片在此呈现,与她的擦肩而过撞响了“我”耳朵深处的铃声,但这个女孩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村上的文学语言向来有“将贴裹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然后再排列好、抛出去”[5]的风格,这个角色的设定显然是村上创作的惯用方式:一是引出了“披头士”这一贯穿全文始终的重要意象,点明这一意象的别有用意;二是人物在不经意间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种偶然性的出现使得“我”对她的记忆被赋予了特殊的滤镜,具有了选择性记忆的属性。“披头士”意象与选择性记忆互相指涉,使得人物出现选择性记忆的缘由与以披头士为代表的异域文化冲击构成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小说中,村上春树对记忆中的少女从未出现给出了三种解释:凭空消失、白日梦、美化过了头,并将可能性指向了“美化过了头”。作为叙述者的青春回忆,少女的存在具有青春梦想的象征,披头士的音乐壁纸构成了作家的青春背景墙,这一“美化过了头”的记忆症候就这样被赋予了梦想消逝的意味。
在主人公的记忆中,1964 年的秋天是回忆的开端,那是“披头士的旋风正席卷世界”[2]70的一年。1965年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是“我有了一个女朋友”[2]77。而回到真实的历史,1964 年东京奥运会如火如荼地展开,这被视为是战后日本重新走向世界的新起点;1965 年北部湾事件爆发,美越战争牵扯着东亚世界的秩序与格局。这些足以在世界历史上留下印记的重要事件,都在作家的记忆中避而不谈或选择性淡化。
披头士乐队在20 世纪60 年代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伴随着音乐的输出将“反叛传统、观照现实”的披头士精神传播到了世界各地,世界青年将“永不消逝的摇滚精神”视为反对正统文化运动的理想化身。小说中明确指出,“我”的同学们正值日本战后第一次生育高峰出生,他们构成了日本20 世纪60 年代青年文化的主力军。被称为“团块世代”的这一代人,在披头士的卷席之下暴露了青年主体性的觉醒。20 世纪60年代,美国已经跃然成为最强大的西方国家,音乐、电影等文化产物强势输出至世界各国,而英国披头士乐队的号召力借由英国王室的顺水推舟成功实现了音乐的反向输出,扭转了美国流行音乐占据英国榜单的局面,披头士乐队在美国掀起了更加声势浩大的披头士狂热,转而进军日本市场。披头士乐队吟唱的歌曲,大多展现年轻人精神的迷茫、对爱与和平这类美好事物的向往。
披头士乐队是时代的产物,通过一代青年的记忆被赋予了符号化的表征凸显出来,一代人对其难以忘怀的本质在于其给青年一代带来的精神内核。在如此复杂多变的世界思潮的影响下,披头士的意向选择具有时代困惑、精神迷茫的指向,利用文学与音乐的互动建构了小说文本的互文式描写。在这一互文式描写的背景下,文学文本与文化文本、社会历史文本之间的关联进一步显现,推动着对日本社会生存实体表征下的深层次探索和精神迷失后的人物命运走向。
当披头士风席卷世界之时,日本民间对于披头士音乐的狂热追捧已成为集体化的记忆狂欢,以音乐为媒介的异国文化输入伴随着日本民众个人的记忆中断,村上春树《和披头士一起》的命题蕴含着这一时期日本社会文化的共生,而小说故事的展开则以记忆虚实结合的方式暗含着在这一共生背景下群体性的迷茫与困顿。透过小说人物的身份困惑与精神迷失,反观同时代的社会文化语境,二战后作为战败国的日本,尚未对战争进行反思与清算便迎来了美国政权的介入和民主化改革,迅速加快的历史进程直接冲击了日本群众根深蒂固的政治观念与价值判断,浸润东方伦理思想的民众直面西方民主主义思想的浪潮,使得人们普遍处于自我身份无法确定、精神世界左右摇摆的状态,社会环境与个人身份的突变导致了普遍性精神危机的出现。
正如很多评论家用“美国化”这个说法来描述二战后日本的国家重建过程[6]24,日本的“美国化”造成了日本的异质性,即近代日本获得的西方世界的属性,它不但是指日本在精神和观念上的西方属性,还包括西方在日本的现实存在[6]24。日本被视为近代世界文学与世界秩序的嫡子,正如学者所指出的,“19世纪末世界进入殖民帝国时代时,日本已经成了殖民帝国不折不扣的样本。它是西方世界的闯入者,以全方位吸收西方文明的方式,同西方列强展开抵抗与竞争”[6]546。《和披头士一起》中不断提及与“美国”有关的话题,涉及音乐、电影等诸多领域,这是异域文化在世界文明体系范围内的植入与冲击。环顾20 世纪60 年代的日本社会,“美国”因素已经快速渗透到日本文化深层,美国的政治战略进入日本的同时,西方文化正在逐步侵蚀着日本的本土文化。在新的世界文化体系中,美国作为符号化的“他者”正在影响着日本不断边缘性的自我,西方文明的演进与扩张造成了日本本土文化的失语状态。因而,在二战后的日本文化土壤中,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他者”、重新建构自我的文化身份和国家观念是日本国民需要面对的问题。
小说中年逾古稀的“我”通过选择性记忆叙事呈现了个体过往经验,这些碎片化的过往经验以症候的方式由精神创伤、死亡意象叠加而成。而这种选择性的记忆碎片又与特别标注的、清晰明确的编年史相关联。精确的时间设计构成了故事展开的基础和情节框架,即便选择性记忆呈现为碎片化,仍然能将之有效整合为一个有机整体。宏大的历史事件看似与“我”的个人生活无关,但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生活是存放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的,记住了什么,又遗忘了什么?叙述者的自我追问恰恰表明了追溯记忆的重要性以及个人记忆与时代语境之间深不可测的关系。
重大的历史事件不仅标识着个人生存空间,还包含着具体的历史内容。精准的时间提示着那一时段的重大历史事件或暗藏着与之相关的历史事件,起到唤醒时代意识与时代特色的作用。《与披头士一起》中的症候式记忆书写,既是作家在人生迟暮之际百感交集对青春往事的回忆,也是对在美国流行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日本青年个体生存样态、精神困境的摹写,同时也潜藏着对战后日本“美国化”道路选择的深刻反思。村上春树从创作伊始就从未离开过对日本现代性道路的思考,始终都在关注着当代日本人的精神危机。欧美流行文化的冲击引起了作家的警觉,村上已经敏锐地捕捉到日本文化的现实境遇,民众显然在不可摆脱的音乐壁纸下被构筑成了“被美化的消耗品”。在这部小说中,作家即便是从个人的选择性记忆书写出发,也必然达成了对日本战后“美国化”趋向的反省,只不过这里的呈现更为隐蔽。
总之,村上借由文学作品试图表达的,是个人时代记忆与自我意识的交融碰撞,那些当时的历史困境已在后续的社会发展中得到验证和协调,但尚未完全解决的精神困惑以及回归当下从历史中衍生出来的、具有呼应性的新迷茫仍需持续跟进和解决。时至今日,如何真正和真实地处理自我命运的演化进程,如何客观和清晰地对待自我意义的建构,是村上春树利用作家的敏锐性捕捉和发现的问题,也是需要集体思考和回应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