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宏,蒋 爽
在符号学标出性问题中,中项作为第三项,具有无法自我界定、需要靠非标出项来表达自我的特点。关于标出性,最早见于语言学领域,即俄国语言学者特鲁别茨柯伊与雅各布森在信中就清浊辅音在语言使用中的不对称问题进行的讨论。而赵毅衡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提出“标出性”这一概念,将“标出性”引入到了文化研究之中。
文化标出性理论将传统的二元对立分解为“正项—中项—异项”三元关系。对立二项的不对称,是一个普遍规律。“两相对立中,导致不平衡的,是第三项,即‘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表意,笔者称之为‘中项’;为了简便,笔者建议把携带中项的非标出项称为‘正项’;把中项排斥的称为‘异项’,即标出项”[1]279。“中项的特点是无法自我界定,必须靠非标出项来表达自身,笔者建议称这种现象为中项偏边”。“中项偏边是文化标出性所共有的特征:语言的两元对立之间不一定有中项,而文化对立范畴之间必然有中项”[1]279。符号学的中项是无法自我界定的,需要靠非标出项来表达自身。符号学中的中项类型,是较为纯粹地依靠非标出项来表达自身的一种状态。中项作为文化社会中自觉跟随意识形态的大多数,附着在非标出项身上,以界定自身。关于中项、标出性问题,学界在翻转性成因分析、中项漩涡、日常服饰、女性“厌女症”、民间工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影视作品等方面进行了延展深化。
关于中项类型,在符号学中并未进行细致分类。从符号学角度对文学作品中人物的中项类型进行再探索时,会发现另外一类“非正非异”的特殊中项。这类中项既依靠非标出项的阐释进行自我界定,同样又深刻地接受了标出项的正义争夺,自身一直处于矛盾、分裂之中,是一种“非正非异”的状态。
从符号学角度探讨文学范畴中的中项时,除普遍意义上的中项外,会发现文学作品中往往存在另一类具有特殊意义的中项。巴金的《家》中便存在着双重中项类型,即普遍意义上的中项与特殊意义上的中项类型。这种特殊意义的中项一直深受非标出项的熏陶与浸染,但同时又接受了标出项的正义争夺。这时的中项会呈现出“非正非异”的状态。此种状态并不意味着单纯形式表意上的“非此非彼”“亦此亦彼”,更多呈现为形式转变之后自我意识的“非正非异”状态。原来处于非标出项即正项“庇护”下的中项,在被动接受的情境中,面对正项与异项的争夺时,反而有了争取自我的空间。中项在符号学中的被动意义,在文学作品中反而呈现出独有的自我意识。中项在正项与异项的争夺空间中,不是缄默无言的状态,而是互相交流、对话的关系。正如有学者同样提出了文化标出性中三者相互对话关系:“中项作为区分正项与异项的边界,具有符号域中边界的多语性”[2]。这也就证明了文化标出性中的正项、中项与异项三者实则是对话关系。在三者相互对话关系中,中项处于正项与异项的边界之中,有一定的自主话语空间。而呈现在文学作品中的中项,除在普遍意义上的中项即符号学中所阐述的中项外,还有另一类则为特殊意义上的中项。
符号学里的中项“无法自我界定”,需要靠非标出项来表达自身。为了避免被标出带来的恐惧,中项会坚定地站在正项的一方。其实,这是作为普遍意义上的中项,即在文学作品中属于沉默的大多数。这一类型的中项为了避免被标出的危险,必须顺应文化意义中的正项。当中项处在正项的大氛围中时,需要有一个较为宽松的界定范围,才能极大程度保全正项的权利,不至于发生失衡或标出性的翻转问题。如有论者所说:“在文化标出性关系中,中项必须有一个合适的、较为宽松的范畴界定,确保自己是‘沉默的大多数’,才能有效地维系文化意义秩序”[3]。同时,在“通常情况下,由于社会或群体归属感的自然需求,人们倾向于靠拢正项,同时对被标出抱有恐惧”[4]。这一类具有普遍意义的中项,作为沉默的大多数,在正项符号的庇护下,不太愿意敞开让异项潜入的口子。即便看到正项中存在的不合理现象,或是受到不合理的侵压,在正项权威的施压下也不曾去进行反思与反抗,即使有反抗亦是无声的。这一类型的中项需要靠非标出项来进行自我展示,并没有过于复杂的“非正非异”的矛盾思想。
巴金的《家》以五四运动后20年代四川成都为背景,描写了在新的革命时期的一个封建大家庭(高家)走向崩溃的历史。封建思想在当下社会看来是属于异项,但对当时20 世纪20 年代的中国社会来说,尽管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思想带来了猛烈冲击,但是封建势力仍然占据强势地位。因此,《家》中所描写的封建家长高老太爷作为整个家族不可撼动的权威,是作为封建权威代表的典型正项。与之相反,接受了新教育新思想的高觉慧,在五四新思潮纷至沓来之时,如饥似渴地从新书刊和进步的外国文学作品中汲取西方现代意识的乳汁。这时的觉慧是站在作为正项的高老太爷的对立面,但因以觉慧为代表的一类人暂时力量甚弱,未完全取得推翻封建制度、封建家庭的胜利,因此为异项。《家》中的中项则主要以两类为主:第一类是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的瑞珏与梅;另一类是徘徊于正项、异项,作为特殊意义上的矛盾的中项,即高觉新。
巴金《家》中的瑞珏和梅,属于当时文化背景之下大多数沉默的中项。她们在正项的氛围中成长,虽受过文化教育的熏陶,但处在封建势力笼罩的高家,她们作为一名女性,只能是沉默的中项。不能反抗,社会和家人在无形之中也阻挡了她们的反抗。瑞珏在生产时,面对高家不合理的“血光之灾”的规矩,“瑞珏也不说一句抱怨的话。她只是哭。她的哭声就是她的反抗的表示”[5]331。又不忍心看觉新为难,“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5]331,在正项势力的强势笼罩下,她有的只是无声的反抗,沉默地接受正项的安排。梅和觉新从小青梅竹马,本该拥有一段美满的爱情,只是因为双方母亲在棋牌桌上的一次不愉快的口舌之争,便无端葬送了一对心意相通的痴男怨女。梅之后在家人的安排下,胡乱嫁人,等她再次回来时,便已是疾病缠身、日渐消瘦的模样。她的悲痛无人述说,只能默默忍受。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去反抗不合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恋制度,只能作为沉默的大多数,成为正项符号的“支持者”。在对标出抱有的恐惧,以及正项长久以来习惯性的制约中,梅和瑞珏都选择了做一个沉默的中项。
实际上,在一定的文化元语言背景之下,现在看来的受损害者,在当时并非就被认为是受害者。她们即便深刻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痛苦,但并不一定会认为是元语言下社会制度即正项的不合理,所以她们依然默默忍受下来。虽然五四新思潮带给人们的冲击很深刻,但是积重已久的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封建思想并未马上成为标出项,而新思潮也并未被翻转为非标出项。她们长期处于封建制度的氛围之中,并未意识到制度对人的戕害。即使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受损害、被压迫的情境之中,不过是用哭声来表示反抗,把一切都归咎到命运不好上,不会上升到理性思考,从而指向不合理的制度、压迫人的伦理道德。普遍意义上的中项,作为沉默的大多数,没有过多内心的纠葛与对正项的反思,只要大范围下不损害“我”的利益,“我”也不用为异项翻转而努力。即便是沉浸于受损害的状态之中,在正项的长期“熏陶”压制下,也并不会产生反抗或者逃离的想法。而作为特殊意义上的中项,便多了一层矛盾、挣扎、割裂的思想,徘徊于正项、异项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自我理性判断。
从符号学普遍意义的中项下衍生出文学作品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中项,即“非正非异”的中项。这类特殊意义的中项,满足上述普遍意义的中项概念,在整体上是依附在正项的氛围下开展一系列活动。而随着正项对中项的损害达到一定程度,逐渐意识到正项的“虚伪性”与“吃人性”后,中项的态度会开始摇摆。作为特殊意义上的中项,从曾经无法自我界定、依附于正项的文化氛围下,从举棋不定的挣扎、犹豫,转变为具有自我意识的独特中项。这类具有特殊意义的中项,身处矛盾的环境中,自身也是一个矛盾体,在正项与异项双重争夺的氛围中,成为“非正非异”的中项。
处于“非正非异”状态下的中项,在具有一定反抗意识下会展现出多种不同形态。而在较为宽松的正项文化氛围中,正好为中项提供了一个可供对话的空间。巴金《家》中的高觉新则为典型的特殊的矛盾中项。高觉新成长于封建思想浓厚的家庭之中,长房长孙的身份,让他的命运从出生之时就已经被决定。最初的觉新,也是义无反顾地跟随着正项的一方,但这样的跟随也有着细微的变化。高觉新是无意识地接受着祖父指派给他的一切任务,并从未思考这任务是否合理,是否置他人于绝境。但随着异项的猛烈冲击、自身幸福被抹杀,助纣为虐地伤害自己家人的性命时,觉新开始慢慢意识到正项的虚伪与丑恶。从主观情感上,开始偏向以觉慧为代表的异项。此时的偏向,并未完全实现向异项的跨越。觉新仍然处于矛盾、徘徊的阶段,他依旧扮演着一个“作揖主义”和“不抵抗”者。对祖父的话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对弟弟们的新思想处处敷衍着。当觉新承担着长房长孙这个身份时,他是封建家庭的傀儡代言人,他只想着左右敷衍,左右周全。此时被顽固的封建思想包围的觉新,不免会和正在接受且不断吸收新思想的弟弟们发生激烈的冲突。觉新虽然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也曾有着出国留学的梦想,也会和弟弟们在一起看《新青年》等相关的进步杂志,可是作为中项的觉新,逃不出长房长孙、封建大家庭压制在他身上的酷刑义务。他作为中项时,便常受到异项即以觉慧为代表的新思想的冲击和抛弃。他内心虽然不满祖父的一些安排,但是在意识和行为上并没有想要反抗,只是默默忍受,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反抗祖父以获取应有的正当权力。觉新从最开始作为坚定的中项人物,逐渐成为一个矛盾的中项。他时刻处于正项与异项的争夺之中,又时刻疏离于正项与异项之间。在受正项与异项的强势争夺外,中项本人的身份制约以及新文化思想的熏陶浸染,让作为中项的觉新始终处于左右为难、矛盾对立的处境之中。他不仅与整个正异项处于矛盾之中,甚至与自己的内心都在对抗挣扎。
作为这样一个矛盾的中项人物,他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符号学中单纯的中项,而是有着自己的边界,具有自身的活力与生存动力,正如有论者所说:“中项作为其间最为宽泛的范畴,尽管在形式上是单项的,在实质上却是多元、多音的……”[3]。在多种复杂的元素之间,矛盾的中项有足够的空间与正项、异项进行对话。而高觉新这样一个中项人物在逐渐具有理性、反抗意识之后,则始终处在一个矛盾的困境之中。他无法完全作为正项的“傀儡”而存在,也无法立刻实现向异项的跨越。他只能处在一种“非正非异”的状态之中。而这具有特殊意义的中项为符号学的中项提供了一种新的中项类型,同时对中项偏边的价值标准提供了多种思考与可能。
中项偏边的价值标准,主要展现在个体层面的思想转变与他者层面的强势助推。受个人思想、社会他者、文化侵染、异项对象的正义宣传等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坚定的正项拥护者逐渐成为“非正非异”的中项,甚至开始出现中项偏边,助推异项完成标出性翻转。正项和异项不总是平等对称的,他们中间存在一定量的中项,为避免被标出的危险,中项会在无意识中偏向正项,“但是这一偏向并不是恒定的,而是处于变化中”[6]。当面对正异项的互相争夺时,中项会受到多层面的价值影响。在一定意义上讲,中项是偏向正项的,但当遇到具有特殊意义的中项时,异项是如何对中项进行争夺,正项又如何失去了中项的支持?笔者将从使得中项态度产生偏向的个体层面与他者层面进行探讨。
个体层面的思想转变主要从人物悲惨处境的压迫、文化思想的助推两个层面展开。作为中项的觉新,在最开始是无意识地承受祖父对他的一切安排。即便自己会偷偷痛哭,但并未认识到是正项的不合理,所以还是一味接受下来。但随着自己不断被正异项双方夹击围攻,觉新甚至一度愿意成为大家攻击的对象。他的长房长孙的身份让他只能处处敷衍、腹背受敌。可是随着鸣凤、梅表妹、瑞珏一个个鲜活生命的骤然逝去,觉新终于幡然醒悟,他终于意识到封建礼教带给人的深重伤害。从最开始无意识地服从,到质疑,再到最后的觉醒转变。在正项的无情压迫下,在一次又一次无限循环的悲惨境地中,觉新开始从情感上和行动上支持异项。悲惨境地的压迫,为中项的转变提供了一个契机。此外,文化思想的浸染也助推着个体层面的思想转变。高觉新有幸接受过新式教育,能够较为容易接受与吸收五四新思想,以及新文学报刊所传播的异项思想。即便在当时,封建专制主义已经受到强烈冲击,但是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封建思想仍然很顽固。新思想在当时只是作为一个标出性的异项,受众并不广泛。新思想的传播主要来自于学校和各类报刊,而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接受新式的学校教育,很多封建家庭都不喜欢学校教育,认为是学校把人给教坏了。因此,觉新本身所受的学校教育为他矛盾思想的转变起了一个重要的作用。
1.正项桎梏下中项的挣扎与觉醒
觉新作为中项的代表,当他面对正项一次又一次损害自己生命价值,而自己却在无意间助长,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杀害亲人生命的帮凶时,长时期处于悲惨境地的觉新终于慢慢清醒过来。长房长孙的身份把觉新牢牢拴在封建家庭代理人的座位上,觉新一次又一次妥协忍让,不仅把自己变成封建制度的牺牲品,同时无意识中助推了封建制度“吃人”的进程。
在《家》中,正项多次把觉新抛在一个痛苦的境地之中,并在无形之中一次又一次地决定了他的命运。第一次把觉新置于悲惨境地的是封建家庭让他结婚生子,而这只是“你爷爷希望有一个重孙,我也希望早日抱孙”[5]31。并且这门婚事也是在“拈阄”中随意产生。觉新不说一句反抗的话,只能默默接受,回到自己房间蒙头痛哭,为了他破灭的幻梦而哭。“他的心里藏着不少的话,可是他一句也不说”[5]33。觉新和梅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只是因为一次麻将桌上双方母亲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便从此葬送了心意相通的美好爱情。第二次致命的打击是妻子瑞珏生产,恰好碰上高老太爷去世。陈姨太等人便以血光之灾为由要让孕中的瑞珏迁出公馆,并且还要迁出城门、过桥、筑假坟来保护棺材。这些话对觉新虽然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他仍平和地接受了。他一生就没有对谁说过反抗的话,宁愿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终于因为自己的懦弱,委曲求全,又一次间接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封建礼教杀人的助推者。通过妻子瑞珏的生产离世,觉新突然明白:“真正夺去了他的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西,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5]347。觉新挣扎、痛苦,想反抗逃离,却发现这一切都不是他能够抵抗的,却足够让他进行反思与偏向。正是这致命的伤害,让觉新在经历妻子瑞珏的死之后开始觉醒。他看到了封建家庭间的冷漠、腐朽、落后、压抑、“吃人”的本质,处于中项的觉新是渴望像弟弟觉慧一样逃离家庭的。即便无力反抗,觉新还是决定支持觉民抗婚,帮助觉慧逃走。他想:“我们这个家需要一个叛徒”[5]358。作为中项的觉新尽管难以坚定的对抗这个封建家庭,但他已经有一个自我意识的偏向。他厌恶封建制度,他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获取成功,并且帮承受一切苦难的他出口恶气。在强势的正项氛围之下,觉新跌入了一次又一次的深渊。在如此悲惨的境遇中他终于看清正项的本质,在情感态度即有论者说的显性层面上开始改变并且行动起来,他帮助觉慧逃离这个魔鬼般的家庭便是很好的例证。
2.新文化思想的助推
觉新虽然身为中项,他明白自己难以摆脱这命定的人生,但接受过新思想的自我意识会不时地冒出来。在《家》中,可以看到觉新三兄弟经常聚在觉新的办公地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少年中国》等刊物。只有这时,他那被忘却的青春才会被唤醒:“那些新奇的议论和热烈的文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倒了他们三个人,使他们并不经过长期的思索就信服了”[5]36。当他跟自己的兄弟在一起时,在新潮文化的浸染下,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新青年。这都与觉新自身接受过新教育,吸收了新思想有关。在文化思想的助推下,对中项态度偏向具有一定的影响。
中项偏边的价值标准从个人层面来说,与中项人物的身份、受教育程度、受伤害程度密切关联。《家》中的觉新屡屡受困于自己长房长孙的身份,束缚在他身上的封建残余与道德压制,让他难以从矛盾困境之中挣脱出来。正是因为接受了新教育新思想的熏陶,他才会有一个慢慢觉醒的过程。觉新在最后支持觉慧出逃,愿意去当封建家庭中的叛徒,从思想到行动上都开始有了一定的转变。虽然他不能十分坚定地从自身出发来成为异项中的一员,但是他已经走出正项的包围,处在一个“非正非异”的状态,并且态度已经发生偏向。他虽然难以奋起反抗,却能帮助异项实现非标出项的翻转。
中项偏边的价值标准从他者层面来说,主要从正项对中项的强制压制、异项符号的强势劝导两个层面展开。在极度压抑的氛围中,中项的潜在空间被极度压缩,让本就具有一定量的异项思想成分的中项,会对自身的处境进行思考,以求一个具有一定量的自由空间。
《家》中作为正项代表的高老太爷,一直处于家族权威的最高峰。即便是作为异项的觉慧看到他也会感到拘束与害怕,更何况是作为中项的觉新。在许多时候,当觉新鼓足了勇气,并用较为合理的方式去调和正异项时,正项总是以不容置否的态度回绝觉新。在觉民坚决抗婚时,觉新不断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觉得应该帮助觉民。而当觉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到祖父面前讲情时,甚至还打了草稿,以为可以感动祖父。结果是祖父很倔强:“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他的权威受到了打击,非用严厉的手段恢复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主婚,幼辈不得过问——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违抗者必受惩罚”[5]296。在正项强势的权威之下,中项难以进行丝毫的反抗。当正项对中项进行施压时,同样需要维持在一定的限度之中,“如果正项对中项和异项进行强力的打压,甚至强制性地取消中项,就会使文化失去弹性,最终走向断裂或消亡”[3]。觉新作为特殊意义上的中项,不断地承受正项的强势打压。在极度压缩中项的活动话语空间中,正项合理的权力也在不断消解,最终失去中项的支持并走向消亡。
此外,还有异项对正项的强势争夺,即主要对不合理现象进行控诉,以文化思想为武器进行争夺。最关键之处在于,异项会适时对备受损害的中项给予援助,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觉慧虽时常对哥哥觉新进行猛烈的抨击,而与此同时他却能够体会哥哥处境上的不易,明白他不得已的苦衷。因此,觉慧一直想要把哥哥拉出这黑暗的处境。在这种种因素之下,让本就有着复杂矛盾心理的中项开始左右摇摆,最后助推异项完成翻转。
1.正项空间的极度压制
正项对中项空间的极度压制,第一是体现在封建势力的强大影响下。在强大封建势力的笼罩下,让接受了新思想的觉新也难以逃脱封建思想的戕害。觉新处在这样一个封建制度之中,他的思想早已被浸染。在自我意识之中,缺乏站起来反抗这习以为常的制度的勇气和胆量。第二,倚靠强大的封建制度来维系自己权威的封建家庭。祖父作为《家》中正项的顽固代表,在家中有着绝对的权威,这权威直接左右所有人的命运,具有一种不可反抗的强力。即使反抗最为激烈的觉慧,在看到祖父时也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第三,封建家庭对觉新身份的严格规约。觉新作为长房长孙的身份,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决定了他的命运。父母亲早亡,家庭的担子全担负在他身上,他只能周全所有人,做封建制度、封建家庭的牺牲者。他的身份已经决定了他未来的路,长房长孙的身份只是封建家庭的一个傀儡代表。觉新恰巧被定制在这样一个傀儡身份上,而他自身性格的懦弱及孤立无援的处境,让他难以走出正项的控制。正是正项对中项空间的极度压缩,让中项一步一步脱离自己的支持范围。
2.异项符号的强势劝导
异项对中项的争夺与援助,主要体现在对不合理现象的控诉以及对中项正向精神的支持。觉慧和觉民不仅会在事务所和大哥觉新一起看《新青年》等进步杂志,激进的觉慧还会无情反抗、嘲弄哥哥的“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试图唤醒软弱、矛盾、痛苦的哥哥。当觉慧面对封建大家庭中不合理的现象时,能直言不讳指出其可笑面,在对觉新的怒斥中,同样饱含着心疼与不忍。
在高老太爷知道觉民抗婚后大发雷霆时,只有觉慧觉得痛快“纸糊的灯笼快要戳穿了!……我要叫他知道我们是‘人’,我们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羊。……你的‘无抵抗主义’,你的‘作揖主义’只会把二哥断送掉”[5]281-282。当高老太爷病了,服药无效反而加重时,高家的长辈们便求助于迷信。面对巫师来房间捉鬼,觉慧坚决不开门,却把眼光定在觉新的脸上说:“你也算读了十几年书,料不到你居然糊涂到这个地步!一个人生病,却找端公捉鬼”[5]319。觉新知道这行径荒唐却并不反抗。对于觉新毫不反抗就将即将生产的妻子搬出城外去住,觉慧惊讶地说:“‘你疯了?’‘你难道相信那些鬼话?’‘我说你应该反抗’‘大哥,你又屈服!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总是屈服?’”[5]334觉慧决心一定要逃离这个家,不管觉新怎样劝觉慧晚一点走,觉慧只是坚决地说:“‘不,我一定要走!我偏偏要跟他们作对,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做一个旧礼教的叛徒’”[5]355。觉慧用切身的行动控诉着高家这一切不合理甚至荒诞的行径,他清楚地知道觉新能够认识到其中的利害关系,但缺乏足够的力量与勇气。觉慧作为异项,敢于对旧势力说不,也愿意去帮助觉新逃离不合理正项的魔爪。
此外,觉慧作为最为激进的一个异项符号,虽然一直在引导大哥觉新进行反抗,但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中项的立场上,给予中项正向精神上的支持。在反抗时,觉慧明白哥哥觉新处境的艰难,看得到哥哥一路以来所承受的痛苦,他不想让哥哥觉新再继续痛苦下去,因此时常对哥哥进行激烈的劝导。即便常以最严厉的语气对哥哥进行批评,但是每当哥哥觉新痛苦地说出自己的处境时,觉慧总是湿润了眼眶,便暂时收起伤害哥哥的话。从一定程度上讲,反而是作为异项的觉慧,给了觉新一点温暖和反抗的勇气。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下,作为中项的觉新逐渐偏向,从而助推异项进行翻转。
从符号学角度出发,本文对《家》中的双重中项类型及价值偏边进行了具体分析。从文学层面来看,高觉新作为一个矛盾人物是众所周知的,而当他被放置于符号学中进行分析时,作为矛盾分裂的中项,为符号学的中项类型提供了新的思考。他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中项类型,他属于有着自我意识的“非正非异”的特殊中项。而这样特殊的中项人物,在复杂矛盾的处境中,如何实现观念上的偏向?综上,笔者主要从觉新的个人层面,即个人受文化思想的影响;长期处于压抑痛苦的处境、自身意识的逐步觉醒等方面进行具体阐释。在他者层面,本文主要分析其客观因素,即正项对觉新的损害、异项对觉新的思想撼动及精神援助进行了具体分析。对高觉新的分析可以为未来元语言层面中正项及异项对中项的争夺提供一定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