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世界中人的生存困境
——论王鲁彦乡土小说

2024-05-30 06:34王艳荣石佳鑫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伯伯乡土困境

王艳荣,石佳鑫

王鲁彦的作品种类丰富,有仿鲁迅风格的《柚子》,有类似日记的《狗》,还有寓言故事式的《小雀儿》等,其作品多是辛辣的讽刺,粗犷的语言风格别具特色。而在多种类型的作品中,乡土的人情世故是其着墨最多的题材,在小说中王鲁彦描绘了一幅幅生动的乡土生活图景,他以轻灵而独特之笔捕捉出了乡土世界中的“风景”“风俗”和“风情”。王鲁彦小说中乡村的民俗风情与乡村人的日常生活自然交融,或者说在日常生活中培育出了特殊的民俗风情。本文运用文本细读的方式从风景环境、民俗文化与民风民情等方面分析王鲁彦《黄金》《菊英的出嫁》《一个危险的人物》等短篇小说,感受王鲁彦笔下乡土世界的风土人情,体察人的生存困窘。

一、乡土环境中的生存困境

王鲁彦的短篇小说鲜有对于人性真善美的直接描写,这并不表示作家对于美好人性缺乏想象,恰恰是作家对于真善美的追求使得作家对于人性弱点更为深恶痛绝。王鲁彦的文章截取了乡土世界的部分画面勾勒出了他眼中乡村人民生活的险恶面貌,这部分乡土世界的构建是基于其笔下风景环境的塑造与衬托,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生活,环境与人的文化相互依托,王鲁彦所描写的乡土世界不似沈从文在《边城》中所描摹的水墨画一样的自然风光,而是炭笔素描般的线条轮廓。其笔下的乡村风景无论是闭塞的生活空间,还是美丽的风景环境,所展现的都是同样的人性阴暗面制造出的生存困境。

(一)幽闭风景中的晦暗乡村

“风景画不仅仅作为点缀和装饰而取得读者赏心悦目的欢愉,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乡土小说‘风俗画’和‘异域情调’的重要构成,更能显示出乡土小说的文化特征”[1]。王鲁彦的短篇小说《黄金》便是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闭锁乡村中人情冷暖的故事。乡村世界的幽闭与人心的晦暗互相映照,在四周环山的世界中,人心也同群山一样沉重。

《黄金》中的陈四桥“是一个偏僻冷静的乡村,四面围着山,不通轮船,不通火车,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来”[2]。在这样一个四面围山的乡村,人的交通出行是十分不便的,住在这里的人基本上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封闭状态,被山所围绕的乡土世界是死水一潭的乡村生活。

《黄金》中如史伯伯家里的大儿子伊明离家到外面的世界讨生活,如史伯伯盼着的就只有儿子的来信和信中夹寄的银钱,那些银钱是支撑这个家庭生存下去的唯一经济来源。但是伊明新近邮寄回来的信件却表明自己的处境艰难,不能如期给家里寄来生活费用了。在这样一个封闭的乡村世界中,内部与外界的沟通是十分艰难的,十天半个月可能才通一次的信件很大程度上阻隔了“陈四桥”与外面世界的信息交流,可村庄内部的消息却传播得十分迅速,“每一家人却是设着无线电话的”[2],这里的无线电话并不是实际的物理意义上的电话,而是信息在村庄中的快速流通。只要乡人在村庄中走动,从人的脸上表情中总能发现消息的蛛丝马迹,连如史伯伯家里大儿子是否往家里邮寄了银钱都一目了然。在“陈四桥”这样的村庄中是没有秘密可言的,闭锁的乡村环境中,每个人都对身边的人事了如指掌,一个人率先得知的消息马上就会通过口口相传传遍整个村庄,缺少新鲜信息的刺激,一点点的生活波动都会迅速被大家捕捉到,如史伯伯一家收到信件且境况并不乐观的消息就像水流一样漂游过整个“陈四桥”并被人们捕获到。

《黄金》中“陈四桥村”以四面环山的形象闯入读者的视野,隐含着乡村中闭守的精神结构,表明了村庄中人精神的世界也被大山层层阻隔,无法突围。“陈四桥村”的本身存在也同一座大山一样压制着在村庄中生活的每一个人的心灵世界,人的灵魂也背着重压,深深扎根困锁于这座大山的土壤之中。地理环境的闭锁造成了村庄与外面新世界物理上的隔绝,也造成了村庄中人们心灵的狭隘守旧,如同脑海中固守腐朽陈旧的思想观念。空间的隔离,带来时间的停滞,先进的文明观念无法进入这个故步自封的狭小处所,人们精神上的保守落后致使如史伯伯一家陷入到生活屈辱的转变中。无法体面生活,无法维持人作为人的尊严是《黄金》中的生存困境。茅盾评价《黄金》时曾说:“乡村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和乡村的原始式的冷酷,表现在这篇《黄金》里的,在现代文坛上,似乎尚不多见。作者的描写手腕和敏锐的感觉,至少就《黄金》而言,是值得赞赏的”[3]。王鲁彦在风景画似的乡村中推出了陈四桥村和如史伯伯及其乡邻们,风景犹在,人情难托;莫道人心不古,且看世间伦常。

(二)明媚图景下的残忍乡村

和《黄金》中闭塞的“陈四桥”截然不同的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中的“林家塘”。文章所描写的“林家塘”是高山茂竹连着大海,碧绿的田野还有环绕的各色花朵,这样一个风景秀美,明媚宜人的村庄却是一位回乡人的埋身墓穴。王鲁彦笔下的乡村世界是一以贯之的冷酷与残忍,秀丽宜人的环境反衬出生活其间的乡村中人的内心丑陋。

《一个危险的人物》中的林家塘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有山,山上有松柏、竹子,柴草比人高,山中虫鸣鸟叫,碧绿的田野被小河与溪流围绕,还有一年到头开着的花,如此明媚的乡村景色却并未孕育出暖人的乡村民风,与之相反的是乡村中人对子平的排斥、造谣与中伤。村中的子平从外地回到家乡,因行事与村中人印象中的规矩二字相差甚远,于是许多的人盯着子平的一举一动,见到子平结交人的孤僻、吃饭的不惜粮食、穿戴的不修边幅,造谣他的为人,见到天空中的奇异景象后更是安了个扫帚星的身份在子平身上。生活在景色秀美的“林家塘”中的人却容不下一颗色彩鲜活的灵魂。子平在竹林中,在溪水边行事都不受拘束,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随性自然的,夜半的舞剑,服饰的洒脱,与人讲述“共产主义”时的熠熠生辉都表明了子平是一个怎样富有生机与活力的青年,但是“林家塘”自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无知的乡民对生活的闭守,对规矩的认识,对“共产”的误解,都是在拒绝接受世界的变化,固守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围杀了一颗明媚的灵魂。在淡淡阳光笼罩下的“林家塘”中发生的死亡,像是乐景写哀情,更衬出人死的寒凉。在一个自成世界的乡村中,一切都有它长久的生活轨迹,偏离一丝一毫都是对乡土生活的亵渎,正是这严丝合缝的生活磨灭了世间的美好景象,如何向封闭自守的乡土世界传递进更新的知识与文化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中子平的生存困境,到最终困境成为了绝境、死境,美丽村庄中流淌出的是鲜活生命的滚烫热血,更显残忍可怖。

乡土小说中的风景描写给人以自然风光的多种审美体验,不同的环境塑造出不同的乡土风格,但是王鲁彦笔下的乡土世界无论是闭守的环境还是唯美的景色,都改变不了乡土中人的封闭自守。他们排斥一切外来的新鲜因素,其笔下的人往往目露凶光地瞪视一切超脱于其眼界局限的人与物。在某种程度上,进入此种乡土世界中生活,不外乎被其同化或被乡土世界绞杀两种结局。

二、民俗文化中的生存困境

乡风民俗体现着乡土世界独特的文化氛围,王鲁彦笔下的乡土世界亦是有着独特的民风民俗。在闭守的乡村环境中,世代相传的风俗经岁月的变迁形成了如同封建礼教一般的文化固守,使得乡土世界中人除了要忍受因封闭的环境所造成的经济生活困窘之外,还要经受着落后风俗对人的禁锢和钳制。

(一)固守的乡村民俗

乡土世界的生活有其厚重的乡土根性,生活其间的人们惯于一切都恪守故旧的文化习惯,王鲁彦的短篇《黄金》中的村庄就有着对于过去文化风俗的延续,如村庄中的刑罚是约定俗成的,驼背泥水匠阿黑曾经做过不光彩的事,但是他并没有被交给官方处置,而是在屋柱上被绑了半天作为惩罚。这里没有新时代的法律的约束,有的只是他们共同遵守的行为模式,同过去的家法村规等同,犯了过错后施以的私刑就是遵守这种共同行为模式的一种表现。可以说“陈四桥村”的闭锁是使得如史伯伯求生艰难的环境要因,但如史伯伯自身对于村庄中固有的礼教风俗的恪守也是造成一家人生活进一步困顿的另一层原因。

此外,《黄金》中还有祭祖的风俗,按照当地的乡风民俗“远祖的死忌,必须做两桌羹饭;供过后,给亲房的人吃”[2]。《黄金》中如史伯伯手中的钱财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且饭桌上的鱼还必须要是支鱼,在没有找到支鱼的情况下,如史伯伯却买了价钱更贵的米鱼代替。在换成米鱼时,如史伯伯心中想的是“味道比支鱼好,吃的人一定满意的”[2]。先祖是品尝不出味道好坏的,只有各房的亲友才能指摘饭菜不可口。从这里可以看出如史伯伯一家筹备羹饭不仅仅是为了祭祀先祖,还是为了维持宗族间的人情往来,但是如史伯伯一家连日常的饮食起居都要负担不起了,还要因为宗族礼法的制约负担大笔的额外开销,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一方面是为了使自己脸上有光,使面子上不至于太过难看,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无奈之举。祭祀先祖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的社会风俗,这种历史的沉淀所带来的宗族文化重压是使得如史伯伯无法破罐子破摔的很大原因。由村庄中的居民共同遵守,长久维持的封建礼法是如史伯伯个人所无法挣脱的沉重枷锁。

《黄金》中的如史伯伯没有可靠的收入来源,当家中最后的银钱也被年末循例讨饭的乞丐阿水硬生生盘剥走后,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点了一炷香,跑到厨房里,对着灶神跪下了……口里喃喃地祷祝着,面上流着泪”[2]。生活所迫的如史伯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九天之上虚无缥缈的神灵的庇佑,这不能不说是更深一层的悲哀。在等待大儿子寄回银钱的过程中,如史伯母不止一次地提起自己做的梦。一次是“见棺发财”,认为梦到了棺材是儿子发财的征兆,马上就会有好消息传回家中;再一次是梦到自己在梦中拾粪,如史伯母又将粪解释为黄金,认为拾粪就是捡黄金,这也是有好事发生的兆头。在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压下,如史伯伯与伯母将希望寄托在梦境的预示与神灵的守护中,这种盲目迷信的朴素做法想来也是在闭锁的环境、保守落后的“宗法民俗”中发展起来的。将生活困境的破局之法执迷在神秘主义的行动中是不会成功的。守旧的乡村风俗只会使如史伯伯一家更加沉沦在生活艰难的深渊之中。

(二)森冥的乡村风俗

活人的祭祖是阳间的守旧风俗,梦境的释解是心灵的迷信,而冥婚便是令人胆寒的阴间风俗。《菊英的出嫁》中便细致地描述了一场冥婚仪式。菊英的母亲为女儿呕心沥血地操办一场盛大的冥婚仪式,为的不仅是女儿的泉下安息,还是自己面子的保全。说是女儿在阴间十分寂寞,无依无靠,实际上只是菊英娘心理的投影在起作用。菊英娘的丈夫工作在外,家里的一老一小都是菊英娘勤勤恳恳地在照顾,爱人的两地分隔,照料老人的重担,与抚育孩童的琐碎都在菊英娘一个人的身上。她拼着老命干活都不想要雇佣工人帮忙做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人,是为着这个家耗尽气力的尽心尽力。菊英娘一心为菊英操办冥婚,也只是按照当地的风俗将责任担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好让“邻居亲戚们知道罢,菊英的娘不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4]

一个围困在家庭中的女人,亦是一位辛酸的疲惫母亲,菊英的死亡并不仅仅是因为无知延误了治疗,更多的源自无奈与无助。一位拘于乡土世界的母亲,只是心疼生病的呻吟的难受的孩子,没有更多的知识渠道让她懂得疾病治疗的刻不容缓,她不懂得更多科学的治疗办法,病急乱投医时能想起的也是拿着香烛上山求供药。乡土生活是带有厚重性的,长久的生活习惯是带有强大的惯性的,埋头生活时常是随了惯性做了生活中的抉择,这种惯性常是乡土生活中苦难的来源,而“王鲁彦的人道主义精神贯穿于他的整个文学创作之中,他将这种精神倾向于对受苦受难的乡民,在批评的同时,也对封建文化下的人性美表示肯定”[5]。王鲁彦对于其笔下的“菊英娘”是深切同情的,《菊英的出嫁》中受苦难折磨的菊英娘也只是一个疼爱女儿的可怜母亲,想必失去女儿的痛苦在长达十年的时间中都在纠缠着菊英娘的内心。在这片乡土世界求生活,菊英娘能想到的唯一解脱与释怀的办法或许只有也只能操持一场冥婚,这是母亲养育孩子的生命流程,戛然而止的生命终结了流程在阳间的进行,只能在阴间弥补,全了母女间的情分。看着喜轿同棺材一齐离开,不仅是送嫁了想象中的女儿,也是刨除了埋葬在心中的一口棺。

《菊英的出嫁》里的菊英娘所遭遇的是一个正常人无法得到健康的情感宣泄的生存困境。人心是多情的,是敏感的,是脆弱的,人心是最易受伤害的,乡土世界却是有着自己排解苦难的独特方式,只是活人也可能永远被困在无间地狱之中,一场阴冷的风俗仪式是捂不暖一颗被生活寒透的心的。陈规陋习与阴森可怖的乡土风俗都是箍在人身上的沉重枷锁,只会加重人的生存困境,使人不得解脱。哪怕是现今仍有人执迷于用冥婚等封建民风陋俗来消除自己的人生困苦,人生的困境是不分时代与土地的,它一直变幻着形式时常出没于人间。

三、冷漠风情下的生存困境

乡土世界中人的生存困境不仅仅是风景环境闭塞同落后保守的封建礼教造成的,还有人心的冷漠与麻木。这种人心的冷硬在王鲁彦笔下的乡土世界中蔚然成风,和环境、习俗的恶加在一起挤压人的生存空间。

(一)冷恶的乡村民风

与世隔绝的乡村环境、守旧落后的民风民俗带来的是人情人性的扭曲异变。如《黄金》中“陈四桥村”的人们视金钱为生活中的第一要义,这里的人们惯会踩低捧高,有钱的人是人上人,没钱的人谁都想要踩上一脚。

《黄金》中如史伯伯一家从前的生活也很是过得下去的,有房有田。钱财充裕时,邻居笑脸相待,言谈亲切;参加宴席时如史伯伯也是常坐在地位尊敬的第一二桌;周围的人对待如史伯伯也是恭敬有加,称赞恭维他儿子的能干。可当如史伯伯一家经济拮据后,所有人都变换了一副脸面。先是阿彩婶对如史伯母的不理不睬,态度冷淡;参加宴席的如史伯伯只有最下面的第四桌留有他的空位;从前恭敬有加的人不仅对他视而不见,甚而在背后对他冷嘲热讽;曾经被如史伯伯一家帮助过的泥瓦匠阿黑也在祭祖时对着如史伯伯一家破口咒骂,大加挑刺指责;再是学校的老师也故意刁难如史家的小女儿;知道他家没有钱的乞丐阿水也来强讨饭,从手里抠不出钱就不依不饶,换做是有钱人家,那也是人家给多少就拿多少,换到如史伯伯一家是不给够满意的价位都要撒泼打滚;最后就连家里的狗都被屠户拉了一刀而不幸殒命,是以后面家里进了贼将钱财棉衣一卷而空。在这里金钱就是试金石,能试出村中的人情冷暖与人性险恶。

《黄金》中以金钱为第一本位的“陈四桥村”,只有冷漠的村民,险恶的人心。文章中如史伯伯多次提到屈辱一词,这是他在“陈四桥”生活中切身感受到的最真实直观的体验,没有金钱支撑的人只能在“陈四桥”村中屈辱地活着。金钱的匮乏使周边的每一个人都摆出冷硬的面孔,连曾经受过恩惠的人都翻脸咬人,甚至在文章的最后如史伯伯都想象着自己儿子在外升官发财,寄回大笔银钱后,那些有着丑恶嘴脸的人都在他面前下跪忏悔。这样的转变充斥着一种浓浓的悲凉之感,每一个人都在金钱本位的驱动下扭曲了人性,变异了人心,最后只能滋生出一种冷漠、丑恶的民风民情,而在这种民风民情的包裹下,生活在其中的底层人只能屈辱地活着,艰难地讨生活罢了。与此相似的还如《阿卓呆子》中的傅家镇人,同样视金钱为生活的重心,有钱的人无论在哪里,说话都是一等一的有价值有意义,无钱无势的人说的话再是至理名言也无人理睬,有钱便是人上人,无钱的连条狗也是不如。更如《许是不至于罢》中的“王家桥”人,即便是对于富贵人家,也是怀揣恶意,冷眼旁观有钱人家的遭劫遭难,此处乡土世界的人们都陷在了人性扭曲与异化的生存困境中,贫穷受苦是物质生活的艰难,而被金钱所腐蚀后就是乡土世界伦理与道德崩塌的开端。“人人只知道爱金钱,不知道爱自由,也不知道爱美”[4]。王鲁彦笔下的乡土世界不是民风淳朴的,而是冷硬与险恶的,是被金钱馋空了心的世情。

(二)麻木的乡村民情

在旧时代的乡土世界中,贫穷、战乱、死亡总是不可避免的,生活本身的动荡不安足够造就此时乡土小说的悲情色彩,但王鲁彦笔下的乡土世界在悲剧之外还令人感到极大的可怖。其笔下乡村中人在生活的动荡与压迫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是冷血的、麻木的,甚至在面对暴行时是带着一种玩闹的心态,将同类的惨剧视为一场精彩的戏剧。《秋夜》中的“我”在夜半被吵闹声惊吓,梦与真的虚实之间对战乱中的乡土世界的担忧是切实可感的,“我”对这个世界是深深忧心的,对于隆隆的炮火声还是感到恐惧的,可生活在其间的人已经对炮火连天感到再平常不过,仿佛是生活的背景音一样的存在,甚至是对于从外省来到此地的“我”表示了蔑视,认为“我”的情感是胆小怯弱的表现。实际上,对于生活中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感到惊慌或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流露,只是在乱世中生活的混乱与动荡已经让乡村中人失去了平静生活的能力。人心的冷血与麻木令人感到的是浓浓的悲哀与无奈,最终文章也只能在愤怒的“醒醒吧”声中结束。

乡土世界中人情感的麻木更真切地表现在短篇《柚子》中。《柚子》中对于乡民的描写是“我”与好友相携着围观砍头现场,一路的人声鼎沸,两人的话语交谈仿佛是在出游的路上,围观的人群起哄笑闹,目睹杀人现场后的人群谈论着要将砍头情景谱写成曲,又或写成书籍,更是在遇到卖柚子的摊贩时,把那颗砍落的人头比作湖南的柚子,这样的冷眼旁观与鲁迅先生《药》中吃人血馒头的乡人也是不遑多让的。但“我”与友人在此种的笑闹中还是感到些许的害怕与惊慌的,甚至影响了两人吃饭的心情,这里真正令人胆寒的是本地人在看过砍头后声发的言论,“这在我们不算什么,这里差不多天天要杀人,况且今天只杀了一个!”[4]如此冷血冷情、麻木不仁的情景甚至显得这里的生活就像是一幅最荒诞不过的乡土风情图景。

“在鲁迅的影响下,王鲁彦以平实质朴的写实笔调叙写乡镇社会的悲哀人生,并着力揭示和针砭乡镇社会的愚昧和冷漠”[6]。王鲁彦对其笔下乡土世界的写作是源自自身对世界的看法,在《秋雨的诉苦》中,王鲁彦借秋雨之口详述了这个世界的无情之处。在王鲁彦看来,世风日下,人们的心中有着太多的仇恨,已经容不下爱的存在,在夜晚时人可以如圈中的猪一样安眠,而到了白昼时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又可以同野狗的撕咬一样没有分别。王鲁彦眼里的人大多已失去了人的本心与纯朴的道德伦理,他常常将笔下的人比作猪狗,惯会自省的他连自己偶有的道德瑕疵都不放过,《狗》中漠视乞讨妇人的王鲁彦受了友人的诘难,自己也认为自己确是一条“安然”的狗了,可见其乡土世界中人们情感的麻木已是蔚然成风了。王鲁彦笔下的乡民,人情冷漠以至猪狗不如的道德滑坡已然成为乡土世界中人所面临的又一个生存困境。

四、结语

王鲁彦笔下乡土世界中的民风、民俗、民情的描写鲜明地体现了旧时代背景下,在战争与资本主义金钱本位的侵袭下,乡土人民所遭遇的生活、精神与道德上的生存困境。王鲁彦笔下的乡土世界已是距今百年的历史,随着时代的推进与发展,其中所展现的生存困境已经不再是现如今的乡土世界所要思考的问题,但是其中留存的传统文化礼仪与更本质的人性思考却是人类生活中普遍的生存命题,更是文学文化中的永恒命题。对王鲁彦笔下的乡土世界进行文学回顾,旨在引起当下人们对于乡土世界的持续思考与精神警惕,在乡土文学中凝练乡土精神,在现实意义中的乡土世界里焕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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