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琴
宿州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安徽宿州,234000
乾嘉时期安徽篆书的发展较之前无论书家、书作,还是书学理论上的成就,都大大超过前代,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根据《皇清书史》《安徽通志》《庐州府志》《徽州府志》《休宁县志》等数量庞大的州府县志的记载,经过对上述文献进行梳理,粗略统计清代擅长篆书的书家高达128位,其中乾嘉时期的书家85人左右。需要提及的是,囿于笔者学力的不足及史料庞大,不能准确地进行甄别和筛选,所能确定的是,书写篆书的人数在当时达到鼎盛且仅次于江苏、浙江,在全国居其三。
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乾嘉时期安徽篆书书家,概括来讲分为四大类:以洪亮吉为代表的毓文书院弟子群,如吕培、谭正治、谭时治、潭贵治、吕玺、曹景先、汪宾、崔本化等;以程瑶田、金榜为代表的皖派经学家们,积极倡导并身体力行的作篆,名家聚集,复启后昆,作为一个学派影响广大;以巴慰祖为代表的徽派篆刻家们,精于篆书者也甚众,且徽派篆刻自明至清以来是中国第一篆刻流派;以邓石如为代表的布衣书家,挟艺游于公卿,在朝野均产生重大影响力,其篆书成就无疑是安徽乃至全国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
在此需要指出的是,朱筠和洪亮吉均非安徽籍书家,但他们都曾在安徽居住过且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姚鼐和梁巘虽于帖学书家,但在篆书的发展中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乾嘉时期安徽涌现出了大批学者、名家,他们聚集性的出现,使得这一时期的篆书书作灿然非凡,可谓空前。篆书的研究也出现了复兴的局面,除了程瑶田、包世臣有论著传世以外,其他学者、书家关于篆书的品评观都散见于各类文集、题跋之中,本文爬梳钩沉出一些相关的篆法品评观,并择取两则重点剖析。
受时代风潮的影响,安徽地区的封疆大吏及皖派经学家积极倡导并身体力行地依据《说文解字》来操觚作篆,如朱筠、洪亮吉、程瑶田、金榜等人。他们不仅显示出乾嘉时期安徽书坛写篆者多通文字学的良好风气,而且他们的“治经以识字始,作篆本于六书”的字学品评观也被后来学者、书家一致接受并遵从。此外,安徽地域具有很强影响力和号召力的学者、书家,积极营造“以秦汉为师,以质厚为本”的书法评论风气,前后相接,推举和提携邓石如,使其成为安徽地域的书坛领袖。正是这样丰厚的土壤和品评氛围逐渐形成一个地域性的篆书研究群体,有着一致的审美追求。
明代安徽学者便已开始关注并重视“说文学”,如方以智在《通雅》中对《说文》作过阐述。乾嘉时期随着以江永、戴震为首的皖派经学的兴起,治经重“识字”“说文学”的研究逐渐从理论上升到实践领域,成为一门显学。“乾隆中叶,惠定宇著《读说文记》十五卷,实清儒《说文》专书之首,而江慎修、戴东原往复讨论六书甚详尽。东原对于这部书,从十六七岁便用功起,虽没有著作,然传授他弟子段茂堂。自是《说文》学风起云涌,占了清学界最主要的位置。”[1]。
在“治经以识字始”的学术氛围影响下,乾嘉时期的安徽书坛有一大批富有才华和号召力的高官显宦和学术界的知名人物纷纷依据《说文》学来写篆书,同时还不遗余力地营造“作篆本于六书”的字学品评氛围。其中,对安徽篆书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是朱筠、洪亮吉、程瑶田、巴慰祖、金榜、邓石如等。
乾隆辛卯年(1771)集官僚、学者于一身的朱筠任安徽学政,其间他校刊《毛本说文解字》并刊行,书写篆书并摹勒上石,从客观上促进了安徽篆书的兴盛。清人张舜徽也曾评价道:“当时研精许学之风气,尚未大开,筠倡导之功,为不可没。”[2]这种“通经先识字”的学术氛围在朱筠的倡导下,为安徽培养了许多篆书大家,如洪亮吉。
嘉庆六年(1801)洪亮吉任洋川毓文书院山长长达五年之久,他依据《说文解字》来操觚作篆,其篆书也在此期间达到成熟。他的篆书还取法古籀金文的奇字,“经学既大昌,籀法亦可窥。人摩一本日观写,岂数丞相东封碑。”[3]他不遗余力地推广“说文学”且以学问带动整个书院的书艺,“每有异才,必加将许,其尤邀欣赏者,至折辈行相交,请质文字,累累常盈几案,至有数千里辗转介绍以求诗文题字者,不可胜计。”[4]洪亮吉在毓文书院教授篆书并培养了一批弟子,如吕培、谭正治、汪宾等,其弟子对洪氏的教学内容也多有记载,谭正治有云:“吾师尤在立名教,剪烛高谈尽忠孝。教以研经知适从,先郑后郑当所宗。教以古篆心更恰,大徐小徐皆足法”[5]。洪亮吉也曾言:“九经四史孰淹贯,八体六书宜涉猎。”[6]如洪亮吉弟子吕培著有《说文笺》,善行楷,工篆隶。
邓石如,一介布衣,出身寒门,17岁开始以鬻书、印谋食自给,一生主要活动于徽州和扬州。论其师承,邓石如篆书初学李斯、李阳冰,在清代《说文》学的笼罩下,他曾书写《说文解字》二十本且编纂《说文字原》,“日为少君书《说文字原》一编,凡一字之意,俱从《说文解字》之意,参以他书,细为旁释明晰,意义赅备。”[7]182亦可看出他对文字学已经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
正是在这些学者所倡导的“治经以识字始,作篆本于六书”的书学品评观的影响下,安徽地域书写篆书的人数和篆书创作水平得到明显提升。毫不夸张地说,乾嘉时安徽篆书的兴起完全是皖派经学家们通过研究《说文解字》和“六书”从而对篆书创作提供有力支持和影响的结果。
积淀深厚的皖派经学家们,受经世实学的影响,他们临习篆书着眼于实用性,有助于《说文》学和经学的研究。故而他们的篆书书写实践大多不出“二李”“二徐”的囿阈,但是他们书学思想上并不墨守成规,“于小学不墨守《说文》,于书法不墨守斯冰篆书、晋唐法帖。”取法乎上,以秦汉为宗,汲取金石真正的“高华苍古”之气,这在程瑶田的《通艺录》中可窥其貌。可以说,这一时期“以秦汉为师,以质厚为本”是一种儒家审美的导向。在这种导向下,以巴慰祖为代表的徽派篆刻家们,精于篆书且多“以秦汉为宗,以复古为创新”,书风质朴、厚重;以邓石如为代表的布衣书家,在众多书写篆书的书家之中脱颖而出、卓然特立,成为一代书坛领袖,形成一种榜样的力量。
概括来讲,乾嘉时期真正代表安徽篆书最高峰的书家是邓石如,这离不开皖籍学者、书家梁巘、程瑶田、金榜、曹文埴、包世臣等人积极营造的社会品评风气和对邓氏不遗余力地推举和提携。
乾隆三十九年(1774),邓石如在安徽寿县结识了循理书院的主讲梁巘并得到梁氏的赏识,“其笔势浑鸷,余所不能;充其才力,可以凌轹数百年巨公矣。”[7]83梁巘看到了邓石如笔力遒劲,适合写篆书,可惜自己所擅长的书体多为“二王”一路的帖学书风,这一点可以从梁巘在循理书院教授的书法内容亦可得知。故而梁巘评价邓氏书法:“笔力横绝,吾所不能;惜其见所不广,若得见汉唐碑迹,何患不出入冰斯!”[8]。可以说梁巘对邓氏书法的评论是客观的,后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将其推荐致江宁举人梅镠家,自此石如纵观博览、悉心研习秦汉以后历代金石善本,其间邓氏和梁巘也时有书信往来。
除了梁巘对邓石如有知遇之恩以外,皖派经学家程瑶田和金榜都对邓石如有提携和褒扬的评论。乾隆四十三年(1778)邓石如与程瑶田在歙县相识后,便得到程氏的看重和教诲,先后有三次“面授”。这在胡长春、吴劲松的论文《邓石如书学师从考论》中有详尽的论述。此外,在程瑶田《与云升七兄书札》中也记载了程氏对邓石如书法的整体评价:“刚健婀娜,殊擅一场,秦汉一种则所未暇及者。然其年甚富,一变至道,至道不难也。”[9]。可以说,程瑶田之于邓石如更多的是学术上的栽培和书艺上的引导。程氏作为朴学巨子,尤善篆隶、篆刻,书学思想多集中在所著的《通艺录·九势碎事》中,其所授也多体现朴学家重字学根底及以秦汉为宗、汲取金石“苍古之气”的审美观。这奠定了邓石如日后书法审美的基础,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程瑶田于乾隆五十年(1785)将邓石如介绍给了同受业于江永门下的皖派经学家金榜。金榜是状元出身,居于安徽歙县,性极恬淡,不喜奉迎,不事官场,才华横溢,被时人誉为“江南魁俊”,其书法宗二王,精篆籀,曾多次称赞石如,称其为:“李阳冰后一人也,宋元以下,四朝无此矣。”[7]215;“是实能以钟王之腕力,运史籀之体制者,数百年以来一人而已。”[10]并且自家所刻的楹联和匾额也多出自邓石如之手,“及见山人书,即鸠匠斫其额,请山人书之,刻成乃重建,其倾服至此。”[11]以金榜在当地的威望,其对邓石如篆书的评论势必会使其篆书在安徽更具吸引力,这也会潜移默化地引导安徽地域学者、书家靡然从之。
乾隆五十二年(1787)金榜将邓石如推荐给户部尚书曹文埴,关于二人交往的事迹,杨帆《清乾嘉时期<说文>学与篆书创作》一文中已有详尽论述,此处从略。笔者择取关键处阐述:曹文埴以“四体书国朝第一”向诸公称赞邓石如,第一次从横向高度上评定了邓石如在清代书坛的地位。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邓石如随曹文埴入京都,进京后,他以书法取得了诸名公硕望的高度认可,享誉书坛。由于有着朝廷重臣的提携和赞誉,邓石如篆书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社会的承认,而且其书名在安徽地区乃至全国流播。
如果说上述几位安徽籍学者、书家对邓石如篆书的品评引领了风气,扩大了邓氏在安徽书坛的影响力,使其成为清代安徽书坛的领军人物,那么,其弟子包世臣对他的品评则是真正确立了邓石如篆书最高的典范地位。包世臣于嘉庆七年(1802)拜邓石如为师,在其著作《艺舟双楫·国朝书品》中将老师推为清朝篆、隶书神品上一人。包氏之言也许有夸大之嫌,但《国朝书品》在书法史上影响广泛,意义深远,自此邓石如的篆书逐步得到全社会的普遍认同。
乾嘉时期的徽州是学术文化发达之地,是最具辐射力的人文场所,大量学者、书家参与篆书品评,而这种品评的力量在客观上也促使邓石如突破斯冰藩篱,广泛汲取秦、汉碑刻的不同特点并加以融合提炼。邓石如之后安徽书坛也涌现出了一批符合“以秦汉为师,以质厚为本 ”品评观的篆书书家,形成了地域性的群体效应,如邓氏弟子程荃(安徽怀宁),这也彰显了乾嘉时期安徽书坛崇尚质朴、不贵浮华的学风。
整体来看,上述两点篆书品评观都对乾嘉时期篆书的发展和兴盛起到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本文仅从乾嘉时期安徽篆书品评观中汲取有益的思想,重新审视当今书法评论的力量,以期借鉴于时人。
在前文,笔者对乾嘉时期安徽篆书兴盛状况作了简要的考析和论证。从一定意义上讲,乾嘉时期安徽篆书创作的兴起和发展,离不开皖派经学家们所创造的字学品评氛围。反观当代篆书创作的字学评论是较为缺失的,究其原因有三:其一,篆书属于古文字系统,时代久远,实用性基本丧失,日常使用范围狭小,识读和使用仅是一小部分人的能事,很难为普通大众所接受。其二,学术界未有权威机构出版的《篆书字典》或古文字数据库作参考,虽《说文解字》世之公允、奉为权威,然非尽善尽美,所录之字不足一万,甲骨文、金文所识别之字更是不足三千,远不能适应当今文字使用的数量。其三,篆书创作者文字学基础薄弱,字法不通,不能很好地分辨一字多义、一义多字的使用环境,更遑论诠释每个字的音形义。而一些古文字学者又较少涉足自己所不熟悉的篆书领域。
新时代亟须加强重文字学基础的评论导向,以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评论的一系列重要指示为理论指南,讲好中国篆字。首先,评论的队伍要多元化,既包括学者评论又包括书家评论。如同皖派经学家参与乾嘉时期篆书创作队伍中一样,当今的文字学家们也应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和引导作用,创造良好的评论氛围,为提升篆书创作者的字学品格和大众的文字学水平奉献一点力量,以期达到全民素质的整体提升。书家也要从文字学角度参与篆书创作的评论,这就要求书家潜心学术,反复琢磨、注重积累。其次,需要倡导积极的评论氛围和社会环境,“就书评书”,莫要人身攻击。质言之,重文字学基础的书法评论不仅有助于篆书创作者在书写中更好地做到识字、解字、用字,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全民的文字学素养,使国民关注中国篆字,增强文化自信。
乾嘉时期安徽篆书不断向前发展,产生像邓石如一般开宗立派的大家,从其成功的经验可以获得这样一个信息:首先,邓石如的篆书作品既能根植传统、博取秦汉以来的各种金石碑刻,又能勇于创新、反映乾嘉时期的艺术精神;其次,乾嘉时期皖派经学家、书家、朝廷重臣在营造“以秦汉为师,以质厚为本”评论观的同时又不遗余力地推出时代典型——邓石如,后逐渐产生了地域群体效应。
当今书坛篆书创作领域同样缺少像邓石如一般的时代“高峰”,究其原因有二:一为经典意识的缺失。书写者不能根植秦汉法帖,盲目地取法时人,揣摩“时风”。二为评论的缺失。有鉴于此,当今篆书创作者的正确姿态应是撇开展览时风,直面经典法帖,要对古代法帖有解读能力、思考力和判断力。当然,我们不能“厚古薄今”,而是要从今人书作中进行反思,不断地总结学书经验。此外,学者、书家也应积极参与并营造篆书评论的氛围和社会环境,开展专业而权威的书法评论,推出有思想、有价值、有灵魂的篆书作品。需要强调的一点是,针对篆书的评论首先要从史学观点和文化观点观照作品,要有历史的厚度。其次要从美学观点和艺术观点观照作品,要有时代的高度。再次,有评有论、有理有据,发人深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和专家学者的质疑。唯有如此,方能树立起时代的典型篆书书家。篆书作品是自身精神品格的体现,需要以古为尊,回归经典、倡导浩然正气,使篆书艺术在新时代大放异彩。
一言以蔽之,新时代的篆书创作要想实现由“高原”向“高峰”转变,书法作品首先要具备传统、时代、个性三要素,其次书法评论氛围必不可少,评论者更应具备创作经验、审美水平、思辨能力,为当今书坛的篆书创作实践构建起新时代的评论特色。
乾嘉时期安徽篆书的发展呈现出自身独特的面貌且在清代中后期产生巨大的影响和带动作用。究其根源固然是多因的,如乾嘉时期金石考据学的兴盛、良好的社会环境、地方教育的发展等,都与之有着紧密的关联,但是从一定意义上讲,积极的书法品评风气同样不失为一个考察篆书发展的重要视角。这对于提升今天的篆书创作水平,创作出具有正大气象的时代书风起到警醒人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