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个月,游本昌成了各大媒体及商务活动竞相邀约的热点人物,出于对这位90岁老人身体状况的考虑,女儿游思涵每十天才替他安排一次工作。见面时,他正式而老派地向记者伸出手问好,声音洪亮,双眼有神,如同他在电视剧《繁花》中给人留下的印象——完全不像一位耄耋老人。
87岁等到《繁花》
《繁花》的热播,让游本昌获得了久违的关注,此时距离他凭借电视剧《济公》走红已经过去将近40年。
有人告诉游本昌,每次他一进片场,摄制组的人都变温柔了,导演和摄影师都不发脾气了。他心里清楚,这是大家对自己的礼遇,自己却不敢放松要求。游本昌饰演的爷叔没有名字(爷叔是上海人对男性长辈的统称),却是剧中主角阿宝的人生导师。他手眼通天,智慧而神秘,一手将默默无闻的阿宝提携成上海滩的风云人物,总是在危急时刻成为挽回局势的“定海神针”。现实中的游本昌同样拥有大跨度的人生阅历,在上海求学并生活多年,这部剧调动起了他的记忆,很多生活经验都成为他诠释爷叔的灵感。
游本昌,1933年出生在江苏泰州。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他随家人搬迁到上海,年仅5岁。他的整个青春时期都在战乱动荡中度过,见过被帝国主义势力长期盘踞的租界,经历过1949年的上海解放。他想象中的爷叔也成長于这样风云际会的年代,“他在精神层面是很高尚的,是个有觉悟的人,重情重义,讲究天地良心,堂堂正正地做人”。
从《济公》到《繁花》,时隔几十年再度走红,游本昌的感觉却大不相同,“演完《济公》就觉得出头了,演完《繁花》是极大的安慰,觉得因果不爽。《繁花》证明了我的表演方法是正确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正确的”。游本昌深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影响,这位俄罗斯戏剧家在其论著《演员的自我修养》中提出了“最高任务”和“贯穿动作”的概念,前者可以理解为演员创作角色的意图所在,是角色的灵魂和底色;后者则强调打开所有知觉,真听、真看、真感受。在游本昌的理解中,“最高任务”意味着演员要时时活在角色里,哪怕是在没有台词或正面镜头的情况下。游本昌不喜欢用“飙戏”来形容演员之间的关系,相反,他认为演员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成全。
“不响”时要耐住性子
在游本昌漫长的从艺生涯里,等待才是主旋律,收获只是偶尔发生。
1952年,19岁的游本昌进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学习,那时学校的名字还是“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院”,这成为他艺术生涯的起点。1956年,正当他面临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时,中央实验话剧院(现中国国家话剧院)成立了,首任院长欧阳予倩和剧院导演孙维世去上海考察时,看中了正在排练毕业大戏的游本昌,将他选拔去了北京,改变了他的命运。
然而,进入中央实验话剧院后,游本昌并未迎来一片坦途。由于身高不够、体形消瘦等条件的限制,他很少分到重要的角色,常常只能跑龙套。那是一段不得志的时期,但他并未因此消沉,而是拿出演大角色的气力去应对小角色。他在同一部戏里跑过五个龙套,时而是朝鲜老大爷,时而是志愿兵的通讯员,时而又是美军俘虏。演出结束后,剧院一位评论家表扬他:“小游是演小角色的大演员。”在一出有名的苏联剧目《大雷雨》中,他扮演无名无姓无台词的农奴仆从,却为此翻阅了19本书,研究农奴的穿衣打扮、饮食习惯和心理逻辑,还主动为角色设计了瘸腿、瞎眼等特征,为的是让人物变得鲜活起来。“我小角色当大角色演,举轻若重;碰到大角色,再下同样的气力,就举重若轻了。”
在话剧舞台上被边缘化的日子里,游本昌喜欢上了卓别林,迷上了哑剧,不管不顾地自己钻研起来。渐渐地,他的哑剧节目迎来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其中一位就是当年央视春晚的导演黄一鹤。1984年,游本昌带着他的哑剧《淋浴》登上央视春晚,那是他第一次在全国观众面前亮相。哑剧事业还为他带来了一个更重要的机会——上海电视台正在筹拍的《济公》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52岁。
《繁花》原著中写过1000多次的“不响”,沉默的“不响”营造了大量的留白。作者金宇澄曾说,“不响”是上海人的人生哲学。游本昌的人生也充满了“不响”的时刻,在《济公》和《繁花》两部作品之外,人们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以至于当他以八九十岁高龄再次活跃于荧幕之上,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繁花》播出后,他在中国电视剧盛典的舞台上鼓励后辈要耐住性子,“只要向前,六七十年一定会被看到”。
“以文艺化导人心”
在游本昌家中的照片墙上,挂着一幅醒目的牌匾,写着“以文艺化导人心”。这是1998年茗山长老赠予他的书法作品,他曾在多种场合提到过这七字箴言,每天在家中抬头就能看见,用以时时警醒自己:“文艺作品可以弘扬真善美,塑造人的灵魂。”游本昌用牛奶、白开水和毒药来区分文艺作品的三种功能,“牛奶”是自己最想追求的,“毒药”则是自己最警惕的。他对“牛奶”的定义,就是导人向善。《济公》之后,他主演的作品许多都由自己一手主导,从电视剧《济公游记》《了凡》,到话剧《弘一法师——最后之胜利》,无一不是出于这样的想法。
1998年,由游本昌联合执导、领衔主演的《济公》续集《济公游记》开播,开播之前的首发仪式没有选在酒店,而是去了少年犯管教所。作出这样的安排,与游本昌看到的一则新闻有关。天津一个14岁的少年,以借打电话为由进入一个老伯家,对老伯痛下杀手,逃离之前伪造了现场,回到家中还跟母亲炫耀,母亲带他自首后,他坦白说作案手法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看完这则新闻的游本昌大受刺激。《济公游记》一共拍摄了20集,每个单元故事都指向对道德问题的讽刺和批判,其中蕴藏的正是游本昌对净化人心的追求。然而,浓重的教化色彩不可避免折损了作品的可看性,续集的传播度和影响力也随之下滑。
2009年,游本昌在机缘巧合下看到一个关于弘一法师的话剧剧本,觉得他和济公一样都有一颗觉悟的心。想到弘一法师还是中国话剧的创始人,游本昌更觉得自己有责任讲述他的故事。在与家人商量后,他卖掉了北京的一套房子,用作话剧《弘一法师——最后之胜利》的启动资金。话剧由游思涵担任编剧,聚焦弘一法师在去世前五年抗日救国的故事,游本昌担纲主演,8年间进行了130场义演。
2019年,游本昌和女儿一起发起了名为“种子计划”的公益项目,免费培训教师团,走进河南、贵州、青海等地的乡村小学,为留守儿童开展戏剧美育。
85岁之后,游本昌开始喜欢拍短视频。他的第一个视频发布于“六一”儿童节,视频中,他带领学生在儿歌《数鸭子》的音乐中跳了一段舞,他称这段表演为“高级幽默”,与《卖报歌》一样。后者,他曾为周恩来总理表演过5次。
如今,游本昌仅在抖音上就拥有1350万粉丝,是当之无愧的网络红人。他的视频常常以一句“娃娃们”的称呼开头,一身熟悉的济公扮相,总能很快拉近他与粉丝之间的距离。他视频下的评论区也常常洋溢着一片友好的氛围,大家都叫他“济公爷爷”或是“游爷爷”。他拿出一本红色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以前摘抄的一些评论。粉丝们说,他给他们带来了力量,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价值,“这是相互地给力,相互地鼓舞”。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孙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