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燕飞起

翌平

一

叶晓闻把自行车支好，望了望西边。那是岸的尽头，也是大河的源头。

温和的阳光沿着河面倾泻而来，将河岸边的嫩草染成了嫩黄色。春天过了大半，叶晓闻隐隐听到两岸的草丛里多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野鸟可能是从南方飞回来的，也可能是在这里度过了寒冬最难挨的日子。回暖后，它们便开始叽叽喳喳，四处漫步。

叶晓闻从皮袋子里抽出那支双簧管——他最心爱的乐器。在家里，他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七岁时，爸爸就教他削哨片，教他吹奏。现在，这个哨片纤细、均匀，恰到好处。叶晓闻哈了哈气，让哨片暖和一点儿，又哈了哈气，让依然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暖和起来。他四处看了看，周边没人，映入眼帘的只是那些用铁皮做的护板，在周围连成了一大片。也许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虽然这片区域原本就很安静。

叶晓闻很喜欢这里。小时候，由于拆迁，爸爸带着一家人从城里搬到通州，之后就经常带他来这里。爸爸说过，这个地方叫张家湾，是北京的“源头”。古时候这里车水马龙，从南方运来的粮食、丝绸和建设北京城的木材，都从这里上岸，然后再用车马运进紫禁城。爸爸小时候的家在北京城内的鼓楼西大街，那个地方叶晓闻并不是很熟悉。听爸爸讲，那里有很多古建筑，爸爸家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十几户人家。爸爸开始学习乐器的时候，很喜欢跑到古城墙的旧址，也就是现在的二环路一带。叶晓闻跟爸爸的喜好相同，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对双簧管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别人去踢足球、游泳，他总是拿起双簧管，找一个角落不停地练习。

北京城有一条中轴线，鼓楼就在这条线上，这里有很多古建筑，还有很多故事。爸爸对叶晓闻讲过很多次：“小的时候，每当我独自走到那条护城河边，开始吹奏时，就能感觉到城市之外的原野、树林与河流里，那些不为人注意的景观和事儿。”爸爸还说过，在那片元大都的城墙遗址旁练习双簧管时，看见欢蹦乱跳的狗在一旁穿梭，它们时而显露出漂亮的脊背，时而隐没在草丛里，他就用双簧管的声音追随着它们欢快的脚步，把乐曲奏得高涨而热烈。因为节奏加快，抒情的乐曲一下子就变成了欢快的进行曲。爸爸还曾用双簧管绘声绘色地吹奏出两条蛇的状态，它们彼此缠裹、蜷缩，在夏日几乎无遮掩的阳光下蠕动着，逃进一丛酸枣树下。有的人说，蛇是听不到声音的，它们只是靠自己特殊的感官洞悉身边的震动，爸爸就试着用双簧管表达那战战兢兢的特殊情绪。爸爸吹乐曲的时候，总是能描述出身边的所见所闻，包括潜在水里慢慢爬行的螃蟹、小虾，远处一片喧嚣不止的田蛙，河中沿着河汊子巡游觅食的鱼……爸爸还远远地看见长着长腿和大红喙的大鸟。对了，还有雨燕一家！他就吹响双簧管去打招呼。那些鸟肯定听到了，所以驻足在电线杆上，不肯离去。它们并没有被吓到，然后爸爸听到了那些鸟的叫声，活灵活现、神采飞扬。每当描述这些鸟儿的时候，爸爸都会说：“听啊，那是生命的声音！一个好的演奏者就是要把生命的色彩吹奏出来，不是吗？多好听啊，音乐就是用音符来‘画风景的，要有感觉捕捉到这些，这是一个演奏者的基本功。这座城市的边缘有很多常人发现不了的风景，不是真看不见，是他们没有感觉！”

回忆完爸爸曾经跟他说的这些事情，叶晓闻装上哨片，将双簧管竖起来，轻轻地吹了一下。声音很轻柔，气息在管子里流动着、震颤着，形成回荡，然后传出来，飘向远处。那声音与远来的风打着招呼，风曾经穿越嫩绿的大地，掠过远方的草原、森林，跨越不同的地貌，穿行在人们居住的村庄。现在，它与叶晓闻的旋律汇合了，带着双簧管的声音，开始旅行。

叶晓闻吹奏的是《加布里埃尔的双簧管》的第一二小节，这段曲子爸爸教过他，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教叶晓闻时，爸爸说过，这首曲子特别适合在这座城市的古城楼下吹奏，因为它好像在讲述一个动听的、需要让情感燃烧起来的故事。现在，叶晓闻的嘴唇轻轻地颤动着，他感觉有点儿难控制。他又想起了爸爸跟他说的——嘴唇、舌尖与你的手都联通着你的心，拿起双簧管，手不能僵，不能死死地握紧；唇舌和头脑，还有一鼓一瘪的肚子都要放松，这样双簧管的声音才会自由自在，才会是世上最美的音色。

叶晓闻想着爸爸的这些话，继续吹奏。声音轻柔地飘向天空，每吹一下，叶晓闻就想起爸爸，仿佛看见爸爸正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微微地点着头，用下颚替他打节拍，应和着动听、温柔的一串串音符，给他重要的提示。

以前练习时，爸爸说他见过很多种野鸟，有一种让他一直难忘，他儿时经常用双簧管为它“写生”的小鸟，就是那巴掌大的雨燕。

叶晓闻是前几天在这里发现雨燕的。当时，他只想找一个地方练双簧管，可所有的路口都被路障封闭了。那天，天气突然返冷，天空飘着雨夹雪，路面很快变得湿冷。叶晓闻特别想看在这种天气里，石桥上布满车辙，墙壁上留着繁体字的古老城楼会是什么样，所以一直站在雪地里没回家。

爸爸曾演奏过一首《牧神午后》，这是印象派大师德彪西很有名的作品。他先给叶晓闻放那首乐曲的唱片，然后用双簧管跟奏重复。其中有一些小节，爸爸演奏得很缓慢，他让叶晓闻仔细听旋律与合奏中的和弦，和朦朦胧胧犹如在雨雾之中的旋律。当时，爸爸说：“晓闻，你有没有觉得，这首曲子有很明显的颜色，不是一种，而是迷茫的一片、一团、一层层，或者彼此交融的一阵阵，这种色彩的感觉属于双簧管。”葉晓闻很同意爸爸的说法，因此他也特别在意绘画中的颜色，觉得这些颜色同他演奏双簧管的音色息息相关。双簧管的声音就像是特别细致的画笔，能描摹出一些只有人们用眼睛、心和耳朵才能够分辨出来的、细丝编织出来的、不一般的感觉。

那天，叶晓闻就站在雪地里，任雨雪一点点飘落在地上，坠落在他肩头，把他变成一个雪人。雪花在地上化作冰冷的水，为古城楼涂上一层银装。透过雨雪漏洒过来的阳光，城楼被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那烟雾顺着河流向西一点点飘散过去，与阳光再次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又一层光的帷幕。就是这种景色留住了叶晓闻，他觉着应该用双簧管把这种感觉吹奏出来，如同他在吹奏自己思念爸爸的那份不舍的情感。

前一天梦里，叶晓闻见到了穿着规整的爸爸。

爸爸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说：“晓闻，爸爸看看就要走了，不能待太久，你一定要好好的。”叶晓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爸爸重新回到家时的那份踏实和欢喜，瞬间被这急促的告别扯断了，而且，被扯得支离破碎。对爸爸的那份思念，好像又回到那种不确定的、惶恐的，甚至四壁碰撞，在羁绊中依然流动的音乐曲调中。然后就陷入眼前这样的光与雨、气和雪交织的迷蒙之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那个不太清晰的影子，迅捷地从空中飘落到他的眼前，旋飞到他的耳后，又飞回了天空。这小家伙在空中箭一样飞行着，然后猛地向他身边的草丛冲下来，撞在一根很细的线缆上，掉到了地上，昏了过去。叶晓闻跑过来仔细看，小鸟的羽毛非常漂亮，像绸缎一样纤细、剔透。它的翅膀很薄，看上去却坚韧有力。这是雨燕！叶晓闻心里暗暗叫着，这是爸爸曾提到过的雨燕，就是爸爸儿时在鼓楼附近，每年都会看到的那种小鸟！

此时，这只雨燕还有点晕眩，在雨地里“吧嗒”“吧嗒”蹒跚挪着，走几步又倒了下去，暂时飞不起来了。叶晓闻伸出一只手，雨燕警惕地望了望他，犹豫了一下，朝着他的手扑腾过来。

叶晓闻把那只雨燕放在手心上。记得爸爸说过，雨燕是一种能够飞翔几万里的神奇的鸟，有时候它落地，需要有人把它放在手心轻托一把，才能重返蓝天。叶晓闻用手轻轻地举起雨燕，一次又一次地往上托。雨燕似乎明白这个男孩儿是在帮助自己，它挪到了手掌边缘，用力扑扇了两下翅膀，并没有起飞成功，但它逐渐适应了叶晓闻的托举，它使劲地扇着翅膀，终于飞了起来。叶晓闻看见雨燕在空中滑翔盘旋了一阵，然后转过头，在自己面前做了几次精湛的翻转，就飞到古城楼上去了。叶晓闻猜想，雨燕一定是在那里筑了巢。

叶晓闻很开心，在这条老街上竟遇见了雨燕——爸爸儿时的玩伴。雨燕对北京的孩子来说，是一种近似于精灵一样的存在。就像过春节时贴在窗棂上的门神，春节前被大人、小孩们请来的兔儿爷，春节过后送走的灶王爷一样。爸爸告诉过叶晓闻，他们小时候都相信：看到雨燕的孩子会交好运。

爸爸曾告诉叶晓闻，他长大后很久没有再看到雨燕了。在他小的时候，一到夏天，就会看见成群结队的雨燕从鼓楼顶上飞出，特别是在雨天，雨燕们喜欢在北京的上空划出一道道弧线。这些雨燕飞翔的姿态非常漂亮，听老人们说，它们的速度和敏捷度都让人难以想象，即使是飞得更高，上升速度更快的鹰和隼都很难捉到它们。雨燕爱住在古老的建筑里，因为北京有很多宫殿，它们就喜欢在这些古建筑上筑巢，在北京开开心心地度过平静的夏天。随着小雨燕的出生，它们会带着这些年幼的小家伙一起向南飞。

爸爸曾送给叶晓闻一些小礼物，是他小时候留下的几件小玩意儿，其中一个就是用泥巴捏成的雨燕，样子有些粗糙，但是可以看出它们的样子非常可爱。爸爸跟叶晓闻说：“其实双簧管的音色很像雨燕飞翔的神韵，它们轻盈高傲，骤停急转，飘逸里面带着果断、自在又悠闲。每只雨燕扇动纤薄的翅膀，微妙的震动就像是双簧管簧片发出的声响，能为双簧管的吹奏者带来灵感。”

叶晓闻记得爸爸最后一次拿起双簧管，是他们一起待在家里的第二个月。那天晚上，爸爸在阳台上吹奏双簧管，还指点叶晓闻演奏。随后，爸爸就病倒了，被急救车送到了医院。

在最后的日子里，叶晓闻看不到爸爸。爸爸在状态比较好的时候，给叶晓闻写下了一段又一段的日记。其中有一段更像是跟他聊天的文字：爸爸希望晓闻能好好吹双簧管，因为双簧管的声音可以一直陪伴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生活变成什么样，双簧管的声音都能把最美好的瞬间和亲人的记忆一直留在身边……

爸爸离开了，妈妈过了几天才告诉叶晓闻。叶晓闻一直以为爸爸有一点不舒服才住进医院，很快就会回来。可他从妈妈的腔调和言辞中意识到，今后再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去吹双簧管，也没有人会陪伴他站在这古老的河边去欣赏他的演奏了。

回忆起与爸爸的点点滴滴，想着那展翅翱翔的雨燕，叶晓闻的眼睛有些模糊，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吹奏完了《加布里埃尔的双簧管》的第一二小节。虽然吹奏出的声音有点颤抖，可他觉得，这是他思念爸爸时的心情和感觉。他想哭出来，更想用他心爱的双簧管把心底的情感释放出来。

天渐渐黑了，叶晓闻小心翼翼地收起双簧管，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他思念爸爸，也不想让独自在家的妈妈担心。

二

这之后，叶晓闻每天都会来这个河岔口。封闭的铁栏杆已经被一块块拆开，让人的视野更加宽阔。有时候，这里会热闹起来，从城里来的人三三两两地站在那些凹凸不平，被岁月打磨得坑坑洼洼的桥面上，摆出姿势来拍照。

古老的城楼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城外依旧是一条荒芜的马路。多数人不会理会一个拿着一支长长褐色管子，站在一片草丛边不停吹奏的孩子。偶尔有人停下脚步，听叶晓闻把曲子吹完。也有的时候，会出现几个乐器爱好者，拿着一支唢呐或者是自带扩音器的手风琴。他们会调大音量，播放自己演奏的通俗乐曲，那声音会扰乱叶晓闻的演奏。没办法，他只好收起双簧管，悄悄离去。其实叶晓闻更在意的是古城楼上的那些雨燕，他希望它们活得自在，能在古老的城楼上，选一根最安全也最安静的椽子筑好巢穴。

叶晓闻很期待能把《加布里埃尔的双簧管》这首曲子练好，妈妈答应他，再过两个月会到城里的音乐学院，为他请一位新老师，让他继续学习双簧管。而这首乐曲是他为新老师准备的“见面礼”，他要把它完美地吹奏出来。他想象着爸爸吹奏这首乐曲时的感觉，可他依舊拿捏不好爸爸那种持续稳定的气息，还有当中所蕴含的技巧。他努力模仿爸爸，可现在他对爸爸吹奏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了。爸爸跟他说过，吹奏是心的回声，心感受到了，声音也自然就变得美丽。可什么是心声呢？

几天阴雨后，野花和各式各样的植被变得葱郁、鲜艳。叶晓闻再来到这个地方，感觉满眼都是绿色了。那条大河现在变得很饱满，水位涨高后变得更加宽阔，河中也多了各式各样的船，还有农民放养的鸭子。听爸爸说，北京最有名的烤鸭，最早就是吃运河边漕运扔下的粮食粒长大的，所以肉质极为鲜嫩甜美。现在沿着河道放眼望去，看见的水鸟和鸭子，可能不仅仅是农家饲养的家鸭，很多是从南方，甚至国外迁徙而来的鸟，散落在这条大河之上，让这条河更加热闹起来。

叶晓闻拿出双簧管，吹奏了起来。上游汇涌下来的河水声，叽叽喳喳的鸟鸣禽叫声，与叶晓闻的吹奏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段静谧、和缓，甚至懒洋洋充满困意的旋律。

雨水将古城楼冲洗得非常干净。下午，叶晓闻忽然看到了城楼椽子中间有几只晃动的鸟儿，他惊喜地发现，两只成年的雨燕现在变成了一家子，新生的鸟儿正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那只曾经跟他接触过的雨燕，带着全家站在巢的门口，望着大河，望着大河两边盛开的鲜花，还有它们可以看到的更远的世界，好像有许多惊奇要表达。叶晓闻知道这一家子可能在短暂的休息后，就要开启“鸟生”中最远的一次旅行了。

这几天，叶晓闻总是来到這里看雨燕。他觉得那首乐曲也像见到雨燕时的心情一样，正在振翅待发。他将那首烂熟于心的乐曲一遍一遍地吹奏着，心里期待能看到雨燕一家子在空中飞行。

现在的小雨燕正跟着爸爸妈妈，在天空中一点点地练习飞行。它们一家子像几只飞行的音符，在辽阔、明澈的天空划出了一道又一道乐谱，这种迅捷的急转骤停又突然滑翔的美丽姿态，让叶晓闻感受着乐曲应有的气氛和情绪。

叶晓闻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加布里埃尔的双簧管》，让雨燕一家从他的眼神中一次又一次掠过，最后等待非常稚嫩的小雨燕飞回自家的巢。

那是一个阳光艳丽的下午，叶晓闻骑着他的自行车再次赶到这座古城楼下。他觉得雨燕一家可能会在这几天离开，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它们离去的样子。

幸运的是，雨燕一家还在。它们今天似乎做好了准备，不一会儿，便一起飞上了蓝天。它们肯定要飞去南方了！叶晓闻赶紧放下自行车，奔跑着去追逐雨燕。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因为雨燕的飞翔是那样迅捷。他沿着河岸边跑了大概一公里，看见雨燕突然兜了一个圈，又飞回来，在他的头顶上盘旋着。雨燕一家共有四只，两只大的，两只小的，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了好一会儿，然后和其他的雨燕家庭排成了一条很长的队型，迅速地飞向运河的方向。

叶晓闻本来想拿出手机拍一张照片，可是雨燕飞行得太快了。他很想告诉爸爸：“我已经学会演奏《加布里埃尔的双簧管》了，等见到新的老师，就会把这首曲子吹奏出来。”

湛蓝的天空上仿佛映出爸爸的脸，叶晓闻掏出双簧管，吹了起来。他翕动着嘴唇，如诉的旋律清晰地开始爬升，精准地抵达高处，然后像稚嫩的雨燕那样盘旋着又直冲云霄，在空中滑翔。爸爸一直用自己的双簧管铺垫和陪衬，父子俩的默契十足。叶晓闻的旋律越来越饱满，他想：小雨燕能够看见古老而又现代的整座城市，它的心情一定很欢喜吧。在它出生的那座古城楼旁，那条蜿蜒绵亘的大河边，春天已经来到，鲜花开满，万木竞绿。小雨燕将开启它第一次精彩的旅行。

科学家讲：北京雨燕飞行的目的地不仅仅是南方，更可能是非洲的某个角落。它们会把这首乐曲带到非洲，让那里小孩子的童年中有一段来自遥远的东方的旋律——音乐经过的地方，万物复苏，生机再次归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