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在北京城的钟鼓楼下,居住着两位十分传奇的人物。
一位姓何,祖祖辈辈以砌炉灶为生,人称“灶王何”。
一位姓海,世世代代以搪炉子为业,人称“罗锅子一把泥”(老年间的炉灶是石头或砖垒砌的,炉膛里必须用泥涂抹,谓之搪,只有经过合理的搪制,煤火才能在炉子里面很好地燃烧)。
这两位不仅身怀绝技,并且还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他们一个砌灶,一个给炉灶搪泥,这一砌一搪,缺一不可,密不可分,被北京人称之为“灶君庙门前的狮子——铁对儿!”——北京城里,有座著名的灶君庙,灶君庙门前有一对把门的狮子,这对狮子十分特别,不用石材,用铁制造,北京人俗称为“铁对儿”。因此,便有了这句歇后语,用以形容一对灯不离影的好朋友。
“灶王何”和“罗锅子一把泥”虽被形容成“铁对儿”,但他们跟灶君庙门前的那对铁狮子有着截然不同的地方——俩人各干各的营生,从不相守,从来都是“灶王何”先行一步去砌灶,前脚完工走人,“罗锅子一把泥”后脚才到,两个人从不碰面。“罗锅子一把泥”总是给“灶王何”垒砌的灶台搪泥,却没见过“灶王何”的独门绝技——身不出汗,衣不沾泥;而“灶王何”也从来没见过“罗锅子一把泥”搪完炉子之后,如何施展绝技,去甩最后的那一把泥。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个人的合作。“灶王何”砌灶的时候,总能在炉膛里恰到好处的位置上,留出足够大的气口,以便让“罗锅子一把泥”搪完炉子,把那最后的一把泥甩上去,保证开灶时煤炭在炉膛里能得到充足的氧气,让炉火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追星自古就有之。早先我家住在抽屉胡同,距离钟鼓楼较远,没亲眼得见这二位大神的真容。在搬到钟鼓楼下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怀着好奇来到二位神奇人物的家门口,假借推铁环或是跳房子的游戏,远远地,隔着半掩着的街门朝里窥看。但俩人却也没什么稀奇之处。无论是“灶王何”还是“罗锅子一把泥”,都是普普通通的打扮,黑衣黑裤黑布鞋,闲暇时,还都稀罕把一壶茶沏在门前的石榴树下,半躺着,倚在摇椅上哼唱。“灶王何”哼唱的多半是京戏,最拿手是那句“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罗锅子一把泥”哼唱的则是一种我叫不上名的曲子,那曲子铿锵激昂,充满了刀枪剑戟的味道。唱到激越之处,他还会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地比画一通,有时怒目圆睁地一拳挥过来,带着风,忽地一下,把我吓得后退好几步。
那时候,搬家有习俗,要温锅。
搬到钟鼓楼下之后,稍事安顿,我妈便跟我爸爸商量温锅的事。
我爸爸还是之前拾掇房子时的那个态度,凡事从简。他的言外之意,当然是没钱。
可我妈却很有些为难。她说:“办吧,咱们确实是没钱。分家时,就分了点儿粮食跟织席的苇子,还有半瓶子梳头油,可是不办吧,又实在是说不过去。这第一,街坊朋友来了,送了东西,你怎么好意思让人家空着肚子走?温锅、温锅,就在锅上嘛!有锅不做饭怎么能行?第二呢,我娘家肯定要来人,大哥、二哥不来,大嫂子跟二嫂子也得来,咱们要是一点儿饭不预备,那可怎么抹得开面儿?我娘家人都是大宅门里的,咱们没个礼数,这么没里没面儿的,到时候他们的脸往哪儿搁?那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就那么让和平的俩妗子撂下东西回去?不臊目搭眼的吗?”
我爸爸听了,便再没言语。
玉米面烙的饼有些硬。他使劲儿地嚼着,腮帮子上的肉一起一伏的。
我妈决定温锅还是办席。没钱,咬着牙也得办。
那就只能动用她的体己钱(私房钱)。可是,大舅曾贤每个月给的钱,都是台(收藏)起来,留着将来让我上大学使的,是万不能动的。于是她犹豫再三,把一对儿不常戴的大玉珠子耳墜子送进了当铺。
我陪着我妈走到当铺门前时,那个迎面而来的,镶嵌在墙上车轱辘大的“当”字,已然把我们震慑住了。待跨过高高的门槛,迈步走进铺子里,那幽暗的光,那冲进鼻子里的含混着霉味儿的气息,又再次给我们的心里增添了压抑之感。等我们蹑着手脚,走到那面高过头顶的柜台时,我的心便开始“怦怦”地乱跳了。抬头看我妈,她也一脸的惶恐,而她的心,更是“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的手心出汗了,使劲儿地捏着我的手,似乎是想得到一个仗势。可是,我的手却抖个不停。当我妈踮着脚尖,把那对耳坠子从头顶上的窗口递上去,听朝奉居高临下、高声大嗓儿地吆喝着“破石头耳坠子一对儿”时,她除了脸“腾”地红了之外,大气儿也没敢出。她没敢争辩,说那可是老玉的坠子;没敢说明,那是她们李家的祖传之物;更没敢把东西收回来。她默许了,仿佛来到这里,就是伸着脖子任凭宰割的。
从当铺里出来,我妈的脸一直就那么红着,火炭一样。进了张旺胡同也一直没敢抬头,俩眼紧瞅着脚面,好比是做了贼似的。
有了钱,我妈开始张罗两件事。
第一,是去烟袋斜街和锣鼓巷,请“灶王何”和“罗锅子一把泥”。因为温锅办席,首要的是砌灶。要再讲究些,还需要请棚匠来搭大棚。以前在大宅子里,我大舅曾贤办事就是这样的。可惜的是,我妈掂了掂手里的钱,把这道程序给免了。
第二, 是去请厨子。
“灶王何”很快就来了。
“灶王何”名噪京城,大家都想亲眼看他“身不出汗,衣不沾泥”的神功,因此他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灶王何”背着工具袋在烟袋斜街上一亮身,便有人开始尾随了,等他穿过烟袋斜街的牌楼,走过地安门大街,来到钟楼湾胡同的时候,身前身后就摩肩接踵地围满了人。人们亦步亦趋地相跟着,待他走进我们的小院儿,大家立马水一样地涌入,原本就很窄巴的院落,迅即就要被挤炸了。稍晚一些赶来的,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于是,上墙的上墙,上树的上树。这样一来,就连我这个“主人”都没地方站了。
好在我家房檐下放着一张凳子,我忙站上去。可是我小,个儿矮,只能踮起脚来伸着脖子使劲儿看。
我终于近距离地瞅见了“灶王何”。
您猜,那“灶王何”生得怎样?
还是那副小老头儿的模样。但细瞧,皮肤却很白皙,身材纤小,既没有泥瓦匠们惯有的粗糙,又没有手艺人的那份世故,倒是有几分书生的气质。看衣着,黑衣黑裤,但是却着一双雪白的袜子,礼服呢面儿、骆驼鞍儿的靸鞋(老北京的一款布鞋,黑色,鞋面上纵贯着两道隆起的“鼻梁”,多为劳动者或是习武之人穿着),脚腕子上扎着绑腿。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干净利落,不似来砌灶,倒像是走亲戚的一般。
“灶王何”进院儿之后,并不多说一句话。他按照我妈的指点,看了看院子,又伸手举过头顶感受了一下风向,很快就选好了砌灶的地点。
“灶王何”从袋子里掏出工具,再从地上捡起砖来,拿在手里比量。与此同时,前来观瞧的人们俩眼紧盯,看他如何展示功夫。
在人们的注视下,他开始选料比量。
我妈怕有所怠慢,忙把我从凳子上喊下来,负责沏茶倒水。却不知,那“灶王何”做活时,真如传说的那般讲究。一不吃主家的东西,二不喝主家的水,三不要主家搭手帮工。同时,他的结算方式更为特别——不仅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将炉灶砌起来,四周打扫干净,并且完活之后,任凭检验,但若身上有一滴汗,黑衣黑裤上有一滴泥灰点,工钱不取分文!
“灶王何”准备开工了。
他朝我妈点点头。我妈会意,赶紧把一挂鞭炮递给了我。我把鞭炮挂在了房檐下,之后,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便响彻了整个院落。
敬神礼仪完毕,鞭炮的硝烟尚未散去,“灶王何”便燃上一根香,置于工地旁边,之后取水和泥,再把砖头像杂耍一般在手里翻转一番,又魔术一样,将一块块砖垒砌起来。
从他燃香的那一刻起,大家便都把眼睛盯在了他的手上和那一炷香上。
大家在检验着。
“灶王何”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工夫不大,一座齐腰高的炉灶封顶完工。那一刻,大家忙朝那根香望过去——神了,刚好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断了线,从地面上袅然升起,徐徐扩散,最后消失在空中。
人们在心里暗暗称奇。
“灶王何”朝围观的人们扫视了一遍,之后拍打拍打双手,用清水把工具洗了,收入袋子里,又将灶台周边清扫干净,然后请我妈我爸前来验收。
先检验炉灶,再检验他的衣裳。
最为关键的时刻到了。
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身不出汗,衣不沾泥”。
我妈、我爸和我忙过去看看炉灶,精致至极;再看下“灶王何”,额头上没有半个汗珠,又瞧瞧他那身黑衣裳和靸鞋,也没有一滴灰点儿。
太神奇了!
没说的,准备结账!
可院子里瞧热闹的人有眼尖的,只围着“灶王何”的身子转了半圈儿,就发现了问题。
“那是什么?”有人喊道,“是一处泥点儿!”
经那人指点,我也瞧见了!
“有,有泥点儿!”我跑到我妈近前,伸手指着“灶王何”的裤腿让她仔细看。
我妈、我爸赶紧转过去看“灶王何”的小腿肚子,但见上面确实有块斑驳的东西。
不过,我妈和我爸并不想让“灶王何”难堪,不想砸了他的饭碗,更不想因此让“灶王何”拒绝工钱,毕竟忙活了半天。于是,我妈就朝我喊:“淘气!你干的吧?是你往人家何师傅的身上甩的泥吧?和平,是不是你?”
他们是想给“灶王何”解围,一瞬间,我也从他们的眼神里懂得了他们的意思。可没想到,此时“灶王何”却哈哈一笑,提起裤子来说:“两位主家,您们甭冤枉孩子了。这并不是他淘气甩上去的泥点子,是我那天抽烟不留神,火星子掉上去了,给烫出的一个小窟窿。”
“灶王何”说完,便抻起裤子来给我妈我爸看。
真真儿的,那是一个小窟窿!窟窿里透出来的是灰色的衬裤!
满院子的人无不称奇,拍着巴掌喊好儿。
炉子砌好,“灶王何”嘱咐我妈,要干几个时辰,之后领了工钱便去了。趁着这个工夫,我妈便带着我去请厨子。
请厨子,要去“厨子口儿”。厨子口儿,也叫“口儿上”。在北京城,有许多种“口儿上”。茶房集中的地界儿,叫“茶房口儿”;力巴儿(卖苦力的及随从之意)集中的地界儿,叫“力巴口儿”;而厨子集中的地界儿,就叫“厨子口儿”。北京城的厨子口儿一共有两处,都在南城。其中一处在前门外的芦草园,那里是有名的“细口儿”,以专门做“细菜”闻名;另一处在天桥的厨子营,做“糙口儿”的大众菜。不管是细口儿还是糙口儿的厨子,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传的。因此,北京人又管这厨子口儿叫“窝子行”。
我妈领着我去的是厨子营。从鼓楼大街雇车沿中轴线走后门桥,穿地安门、中华门、前门,再过了大栅栏便是。
这是我第一次坐车逛中轴线,更是第一次来厨子营。厨子营是一条幽深的胡同,胡同里头居住的,多是白案红案的厨子。在胡同的正当间儿,有两间专门方便顾客上门联系业务的官房,官房里,正北面有个长条的条案供桌,上头供着财神,财神前面一个香炉,香炉两边摆着干鲜贡品。官房旁边还有一座小庙,里边供奉着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
厨子营联系业务的官房里,没有我想象当中的桌椅,更没有笔墨纸砚,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墙壁上挂满了的黄牌子。经负责的厨子头儿指点,我跟我妈才仔细地去瞅了那些牌子。原来,每一张黄牌子上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名字下面,还写着他的生辰年月及家庭住址,这些人就是厨师。需要几位,看中了谁,只要点一下那面黄色的牌子即可。按照厨子口儿的规矩,只要被选中了的,负责接待的厨子头儿,会在那面黄牌子上写上做活的日期,主顾的家居地址。而居住在胡同里或是其他地界儿的厨子们,则见天都要到厨子口儿上来看牌子,以免误事。厨子口儿上的规矩严格,在牌子没有顾客点时,厨子可以自行安排活计;可当有人点了牌子,确定了日期之后,便再不能应其他的差事了。再一条规矩是“外挎人”,如果顾客点中了厨子,厨子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帮手,只能在本厨子口儿上“挎人”,绝不许外聘。
那天,我妈只点了一个厨子。之前,我大舅曾贤家办事,总是要聘请一个厨子班的(四个厨子为一个班)。
我妈跟负责接待的厨子头儿交代的是做一顿炒菜面。那是北京城招待客人的最经濟的饭食。
厨子头儿自然都是心灵剔透的精明人,能从人的脸上瞧出所有的事情来,他忙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好,炒菜面最好。交我就齐了!放心吧太太,咱们就三素一荤,四个炒菜,一个大锅卤,菜放辣子,再略微地厚(咸)着一些个。俗话说了,要解馋,辣和咸,咱们这顿炒菜面,管保是既让客人们满意,吃得舒坦,又让您有面子,还能有个节省!瞧好儿吧您呢!”
我妈的安排还真对。第二天,家里来了不少人。若真照着我爸爸说的那样,只清茶一杯,白开水一碗,那些来给温锅的亲朋好友,恐怕是要给得罪光了。即便是他们能理解,不计较,我们家人的脸面上,也会相当难堪。
原先,我妈估计我大舅曾贤、二舅曾辉大概不会来,至多派大妗子、二妗子再带上大表兄、大表姐做代表,可没想到,大舅曾贤和二舅曾辉却亲自来了。不仅来了,还破天荒地绕过钟鼓楼,把车开到了胡同里。听见汽车的喇叭响,慌得我妈没顾上往脸上擦粉,匆匆地就跑出去迎接。“赶紧把茶沏上!”她一边跑一边朝我跟我爸爸喊。我爸爸立马也慌了。他左右迟疑,不知道此时是跟着我妈跑出去迎接为好,还是把那包我妈才从张一元买回来的小叶冰片沏上为好。坐在地炉子上的爨子(老北京一种用来做开水的工具)里“噗噜噗噜”地窜出了水来,他又想把它端起来,结果笨手笨脚的,刺啦一下子,被烫了手心。
那天,房东耿三儿居然也来了。是我先透过窗户瞅见的他。耿三儿早先是宫里的小太监,自由后,便以吃瓦片儿(出租房子,收房租)为业。他干瘦,矮小,细长脖子上顶一个像没长开便遭遇了霜降的冬瓜似的脑袋。耿三儿尽管看上去相貌不济,但却是个极规矩的人。每逢到谁家门口,进不进去的不说,都必得跺跺脚,之后仔仔细细地用双手拍打拍打大褂儿——从肩膀头儿到俩胳膊袖子,再到前大襟、后摆。顺着往下,再拍打裤子。膝盖、屁股,就连裤脚也不忘记。抬腿、弯腰,把裤脚拍打完了,他就俩腿并拢,立直了身子,双手自然下垂,双目朝下,轻轻地咳嗽一、两下,静候屋里的动静。若是遇上屋里头许久都没人支应,才抬手在门框上轻轻地敲一敲,有时候一下,有时候两下,但最多不超过三下。末了,用不男不女的声调,叫一声刘嫂、沈师傅或是三当家的。
“太太,我来给您道乔迁之喜了!”耿三儿跺完脚站在屋门外说道。这时,我妈领着我大舅曾贤和二舅曾辉刚好走进院子。耿三儿瞧见了,立即后撤三步,垂手站立在了一旁,紧靠着那个“灶王何”新砌的灶台。
在灶台旁边垂手而立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罗锅子一把泥”。他在等待着我妈和我爸的最终意见。
“罗锅子一把泥”的到来,自然又要引起人们的好奇。人们争相要看他最后的那“一把泥”。
不过,我还有个小好奇。我总以为他是个罗锅子,后背跟背着口大锅似的。可之前在他家院门口窥视的时候,又从未见到过他。我一心要看个明白。
“他的罗锅在哪儿呢?”我曾经这么想过,“若真的有那玩意儿,会不会影响他做活?”
“不会!”我又这么给自己解释过。
“他的罗锅子是怎么得的呢?”我又这么问自己。
“做活落下的吧?”我觉得,“搪炉子,可不是要总猫着腰吗?”
“有道理。”这是我的结论。
却没想到,“罗锅子一把泥”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根本就腰不塌,腿不屈。我追着他,转着圈儿地看,依旧是腰板直直的。
后来,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的名字来自他所居住的地方。那锣鼓巷在早先叫罗锅子巷,后来相关管理部门在清理不雅地名时,将其按照谐音,改成了锣鼓巷。但是,从祖上就流传的“罗锅子一把泥”的绰号却没有跟着一起被改掉,人们还是习惯那样称呼他。要硬说“锣鼓巷一把泥”,可着北京城,无人知晓。
众所周知,“罗锅子一把泥”的神功,在于他把灶台搪好之后,最后甩出去的那一把泥。
那时候,他会把那一把泥攥在右手里,一面反复地攥着捏着,一面把主家叫过来,问一声:“讨您个示下——您的炉火,赶明儿个是要五寸高的火苗子,还是七寸的?”主家若是明确了火苗子蹿出来的尺寸,也就是将来需要的火力。他双眼一闭,深吸一口气,“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泥团甩过去,不偏不倚,正贴在灶王何留的那个气口上!
“罗锅子一把泥”已然把灶台搪好了,只等着我妈和我爸的示意。
他见院儿里来人不断,就垂手站立在了灶台旁,和耿三儿并着肩膀。
我妈把我大舅曾贤和二舅曾辉领进门之后,终于有了空闲,于是“罗锅子一把泥”立即上前,凑近了我妈问:“太太,讨您个示下,您这灶台打算用多高的火苗儿?五寸、七寸、九寸?”
我妈心里自然是不大有谱,就实话实说:“海师傅,您是行家,今儿个厨子要做炒菜面,往后,备不住我还要用它炒菜、炖肉、烙饼、蒸饽饽、煮面。总之,是煎炒烹炸咕嘟炖,您瞅多大的火力为好?”
“罗锅子一把泥”听罢,就把眼睛一闭,嘴里叨念了几下,牙又咬了几下,之后把眼睛睁开,说了句:“得合,那就七寸五分吧太太!既有火力又省煤!”说罢,便把身子一转,凑近炉灶,站定后把眼睛紧紧闭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院子里围观的人也都屏住呼吸,俩眼盯准了“罗锅子一把泥”的那只右手。
泥团在他的手心里。
只见他捏一下泥团,松开手指,再攥一下,又松开手指。那动作,既神秘又令人兴奋。
“就要甩了!”人们开始盼望。
“甩呀,甩呀!”人们的期待开始攀升。
有的人眼睛瞪酸了,却不舍得眨一下。有的人脚尖踮酸了,也不敢缓一下。
“甩吧,甩吧!”大家都急切地在心里说。
可“罗锅子一把泥”却又停住了捏泥的手指,不仅停住了,还把身子又伏在了灶台上。
这是要做什么?我不禁想:是发现问题了吗?
却没意识到,这是一招障眼法。就在我把注意力稍微转移了一下的刹那,只见“罗锅子一把泥”猛然将身子离开了炉灶,并迅即将右臂扬起,再迅即一抖!
我似乎是听见了“嗖”的一声响。只见“罗锅子一把泥”手中的泥团倏一下飞进炉膛,“噗”的一声,紧贴在了那个预留的气口上!
迅雷不及掩耳!
所有人都被他神速又神奇的动作给惊呆了。
“得合!七寸五分的火力,您瞧好儿吧太太!”就在我和围观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罗锅子一把泥”完活交差了。
待众人醒悟过来,那“罗锅子一把泥”已然将手洗净,背上工具袋子,从我妈手里接过一半的工钱来,走出院门了。
不过,经我反复回忆,好像是记得他在讨我妈示下时,手指在反复捏攥,待定夺好了,火苗的尺寸为七寸五分之后,似乎是把双手置于背后,左手伸向右手,再伸出两根手指,在右手的泥团上捏了一捏。
“那是在做什么呢?”我寻思着,“给泥团添加咒语吗?”
“有咒语吗?”我又想,“手指怎么能添加咒语呢?”
“怎么不能?”我又把这个想法推翻了,“没见那些武功大师都是用手指给对方发功的吗?”
“那都是假的!”我再次把之前的想法推翻。
“怎么是假的?”我对自己说,“我明明见那海师傅在甩最后一把泥时,嘴里念念有词的呢!”
那天,大家也都有各式各样的猜测,各抒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众人围着我们家的灶台争执了好一阵子。待我从我奶奶家取回点火的篾子来,人们也没散去。
不过,到底是女人心细。
围着炉灶转了几圈之后,我妈有了惊奇的发现:炉灶脚下居然有一个小泥疙瘩!
“那就是‘罗锅子一把泥用左手的两根手指,从右手手心里的泥团上揪下来的吧!”我恍然大悟。
更为神奇的是,“罗锅子一把泥”的神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厨子來了之后,把我拿来的篾子点着,升起炉火来。等那炉火着旺了、稳住了,我妈特意使尺子一量,那火舌刚好七寸五分,一点不差!
我妈一面称奇,一面赶紧把另一半工钱给准备下了。
因为,“罗锅子一把泥”的规矩是炉火达标,收取另一半工钱;若炉火不够尺寸,不仅分文不取,还要反赔一倍的费用。
我知道,“罗锅子一把泥”就要来取工钱了。
我盼着他。
到时候,我一定问问他那个泥疙瘩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