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

2019-06-12 05:12刘刚
飞天 2019年5期
关键词:磨盘

驼子叫宋珍,人们都叫他罗锅。后来人们忘了他叫宋珍,只叫他罗锅。罗锅的背上隆起了一块,像是扣了一口锅。这样的男人,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他都快四十了,还没有娶亲。

翻过年,罗锅的弟弟要成亲,闺女是郑各庄的,腰软得像水豆腐。罗锅为兄弟高兴,宋家的香火也能接上了。

其实,罗锅除了背驼,其他哪都正常,有的是一身力气。兄弟叫宋宝,人高马大,有的也是一身力气。兄弟两早年没了爹娘,哥俩团结,一疙瘩馒头一小碗剩饭硬是长大成人。兄弟宋宝赶一挂大车拉山货,没几年,这哥俩又盖房又添置家具。给宋宝提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掂量来掂量去,宋宝相中了郑各庄的山菊。

因为没了爹娘,罗锅替兄弟做主,去郑各庄山菊家说事。山菊爹说:“彩礼是要给的。”罗锅赔着笑,说:“呵呵,多少呀?”山菊爹说:“不多,就六万吧……”罗锅赔着笑说:“六万……呵呵,不是拿不出。只是……他们往后还过日子呐……”

山菊在另一间房里坐着,听爹要六万元彩礼,坐不住了,撩起门帘直到那边房里,说:“爹,就是买头猪也得给它砌个圈吧?你要这么多彩礼,往后我们怎么过日子?”

罗锅吃了一惊,心想,山菊不错,护家。

山菊很快就嫁过来了,当然,六万元彩礼还是给了。羅锅家里多了个女人,像是在老粗布上绣了朵山雏菊,日子水灵了。山菊淘米烧火,风箱嗒嗒响起来,烟囱上冒出的烟看着也凭添了许多火热。圈里的猪一声跟一声哼哼,山菊一瓢接一瓢喂它。一抬眼,面前立着个男人,脚很大,个很高,肩上挎根火枪,头上戴顶军帽。

山菊不由紧张,夏天的山村,石墙上也抹着葱绿,可这个男人看上去却是一脸的寒霜。他站在矮墙那边,背着枪,冷冷地看着山菊,山菊想走,腿却软软的迈不动。

“是宋冲呀,进来喝碗水吧?”

身后传来罗锅的声音,山菊松口气,罗锅已走过来。罗锅说:“宋冲兄弟又要上山打野猪去?”

叫宋冲的男人没有理罗锅,他拧拧两道剑峰似的眉,看看罗锅,又看看山菊,紧紧枪绳,就向着远处的山里走去,越走越远。

罗锅羡慕地看着远去的宋冲,说:“宋冲兄弟长得虎哇。”

山菊闪闪眼,说:“我看咱们也没有输给谁。”

罗锅笑笑,山菊也笑笑。

这时候,宋宝出来套牲口,两匹红马,一匹黑马,宋宝扛着马鞭,说:“喔、喔、喔!哨、哨、哨!”牲口很听话,都规规规矩矩跑到大车辕那儿去,各站各的位,各负各的责。山菊跑进屋,出来时手上多了个蓝布兜儿,挂在车辕上,说:“煮了几个鸡蛋,捎上路上吃。”

宋宝笑笑。山菊也笑笑。一边站着的罗锅也笑笑。

宋宝说:“我走了。”

宋宝吆喝着牲口轰隆隆出了院门,大车颠着,在那石子道上转了个弯,跟着向下坡走去。山菊追出去,站在高处,向下望。下面宋宝摇着马鞭,一脚跟一脚走着,走的结实,走的苍茫,走的越来越远。

山菊还在高处站着,脚下走来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婆婆妈妈地叫着,在香椿树下刨出了一条蚯蚓,又婆婆妈妈地叫起来。小鸡们围过来。香椿树弥漫着特别的香气,它的周围高高低低全是树,葱笼得一片绿,山菊衬在这葱笼的树里,粉粉的,柔柔的,水水的。

这时候,罗锅扛着锄也走出了小院,他看看站在高处的山菊,笑笑,走了。走的费劲,走得像大虾米一样。

深夜里传来了雁的叫声,能听见炮铳子“轰”一声,雁叫乱成一团。

那边房里传来吃吃的笑,也许没有,反正罗锅听见了。罗锅挪挪身子,又半爬起来。黑暗里“哧”响一声,擦出一片磷红,浓黑的里面一弹,弹出了一苗火,罗锅点燃一根烟抽一口,火苗随即熄灭,房里又黑成一团。罗锅半晌抽一口烟,浓黑的一团里,半晌亮出一星红光,罗锅的脸隐隐约约看不清楚。窗子半支着,罗锅歪歪脸,能看见那边窗子还亮着,橙黄的一方亮,在窗纸上温温润润地散着淡淡的光。

好像听见了吃吃的笑,也许没有,反正罗锅听见了。罗锅又挪挪身子,扔了烟屁股。烟屁股飞出去,在地上溅起一小片火星,旋即死灭了。那边的窗子一晃,旋即变黑了。罗锅吃了一惊,喉咙滚动了一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鸡叫头遍时,山菊就拉响了风箱,一声跟一声“啪哒啪哒”响着。邻家的牛也叫起来。喂猪的婆姨用瓢敲打着猪食槽,这边的猪隔墙听见了激越的声音,也激越地吼叫起来。天色还沉浸在半明不明微蓝欲红的时候,飘起一缕两缕的炊烟。

山菊隔着着窗子喊道:“哥,饭做停当了。”

罗锅慢腾腾地走出房,驼着腰,慢腾腾来到那边房里。宋宝递来筷子。罗锅回头望了一下,隔着门帘,山菊软软的身子麻利地一晃一晃,门帘一飞,山菊端饭进来了。

“哥,你吃。”

山菊把饭摆在罗锅的眼前,说:“哥,多煮了几个咸鸭蛋。你美美地吃。”

山菊说完又出去了。隔着门帘,她柔柔的身子又是麻利地一晃一晃。门帘再次飞起时,山菊端一摞饼进来,放在罗锅的近前,说:“哥,才烙的饼,你可劲吃。宋宝,你别光顾着吃,来给我搭搭手。”

山菊和宋宝双双又走出去,再回来时,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山菊不停地给罗锅夹菜。

吃完早饭,宋宝又去套车,罗锅去扛锄。罗锅从墙根下拿起锄,一抬眼,看见山菊正给宋宝抻衣服,左抻抻,右抻抻,甜甜地笑。罗锅低了头,驮着背慢慢地向外走。身后山菊说:“哥,你下地去呐?”罗锅说:“下地去。”山菊又说:“哥你慢点走。”

罗锅还想听听山菊说什么。他走了几步,没有听见山菊再说什么。他的身后,传来了吃吃的笑。这一次,罗锅听明白了。

罗锅种着六亩地,精耕细作,一个残疾人,倒比正常人种的庄稼长势旺。这样的男人,要不是背驼,早就成亲了。罗锅认命。耪地松土,他干的舒服。手握锄把,能从土质松活的震动里传感到一种快感。庄稼和人是有感情的,罗锅一行一行给高粱松土。双手动一下,锄也动一下,土就松一层。松软的土壤从铁锄两边软软地翻开,落下去。罗锅的手心里渗出了快感。高粱高过了人,也就高过了罗锅。高粱总是慢慢地扇动着叶子,磨擦出沙沙的响声,一层层传感过去,整片的高粱地都是沙沙声。高粱地寂寞,高粱地热闹,高粱地孕育着生命,高粱地里只有罗锅一个人。罗锅在高粱地里慢慢拉动着锄头,像是在高粱的水里游泳。高粱是水,罗锅是鱼。

罗锅一垄一垄地锄着高粱,完全沉浸在熟练操作的惬意里。他在这样的惬意里感受着那种日久天长的快感,似乎完全陶醉了。他就这样一垄一垄地锄过去,高高隆起他的罗锅,像一只龟在一行行的高粱里慢慢移动着。但是,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见在高粱稈的夹持下,一簇深蓝色的野菊艳艳地绽放出几族绚丽。罗锅停了锄,呆呆地看着那丛野山菊,眼神里弥漫上了神异的色彩,他蹲下去,高高仰起背上的罗锅,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野菊。

也许就是从山菊过门那天起,罗锅再来地里时,就感觉到了这田野里充斥的空气,不仅仅是庄稼的青涩气味。在田垄,在清晨草叶儿上的凝露上,有一股子别样的气味。满目望过去,除了庄稼,还有更多的色彩发散着清甜的芳香,罗锅的陶醉,也有了更深层的意义。罗锅变得复杂了。

宋宝晚上回来时,车上捎个小狗儿,山菊从山羊那挤了奶喂小狗,小狗伸出舌头啧啧地舔。山菊喜欢的不得了。罗锅回来时,抱起小狗看看,说:“不是狗,是狼。”

宋宝笑起来,说:“是狼。”宋宝说:“宋冲放夹铙夹住个老狼,拆了狼窝,我正好赶回来,抓了个狼崽子回来。”

山菊说:“不管是狼是狗,我都要养。”

宋宝看看罗锅,罗锅看看山菊,说:“养嘛。”罗锅说完背着手躬着腰慢慢进了房。

这天晚上,那边房里吃吃的笑声大了点,罗锅紧紧被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天色微曦时,山菊出来抱柴禾,罗锅驼着背从茅房里慢慢走出来,边走边系裤腰带。在院外的高坡子上,宋冲背着他的火枪又向山里走去,走向了寂静的漫无边际的青光里,越走越远。山菊抱了柴禾向房里走,山菊说:“哥,你起来了。”罗锅说:“呵呵,起来了。”山菊说:“哥你先坐会,饭一会就停当。”罗锅说:“呵呵。”

罗锅走到那边房下,对着窗子大声咳嗽了几声,窗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声,一会宋宝出来了。宋宝说:“哥,你好早。”罗锅说:“呵呵。”

吃罢早饭,罗锅对宋宝说:“出去就一门心思干活,不要和人家瞎弄。”

宋宝点点头。宋宝知道哥哥说的“人家”就是宋冲。哥哥常说,庄稼人都是本分厚道人,要做本分厚道事,才是庄稼人。

宋宝套好牲口后,想起哥哥的话,摇摇头笑笑,就赶着牲口走了。

男人都走了,村里寂静了。太阳越升越高,谁家的老母鸡下了个蛋,不得了地“嘠嘎蛋嘎嘎蛋”叫起来。太阳不毒,黄黄地照着树木,阳光被树叶挡住,又挡不住,筛子一样洒下一片斑斑的光,院里静悄悄的、凉爽爽的。山菊拿把韭菜坐在老槐树下一绺一绺地择。

圈里的猪昏昏地睡着了,一只炸窝的老母鸡竖起全身的羽毛叫着。山菊抬起头,猛地看见一张瓦刀脸,两根细长腿,头发上粘根草的女人立在她家院门边。她看见山菊抬起了头,两只黑瘦的手往膝盖上一捋,说:“呦——,都说宋宝娶了个俊媳妇,感情真的很俊。是宋宝媳妇吧?”

山菊说:“俺是宋宝家里的。”

“瞧这身段,瞧瞧这小蛮儿腰……啧啧啧,宋宝哪辈子修来的福?啧啧啧……”

门口边的女人一叠声地咂舌头,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山菊。山菊立起身,说:“这位大嫂,进来说话吧。您是……”

“我家那死鬼叫宋冲……”

山菊一听,不由打量起她来,怎么看,都和宋冲配不上。宋冲家里的走进院,围着山菊转,两只金鱼眼像剥衣服一样直盯着山菊。山菊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说:“冲嫂……”

宋冲家里的说:“我没事。”

她说着,又使劲盯了山菊一眼,说:“前儿夜里、昨儿夜里我家那死鬼念念叨叨对我说,宋宝娶了俊媳妇。我就想看看你,今儿没事,我就来了,这一看,也就怨不得我家死鬼这样念叨你了。”

山菊红了脸,说:“冲嫂瞧您说的……”

宋冲家里的“噗”笑出口,说:“没事,男人都这德性。媳妇总是别人家的好。我不怪谁,就怪自家留不住男人。”

她说着,又使劲盯了山菊一眼。山菊满身不自在,脸也是红一片,白一片。宋冲家里的没心缺魂接着说:“妹子,往后没事去我家喧,我一个人闷得慌。我那死鬼一年里除了睡觉回窝外,别的工夫都懒得斜我一眼。”

宋冲家里的说着绻起一条细腿“扑通”坐在地上,尖尖的屁股就坐在她绻起的细腿上,抓起一把韭菜择。

山菊不由笑起来。宋冲媳妇抬着细下巴颏,莫名地看看山菊,也“噗”地笑起来。

后晌饭上桌时,院里响起吆喝牲口声,山菊听见,在围裙上蹭蹭手,飞出门外,却愣住了,宋冲把着马鞭拽着辕马嚼子正在院里打弯,嘴里“喔喔,吁”地喊着牲口。停了车,他一边给马松器械一边说:“人在车上。”

山菊心提起来,忙看车上,宋宝像死猪一样躺在车上,嘴里还“呜呜噜噜”说着什么。山菊说:“怎么醉成这样了?”宋冲歪脸扫了山菊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去卸牲口。山菊着急,不知说什么。幸好罗锅出来了,罗锅说:“宋冲兄弟呀。”宋冲说:“人在车上。”罗锅就走到车边,罗锅说:“呵呵,宋冲兄弟,你们哥俩喝酒了?”宋冲说:“碰一块了,在野渡湾山风店里,哥俩弄了两口。”

宋冲说:“牲口停当了,我走了。”

宋冲说完就出了院门。这边罗锅和山菊搭手,一起把宋宝抬进屋抬到炕上。宋宝嘴里还“呜呜噜噜”的。罗锅说:“他喝了酒,晚饭是吃不成了。咱们先吃吧。”

山菊放心不下,罗锅说:“走吧,他没事,没事的。”

罗锅说完就躬着腰出了门。山菊拉床被子给宋宝盖上,犹豫了一下,也出了门。

山菊再回到房里时,宋宝在炕上吐得乱七八糟,这会又像死猪一样睡着了。山菊麻利地给他擦了脸,又麻利地拆了宋宝吐脏了的被子褥子,然后套了骡子去坡下拉水。月已爬上梢头,骡子嗒嗒地走着,一下一下踩着夜色初起的石子道。

来到坡下,流水哗哗,清粼粼的溪水溅着水花向下坡流去,水边的野薄荷刺着山菊的鼻子,让她的眼睛也亮了许多。刚才拾掇宋宝时留在身上的酒气这会明显起来。山菊卷了袖子裤腿,脱了鞋颠着脚丫子走到一块大青石上,坐在青石上,把脚伸进水里,哗啦掬水洗脸。她软得像条鱼,叠着身子划拉着水。背上的衣服往肩上抻,青白的月亮下面,腰上裸出了一片肉。身后站着个人,她一点没觉得,还在一捧一捧往脸上撩水。

身后的那个人,挑两只水桶,个很高,脚很大。他在山菊身后站着,亮着一双眼睛,都快烧着了。眼上的剑眉拧成了堆,喘出的气像是被碾盘压着了,一声跟一声,粗重短促又听不见声。

他在山菊身后站了许久。山菊腻着溪水,根本不知道身后还站着个人。直到那人离开,身子摇了摇,水桶晃荡出声,山菊抬起头,看见宋冲一摇一摆地去那边溪里取水。山菊吃了一惊。

罗锅说:“一个人盯三头牲口,哪有别的工夫?牲口也有心眼,你赶车是一条心,它们拉车是三个心眼。三条心加你的心,四条心扭成一股绳车才能赶起来。你倒好,喝成了泥。你说你怎么办?”

宋宝说:“哥,俺知道了。”

山菊说:“山高路陡的,有个闪失就是大事……”

宋宝说:“俺知道了。”

宋宝又赶车上路了。罗锅荷锄走出院门时,看见宋冲家里的蓬着头,敞着大怀跑出院门,边跑边脱鞋。前边宋冲紧着枪绳一步一步走着。宋冲家里的脱了鞋,扔在宋冲的背上,宋冲头也不回,依然慢慢走着。

罗锅低了头只顾朝前走,看看宋冲走过来了,罗锅笑眯眯绕到前边的麻地里和宋冲错身走过去。罗锅走出麻地,笑呵呵弓着背一步一步向高粱地走去。

身后宋冲家里的拾起鞋,翘起一条细腿穿鞋,歪歪斜斜的。穿上鞋,她向山菊家瞄了一眼,看见山菊隐在柴火垛后边弯腰做着什么。宋冲家里的擤了下鼻涕甩在地上,又往身上擦擦,向山菊院里去了。她走到山菊院里时,没有看见山菊,宋冲家里的探探头,咳嗽了几声,山菊从侧房里走出来,一手的谷糠。山菊说:“是嫂子呀,进来说话呀。”宋冲家里的进了院,说:“那个天杀的……”

晚上宋宝回来时,胳膊上流着血。宋宝说:“没事。宋冲打中了一只青羊,我跑过去抓羊,没想羊还没有死。一甩脑袋,羊角就插进我肉里。”

宋宝边说边卷起袖子,让山菊給他包扎。罗锅弓着腰伸过头一看,见宋宝的胳膊上肉都翻起来了。罗锅没吭气,又弓着腰出去了。第二天亮起时,罗锅没有吃早饭就出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吃罢晚饭,罗锅钻进后房里黑咕隆咚摸了半天,出来时灰头灰脸,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和一根錾子。宋宝问他:“哥,找这家伙做什么?”罗锅笑笑,没言语,就回自己房里歇下了。

第二天,罗锅没有荷锄,只拿着锤子錾子出了门。宋宝赶车出门后,山菊也赶着骡子去溪边取水。下了坡,山菊听见空谷幽兰间响着敲石声,转过弯,她看见罗锅赤着上身,裸露着他高高隆起的脊梁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边在用锤子錾子凿青石,一下一声响,罗锅已经是大汗淋漓。

山菊赶着毛驴来到溪边问:“哥,你这是做啥呢嘛?”

罗锅笑笑,没言语。山菊又问:“你凿这石头做啥呢嘛?”

罗锅抬起脸,像个躲在龟壳里的王八一样笑一笑,说:“我打两扇磨盘出来磨豆腐,以后宋宝就不用进山拉货了,专门给家里拉黄豆。要是买卖行的话,就把大车赁出去,你和他在家里磨豆腐,咱忙地里的活。一家人在一起,就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山菊心里一热,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站在一边看罗锅凿石头。罗锅赤裸的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像老榆木一样硬一样韧。他的胳膊短粗硬,用力锤击錾子时,胳膊上的硬肉像蒜瓣一样上下滚动,背上的肉又厚又硬,高高隆起的那一块在山菊的眼里就像是压秤的铁砣,有分量、有准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沉实感。山菊想,眼前的这个男人要是腰不罗,还真个是顾家的男人。

山菊一醒神,嘻嘻笑一笑,就去溪边取水。回到家里,山菊从瓮里舀出白面烙饼,多做了两个菜,又去杂货铺打了一斤酒。吃饭时,罗锅对宋宝说:“家里也能喝酒嘛。”

宋宝说:“俺知道了。”

宋宝接着说:“宋冲不坏……”

山菊接口说:“没说他坏。是为你好。”

宋宝接着说:“宋冲在城里有熟人,给我联系了个活,给城里拉沙子……”

罗锅说:“拉沙子?……拉什么沙子?”

宋宝说:“一车沙子好几十块呐……”

山菊说:“好几十块呀……”

罗锅说:“钱是多了点。不过……”

宋宝说:“哥,我心里有谱……”

罗锅说:“早点歇着吧。”

第二天一早宋冲就来叫门,宋宝套好了车。罗锅说:“真去?”宋宝说:“去。”宋冲说:“进城我罩着,不会出什么事。”罗锅说:“呵呵。”山菊跑出来,提着一袋饼和摊鸡蛋。山菊说:“晌午你们不回来,这是你们的晌午饭。宋冲哥,也有你的。你们一起吃。”宋冲看一眼山菊,转脸说:“我们晌午饭在城里吃,我请客。”罗锅说:“这个……呵呵。”

山谷里响着铁錾声,罗锅今天凿石头的力道比昨天大多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宋宝果然没有回来。山菊做好了饭,罗锅也没有回来。山菊不放心,用一个小竹篮装了饭菜去了溪边。远远看见罗锅坐在溪边。山菊走过去,山菊说:“哥,你咋不回去吃饭?”

罗锅笑呵呵说:“吃过了。”

山菊说:“吃过了,吃的啥呀?”

罗锅说:“呵呵,忘了对你说了。我吃的你夜里个剩下的饼。”

山菊说:“剩下的哪能吃呢?我给你带来吃的了。”

罗锅说:“呵呵。”

山菊把饭菜摊在青石上,青石已经被罗锅凿出了磨盘的模样。山菊说:“哥你吃。”

罗锅说:“呵呵。”

罗锅卷块饼,边吃边说:“赶着干活,宋宝也不回来吃晌午饭。从今儿起我晌午饭都在这吃,你明儿就不要送了。”

罗锅把饼咽下去,又开始凿青石,一下一下,浑身的硬肉凸起来,结实。罗锅满身都是力气,豆大的汗珠水一样流下来。罗锅满身都是汗,空气里弥漫起浓重的汗酸味。这汗酸味山菊熟,山菊也明白了罗锅晌午饭不去家里吃的原因了。山菊有点不自在,又心疼罗锅。原地站了许久,山菊更不自在了,就顺着原路往回走。

山菊走上坡时,听不见凿石声了。她回了下头,看见罗锅垂着手在看她。山菊的心跳了一下,转身走远了。

后晌吃饭时,菜都等凉了,还不见宋宝回来,罗锅说:“呵呵,再等会。城里离这远。”

该掌灯的时候,山菊说:“哥不等了,咱们吃吧。”

罗锅说:“呵呵,那就吃吧。”

两人就吃饭。

山菊说:“哥你别光喝粥,吃菜。”

罗锅说:“呵呵。”

山菊说:“哥你别光吃咸菜,吃鸡蛋。”

罗锅说:“呵呵。”

山菊说:“哥,你打好磨盘俺也有事做了,俺在家里做豆腐,多多少少能挣几个钱。”

罗锅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卖豆腐。山菊,要你吃苦了。”

山菊说:“俺苦啥嘛?哥又忙地里又打磨盘,哥才苦。”

罗锅说:“呵呵。”

罗锅接着说:“俺吃饱了。俺到村口去看看宋宝回来了没有。”

山菊说:“多吃点,再吃点。”

罗锅说:“呵呵。”

罗锅已经下了炕,走出了门。山菊在后边追着说:“哥,道黑,你看着点走。”

罗锅没吭声。罗锅觉得肚子里喝下的粥很热,觉得他劳累了一天的驼背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浸泡着,被一声声“哥”呼唤抚摸着。罗锅觉得他像一块硬硬的土坷垃,落在了清粼粼的溪水里,慢慢地溶化了。

罗锅迈出的步子实在了,好像背不驼了,好像是一个正常人了。他轻松地来到了村口,山道弯弯,月亮蓝蓝地照着。罗锅像一只蛰伏在石头上的乌龟,伸直了龟头看。弯弯的山道一直伸到黑黑的前面,静悄悄的。

罗锅等了两个多时辰宋宝还没有回来。罗锅想明天还要打磨盘,就驼着背慢慢往回走,走幾步回一下头,一直走到院门前,身后边还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山菊的房子,窗子黄黄地亮着,也是静悄悄的。罗锅进到自己房里,没有点灯,摸索着爬上炕,脱了衣服躺下,又摸索着点着烟卷,黑黑的房子里时而亮一点火星,罗锅抬抬身子,窗子支着,那边房里的灯还亮着……

睡梦里,罗锅隐隐听见那边房里有动静,也许没有,但罗锅听见了。那边房里的声音短促,好像是在吵架。罗锅没在意,又睡着了。隐隐的,那边房里传来了哭泣声,也许没有,反正罗锅听见了……

第二天早起,宋冲又来了。

套好了车,罗锅说:“今天不管怎样都要回家吃饭。”

宋宝说:“俺知道了。”

山菊在门里向外探了下头,没吭气。

宋冲说:“没事,俺们走了。”

罗锅说:“呵呵。”

宋宝说:“哥,俺们走了。”

罗锅说:“记着我的话。”

宋宝说:“知道了。”

宋宝吆喝着大车轰隆隆走了。山菊走出来,眼圈黑黑的。山菊说:“哥,你那磨盘什么时候能打好?”罗锅说:“快了……”山菊说:“哥,我给你烙饼摊鸡蛋。”罗锅说:“呵呵。”

罗锅来到溪边,弓着背凿青石。錾子在青石上迸出火星,石粉从他的虎口处溅出。罗锅咬牙切齿,高高隆起的光脊梁上全是炙热的阳光,晒暴了皮,变成了酱紫色。罗锅的眼前也是星光飞溅,他有点晕眩,也许是今早的太阳太毒了。罗锅大汗淋漓,汗水都蛰了眼睛。罗锅念叨着“要快,要快的……”罗锅的头更晕了,眼前的星光更密了。他好像看见山菊在家里烙饼摊鸡蛋,山菊卷着袖子,身体轻盈,像飞来飞去的燕子一样。灶里窜着火,山菊热了,头发结成了绺,贴在她的腮上,她的腮像桃一样红,像野菊一样飘散着香味……

罗锅浑身躁热,胸腔里全是火。罗锅燃烧了,最好有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罗锅才舒服。罗锅想,他光着脊梁站在院里,山菊卷着袖子,光着脚丫子端盆水劈头浇在他的光脊梁上,罗锅说:“舒服呀……”

罗锅着急了,击打青石的力度越大了,罗锅想,累死了,累死算了,累死算了吧……

当晚,宋宝还是没有按点回来。吃罢饭,山菊说:“哥,你说得没错,那畜牲不是狗,是狼。”

罗锅说:“呵呵。”

山菊说:“今儿晌午,我给那畜牲喂食,它呲牙咧嘴吃饱了,满院子追鸡。追累了,就仰起头嚎起来,好吓人。”

罗锅说:“呵呵。”

山菊说:“我把它宰了。”

罗锅说:“呵……什么?你把它宰了?”

山菊说:“是的,我把它宰了。”

罗锅没吭气,半晌,罗锅说:“呵呵。”

那个晚上,宋宝没回来。第二天快后晌时,罗锅回来了,罗锅说:“磨盘打好了。”

山菊说:“打好了?太好了。”

罗锅说:“宋宝不在家,咱们套上骡子把磨盘取回来吧。”

山菊说:“好,取回来。”

于是,套了骡子拿着杠子来到了溪边。罗锅说:“山菊你小心别磕着,和我一起用力。”山菊说:“知道了,哥你也小心。”罗锅说:“知道了,咱们都小心。我用杠子撬,你帮我。”山菊说:“知道了。”

费了好大劲,两人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两扇磨盘放在了骡车上。罗锅说:“山菊你牵着骡子,我在后面推车。”山菊说:“知道了,哥你要小心呀。”罗锅说:“知道了。走吧。”

山菊在前面使劲拉骡子,骡子低着头,收拢了长长的耳朵用力拉磨盘。后边罗锅弓着腰,赤裸着脊梁肩顶着磨盘向前推。山菊在前面只能看见罗锅赤裸的光脊梁。罗锅的脊梁在毒毒的太阳底下冒着豆大的汗,冒着滚烫的酸臭气。山菊有点心慌,是怕磨盘滑落下去砸着罗锅还是怎么了,山菊说不清,山菊觉着,这个驼背的大伯子是个顾家的爷,是个顶事的爷。

磨盘拉进了院,骡子累坏了,昂昂地嚎了几声。罗锅说:“我赶天黑就把磨架起来。”山菊说:“成,我和泥递砖。”罗锅说:“不用,呵呵。”

罗锅说完就开始和泥砌砖架磨盘。山菊去那边房里做饭。罗锅和完泥堆完砖,开始砌磨架。磨盘装在了盛杂物的大房子里,罗锅依然光着满是硬肉的脊梁。他是个好泥瓦工,砖砌到小腿肚子高了,他身上却看不见一星泥。那边房的门大敞着,能看见山菊灵巧的影子飞来飞去。

太阳落山了,磨架砌好了。罗锅端盆水在院里洗手,山菊在房里探出头问道:“哥,磨架砌好了?”

罗锅说:“砌好了,晚上宋宝回来,再把磨抬上去。”山菊走出房,说:“不等了,我和你抬。”

罗锅说:“这个……呵呵。”

两扇磨盘每扇少说有千儿八百斤,罗锅看看山菊,低头想想,说:“呵呵。”

罗锅从杂物里找出麻绳和两根椽子。他把麻绳穿过房梁垂下来,在房柱上绑了椽子,又像网一样绑定了磨盘,把椽子伸進捆绳里,回身走到房柱侧,压住了椽子,对山菊说:“过来和我一起用力。”山菊站在罗锅赤裸裸的肩膀边,说:“来吧。”罗锅说:“来!”罗锅运用杠杆原理,和山菊一起用力撬起了磨盘,磨盘在空中悬着。罗锅呲着牙,喉管里向外刺着尖利的气,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山菊紧挨着罗锅,闻着罗锅光脊梁上酸咸的汗味。她也是大汗淋漓,头发被汗溻湿,一绺一绺贴在额上,贴在她白嫩的脖子上。磨盘被高高悬起,罗锅身子向后仰,分明地感觉到了他背上隆起的那一块压在了两座柔软的山峰上。罗锅憋着一股气,这股气向着丹田冲去,再向上蹿,化作巨大奋勇的的力量贯彻于他的两根短粗硬的胳膊上,再贯彻在高高悬起的磨盘上。一口唾沫一直在他的喉咙里悬着转着,罗锅用力顶着这口唾沫在喉管里转动。直到两扇磨盘叠放在磨架上,罗锅一松劲,“噗”地一声响亮,这口唾沫从他的喉管里直射出去,砸在了厚厚的堂土上悬浮起来……

两人坐在地上,大口喘着。好半天,山菊抬脸看罗锅,罗锅说:“呵呵。”

晚上宋宝吆着牲口回来了。山菊迎出去,愣住了。除了宋宝和宋冲外,车上还坐着个人,是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头发卷着,像羊毛。宋冲说:“她叫瓷玉儿。”宋宝抢着说:“瓷玉儿的男人在城里盖楼时工伤死了……”瓷玉儿就抹眼泪。宋冲说:“所以领了来让罗锅哥看看。”山菊说:“看看……看看做啥?”瓷玉儿没了眼泪,说:“哪个是罗锅?”宋冲说:“你找打,罗锅是你叫的吗?”瓷玉儿说:“你们不都是叫他罗锅嘛?”宋冲说:“还叫?我们可以叫,你不能叫!”罗锅说:“呵呵……这个,你们把她领我家做什么?”宋宝说:“哥,领她来咱家是让你看看。”罗锅说:“你领走吧,我看过了,你就领她走吧。”瓷玉儿说:“让我走,让我到哪去呀?”罗锅说:“我不管你到哪去,总之你走吧。”瓷玉儿说:“俺不走,他们说好的让俺住你家的。”宋冲也说:“罗锅,我们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看是好事还是坏事?”

宋冲黑了脸,说完就走了。山菊满肚子不高兴,拉宋宝到一边说:“宋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宝说:“什么怎么回事?这是我给哥说的女人。”山菊说:“这也太离谱了吧?这也太不像回事了吧?”宋宝说:“怎么不像回事了?人家瓷玉儿愿意,咱还说什么?咱不是短一截嘛。”山菊说:“你说咱短一截,咱短哪一截了,咱比谁短一截了?”罗锅咳了一声。他俩住了声。罗锅说:“先住下吧。”

山菊说:“住下,住哪呀?”罗锅说:“你把耳房收拾一下,她就住那吧。”

山菊说:“哥你真要她住咱家呀?”

罗锅说:“呵呵。”

罗锅背着手进自己房里了。山菊在后边说:“那我是不是还要伺候她吃晚饭?”

宋宝说:“你这婆姨怎么这样费事?”

山菊刚要恼,罗锅在房里又咳了一声。山菊压住气,收拾耳房去了。

晚饭时那个瓷玉儿真的坐在了他们家的饭桌边,山菊摔筷子抡碗,她就当做没看见。山菊说:“脸皮真厚!”宋宝说:“你再多嘴我抽你!”山菊说:“那你抽?我让你打,你打呀!”宋宝一下跳到地上,伸手要打山菊。外边罗锅大声咳一声,说:“山菊你出来。”

山菊瞪一眼宋宝,来到外面。外面罗锅没吭气,用下巴点点山菊,又点点他的房。山菊明白了,跟着罗锅来到房里。罗锅费劲上了炕,挪到炕柜儿那,取出钥匙打开柜子,摸索半天摸出一只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存折,递给山菊,说:“这是十万元存折,是咱家所有的家当。你给我藏好了。”

山菊“咯噔”了一下,哆嗦着手不敢接。罗锅使劲看了她一眼,山菊接了存折。罗锅又看她一眼,山菊点点头。罗锅呼出一口气,坐在炕上摸出烟抽起来。山菊出了门。

那天晚上那边房里好像在吵架,也许没有,反正罗锅听见了。但是,这天晚上罗锅的耳朵关心的不是弟弟和山菊的房子。罗锅关心的是那间耳房,那间耳房里住着个女人,一个让罗锅“看看”的女人。罗锅说不清楚他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心情,他都快四十岁了,除了背驼其他哪都正常,山菊也说“咱们没输给谁”。所以,罗锅知道山菊说的“咱们”其实说得就是他罗锅,山菊的意思是说罗锅和正常人一样的。

外面好像又有吵架声,这次罗锅真听见了,那边房里真的在吵,声音越来越高。罗锅紧紧被子。那边房里的灯黑了,门却开了,山菊哭着跑出来,后边跟着宋宝。宋宝说:“我杀了这婆姨!”山菊说:“哥——你兄弟要杀我……”

罗锅开了灯,紧忙穿衣服出了房。罗锅说:“进屋说,今天家里有外人。”

大家进了屋。

罗锅说:“咋啦?”

山菊说:“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

罗锅说:“宋宝,到底咋啦?”

宋宝说:“我……嗨!”

罗锅说:“怎么回事?”

山菊说:“宋宝的……肉上……”

罗锅说:“呵呵。”

山菊说:“有块印子……”

罗锅说:“印子,什么印子?”

山菊说:“红色的……女人的嘴……”

罗锅说:“呵呵……这个……宋宝!”

宋宝说:“喝醉了……就……”

罗锅说:“呵……嗨!”

罗锅气坏了,背着手驼着背转了一圈,伸出两根指头指着外面说:“是那个女人嘴上的?”

“哥!”宋宝说,“不是的,她快是我嫂子了,我怎么……”

罗锅喊:“妈妈的……”罗锅又转了一圈。“山菊,去,去把那女人请……请过来。”

山菊抹了抹泪,咬着嘴唇出了门,后脚刚出去,罗锅抡手就给了宋宝一个嘴巴。外面山菊说:“打得好!”接着响起了拍门声。里面罗锅说:“妈妈的……”

一会,山菊领着那个卷毛女人进了屋。罗锅拿出一百块钱交给卷毛女人。罗锅说:“就算我花钱买个平安。你拿上钱走吧,我家不留你。走吧,走吧!”

卷毛女人说:“一百块不够。你家兄弟输光了……”卷毛女人接著说,“都输光了,马车、房子,还有……”

“还有什么?”罗锅问,问得平静。

卷毛女人说:“还有……还有……”

宋宝说:“哥,救我。”

卷毛女人不说了。

宋宝说:“山菊,救我。”

宋宝输光了,宋宝把山菊也输了。宋宝说:“哥,你娶了这个女人,宋冲就饶了我。山菊,你陪……陪宋冲一夜,他就饶了咱们,就都饶了。”

罗锅说:“我一个罗锅还这样值钱。”

山菊说:“哥,你不比别人少什么。山菊不值钱。”

宋宝说:“救我。”

罗锅没有看宋宝,对卷毛女人说:“你不嫌我罗锅吗?”

女人说:“不嫌。男人就是要身子残,身子残了心就不残了。”

罗锅的眉毛挑一下,罗锅说:“呵……呵呵。”

女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罗锅说:“呵呵。”

下弦月,一抹浅浅的银钩儿,挂在了西山深蓝的梁子上,挂在了砖窑旁的枣树梢儿上。银灰的月亮光儿,水一样润着窗纸,窗纸上人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水印。

山菊描完了最后一笔,放下眉笔,抬眼看镜子,镜子里照出的人,杏眼、细眉、小嘴儿。山菊推倒了镜子。

山菊说:“宋宝,你舍得?”

宋宝说:“我……我知道错了。”

山菊说:“你没错,是我看错人了,是我嫁错人了。”

宋宝说:“山……山菊……”

山菊说:“叫吧,叫一声少一声……”

宋宝说:“山……山菊……”

山菊说:“你去吧……”

宋宝嚎淘大哭。

山菊说:“我再问你一句:舍得吗?”

宋宝退后一步,宋宝说:“我没……没办法……没法子……法子呀……”

山菊说:“陪他一晚上就没事了,是吗?”

宋宝点点头。

山菊说:“那你去叫他来吧。”

宋宝说:“谢谢你,山菊!谢谢你,山菊!谢谢你!谢谢你!谢谢……”

宋宝走出了门,走得兴奋,走得结实。山菊颓然瘫在了炕上。

下弦月,已经快沉向西山了。罗锅房里面,罗锅说:“你叫什么?”女人说:“我原来叫杏,现在叫瓷玉儿。”罗锅说:“呵呵。”女人说:“叫杏的时候我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叫瓷玉儿的时候,我过的是鬼过的日子。”女人接着说,“罗锅哥,我想过几天人过的日子,我知道你,早知道你了。我知道男人只有在身子残的时候,心就不残了……”女人又说,“你要是要了我,我就改回来,还叫杏。”罗锅说:“呵呵……”罗锅呆了一下,说:“呵呵,你回去吧。”女人说:“那你要不要我?”罗锅说:“呵呵,你回去吧。”

女人缩着腿向门挪去。罗锅说:“你……”女人激灵住,没回身。后面罗锅说:“宋宝输了……多少钱?”女人说:“十……十万……”罗锅说:“呵呵。”女人还想听罗锅说什么,罗锅再没有说什么。女人就走到了外面,只一会儿工夫,罗锅听见了对面房“吱呀”的开门声。

下弦月,渐渐沉向了西山。院里的公鸡打鸣了,雄纠纠的,天边露出了微曦。罗锅来到了山菊窗下咳了一声。里面山菊说:“是哥吗?进来吧。”罗锅就推门进去了。掀开里面门帘,罗锅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呆呆地走不动了。

山菊坐在炕上,发髻上插着一根绒花,描了眉,嘴上画了红印子。山菊漂亮得像水淋淋的白藕。罗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走不进去退不出来。里面山菊说:“哥,你进来呀。”

罗锅说:“呵……呵呵。”

罗锅进了房里,硌蹴在地上,埋了头,张嘴要说什么。炕上山菊说:“哥,坐炕上来。”罗锅说:“呵……呵呵。”山菊说:“哥,你是来说事的吧?”罗锅说:“呵,是的,有事。”山菊说:“哥有事就找山菊,没事了就想不起山菊了,是吧?”罗锅说:“这个……呵呵。”山菊说:“山菊知根知底,知道哥心里装着山菊。知道哥喜……喜欢山菊,哥,是这样吧?”罗锅说:“这个……呵……不,不是的。”炕上山菊叹息一声,山菊说:“哥喜欢山菊。我知道哥喜欢山菊。只是哥自己把自己没当人看……”罗锅的喉咙转了一下,罗锅把头深深垂下去,像是他背上隆起的那一块,有千斤万斤重。山菊接着说:“哥自己没把自己当人看,别人也没把哥当人看。哥该学学山菊。自己的男人拿山菊当牲口一样可以赢也可以输。外人也拿山菊当牲口一样可以赢也可以输,但是山菊从来都拿自己当人看。山菊也拿哥当人看。所以,在山菊的眼里,哥比起别人,没少一截。哥是人,是山菊的哥……”

地下,罗锅的头垂得就要挨得着地了。

房子里很静,静得听得见罗锅的抽泣声。山菊说话的声音很大,每句话都砸在罗锅的心上。山菊说:“哥是人,哥要当自己是人。哥喜欢山菊,山菊是人喜欢的,不是畜牲喜欢的……哥……”

罗锅身子震了一下,从炕上看下去,山菊只能看见罗锅高高隆起的那一块了。罗锅看着不像人,像一堆硬硬的肉,像只一背着沉重甲壳的龟……山菊叹息了一声,泪水如注。山菊再看一眼罗锅,抬抬手,就听“叭哒”一声,山菊拉灭了灯……

又一声鸡鸣,东方已显鱼肚白,窗户纸看着也清明润白了。房子里,传来一声哀怨的呼唤:“哥……”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门响亮地一声,罗锅跑了出来,房里,再次传来一声哀怨的呼唤:“哥——”

外面,罗锅双手捂住脸,朝着柴火垛边的一棵老香椿树撞去,罗锅想大声喊几声。这时候宋冲来了,宋宝跟在后边,连自家院子也没敢进。宋冲刚进院,罗锅站在香椿树下,罗锅说:“呵呵,宋冲,这样早就到我家来了?”宋冲说:“我要我的十万块钱来了。”罗锅说:“我家宋宝打牌就输的十万块钱吧?”宋冲说:“嗯嗯,罗锅你知道啦?你知道啦就把钱还给我吧。”罗锅说:“兄弟被人欺负,我这个驼子就要为他做主。宋冲,你打算怎么从我家拿走十万块钱?要不你回去把你的鸟枪带上再来吧?”宋冲说:“你家想赖账吗?”罗锅说:“我不想打捶,逼急了我也不怕谁。要不,你试试?要不,你就回自己家去。”宋冲说:“愿赌服输,天经地义。你家不能赖账。”罗锅说:“我家不欠你的。是你欺负我家宋宝。宋冲,要不你就试试,看看我这个驼子是不是也像宋宝一样随便让人欺负?”宋冲说:“看我把你这个驼子的脖子扭断!”

宋冲冲上来要扭罗锅的脖子。罗锅转过身,把背上高高隆起的硬肉砸向宋冲,宋冲没防备,一下被罗锅砸倒在地。罗锅走到房门下,抄起他的锄头,说:“宋冲,再不要横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罗锅喊了一声:“山菊,你出来,夜里个给你的那个存折,正好十万块,拿出来,花了吧……”

山菊出来了,山菊說:“哥,这钱咱不能给他。”罗锅说:“山菊,家里有男人,就有办法挣钱。挣钱就是要消灾的。宋冲,我从来没有怕过谁,我家也从来没有舍不得钱。你拿上这个钱,好好和你婆姨过日子去吧。”

那个卷毛女人也出来了。她过去叫杏,现在叫瓷玉儿。她说:“罗锅哥,我咋办呢嘛?我还是给你做媳妇吧,男人身边不能没女人,你说是不是……”

山菊打断她,山菊说:“你配吗?不要说你,就是我也配不上我家哥哥。我家哥哥一点不比这些下作的男人少一截,只是我山菊命苦,没有看对人……”

十一

青白的官道蜿蜿蜒蜒,道两边长着几丈高,半搂子粗的树,曲曲弯弯,在清晨苍茫的雾气里一直伸向遥远的天边。罗锅背着硕大的行李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行走在这条官道上,他对宋宝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好好过日子”。他说:“哥要去新疆摘棉花去了……”

此刻,罗锅朝着西边,在这条蜿蜒的官道上向着他认定的苍茫目标大步走去……

责任编辑 阎强国

刘刚,生于1959年,河北保定人。现在甘肃省电力投资集团公司金昌发电公司党委工作部就职。自1993年以来,在全国省级以上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2009年涉足影视剧本创作,30集电视连续剧剧本《东方红秀》获得甘肃省优秀影视剧本征集最佳创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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