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阳光
我留意赵云飞是被他和欧利娟的故事所吸引。赵云飞是我的病人,他是在凌晨时分被人送到医院的,不知谁送他来的,送到医院门口便不见人了。不用说是送他来的人害怕他死掉而又不想担负医药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那天我值夜班,见到赵云飞时,他浑身是血,左大腿被一根手指粗的钢筋刺穿。他盯着腿上的钢筋看,腮帮上的皮肉微微发颤,却没有发出半点疼痛的呻吟。他眼里透着淡淡的忧郁,像香港电影明星梁朝伟。我喜欢看梁朝伟演的电影,他那双充满忧郁的眼睛总让电影增色不少,尤其是他和刘德华联合出演的《无间道》,演出了男人的血性和担当。手术前,需要交手术费用和家属签字。赵云飞苦笑着说我没有家属,说着就从我手上夺过手术单,在家属那栏签下他的名字。签完名后小心翼翼地从裤袋里摸出银行卡,说赵医生,麻烦您帮我去交费。他做着这些事毫不犹豫,似乎事先想好了似的。手术并不复杂,钢筋没伤及筋骨,他只要住院治疗即可。他没人陪护,连来探望的人都没有。我问他是否需要请陪护。他犹豫地摇着头,说还是......还是不用吧。他定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再追问。
我在这家医院工作五年,见过诸多病痛生死,应该说医院是个聚集生死之地,天堂与地狱之门同时敞开,可以窥见其间的绝望与温情。我遇到一个患尿毒病的中年男人,他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了,也只能坚持一段日子的透析,更别说是换肾了。他和妻子整天为医疗费而愁眉不展。后来中年男人在凌晨时分,爬到住院部楼顶跳下去。楼顶是封死的,也不知他如何爬上去。那天夜晚是我值班,他死后他妻子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跟医院闹,默默地打理后事。他们有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满眼恐惧地贴在她身旁,偶尔帮她拿点东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哭。我想帮她们做点什么,结果什么也帮不上,甚至都不敢送她们走出医院大门。她们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消失就消失了吧,世间如此之人太多了,谁也不是救世主。我把她们抛在脑后,继续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久后在街上遇到她们,我已经记不起她们了,医院里来去的人太多,比她们更加悲惨的境遇都屡见不鲜。女人在街对面大声叫喊:赵医生,赵医生。她牵着小女儿横过斑马线站到我面前,告诉我她丈夫的名字,我才想起她是谁。我说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她看了看我,说赵医生,谢谢你,不关你的事。停了停说,原本我不想说的,又觉得对不住你,孩子他爸住院期间,你帮过我们很多忙,我想了想还是该把事情告诉你。又停了停说,孩子他爸跳楼,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他早就观察好了,我装着不知道,没有去拦他。她又看了看我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我曾去找男人都没人要,说看我一脸愁苦就没了兴趣。她咽了咽口水说,你知道吗?医院给了我们五万块钱,叫我不要说出去,也不要闹。我原本没想要闹什么,钱我还是收下了,我也才明白孩子他爸为什么要这样,他是想给我们娘俩留点钱。我惊得目瞪口呆。她的脑袋耷拉下去,说我会遭到报应吗?我连忙摇着头,说不会的。我想掏些钱给她们,觉得不合适,顺手从街边买一只熊猫布娃娃送给她女儿。她想推脱不要,她女儿紧紧地盯着熊猫娃娃。我塞到她女儿的怀里。她女儿边抱着熊猫娃娃边扭头看着她母亲,直到她母亲默许了,才放心地把熊猫娃娃抱到怀里。谢谢你,赵医生,你是好人。她母亲轻轻地说,眼里泛着泪光,牵着她女儿的手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呆呆地立在街旁,望着她们走向人群消失不见,内心被掏空似的,继而又被什么塞满。
我跟父亲谈起此事,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满眼担忧。说阳光啊,你该考虑换工作了。父亲说这话已不下十次,每次都带着恳求的口吻。那种时候母亲总立在父亲身旁,夫妻俩以同样焦虑的目光盯着我。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现在医患关系紧张,稍有不慎就会惹上麻烦。前段时间,外科室调来一位女医生,能力强,做事干脆干练,家境不怎么好,工作特别卖力,经常替同事顶夜班。出事那天晚上,她又替同事顶班,有一位孕妇大出血,抢救不过来,孕妇和腹中胎儿都死了。家属咬定是医疗事故,把责任推到她头上,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家属天天到医院来闹,还把死者尸体抬来堵在医院门口,医生、病人都无法进出。最后,她选择离开。她走时我们几个同事去送她。她在上车前说我能理解死者家属的悲伤,我不怪他们。她举目望向苍穹,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我想她不愿说出对于医院处理结果的想法,说也无益。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换家医院。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几个都怔了一下,不知她哪来的勇气,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悲哀。她的遭遇何尝不是我们的遭遇。
爸、妈,这儿挺好。我说。
父亲和母亲又失望了,无奈地摇着头,恨铁不成钢。我也不想让他们心堵,可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愿妥协。我喜欢医生这个行当,并不是救死扶伤这样的词在作怪,而是喜欢待在医院里,闻着四处弥散的药水味心里就踏实。诚然,那也是我最敬畏的工作,病人把命交到你手上,那时你离上帝仅差一步之遥。我曾跟父亲这么解释,父亲难以理解,我便不再多说。父亲那辈人遭遇太多的事故,父亲跟我谈起过饥荒年代的一件事。他跟爷爷去寻找食物,什么也找不到,有气无力地靠在树下歇息,忽然狂风大作,树林摇晃,一只鳥巢从树上掉落在他们面前,里面有两只刚破壳而出的幼鸟。爷爷一把抓起来,捧在手里看了看,咽着口水递给父亲。父亲从爷爷眼里明白了什么,抓过去就塞到嘴里生吞下去。很快头顶传来一阵凄惨的鸟叫,一只愤怒的母鸟上下翻飞,想俯冲下来攻击又自知不敌,最后扭头往不远的湖俯冲飞去,一头扎进湖里。小鸟自杀了。爷爷说。他兴冲冲地往湖边赶去,也一头扎进湖里,他想找到那只自杀的小鸟,那是食物。爷爷没找到那只小鸟,和小鸟一样死在湖里。父亲说那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直到现在每每看到有什么鸟从头顶掠过,都觉得是在愤怒地盯着他,让他不寒而栗。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啊。父亲成了一个凡事都小心谨慎的人,是可以想像和理解的,可过于谨慎便是把井绳当成了蛇。我没说出这句话。
我查病房时觉得赵云飞挺孤单,每每与他闲聊几句。他说他在工地里干活,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命还活着不是?这是幸运。要是命没了,说什么都白搭,对吧,赵医生?他说这话时满脸轻松。我猜不出他是装的,还是原本就如此。他身上的伤显然不是摔的。他从我脸上看出我识破了他的谎言,眼里不由泛上些许慌张和尴尬。我没有点破,心想只要不妨碍治疗即可。他似乎洞悉我的心思,慌张的神情舒缓下来,最后慢慢地变成感激。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赵医生,有个事,能帮我个忙吗?他小声地说,生怕被人听见。我笑着打趣,说你这么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姑娘呀,有事直说。他看了我一眼,憋红了脸,说我想请你帮我送花。我说女朋友?他苦笑着说,是又不是。我说她怎么没来看过你呢?我想这是哪门子女朋友啊,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他又看我一眼,目光移向窗外,有两只喜鹊立在树梢。他咽了咽口水,说我没告诉她,她叫欧利娟,开一家小花店,顿了顿说,她眼睛看不见。我怔了一下,即刻明白怎么回事了,说这花我帮你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在城南街角找到那家花店,一小间门面,门前街旁有两棵树,一棵小叶榕,一棵八月桂,店名叫闻香花店。店主坐在店门旁的竹椅上,竹椅有些陈旧。她二十七八岁,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穿一件淡灰色的连衣裙,戴一副大墨镜,遮住失明的双眼。午后的阳光懒懒散散地落下来,映亮她脸上的恬静,似乎她周身也跟着安宁。有对小情侣走进店里,直接挑选玫瑰花,女孩挑六枝红玫瑰,男孩挑五枝白玫瑰。他们把十一枝玫瑰递过去。店主站起来接过花,抱婴儿般抱在怀里,用手轻快触摸着,估摸着花有多长,接着将花枝一枝枝拉齐,从身旁竹篮里摸起一张旧报纸包住花,再从墙上扯下一根红彩带,系上心形的结,微笑着递给那对小情侣。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小情侣付了钱手牵着手离开。店主立在店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直至那对小情侣隐没在人群里,依然安静地站着不动。
我微笑着走过去,才想起她看不见。她从椅子上直起身,笑着向我微微点着头,说您好,需要什么花吗?我说七枝百合花,四枝红的、三枝白的。她用看不见的眼盯着我,说四枝红的、三枝白的?我说嗯,是的。她略微顿了顿,说先生,您自己挑吧。我从花堆里选出七株快开败了的百合递给她。她接过去用手触摸着,稍稍顿了一下,仰起脸面对我,欲言又止。她迅速地把花包扎好递给我,说先生,您是个好心人。我说何以见得?她微笑着说,您对我微笑,还挑选快败了的花,您不是需要花,而是在帮我。我愣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怀疑她并不失明。我给她付一百块,她从背后竹篓里,摸出二十块找给我。我本想不接,怕伤她的自尊便接过钱离开。我在街上转一圈又回到店里,把花送到她怀里,说送给你。她没有接花,满脸疑惑地说,先生,为何给我送花?我说是一位朋友托我送的。她犹豫一下接住花,捧在手里轻抚着,脸上现出一丝怜爱,接着泛起一丝焦虑,说是赵姓的朋友吗?她什么都知道,心里明镜似的,隐瞒已没意义。我说是的,赵云飞回老家了,说要待一段时间才回来。她把脸转向店门外,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她脸色慢慢地变得凝重,说先生,能告诉我云飞他出了什么事吗?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换句话说,心眼比明眼看得更清。我说他不让我告诉你,他住院了,在工地里被钢筋扎了腿,没大事,静养一阵就好了,我是他的主治医生。您是医生?她脸上喜忧参半,说医生,你要多多照顾云飞啊,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停了停说,难怪您这么善良,和云飞一样,你们都是好人。她放下手里的百合花,迅速挑出七枝开得灿烂的红百合,包扎好递到我手里,说医生,麻烦您了,告诉云飞要好好养伤。
我回到医院,找来一只花瓶,把花插进去,搁在赵云飞的床头。他看着红百合,说她是个好女人。停了停说,赵医生,您知道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我说不是天生的?赵云飞摇摇头,看我一眼,目光却躲闪着,说不是,她说受伤瞎的,她从没说怎么受的伤,大概是不想提及伤心事吧,她越不说我越想知道。我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说实话,你想过要娶她吗?赵云飞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把脸别向窗外,眼里蔓延着慌张和迷乱,幽幽地说我多想她能看看这个世界!说着把脸别向窗外,不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我明白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赵云飞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和母亲离了婚,我跟着母亲回到西安生活。母亲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连大学都报考西北大学,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西安。大学毕业后不听外公安排,执意追随父亲到炎热的海南去闯荡,离家千里之遥,把原本身体虚弱的外公气得频频发病,即使如此母亲也不回头。年轻的母亲信奉爱情。父亲是岭南人,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瘦小,却精明。父亲和母亲离婚时,没有需要分割的共同财产,唯一的房子变卖当了赔款,赔给一个被我伤害的无辜的人。我是无意间伤害到别人的,当父母用房子赔给别人时,我没有任何想法,早被突发的意外事件吓傻了。父母亲借此离婚,说家都没了,还待在一起干什么?我不同意这种说辞,他们离婚是因为父亲的背叛,在外面跟一个女人好上了。我没有为此据理力争,觉得没有意思,跟他们一起生活太没意思了。我不再听从他们的话,他们往西我偏要往东,我让自己成为令他们头疼而无法治愈的人。我时常从他们的眼里看出他们对能否把我教育成人毫无把握,不由暗自得意,却装着无辜,继而处处与他们作对,把他们气得发抖。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降服不了我。我唯独见不得母亲的眼泪,只要看到母亲悄悄淌泪,我立马举手投降。正是这个原因,在选择跟谁一起生活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母亲。这让母亲既激动又难过。母亲回西安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带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这是母亲回到西安的最后颜面。那时外公已不在人世,家里剩下年过三十还没人愿嫁的舅舅。母亲带着我挤进舅舅六十来平方米的房子,那是死去的外公留下的唯一遗产,是工厂区里的老房,外墙裸露着红砖,墙上还钻出几根枯黄的杂草。
怎么着,南方养不活人?
每当拌嘴时,舅舅总这么挤兑母亲,既嘲讽母亲跟父亲离婚,又把外公的死怪到母亲头上。母亲的行为的确是加速了外公的死亡,而且在外公离世时母亲不在外公身边。这成了舅舅攻击母亲的武器,也成了母亲无法治愈的心病。而当舅舅不依不饶时,母亲也会反唇相讥,说这是爸爸留下的房子,也有我们的份。舅舅板着脸冷笑,说笑话。我最看不起舅舅的这个表情,一个大男人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他的脸皮和西安的城墙有一比,厚得炸弹都炸不破。妈,我们搬出去住吧,死不了人。我在他们争吵时冷不防地说。他们都怔住了,相互瞪着眼,接着一同扭过头盯着我,眼里流露出同一种惊讶,似乎压根就不认识我。我避开他们的目光,别过脸望向窗外,不让他们从眼里探究我的心思。不远处有一对夫妇牵着他们孩子的手走进小区,留下和谐的背影反衬着我们家的鸡零狗碎,心里不由塞满酸楚,强忍着没让这情绪表露出来。我不想住在舅舅家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不想妨碍舅舅和女人的交往。我不确定在跟舅舅交往的女人当中,有没有哪个真的想嫁给他。舅舅没有多余的钱,跟女人交往从不到宾馆开房,直接带回家来。有一天,我喉咙疼得难受便请假回家,推门进屋时看到舅舅和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光着身子在地上打滚。我说怎么在地上打滚?会着凉的。他们吓了一跳,双双扭头瞪来。滚!舅舅愤怒地叫喊。我说你们像在演电影。说着就推开门跑出去,跑到街边心头还怦怦乱跳。与其说那个场景让我受惊,还不如说让我受侮,以至于怎么也从心頭挥不掉,变成夜里的噩梦连连。
母亲带我到外面租房住,日子并不好过,母亲不会乱花一分钱,我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省吃俭用。我偶尔说起父亲,说至少让他给寄些钱,母亲从不接茬这个话题。在西安住的那几年,父亲也从没来看过我们,连电话都没打,这让我感到不满。断都断了,假装慈悲会很累的。母亲说。我听得出她话里的怨气。我见过不少像她那样的离婚女人,大抵都喜欢抱怨,不是抱怨生活,就是抱怨跟她离婚的男人。母亲考虑再嫁,找一个男人来填补空白,无论是生活的还是情感的,更重要的是分担肩上的重荷。她先后跟三个男人交往过,最后都没有交往到一起,并不是他们情不投意不合,而是我硬生生地夹在中间。母亲先后把那三个男人带回来,想让我们接触,相互培养感情。我对他们不感兴趣,在他们面前守口如瓶,更别说深入交流了。想你嫁不嫁,嫁什么人轮得到我管吗?当年外公都管不了你。我竟为不曾谋面的外公抱不平。其实其中一个男人挺不错,看上去诚实可靠,做事干练,我依然不想母亲嫁给别的男人。
总得买套房子吧,这样方安心,对吧?母亲说。母亲看出我的心思,便提出超过男人能力的问题,男人自然知难而退。男人惶恐地點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沮丧而去,再也没有出现。母亲似乎死了心,从此不再提及嫁人的事。我上学遇到了问题,父亲和母亲离婚后,户口还留在岭南。现在我们来到西安,和来到西安谋生的外地人没两样。母亲对这种转变接受不了,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地方居然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连她孩子上学都是问题。她气也没用,我要是继续读书的话,要么回岭南就读,要么把户口从岭南迁来西安。母亲去和舅舅商量。只要不住我这,别的都好商量。舅舅板着脸说。他怕我们找借口挤回那间狭小而凌乱不堪的屋里。妈,我不读书也可以生活得好好的。我说。这是我们回到西安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母亲说话。母亲受到惊吓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慢慢地现出欣慰。孩子,听妈的话,书无论如何都要读的。母亲颤着声音说,眼角含着泪光。我不是不想读,而是不想母亲在自己弟弟面前低三下四。我没说出这句话,其实是不想就此和母亲和解,那种误解所带来的疼痛,似乎是对父亲和母亲最好的报复。我不清楚报复他们什么,只觉得非这样做不可。我去把户口迁来。母亲以轻松的口吻说。我看得出她在强颜欢笑,这让人感到难过,但我没有表态什么。母亲独自去了一趟岭南,几天后空手而归。这段时间那边不办理。母亲说。我怀疑出了什么事情,却没有问,是不愿问。我对读书已无兴趣,迁不迁来都一样。母亲看出我的想法,心里焦急,却装着镇定。我喜欢这样暗暗折磨母亲。
你父亲坐牢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道出实情,她在这场母子的暗战中败下阵来。我胜利了,却感受不到半点胜利的喜悦,相反是一种蚀骨的挫败感,原来我只是以此来对抗在南方的父亲啊,没想到父亲已经把自己送进了监狱。父亲因制造假钞被判十八年有期徒刑。我才明白这些年父亲为何没有出现,母亲早就知晓父亲的事,没有告诉我,并不是在维护父亲的形象,而是维护我心间对于父亲形象的想像。我打败了他们,发现自己并不是赢家,如同努力攀爬山峰,爬到山顶才发现,山那边空无一物。我对自己感到失望,对什么都了无兴趣,课也不愿去上,上课还有什么意思?我整天在街上瞎混,学会抽烟喝酒打架,半夜鼻青脸肿地回家。你又喝酒打架了?母亲小心地询问。我感受得到她把胸口的怒火强行地压下去。她说,孩子,你不能这样下去,会毁掉你自己的。我从不理会母亲,继而发现这种方法能够再度引发母子之战,并为此暗自得意。不久后的夜晚,我又跟几个混混和人家打架,对方并不是闹着玩,拔出大砍刀就追来。我们四处逃窜,有个跑得慢的被砍了几刀倒地不起。救护车在半天后才开来。他被送往医院,人是救过来了,医生说有条腿废掉了。我脑子很乱,想着这样混着干嘛,并不怕死怕废,只是觉得没意思。我在外头闲逛不回家,晚上泡在网吧里过夜。半个月后我才回家,身上实在没钱了。
回来了?
舅舅站在家门口,铁青着脸盯住我,冷冷地说。他很少来到我和母亲住的地方,总共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来跟母亲借钱的。母亲也没多少钱,每次都摸出几百块,骂骂咧咧地打发他。他无非又来纠缠母亲借钱,他这样子真让人瞧不起。我走到他身边,没叫他舅舅,掏出钥匙开门。
叭——
舅舅突然甩了我一巴掌。你有病吗?我怒吼着。他猛地拉开门把我推进去。我踉踉跄跄险些摔倒。跪下!舅舅往我小腿上踢一脚,我来不及反应,双腿跪到地上。我胸口里填满怒火,想爬起来跟他干一场。你看看这是什么?舅舅指着桌面说。桌面上搁着一只黑色的方盒子。那是你母亲。舅舅跟着跪下来说。我扭头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云飞的。舅舅说,他在说给母亲听,也在说给我听。我才意识到母亲死了,离开我了,再也不是我暗战的对手了。整个地面在慢慢塌陷,巨大的山峰往头顶倒下来,我快不能呼吸了。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舅舅说。我原本想哭,被他的话一激,反倒忍住泪水,不愿听他的话,不想他让我哭我就哭,让我笑我就笑。母亲都没了,抛下我了,还哭着干什么用?这是你母亲留下的。舅舅递给我一个封信。我没接。舅舅把我扶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出门外。我从窗口看到他坐在楼底的白桦树下。那棵白桦树是移植来的吧,见证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吧。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卷曲着,远处的汽笛声有气无力地传来。
母亲是在七天前死去的,她在街上四处找我,走进一个个网吧,结果都没找到我。其实我在街上看到过她在找我,特地躲到角落里避开她,在远处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涌起痛并快乐着的报复快感。几天后,母亲又在街上找我,突发心脏病,倒地不起。路人看到了不敢上前扶她,好半天才有人帮忙报警。救护车赶来已晚了,母亲再也活不过来。母亲在信里说,她的心脏病在离婚之前就有了,近段时间越来越严重,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担心死后留下我孤孤单单地面对人世。母亲在信里留下一张卡,里面有两万块钱。抱歉,孩子,把你带到世上,没能给你应有的生活。母亲在信里写着。
啊——
我跑进房间用被子蒙住头嚎啕大哭,没人知道我在哭,也不想让人知道。舅舅在半天之后才敲门进来。我已经恢复平静,把一些衣物塞进包里,抱起母亲的骨灰盒跟着舅舅回到那个凌乱不堪的家。那几天我在家里躺着,舅舅去处理母亲租的房子,把母亲留下的东西全都丢掉。母亲与这个世界再无关联。
四天后我才退烧,这几天似乎长了十岁,许多东西在一夜之间看懂了、看透了。这是母亲用命打通我对人生的认知之门,代价太大了。我没哭,也没流泪,却在心里哭,在心里流泪。第七天上午,舅舅又出门找工作,我退烧后他每天都出门找工作。母亲死后他也变了一个人,开始认真对待生活,愿意承担起家长的责任。姑且不说他能否做到,有这份心足以让我感激。他兴奋地告诉我说去汽修厂应聘,以前他修过车,对获取这份工作有信心。我没等他回到家,把骨灰盒装进行李包,掏出一万块钱放到缺了口的碗里,扫视着屋里陈旧不堪的物件。我深深吸口气,背着行李包走出门,没告诉舅舅我去哪儿,也不知该去哪儿,只是觉得非得离开此地。我来到火车站依然没有主意,看着候车室里往来的人群,不知他们是在出发还是回归。
最终,我坐上了开往岭南的列车,那里有我坐着牢的父亲。他毕竟是父亲,我到监狱里去探望。父亲见到我,脸上依旧沉郁着,没有父子重逢的激动和热情。我心里仅存的那点渴望瞬间消失,说不是我要来看你,是你前妻要来。父亲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的脸。我哼哼冷笑着,从背包里掏出骨灰盒,有些得意地拍了拍。父亲的目光在骨灰盒和我的脸上来回逡巡,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得惊慌和凝重。这是我所想看到的。父亲内心里想必崩溃了,无论作为丈夫还是父亲都不够格。这将比监狱本身更让他受到煎熬吧,他理应受到惩罚!是他在生活里种下恶果,使我们每个人都跟着身陷困境。我心里绞痛,脸上挂着嘲笑,告诉他我对一切都无所谓。父亲的眼里躲闪着掩饰不住的惶恐。
你想把你妈放哪儿?
父亲说。他带着乞求的口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哼哼冷笑两声,说这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只是你前妻。我把骨灰盒装进背包,在探视时间结束前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猜得到父亲在背后是如何的失魂落魄。父亲彻底被我打败了。我走到监狱铁门外,仰望着天空,让阳光刺痛眼睛,把涌到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我没能找到安放母亲骨灰的坟地,打算把母亲的骨灰撒到河里,让她跟着河水川流不息。我来到河边时又犹豫了,不想母亲就此永远消失。我欠母亲太多,不能就此丢弃她,又背着她来到黎城。我四处找活干,但没有我能干的,看着街上行色匆忙的人,真正体会到活着的不易。后来我厚着脸皮走进一家餐馆,说老板,我不要工钱,管我吃住就成。老板是个中年女人,瞅了我半晌,才勉强地点点头。为了能留下来,我每天都拼命地干活,洗碗洗菜拖地端盘等什么活都愿意做。工友们也喜欢我,我有什么不懂的都热情教我。结果到月底时,老板辞退了一个小工,他的活全由我来干。工友们对我冷淡起来,甚至开始敌视我,时不时给我找麻烦。我知道待不下了,不是老板不喜欢我,而是我的存在对他们是威胁。我又到别处去找活干,这回学聪明了,要工资,由老板看着支付。后来我又辗转好几个地方,当过推销员、送过外卖,最后到一个工厂里当学徒。本以为可以学一技之长,不料带我的师傅贪便宜坐了牢,我再度离开。不久后我來到建筑工地找活干,搬水泥和钢筋不需要技术,不怕辛苦才是硬道理。工地也是个江湖,多半成帮成派,我嘴笨,不会讨好人,好在他们没有排挤我。工地里大多是男人,灰头土脸的,不修边幅,除了两个做饭的厨娘。闲下来就比赛似的说黄段子,以此取乐,两个厨娘在场也照说不误。我为他们臊得慌。他们取笑我说,你肯定是个童子鸡。月底时,他们照例到胡同里的发廊洗头,还连拉带扯地把我带上。到了发廊,工友们一个个地走进小包间。我也被一个按摩小妹拉进小包间,我才知道发廊是干什么的,连忙丢下钱跑出门。这事成了工友们的笑话,说像我这种付钱不上车的人真是绝了。我跟着傻笑,大伙更乐了。
遇到欧利娟是在一个下雨天。我在街边的屋檐下躲雨,看到她把花搬到店里,手忙脚乱,还摔在地上。我才发现她眼睛看不见,走过去帮她把花搬到店里。她一连对我说了几声谢谢,声音轻柔悦耳。那之后,我有事没事上街去看她,又不敢走到她面前,只在不远处的街角看着。她是个安静的女人,戴一副大墨镜,坐在门外的竹椅上,嘴角含一丝微笑,满脸的祥和知足。我不禁想起母亲,她们都是让人心疼的女人。我想帮她又没有能力,能做的只是每个礼拜去店里买花,挑那些快要开败的百合,在街边转一圈又回店里送给她。
谢谢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说。我怕伤了她的自尊,跟她说起死去的母亲。我说我这么做,是为我自己心里好受些。我没有骗她,的确那么想,把她当成母亲心里的愧疚感会少些,我似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活着的方向。她看穿我心思似的点点头,脸上现出一丝怜悯,从此乐意接受我的帮助。我有空就来到店里帮她卖花,有几回见过她瘦削而苍老的母亲。工友们知道后嘲笑我说,难怪你不去发廊,原来有相好的。我没有解释,有些东西越抹越黑。工友们见我认真便不再取笑。不久后的夜晚,一个工友向我借钱,他喜欢赌钱,那天输红了眼,还想借钱再赌,工地里没人借给他,便找上我,我也不敢借给他。你他妈的不够朋友。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不就是留着钱给瞎眼的吗?说好听的你跟她处朋友,说不好听的,你不过找一只看不见的便宜鸡。我没还嘴。在工地里,我没什么朋友,大家各顾各的,没人为我出头。他不依不饶,喝了半瓶酒,抓起一根钢筋,说老子今晚也去尝尝眼瞎的是什么滋味。他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工地。我担心欧利娟吃亏,跟着他走出工地。他看到我跟在身后,回过头就跟我动手。我也动了手。他几个老乡冲过来踢打我。我瘫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你服不服?他用钢筋指着我说,从老子跨下爬过去就饶了你。我心间蹿起一阵怒火,蹦起来扑向他。他来不及躲避,两人一起顺着斜坡滚到了坡底。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我也想爬起来,左腿动不了,一根钢筋扎穿了我的左腿,血不住地往外冒,大伙都慌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医院!
他们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把我抬到斜坡上,拦住一辆三轮车送我到医院门口,没等护士把我推进大门都跑掉了。
赵阳光
我和赵云飞成了朋友,我喜欢他身上那股执著和纯粹。我们之间谈得最多的事要数盲女,我们都担心她的生活,为她的遭遇感到难过。我真想娶她,赵云飞说,我能照顾她。我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赵医生,你不必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他咽了咽口水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我也没敢这么想,这些天才这么想的,要是她生病了怎么办?我想照顾她的生活,主要是我喜欢跟她在一起,那感觉从未有过,那应该就是爱情。我不禁在心底感叹着,他才二十岁呀,长得干干净净的,还比欧利娟小,娶她为妻意味着照顾她一辈子。他满脸渴望地说,有个香港电影演员,叫达叔,他演过一部电影,叫什么来着给忘了,电影里有个盲女是卖花的,达叔装成一个阔佬,天天跟她买花,帮助她挣够钱做眼角膜移植手术,最后重见光明。我说那是电影不是生活。他苦笑着说,知道的,她是那么好一个女人,应该看到这个世界。
赵云飞坚持要出院,他的伤还没好利索,行走还需要借助拐杖。我没说什么,知道阻拦没有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拦着你,你这牛脾性也拦不住,不过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往后的路怎么走。他默默地点着头,眼角泛起刻意掩饰依然闪现的暗光。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赵云飞没有再回工地,而是到欧利娟的店里帮忙。我去花店看他们,见欧利娟给赵云飞擦汗。赵云飞看到我,没有避开欧利娟的手,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爱情的样子。我处过四个女朋友,都因一些小矛盾而甩手离去,以至于我对男女间的感情产生怀疑。现在我喜欢上医院里的护士小巫,她对我也有情意,我对此不冷不热,不敢跟她表白,生怕表白之后爱情跟着白了。我越来越能体味赵云飞的心情,想要是欧利娟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该多好。移植。这念头时不时从脑子里浮现,挥之不去。我每每来到病房例行查房,目光总不由自主地盯着病人的眼睛,尤其是那些病入膏肓行将死去的人。我渴望那些眼睛活下来。这想法使我看到自己内心的阴暗,不禁摇着头嘲笑自己。
王宗禹到医院来找我。他是父亲的同事,在机械厂共事多年,他有两个孩子忙于工作没有陪他来。癌,晚期了,帮我办理入院吧,他沉着脸说。我点点头,之前父亲也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帮忙安排床位。医院里的患者人满为患,病床很少出现空余的,多数时候病人都会托关系打招呼,不然只能在走道上架个床铺。我没想到他患着不治之症。他比父亲还年轻两岁,今年满打满算也就五十五。患上这种病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我想找几句安慰的话,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侄啊,没事的,起初我也不愿相信,凭什么是我,我还到过几家医院检查,都是这个结果,这些天身体有了反应才决定来住院。他苦笑着说,别的我都不可惜,就是觉得还有许多事要做,还没做好让我心堵。我说王叔,不要想太多,重要的是要保持乐观,好的情绪对治疗很重要。我带王宗禹做检查,没有误诊。我还有多少时间?他问。我站在他面前左右为难。小侄啊,我的身体我知道,他满脸轻松地说,我知道两个仔不让你告诉我,我也知道他们怕我受不了,不用的,不用瞒叔,我和你父亲这代人什么事没遇见过。
三个月。
我说。他微微怔一下,把脸别向窗外,院里的几棵榕树郁郁葱葱,几只鸟兽在叶丛中来回跳跃,不顾及病房里的人的感受。他把目光拉回来,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我见过许多病人,在得知命不久矣時,整个人瞬间崩溃。王宗禹很安静,似乎住上一段日子就回家。他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我没办法帮助他,只能抽空陪他聊天。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在汽车厂上班,一个在钢铁厂上班,上班时间不好请假。我对他们说这有我呢,没什么大事,饭给订好了就行。他们说了一堆感激的话,我摆摆手说只是举手之劳。父亲来看过王宗禹,谈起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在病痛面前都不算什么,最后不由感慨着。每天下班前,我都会到王宗禹病房里看他,拉过小椅子坐在病床旁闲聊,谈起赵云飞和欧利娟的故事。他听了也唏嘘不已。
何不劝他捐献眼角膜呢!
这念头蹿出来,生生地把我吓住,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在暗示着他。这是一种犯罪。那几天每到下班时间我就离开,不敢再在医院里多待,担心控制不住脚步,又走进王宗禹的病房。我也不再到欧利娟的花店,看到她那张恬静的脸,心里总是虚着。
小侄啊,这么些天没来,是出差的吧?这些天你没来,我闲得慌,想起你说的那个盲女,请人拍了她的相片,人长得真不错,气质也好,我还以为你在给我讲故事呢。
王宗禹说。他没见到我就托护士把我叫到病房。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原来只是求证我讲的故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我愿意把眼角膜给她。
我怔在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出那是真心话。我离开医院赶往欧利娟的花店。我在花店外转了几圈,平息内心的激动才走进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激动,就算欧利娟能重新看见世界,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赵云飞常来吗?
我说。花店里没有顾客,赵云飞也不在,我坐到她身旁,没话找话地说。她微微仰着脸,说云飞去工作去了,有空就会来帮忙。我说你想看到赵云飞的样子吗?她向我转过脸来,轻轻地摇着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说医院找到愿意给你捐献眼角膜的人了。她依旧没说话,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摩搓着。我说刚得到这个消息,就跑来告诉你。她脸色微微发红,嘴角抽了抽,说我付不起这笔钱。我说钱不是问题。她怔了怔说我还没准备好再看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停了停说,重新看这个世界,说心里话我有些害怕。我对她点点头,点完头才想起她看不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她对我笑了笑,把脸转向窗外,脸上泛上似是而非的神情。
你看看这份声明。
王宗禹说。他从枕头底拿出一份声明递给我。声明写着在他死后将他的眼角膜捐献给欧利娟,声明上还有落款和手指印。我捧着那份声明觉得有千斤重,说和家人说了没有,家人会同意吗?他说老伴早些年就不在了,两个孩子各自过着,我会找时间和他们说的。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不知是想到即将来临的死亡,还是想着自己的眼睛在死亡之后继续活着,抑或想到别的什么。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压了压。
王宗禹的病情越来越重,白天情况还好,每到半夜疼得翻不起身。他不想影响孩子的工作,多半都是咬牙挺着。我去检查时发现他嘴里咬着纱布,双手用力地抓着床沿,整张床都跟着发颤。我给他打镇定剂,缓解他的疼痛,建议让孩子来陪护。他摇摇头说过些日子再叫吧,我现在还行,不想给他们增添麻烦。他的两个孩子轮流到医院来看他。他说我身体还可以,放心吧,再说不是有赵医生嘛,有要紧事会给你们打电话的。他们见他有精神,才放心地离开。病情越来越恶化后,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把他的两个孩子叫到医院,还叫来一位律师,要立遗嘱。
别的我都写好了,我没偏袒谁,死后按此遗嘱办就行。吸了吸气接着说,有件事我希望你们也能遵从我的意愿,又吸了口气说,我要捐献眼角膜。
怎么,你疯了?
他们怒吼着,转脸盯着我,我不由感到心虚。他们把我推到病房外,一个说,这是不是你的主意?告诉你,如果不看在你照顾他的份上,今天非让你躺在病床上不可。你要再打眼角膜的主意,信不信我们会让整个医院都上不了班?我不敢开口。另一个说,从现在起你别靠近这个病室,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我沮丧地走出医院,在街上转了几圈才把车开到欧利娟的花店。她听出是我来了,也听出我的情绪低落。她说赵医生,工作不顺利吗?我说手术出了差池,被我们主任批了。她沉默着,不再说话,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我没跟她说眼角膜手术做不成了,不忍心把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给浇灭。
王宗禹死在钢铁厂的医院里,他的两个孩子强行将他转院。他们宁可让他们垂死的父亲多受折腾,也比让他们的父亲住在我们医院安心。我没有劝阻他们。王宗禹的病情已经很严重,连说话都已不利索。他不想这么折腾,他的两个孩子跟他说转到钢铁厂医院更方便照料。这话不假,那里离他们上班的地方近。王宗禹无助地望着我,用目光向我求救。我无奈地摇摇头,他的眼神瞬间暗淡。他转院没到两个星期就死了,出殡那天我也去了。他的两个孩子见到我,眼里已没有了怨怼,只剩下感激,他们没想到我会来送他们的父亲。我能理解也愿意理解他们,换作是我遇到这种事,会让自己的父亲空着两只眼眶赴黄泉?我曾数次这样追问自己,每每把自己逼问得冒出一身冷汗。
我好些天没到欧利娟的花店,是不敢,面对她感觉是一种罪过。两个礼拜后,我还是走进花店,看着不知情的欧利娟,内心交织着愧疚和疼痛。
眼角膜,人家又反悔了。
我说。我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她听见,又生怕她没听见。她抬起脸面向我,脸上现出笑容,灿烂而明亮。
赵云飞
不知何时起,我对命运产生怀疑,有意无意地留意着街边算命的人,他们多半没什么本事,有本事的人不会如此讨生活。即便如此,我也曾找过他们算命,算命的说我有心事,以往过得不好,将来会有好运。这些话搁哪个人身上都不差,运气好的人谁会相信这些呢?所谓的算命无非是谋求一种心理安慰罢了。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也喜欢听这些话,至少能暗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活着,希望与期待或许在某一天会不期而遇。
我的腿伤愈了,没有回原来的工地,以免大家见面尴尬。我到别的工地里找活干,不时觉得肺部隐隐作痛,从来不放在心上,有一回痛得快爬不起床,更别说是扛水泥袋,且一连几天都不见好,便到医院做检查。我原来想去找赵医生,走到半路觉得不妥,不能丁点小事都麻烦人家。
叫家里人来一趟。
我到工人医院做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给我打电话说。我说我家里就我一人。医生说那你到医院来一趟。我在医生的语气里感到某种不祥预感。我请假来到医院。医生摘下脸上的口罩,犹豫地盯我半晌,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患了肺癌,好在还没扩散。我不由慌了,感觉地面突然下陷,找不到任何立脚之地,委屈的泪水往外涌。我不想在医生面前哭,泪水却拼命地往外冒,怎么也堵不住。方便的话,住院治疗吧,医生说。我听出他的言外之音,我没有家人陪护,住院治疗会很困难。
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工地,看什么都是旋转的,稀里糊涂地爬上脚手架,坐在那里看着远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赌气盯住太阳,硬没把眼睛挪开,眼前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暗黑。我摇晃着站起来,脚下踩空差点摔下去,幸好被旁边的工友抓住。小赵,你怎么了?你看你魂都没了,差点连命都没了。工友吸着冷气说。他半推半就地把我推到楼房里,抬眼紧紧地盯着我看,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我苦笑着没说话。小赵,失恋是吧?那没什么,男孩不失几回恋,还真成不了男人。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对他苦笑着。走,哥带你去喝酒,喝醉了醒来就好了。他没等我反应过来已把我拉下楼。
那晚工友拉我到街边小摊,点了一份猪蹄,一份猪头肉、要两瓶三花酒。我没等老板端上菜,拧开瓶盖往嘴里猛灌。小赵、小赵,哪有你这样喝酒的?工友说。我没听他的,继续往嘴里灌,酒量不行,没喝几口已头昏目眩,往事浮现眼前,母亲、父亲以及那些熟悉和陌生的脸面一一闪现,当欧利娟的脸出现时,不由悲从中来。我再也忍不住,抱住脑袋哇哇大哭。工友没说什么,任由我放声大哭。哭声引来周围的目光。看什么看?工友呵斥着,把那些好奇的目光挡回去。我没说出自己患病,内心更加委屈,能做的是不断地灌酒,最后喝得人事不省,是工友把我架回了工地。
醒来已是次日清晨,我躺在床上起不来,也不想起,发现一切都变了,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都没了重量。我没上工也没請假,离开工地来到河边呆坐着,河面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光芒,几只小船在摇晃。我脑海里乱糟糟的,想为什么会是自己?想着不久就从这个世间消失,从此什么都与自己无关,摸不着,也看不见,莫名的恐惧扑面而来。我想到欧利娟,她陷入在失明里,每天都面对着无边无际的暗黑中的恐惧吧?我拖着脚来到她的花店,没有走进去,是不敢,忽然发现在我和她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墙。我立在街口望着她。她一如往常坐在椅子里,安静地等待着寥寥无几的顾客。这店没挣多少钱,我想要是我死了,她会变得更加艰难。
把眼睛给她!
我被这念头吓一跳,蹲到街边,从口袋里摸出烟,叼在嘴里狠狠地抽着,没能抽出什么来。我沮丧地离去,离她越远,那个念头越强烈。我重新回到河边,连衣服也没脱就扎进河里。我在水底看到母亲,她静静地看着我,我读懂她的目光,我应向她赎罪,我有罪。有两个男人看到了,也从岸上跳下来,把我从水里拉上岸。岸上集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不是自杀。
我说。他们见我没事,放心地笑了笑,抓起衣服走开了,围观的人也没了兴趣,没一会全走光了,剩下我蹲在河岸上。人们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竟浮现出父亲的身影。我使劲地甩着脑袋,也没能甩掉父亲的影像,便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个业已陌生的男人,心里已感觉不到疼痛,或许我该去看看他,权当与他作道别,好歹也父子一场。父子?我猛地一惊,原来在潜意识里依然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我带着两条真龙烟去探监。父亲见到我既意外又高兴,与前回的表现迥然不同,搁在烟盒上的手都微微发颤,或许是母亲的死给予打击吧,抑或别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父亲喜欢什么,父亲也不在意我送什么,送礼物本身于父亲来说才是重要的。这些想法和念头使我觉得与父亲之间有了些什么需要说的,结果只是挤出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我明白在我和父亲之间,横跨着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他出轨的女人。这两个女人让我和父亲走向不同的路,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还有以后吗?我在心底嘲笑自己。父亲出轨的那个女人,比母亲年轻漂亮,是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那年我十岁。母亲没把这事告诉我,认为我还小不懂,也不想因此影响我。母亲没跟父亲大吵大闹,努力做着认为妻子该做的事,想以此让父亲回心转意。父亲非但没有收心,反而愈加放肆,每每出门抛下一句话说出差,没说去哪出差要去多久,然后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父亲并不出差,而是跟女老板住在一起。有一回母亲在街上与他们相遇,从此父亲连理由都不找了,直接搬去跟女老板同居,还告诉母亲等她想通了就去离婚。母亲坚持了几年,最后坚持不住才同意离婚。那年我十三岁。这个数字多么不吉利。西方人不喜欢这个数字。我的命运从那个数字开始改变。那天我在监狱外遇到那个女老板,她也是来探视牢里的父亲。她比多年前更加自信,浑身上下透着成熟女人的美。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做生意,与父亲的关系如何,也不知道她是否已嫁与他人,成为人妻人母,似乎都不重要。她能来看望父亲已说明一些问题。说实在的,她身材高挑,苗条匀称,尤其笑容清纯,如同清晨里没受过污染的阳光。我似乎明白父亲为何迷恋上她,父亲为了和她在一起,宁可抛家弃子受人唾弃,我似乎也能够理解了。我想不通的是没什么出息的父亲怎么会勾搭上这样的女人,到底用了怎样的花言巧语和手段啊!我没跟那个女人打招呼,她也没有认出我。她的出现让我有了些许激动和心安。
爸,你自己保重,我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了。
我在心里说。父亲和母亲离婚后,我再也没开口叫过他爸爸。我最终没有告诉父亲我患了绝症。父亲已沦落至此,没必要再折磨他,尽管他从来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但毕竟在牢狱里赎罪,愿他好好地善待自己。等他出来,我已不在世间,我能做的只是悔过,为曾经犯下的错。母亲说人不能带着过错走,不然下辈子找不到回来的路。这是母亲在多年前说的话,似乎为了今天的我备下的。
我要走了,我父亲出事了。
我探监回来,到欧利娟的花店与她道别。她抬起头面对我,脸上露出笑容,依然是那样安然,说云飞,你放心吧,回去好好照顾你父亲。她语气依旧如故,看不到内心波澜,以为会给她造成困惑的想法显然多余。我的心慢慢放了下来,离开时又忽地悬起来。我没有回头,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我猜得到她立在店门口,手里捧一束鲜艳的百合,从西边斜过来的阳光映亮她的脸庞。我到医院找赵医生,他是个好人,离开了得当面向他道谢和道别。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记得回来看看。我在他眼里看到他内底的话:不要忘了欧利娟,你应该娶她。我没说话,微笑着离开。
赵阳光
赵云飞走后,我很少到欧利娟店里,每每看到她心里总觉得发虚。阿光啊,你不能老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母亲说。我时常告诉父母亲医院里的事,一来让他们放心,二来增加彼此间的交流,偶尔他们还给我一些建议。他们对我的态度很满意,也放心,知道我长大了,凡事有自己的看法。
倒是老领导李乐强,你该上点心。
母亲提醒说。李乐强是位老领导,现年九十七岁。这些年,我在医院里遇到过不少老兵:有抗日战争的、解放战争的、抗美援朝的,还有自卫反击战的,他们躯体上多多少少都留有疤痕,更有甚者至今体内还残留着弹片。这些弹片时刻折磨着他们。那是一群令人敬佩和尊重的人。李乐强就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现在他老了,病了。他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送进医院,连我们院长都满脸紧张地跟在旁边。我一眼看穿围在他身旁的人的虚假,他们追随着李乐强身上的光环和身份,这是人情世故吧,我心底猛地蹿起一股厌恶,怎么也摁不下去。院长安排我负责李乐强的病情检查,每天早中晚三次,普通病人没这个待遇。我心里反感想推辞。院长说,小赵啊,我欣赏你,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安排你专门负责老领导的病情。停了停说,你要多用心,老领导是战斗英雄,立过无数战功,历任公安厅厅长、省部级领导,他住进来是我们院的福气啊!我苦笑。
我每天都会去给李乐强做检查,早中晚三次,将每次检查结果都做好记录,查看病情好转还是恶化。他住在高级病房里,请两个有丰富经验的护工。李樂强满脸老年斑,肤色是被抽掉血后的惨白,死亡离他已不远。每回给他检查时,他满脸慈祥地微笑着,不禁让人觉得在他身上生命并不比死亡弱小。他没提出什么要求,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老人的家属出现在医院里总是满脸焦虑,逮住医生不停地询问老人的病情:情况怎么样,按时喂药了吗,病情比昨天好转了吧?家属的担忧我能理解,过于担忧却让人不由得生疑,他们到底是担心老人的性命,还是担心老人性命之外的东西?起初,我耐心地告诉他们老人病情稳定,后来他们问多了不由感到厌烦,多半三言两语打发他们。
几天后的下午,小巫给李乐强打针,当时一堆家属挤在病房里,七嘴八舌的,小巫有些紧张手就微微发抖,针给打偏了,针头处溢出一滴血。原本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人的孙女却发火了,说你这护士不长眼睛吗,你是怎么打针的?你是不是来实习的,拿我爷爷当实验品?我要给你们院长打电话投诉你。我恰好到病房检查,把小巫拦在身后,指着老人的孙女,说请你出去,请你们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他们非但没走出病房,还打电话把院长叫到病房里,指着我和护士,说院长,让他们道歉,不然此事没完。小巫被吓住,脸色都青了,瑟瑟缩缩地说,对不起。我冷笑两声,说院长,你找别人来侍候吧,老子侍候不起。说完拉着小巫走出病房,背后传来院长哎哎的叫喊以及老人孙女不满的声音。家属对我不满,当场勒令院长更换医生。
小赵啊,要不让内科一室的小张来代你几天?
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委婉地说了半天才吐出这句话。我笑了笑说,院长,你不用为难,就按家属的意见办。院长说你没意见?他说着脸上现出半信半疑。我笑着说以大局为重嘛,心里说老子求之不得呢。我走出办公室时,院长坐在黑色皮椅子上依旧满脸疑惑。
第二天,院长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小赵啊,真是奇了怪了,老领导闹了脾气,点名非要你当他的特别专护。停了停又说,你到底用什么办法治老领导?我笑了笑说,院长,这方法不可言传只可意会。院长说,滚!我又滚回老人的病房。
小赵啊,我就喜欢你的性子,让我想起许多过往的事,那些没法从战场上下来的兄弟,你能理解吗?
我走进李乐强的病房,他把护工请出病室,还没等我开口就说,还跟我说了不少往事,脸上的皱褶里隐着哀伤。我看出他的真诚以及倾述的渴望,或许有些话跟陌生人讲更舒心。我拉过椅子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透过他脸上的皱纹,如同望见他所经历的战场,不由心惊肉跳,继而明白他的心思。我在离开病房时,向李乐强敬了军礼。他满意地笑了笑,说你这小子!我走出医院时心里一阵轻松。
赵医生。
我扭头看到赵云飞,他站在大门旁的铁栅栏外边,脸色憔悴,目光无神。他看到我眼里闪出一道光亮,又瞬间黯淡下去。他走到我面前,说赵医生,我有事找你。我说回来啦,家里都还好吧?他羞愧地摇了摇头。我没等他回答,拉着他来到一家餐馆,点了一个酸鱼火锅,要了两瓶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多半都是我在说,问到他他才回答。吃饭时他狼吞虎咽,像是好几天没吃东西。这么急干哪样?又没人抢你的。我打趣道。他怔了怔,抬头看着我,接着又埋头吃。
你看这个。
吃饱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化验单。我接过化验单,肺癌。我抬起头盯着他,说这是你的?他忧伤地点点头,说医生说治疗得当的话还有希望。我又看了看化验单,说不是晚期,还有希望,千万不要放弃,你打算怎么治?他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住院治。他咽了咽口水,说我想了好久,我想,想把眼睛给欧利娟。我怔住了。他说赵医生,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个病会怎么样,要是治好了,还可能留下后遗症,有可能复发的,对吧?生活会很糟糕,不如把眼角膜移植给欧利娟,她看见了,能做许多事,挣钱养家,我想到时候她还会照顾我的。
我没有接话,脑子一片混乱,掏出烟狠狠吸着。我很少抽烟,此时除了抽烟不知该干什么。赵云飞和王宗禹同样患着绝症,都愿意捐献器官,可他们给我的冲击不一样。赵云飞说赵医生,我大老远跑来找你,是相信你能治好欧利娟的眼睛,她是个好女人,如果不是命运捉弄,我真想娶她,让她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不管我以后怎么样都是值得的,我都愿意。停了停又说,你能理解吗?我边抽烟边点头,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不愿理解。
利娟,找到眼角膜了,你愿意做移植手术吗?
我来到花店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这话再次伤着她。她转过脸面向我,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如往时般平静,墨镜下的那双眼看得见似的,像在紧盯着我,又像在盯身后的人。我扭头往后看,空无一人,忽然想到什么,后背一阵发凉。
赵医生,我看不见后,世界是黑的,没有哪天不想重见光明,看着那些行人,那些树木,天上的云朵,看着亲人朋友脸上的笑容,即使是哀伤也会是美好的。我也想看看你和赵云飞的模样,你们都是好人,你们与我无亲无故,都那么关心我。我又害怕再次见到这个世界,害怕所看到的并不是我所想像,我已习惯用心去看人,看不到人的容貌,但能看到人心的样子。
她幽幽地说。我又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连忙开导她,说移植手术,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位病人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他在听到你和赵云飞的故事后,才决定把眼角膜捐献给你,用他的话说,即使他走了,也能够用他的眼睛长久地看着这个世界,那是另一种活着。她安静地坐著,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我说再者说了,你不担心赵云飞吗,他回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也没给我来过信,可能遇到了什么困难,不然以他的性格不会这样的。你的眼睛要是好了,如果遇到他,而他需要帮助时,才有可能帮得到他,他对你很信任。
欧利娟默然着,慢慢仰头望向天空,阳光倾泻而下,把街面晒得一片发白。街对面有一条流浪狗蹲在树阴下,吐着舌头警惕地盯着街上飞奔的汽车,以及从面前走过的人影。我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泪。她没有用手擦拭,我也没有提醒。
赵医生,我听你的。
欧利娟和赵云飞都住进了医院。眼角膜移植手术,在我们医院是首例,院里十分重视,特意从北京请来一位眼科专家,确保移植手术成功。在手术前,赵云飞有些心神不宁。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即便他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走进手术室并预见到手术后的情景时,心头依然会横着坎。这些天我有空就守在他身旁,跟他说话,让他放松。
赵医生,我想见见捐献眼角膜的人。
欧利娟乞求着说。我说,不行呀,这不仅是捐献人的意见,也是医院的意见。我没说出医院为什么要这样做。医院不能让他们相见,要是欧利娟认出捐献者是赵云飞,恐怕她不会接受,这台首例眼角膜手术将会夭折。欧利娟似乎想到什么,不再跟我提这个要求。她母亲来陪护她,她哥哥还在牢里,她也渴望恢复健康,担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母亲五十多岁,显得比实际年纪还要苍老,皱纹爬满了脸,尤其头发已发白,乍一看,以为古稀之人。她对我很客气,见到我总是千谢万谢,快把我当成了恩人。我惭愧不已,能做的是尽量地关照她们,问她们有什么需要。
赵云飞被推进手术室时,我从护士手上夺过手术单,想在家属那栏签字。赵云飞已经在那里签了。他看到我的举动,继而明白我的用意,我在告诉他,在这里我是他的亲人。他的眼角瞬间湿润,闪烁着感激的光芒。我握了握他的手,说手术会成功的。当成功那两个字蹦出来,内心被什么狠狠地撞击着。什么才是成功,是眼角膜成功移植,让另一个人重见光明,而他从此落入黑暗,甚至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就算他活着走出手术室,那么他还能活多久呢?他的肺癌什么时候夺走他的生命?我越想心越乱,继而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担心他突然反悔逃离,导致那台等待已久的手术落空。我为内心里隐藏着这种私欲感到伤悲。主任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站到主治医生身后。
我第一次感到恐惧,当北京专家取下赵云飞的眼角膜时,我忽然感觉是自己的眼睛被挖走,剩下两只空洞无物的眼眶,面前的世界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自己的全是茫然和绝望。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眼睛,又迅速把手放下来,生怕被身旁的人看到。从手术室走出来,我浑身湿透,主任不解地盯着我。我连忙解释,说主任,不知怎么的,突然感到不舒服。主任说,这些天你累了,手术顺利,回去歇歇吧,有事再给你打电话。我说好。我没有回家,守着赵云飞,不想在他醒来时身旁没人。他已经陷入没有半点光亮的世界。
手术,成功吗?
赵云飞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我在他这句话里感受到他内心的无助和恐惧。我说手术很成功,现在等着康复。他松了口气,静静地躺着,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欧利娟醒过来脸上也呈现着无助和恐惧。我说,手术很成功,很快就能看到这个世界,要对自己有信心。她不安地点了点头。
我每天在几个病房间来回跑,先查看李乐强,病情稳定就让他休息。我来到欧利娟病房,她很紧张,紧张里充满着期待。她母亲陪着她,每天熬鱼眼汤,应该受到民间吃什么补什么的传言影响吧。我没说这方法无效,想至少她在精神上能得到些许宽慰。赵医生,谢谢你,不管情况怎么样都谢谢你,要是真能看得见,我最先就是想看到你和赵云飞。我鼓励她说放心好了,很快就能看到。我没告诉她赵云飞在离她不远的病房里躺着。我来到赵云飞病床前,说她恢复得很好,她想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赵云飞脸上有些羞怯,岔开话题,说赵医生,晚上能不能给我弄碗羊肉泡馍?我满口答应说好,心底一阵酸楚,知道他想家了!
赵云飞能下地走路了,在病房里显得轻车熟路。我不由惊讶,想不到他能如此快地适应黑暗世界。我感觉他有什么不对劲,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那之后,我每每盯着赵云飞,总觉得他有种演戏的感觉。
在欧利娟拆下纱布之前,赵云飞离开医院不见了。我和同事驾车满大街寻找,把他的相片发给朋友和同事,让他们一起找。我还到派出所去报案。警察说,放心吧,又不是逃亡罪犯,有了消息就通知你们。我不满警察这样回答,还想再跟警察说什么,被小巫强行拉出派出所,说阳光,我知道你心里着急,这和警察没什么关系,他们没这个义务,警察要是遇到了,肯定会通知我们的。我没说话,钻进车子,没等小巫系好安全带,已踩着油门往前飞奔,把一个不走斑马线的行人吓得退到路旁,满脸惊慌。
你这是干嘛?
小巫盯着我说。我没理会,加速狂奔,直到沿江路才停下来,说你说他为什么要走,又能到哪里去?小巫说我说你阳光,你不要命,我可还想活着!赵云飞不会寻短见,这个你大可放心,有一点你要清楚,既然他这么走了,就是不想让人找到。我说他有病呀。小巫说等他的病犯了,会回来找你的,他怕的不是病,而是欧利娟,他不想让她看到他,不想让她知道眼角膜是他捐的。停了停说,你也是男人应该懂吧,让我迷惑的是他这么做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小巫抽了抽嘴角,说换作是我,遇到这种事,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我听了,心里一惊,涌上五味杂陈,继而明白自己为何怀疑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不由偷偷地看了小巫两眼,发现她是个温柔而体贴的女孩。
欧利娟移植的眼角膜没有产生排斥,当护士慢慢揭掉纱布之后,她的眼睛依然紧闭,不敢睁开。在她面前挤站着许多人,院长、副院长、科室主任都来了,还有报社记者,都来见证我们医院首例眼角膜移植手术。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光明时刻。欧利娟慢慢地睁开眼,病房里一片死寂,空气都凝固了似的。
怎么样?
院长问。欧利娟看了看院长,茫然地点点头。成功啦——院长惊叫起來,接着大伙都惊呼着,病室里充满着欢呼声和祝贺声,院长和身旁的人一一握手,满脸洋溢着喜悦。这的确值得庆祝,我心里却一片荒凉。
赵医生呢?
欧利娟轻轻地问。她说着就用眼睛望着人群。我退到人群后立在门边,目光越过人们的后背,盯着欧利娟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着忧郁,那是赵云飞的眼睛,是赵云飞的忧郁,不禁一阵反胃。我本能地想逃离病室,人们却已在欧利娟的目光中,迅速地让开一条道,使我赫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定定地看着我,确定我就是她要找的人后,慢慢地从病床上站起来,在她母亲的搀扶下走来,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我。
赵医生,谢谢您!
她说着在我面前跪下,她母亲跟着跪下,还一起磕头,泪流满面。她的眼睛会流泪了,我心安了。我连忙把她们扶起来,把她们带到院长面前,说你要感谢的是院长和院领导,这是我们医院首例眼角膜移植手术,可想而知领导们承担着多大的压力。欧利娟和她母亲就一一感谢着院领导。我偷偷溜出病房,跑到卫生间悄悄抹泪。
欧利娟出院后,我开车送她回家。她和她母亲住在出租房里,两间旧平房。她回到住了好几年的房子,站在门口扫视着整个房子,在辨别这房子的真伪似的。我悄悄地出门想不辞而别,被她拦住了,说赵医生,你能告诉我是谁捐献的眼角膜吗?我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清楚,医院和捐献者签有协议,不能透露。她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避开她的目光,不敢和她对视,每每看着她那双眼睛,有种错觉是赵云飞在看我。
那之后,我像往常一样光顾她的花店。她的事迹上了晚报,花店生意好了,顾客们大多奔着她的眼睛而来的。那是重见天日,是重生,那是活生生的传奇。她的那双眼睛,对于顾客来说,无论工作还是爱情,大概是一种美好的隐喻。旁边一家连锁店要扩大经营,想盘下她这间店面。她拒绝了。人家提高了转让费,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要是搬走了,云飞就找不到我了。
她说,目光盯着街上的行人,似乎赵云飞会忽然出现在那里。我明白她的心意,也支持她这么做,我也想找到赵云飞,他眼睛看不见了,要是回來只有这里是熟悉的。赵云飞一直没有回来。我每天都翻看报纸,以及上网查看,有没有暴病的瞎眼的人,都没查到他的半点信息。我担心赵云飞的病,担心他发病无人帮忙,会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这事快压得我喘不过气,又不知跟谁说,后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李乐强。难得啊!李乐强微微点着头说。真是难得啊!他挑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说你也难得啊!我猜不出他说什么,他却不再解释,只对我报以微笑。
赵云飞
我慢慢地醒过来,再也看不到光明,四周到处是黑暗,触不到底的深渊,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想找退路又没处寻。孤独、茫然和绝望,像周身的黑暗汹涌而来,硬生生地把我淹没。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彻底地抛弃了,再也回不到尘世间。我感到冰冷,浑身发颤,尽管这是南方的大热天,病房里不得不开着空调才住得人。我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想摁住身上的颤抖,越想摁抖得越厉害。我找不到人,摸不到河岸,如同拔根而起的树苗,被人们遗忘在田埂上,剩下的只是慢慢地枯萎。心在滴血、在哭泣,魔鬼在横冲直撞,没人能够看到这些。忽然刮来一阵风,把我树叶般卷到空中,接着疾速坠落,坠下触不到底的深渊。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毛发都被吹得直立起来,想呼喊求救却张不开嘴。
云飞,感觉怎么样?
赵医生的声音飘来,他的脚贴住病床站着,离我仅有半尺之遥。我闻到他的气息,如同找到足以让我依靠的岩石。他的出现如同深渊里突然长出的一棵树,让我瞬间攀住,拖稳坠落的身体。他脸上挂着深刻的担忧和关切,我用耳朵看见,清清楚楚。我故作轻松地说感觉还好。我极力平复内心,不让他看出我的焦虑。手术前,我无数次地想过失明后的情景,当真正陷入黑暗时,内心依旧充满着不适和恐惧,甚至冒出后悔捐献眼角膜的念头,尽管这种念头偶尔闪现,总让我胆战心惊,无法原谅自己。而当这种念头闪现时,我强行让自己想到死亡,即将来临的死亡正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我死了,眼睛还活着,替我看着世界,只有这样才不留遗憾。赵医生每天都来看我,陪我说话,生怕我孤单寂寞。我喜欢听他讲,无论是什么都喜欢听,似乎这是回归人世的唯一途道。他讲起李乐强老人的故事,那是老人讲给他听的。老人说在一次抗战中,他们连打得只剩下他和连长,连长身上多处负伤,左腿被炸得走不了路。日本兵出现在山对面,再不走就成了俘虏。他想架着连长逃,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压根架不住连长。连长让他走,他不走,连长说他身上藏着关系着整个团的命运的情报,这份情报只有到了团部才能破译。他不得不走,连长让他开枪打死他再走,连长不想被俘虏。他淌着泪往连长左胸开枪,然后奔逃,找到团部。团部说你活着回来就是连长送的情报。他才知道上了连长的当,连长要他活着。他没有告诉别人连长是他打死的。这件事成了老人心中永远无法清除的梗。
这个故事让我沉思良久,似乎那条梗也搁在我心里,老人似乎在忏悔,又似乎对我暗示着什么。我想多了。每当黯然神伤时,我总不禁想起这个故事,心间滋滋地生出一丝厚实的力量。
视觉消失后,嗅觉、听觉和触觉越来越灵敏,听着过道上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他的内心。我听得出医院里的呻吟和哭喊来自怎样的灵魂,真诚的、或虚假的,尤其是围着李乐强的那些人心头都在计算着。我不敢再待下去,生怕欧利娟找到病房来,夜晚时我偷偷溜出医院,打车回到出租屋,世界在屋外突然消失,留下满地的黑暗和孤寂。我在床沿上坐着,等待着世界再次降临。
屋外天黑了,天亮了,屋外嘈杂着,安静了,屋内一直暗着,一直没声响。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忽然觉得做什么都已了无意义。我在屋里待着,两天没吃东西,没胃口,身体越来越虚,继而发起高烧,肺部绞痛着,癌症发作了。我已然知晓死亡即将来临,穿好衣服蜷缩在床上等待。尽管无数次想过这个结局,内心依然雪崩般蹋陷,整个人卷入无边无际的海浪里,浮萍一样随波逐流。我在海面上漂浮着,看不到岸边,没有海鸥,也没有飞鸟,天空阴沉沉的,连阳光都无影无踪。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过往,那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陆陆续续地出现在眼前,怎么也想不起父母亲的脸,他们的脸在风中化为一张张破碎的纸,最后剩下欧利娟站在一只孤岛上哭泣。
云飞,赵云飞?
欧利娟在叫喊,我想大声回答,声音卡喉咙里发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弱弱的呻吟。我想告诉她我快要死了,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并不慌张,也不迷乱,死亡于我充满着温暖的诱惑,我将回到母亲身旁,为自己曾经的过错道歉,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伤。
云飞,云飞,你怎么啦?我是李明月。
我听出来了,不是欧利娟在叫喊,而是“复明盲人按摩中心”的当收银员李明月。我在手术之前认识她的。我告别欧利娟和赵医生后,没有从黎城回西安找舅舅。我病了,不治之症,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我不想成为舅舅的拖累,不想让他瞧不起,即便活不成,也要留下最后的尊严。我来到“复明盲人按摩中心”当学徒。你眼睛好好的来这干嘛?玩笑没有你这样开的。老板王宁不满地说。坐在休息区的几个师傅同时转过脸来,都戴着超大的墨镜,如果不是事先知晓他们看不见,还以为他们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我真切地感受到盲人的敏感,说老板,我眼睛受过伤,医生说没多长时间了,想在失明之前学门活命的手艺。老板凝视着我,脸色渐渐地缓和下来,脸上的恼怒变成怜悯,说学徒没有工资,还要交学费,考虑考虑吧。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当学徒的两个月里,每天用黑布蒙住眼睛,以一个盲人来对待世界,很快学会盲人的生活。你他妈的天生是个搞盲人按摩的。老板这么夸损我。我学按摩很快,手上的劲道把握得准,利益于在工地里搬水泥,手腕比常人有劲,力道运用自如。李明月对我起了兴趣,一天下班后把我堵在门外,说老实交待,你眼睛基本没问题,你学这个想蒙谁?我没解释,不知如何解释。你不说是吧?我告诉他们。她威胁着说。如果师傅们知道,必然觉得这是在侮辱他们,盲人的自尊心比别人强。我不想把事情弄复杂,把医院的诊断书给她看。她看过后沉默了,轻轻地搀着我的手臂,以此向我认错和道歉。我不怪她,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眼睛看到的往往是虚假的,我不怪她。当学徒的最后一个礼拜,老板竟让我上钟,不再收取学费,反而给我计工钱。这老板厚道。
云飞,你病了,烧得厉害,我们去医院吧。
李明月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说。我抓住她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喘着气说,别把我送医院,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吧。她才发现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忍着没有哭出来,而泪滴到我的脸上。她说她路过看到房里亮灯才过来打招呼,没听到回应,屋里只传来软弱无力的呻吟,慌忙找人帮忙开门。我告诉她我快要死了,等我死后就给赵医生打电话,他会来处理我的后事,我已给他写好遗信,他会把我和母亲的骨灰送给父亲。这些年来母亲的骨灰成了我的依靠,而我和母亲的骨灰将会成为父亲的依靠。
云飞,你说什么呢?不许胡说,你不会有事的。
李明月说。那之后她每天都来照看我,给我送饭,还买筒骨来给我熬汤。我不想她为我做这些,结果没把她赶走,想至少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即便死了也不会腐烂了才被发现。我不由放了心,然而我没死,七天之后病竟然好了,肺部也不再疼痛,又能下床走动自如。我高兴之余不免忧伤,所踩的地面已不是原来的世界,而是夹在天堂与地狱间的阴暗地带。
云飞,你是男人,不需我多说什么,回去吧。
李明月说。她故作轻松,语气里含着担忧出卖了她。我明白她在担忧什么,想反正还没死,不如好好活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埋藏起内心的悲凉,跟着她回到“复明盲人按摩中心”,老板和师傅们都很高兴,在休息区里列队欢迎,如同迎接巡查的领导。如果他们知道我只是来这里等待终将到来的死亡,不知作何反应?店里八个盲人师傅,只有李明月和老板是健全人。李明月特别照顾我,或许我从明眼人变成盲眼人,多少有些不适和不忍。她来自河北,像南方姑娘,小巧、耐看,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招人喜欢,搁在盲人堆里更像是反讽,所幸店里的师傅们都没看见。我也看不见,除了最后的回忆。她有两年没回河北,不敢回,每次回去都被她父母催婚,她母亲曾以死相逼,似乎她再不嫁就没人要。在这并不复杂的问题上,我不知道她父母是不是失明,不由悲从中来,接着泛起一丝怜悯。
欧利娟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刘白宇,多年前是他弄瞎我的眼睛的,这样说也不确切。我从师范毕业后到江城中学任教,江城不大,不大的浔江从城中淌过,河岸对面有一条路,叫观渔路,顾名思义,走在路上即可看见河里的游鱼。我喜欢这条富有诗意的路径,路的尽头是我上班的地方,下班后我时常顺着夕阳走过这条路,来到街上买点青菜或者小零食。我想把母亲接到这里来生活,母亲不愿意,说离开黎城去哪儿都不习惯。母亲从四川嫁到黎城的,婚后生下哥哥和我,那之后母亲患上怪病,不愿再跟父亲上床,只要被父亲碰一下,母亲就浑身发颤,撞见了鬼似的。父亲对母亲嫌弃起来,与一个南方女人好上了,后来跟着南方女人去了南方,再也没有回来过。对于父亲的记忆多半来自母亲地叙述,父亲在印象里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上大学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母亲从此很少回去,四川还有两个舅舅,每次回去他们都很热情。外公外婆不在了,再回去便是客人,母亲无不哀伤地说。她不喜欢那种从主人变成客人的感受,每次从回去心情都很郁闷。大学毕业后,我独自在外生活才理解母亲。母亲不愿回去,是不想让仅存的对亲人的记忆在客气中消失。母亲不愿离开黎城,不知是不想成为我的累赘,还是在等待父亲回心转意。我想无论如何,等我站住了脚跟,再把母亲接来侍候。
我是在观渔路上出事的。当时日薄西山,夕阳涂满天空,山梁披上彩帘似的,春风徐来,河面闪烁波波鳞光,如同洒满了玛瑙。我站在路口树下等待李文,路外边是斜坡,坡底便是河水。李文是我的男朋友,在建设银行上班。我们时常在此见面,尔后挽着手走过观渔路,背后引来一串串羡慕的目光。那是幸福的时光。
我恨你!
刘白宇突然跳到我面前,满脸愤怒地对我吼叫。他是隔壁班的学生,他的班主任跟我提起过他,是个好学的孩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举起喷雾器往我脸上喷,喷的是辣椒水,刺得我睁不开眼。脚下踉跄着,整个人滚下斜坡,被碎石搓伤了眼,从此失明。刘白宇那张充满恐惧而愤怒的脸,成了光明世界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这是命。
我回到了黎城,母亲没有怪我,悉心照顾着我。男朋友没有送我回黎城,是哥哥来到江城接我回去。这种男人不嫁也罢。哥哥说。他为自己的妹妹抱不平。我心里一阵感动,尽管他游手好闲,至今没找上女朋友,更别说成家立业,但在我面前他毕竟是兄长。父亲不在,长兄为父,这话是有道理的。我不怪李文,知道他为何如此,这是命运的安排,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不能毁在我这双眼睛上,不然对谁都不公平的。诚然现在也不公平。我带着二十五万块赔偿款回到黎城,这是刘白宇他们给我的赔偿。欧老师,对不起。她母亲在我面前跪下说。我看不见她下跪,但能感受得到,刹那间,内心不再那么绝望,眼睛看不见了,而神经变得异常敏感。刘白宇是故意报复的,只是他弄错了对象,原本是想报复欧红娟,在学校附近开商店卖服装的女人。他父亲因那个女人而离开家,他气不过就买来喷雾器想教训那个女人,也只是想教训教训她而已,之后发生的悲剧完全超乎他的意料。他们那个家散掉了,他母亲带着他离开江城,在这里他再也待不下去,没人会宽容他,还要承受没完没了的嘲讽和打击。哥哥跟朋友喝酒时无意说出那笔赔偿金,他们便约哥哥去打牌,非但设局赢走了那笔钱,还让哥哥欠下五万块、让哥哥打了欠条。他们拿着欠条来到家里,不吵不闹静默地坐着,报警也没有用。母亲吓得浑身发抖,最后低低抽泣。没钱用你妹妹抵也行。带头的说,我们按规矩来,不是野蛮人。他声音不大,还悦耳,经过朗读训练似的,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威胁。哥哥认清他们的嘴脸,后悔莫及,把那笔钱拿给他们,还答应帮他们运货抵债。没多久哥哥被警察抓了,查出来运的是毒品,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咎由自取。母亲说。我听得出母亲强装轻松,那笔钱是我重见光明的希望,現在钱没了,哥哥也进了大牢。
哥哥出事后,我才从失明中清醒,开始想着如何活下去,看不见了,母亲可以当我的眼睛,而我是母亲生活中的眼睛啊!我和母亲商量后,在街边开了间花店,母亲负责到花卉市场去进货,我负责看守店面。钱挣得不多,却是个盼头。我逐渐习惯了黑暗的世界,心里渐渐也恨不起刘白宇了,反而是他那张充满恐惧和愤怒的脸让我担忧。他伤害了我的同时,也伤害了他自己,他还不到十四岁,不谙世事,突遭如此人生变故如何承受呢?应该说生活对我还是包容的,处在街角卖花换取日子,生意不好也不坏,因眼睛不便无法更多地促销和创意,也因眼睛的缘故招来不少好心顾客,不少人买花时都多付了钱,他们都心怀慈悲。最让我感动的是赵云飞和赵阳光,赵云飞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心地善良,给予我力所能及的帮助。赵阳光是个医生,同样是个充满悲悯之人,是他四处奔走,让我重获光明。这两个男人构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们在精神上给予的帮助是如若重生,不可替代的,我因他们而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我不再记恨刘白宇,原谅着他,如同原谅着自己,我们都是需要原谅的人。现在我担心他走不出那段伤害,依然承受着罪恶感的压迫,但愿他是一个狠心的人,把伤害和变故当成梦一场。
我依然相信命。
如果不是命又怎么解释呢?在我放下时,居然遇见了刘白宇。我花店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还为许多会场、婚宴等接送花,还给一些建筑设计花卉种植,这些都给予我生活的保障。我开始想应该做些什么来换取内心的安宁,每当在街边看到失明的人行讨,内心总是一阵阵揪痛,能做的只是给予少得可怜的施舍。我不喜欢这种施舍,总觉得施舍本身是一种罪。我乐意光顾失明人的商店,也时刻留意着那样的店,每每遇到都会走进去,无论多忙,我觉得那是在为自己赎罪,即便是街边的盲人在算命,我都乐意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也偶尔走进盲人按摩店,并非我有按摩的喜好和需要,而是喜欢看到师傅们通过工作换取应得的报酬。我也像以往对待我的顾客一样,不时会往按摩技师口袋里塞小费,每每这么做时心里总觉得踏实和安稳。
那天我从胡同走过,看到一家盲人按摩店,双脚下意识地走进去,技师还在忙乎着,我靠在躺椅上微眯着。迷糊间,我闻到了熟悉的氣味,不由贪婪地呼吸着,越吸味道越浓,我猛地睁开双眼。
刘白宇?
我脱口而出,他的脸我无法遗忘,似乎每个毛孔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自己早就把他放下,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当他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内心依然波涛汹涌掀风鼓浪。他怔了怔,嘴角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你怎么在这?我问他,伸手去抓他的手臂,觉得不妥才迅速放开。师傅,您、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刘白宇。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更加觉得他就是刘白宇。你的眼睛怎么了?我说。我注意到他戴着墨镜,显然是双眼失明,多年前他是个健康的孩子呀。他想走又走不脱,在躺椅前打转,那股熟悉的气味再次奔涌而来,那是赵云飞身上的气味啊。
云飞!
我说着整个人从躺椅上弹起来,窜过去抓住他的双臂。我不是,师傅,您认错人了。他说着想挣脱我的手。别瞒了,你的气味我熟悉,我能从成百上千人当中闻出你的气味,这气味是唯一的。我说。他还在挣扎,我紧紧抱住他,生怕松开手他即刻消失。刘白宇和赵云飞是同一个人。赵云飞的眼睛不会移植给我了吧?难道是刘白宇通过赵云飞这个身份,把自己的眼睛还给我了?我内心一阵震动,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呢?他出现在我身边帮助我,就是因为那场伤害吗?这个可怜的孩子终究没走出那段阴影,他还直接把自己的眼睛给了我,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我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店里的人听到哭声都跑来,看到我紧紧地抱着他都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赵云飞不再挣扎,浑身微微颤抖,用手慢慢摸我的脑袋,摸我的脸和肩膀,最后轻抚着我的眼眶。
赵医生,赵医生,我找到云飞了,我找到他了,这孩子躲得我好苦。
我给赵阳光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听得出他在悄悄抹眼泪。我拉着赵云飞离开按摩店。我还没下班。他说。今天我们旷工。我不由分说。我们回家,回家。我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直到坐上出租车,车子直接往花店开去。车窗外人来人往,忙忙碌碌,连同嘈杂的声响都与自己有关。
赵阳光
欧利娟没有责怪赵云飞,她找到他比什么都好。欧利娟在私下跟我说,不管云飞怎么看我,从现在起我都不会离开他,我要作他的眼睛。我说云飞做手术前跟我说过,你不会不管他的,真被他说中了。欧利娟高兴地说,他真那么说的?我说,他那样说我才答应他的。欧利娟满脸迷惑,说那他为什么还躲着我呢?如果不是无意中碰到,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他。我说他可能不想连累你,也不想让你难受,这孩子心细着呢。想了想说,主要还是他的病,他不想被人可怜,他很敏感。欧利娟说,什么也别说了,帮我搬东西过去吧,我得跟他一起住,我叫他他不过来,那只有我搬过去。我帮着欧利娟把行李搬到赵云飞的出租房,行李并没有多少,我明白她的用意,让我出现在现场,是让赵云飞打消赶走她的念头。果然赵云飞怎么说都没用,急得满头是汗。
老师,你真不用这样,我其实……
云飞,以后不要叫我老师,叫我利娟,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我都不会走的,你也别想逃。
欧利娟打断赵云飞的话。我见她如此坚决,便也帮她说话。说云飞,不要推辞了,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和亲人,利娟在这里我也放心。赵云飞满脸着急,抽了抽嘴角,抽出一丝苦笑。他知道再怎么争辩我们都不会听的。
云飞,抽空到医院做个检查吧。
我这样劝他好几回,欧利娟也劝着他,他都没有听进去,或许他害怕听到医生说最后的期限已到,没听到这样的话多少还有些念想。我遇到一个病人,原本精神不错,查出患有骨癌后当场崩溃,没出两个月人就没了。我能理解这种心情,只能慢慢劝他,直到他想通为止。没过几天,他忽然发病,疼得他满地打滚。前台收银员吓得脸都青了,哭着给我打电话,我边安慰她边开车过去。赵云飞只是阑尾炎发作,做个切除小手术即可,又顺便为他做了检查,发现压根没有癌,他在骗我吗?我不敢确定。我没把这结果告诉赵云飞,拿着他之前的化验报告,到工人医院找在化验单上签字的李煜白。
你说的是赵云飞?他从抽屉里抽出赵云飞的病历说,我们也在找他,他的电话是空号始终打不通,也没能找到他的家人,当时的情况是有两个同名同姓的人,把化验单给拿错了,另一个赵云飞现在在医院里化疗呢。我们找不到他,想可能他到别的医院做检查,发现没病这事也就过去了。我愤恨地说,你们这是在害人,他以为患了肺癌,活不了了,就把自己的眼角膜给了别人,手术是在我们医院做的。他歪着脑袋盯着我看,在我肩上拍了拍,摇摇头走进手术室,从眼角斜过来的余光充满不屑。我反应不过来,当手术室的门哐的关上,内心才猛地一震,逃似的跑出医院大门。
你为什么不给他检查?
这句话从心底冒出来,从背后追赶而来,与我迎面撞来,变成一群蜜蜂压迫着我,怎么也驱赶不掉。我被这句话给问住了,被我自己的私心给打败了。这台眼角膜手术是我说服院长做的。这原本是件好事,却终成扎在心头的一根刺,我想,如果赵云飞知道自己并未患病会选择捐献眼角膜吗?尽管这样做是为了赎内心的罪孽;如果欧利娟知道赵云飛是在这种情况下捐献眼角膜她又会怎么想?我不敢再往下想,决定什么都不说,又跑到工人医院找李煜白,让他从此忘了此事。他又拍拍我的肩膀,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说哥们懂的。他这句话使我心头又扎上一根刺。赵云飞出院后,我跟他们说赵云飞的癌症细胞不是扩散了,而是减少了,照这种状况不久就能治愈。他们听了很高兴,请我到家里吃饭,还喝酒庆贺,赵云飞喝多了,竟呜呜地哭着,不知他为健康而哭,还是为失明而哭。我没有问。我只想把这些全都抛之脑后彻底忘掉,然而越想忘心里越惦记。不久后的夜里,我喝了几口酒来到李乐强的病房,他睡着了,我拉过椅子坐在病床旁,糊里糊涂地把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他始终没醒来,我不由感到一阵轻松。
次日,我清醒过来,忽地感到沉重,心里又多了几根刺。这事影响着情绪,对李乐强便不那么上心,每每来到他的病房只是例行公事,他看得出我在敷衍,眼里也没有责备,安静如水,偶尔现出一丝想掩饰的焦虑。他的病越来越重了,说话不利索了,连饭都难以下咽,只能借助管子将食物输送到胃里。这种症状已无法救治,他的生命正在慢慢枯萎,肌体衰弱已经严重地导致语言功能逐渐丧失。我越来越不敢走进他的病房,害怕与他对视。
小赵,趁现在没人,我想、想托你一件事,现在,我身上插管子了,会越插越多,这已经不是我在活着,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想这样,我已经活够了。比起没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我早就活够了,我该去见他们了,我不能像个懦夫似的出现在战友们面前,不能让他们笑话。让我体面地离开,只有你能帮到我。
李乐强喘着粗气说。我没有应答,装聋作哑。他继续喘着粗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当特别护师吗?是你身上有血性,有这样血性的人不多了。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他孙女推门进来了,直接蹿到病床前,把我挡在身后。我不由暗暗地松了口气。
医生,不要计较药有多贵,只要能救老人就行。
这是家属的态度,他们要救活老人家,先不说他们救他的用意,问题在于再贵的药都无法阻挡生命的枯萎。老人的病情不断恶化,话都说不出来,像僵尸躺在病床上,要不是眼睛偶尔转动,还以为他已停止呼吸。医院按家属的意见,在他身上插满管子,他已经意识不到这些。如他所言,这已经不是他在活着,我越看心里越难受,似乎自己伙同家属以挽救性命的名义对他进行犯罪。他还没断气,却已死去。
我心里不好受,约小巫吃饭,喝几杯酒后谈起李乐强托我的事。小巫说,别插手,这样的人家很麻烦,惹不起的。我沉默着。欧利娟知晓后也劝我,说赵医生,那是他的命,想想如果他不是领导呢,是吧?我点点头。赵云飞说,赵医生,你不该想那些事,该做的是买只钻戒,对吧?我又点点头,想真该向小巫求婚了,建立自己本该有的生活。
我买了钻戒,却一直没送给小巫,姑且不说她会不会接受,每每见到李乐强我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觉得这件事没办完就求不成婚。那些天我失眠了,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个夜晚,我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抽烟,胸口愈发沉闷。想了想,披着衣服走出门透气,走到车跟前又把开到街上。街上行人寥寥,没什么车子,城市沉入梦乡。我最后竟把车开到医院,今晚不是我值班,不知来这里干什么。我习惯性地停车,然后走向住院部,来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径直走进李乐强的病室。他已经睡着了,没有家属陪护,查夜的护士刚离开。我悄悄地来到他身旁,盯着他满身插的胶管,轻声说道:
李老先生,让您受苦了,我送您一程。
我说着拔掉他的吸氧管。他似乎有了反应,脸皮微微抖了一下,接着呈现出一片久违的安详。床头上的心电仪器图由上下波动,渐渐趋于平缓,最后变成一条平行直线。他没了生命气息。我慢慢地摘下口罩,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折身退出去并轻轻地带上门,生怕把他弄醒似的。我回到办公室里,没有拧亮灯,让昏暗笼罩下来,似乎这样能掩盖内心的情感。我从抽屉里拿出钻戒放在桌面上,然后让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里,望着窗外在黑暗里闪烁的路灯,心安理得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责任编辑 郭晓琦
杨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广西三江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花城》《山花》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获2007、2008、2009、2018年广西文学奖,2011年第四届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2016年《民族文学》年度文学奖;著有《白天黑夜》等5部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