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猫拉我去看新分来的职工,低一级的校友。我以为是女的,老猫说是男的。“有病呀!”我甩开他的手,“男的看什么看?”
老猫一脸的兴奋:这货有意思,自比为“鸿鹄”的。
我有点懵:什么“鸿鹄”?
老猫耐心解释:这货昨天刚来,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有人说你这么厉害,在运行岗位上班也就是个过渡,迟早会到机关楼上去当干部。这货于是撂出革命前辈陈胜同志的那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区区一个管理干部,哼哼!
切!我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来了个大人物!
“鴻鹄”正侃侃而谈,围了总有四五个人,宿舍里都挤满了。我在门口,大概听到几句,他怎么怎么有本事,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在校期间如何如何有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女生见了他眼珠子都是绿的,真的往上扑呀!
听说过刘孟德吗?比你高一级。老猫故意问。
“鸿鹄”摇摇头。
不会吧?听说学校有不认识校长的,没有不认识这个刘孟德的。
他,刘孟德是干嘛的?
球星呀!学校篮球队的中锋。
“鸿鹄”松口气:哦,他们是体育界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跟我们比不成。我们是学生会的,是学校的管理层,也就是劳心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么说吧,我是一名学生,但首先是一名学生干部。
那你在学生会是主席,还是副主席?
“鸿鹄”往后捋一下头发,他的头发像伟人一样,是个大背头:这么说吧……我虽然不是……其实学生会最重要的岗位是……不能简单地以职务区分……
大家却对他失了兴趣。一众人回头看我呵呵笑: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知道不知道?
“鸿鹄”站起来,身材笔挺,器宇轩昂,把手递给我:这位是?
我没有伸手,只是控制不住地笑:打篮球的刘孟德。
我们电厂位于秦岭山区,运行着省内最小的机组,所以不用说,收入低,效益差。凡是分到这儿的学生,或者没关系,或者在校背了个处分,到这来多少有点“发配”的性质。去年我们一批分来十个,不到一月走了两个,坚持下来的五男三女,我是因为毕业前打架,老猫是因为喝醉砸坏了三扇窗户和一个架子床。剩下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学生,毕业时两眼一抹黑,送礼请客托人说情一概不懂,等拿到派遣证书才傻了眼。
我、老猫和“鸿鹄”所在的学校虽然只是个中等职业学校,但当年就是给电力系统开设的,学生很抢手,一到毕业就被供电局和电厂一抢而空。当然,那是二十几年前,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早期的事了,大学生、中专生毕业,国家还包分配。1995年之后,这种好事渐成凤毛麟角。到了世纪末,彻底成了绝唱。
所以,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人物,老猫很好奇,昨天他就忍不住问:既然你这么优秀的,怎么分到这儿来了?
“鸿鹄”不知是没有听出其中的味道,还是涵养好,神色不变,甩一下纹丝不动的头发:好男儿志在四方,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
老猫给我描述时哈哈笑:这货不仅自大,而且虚伪。他问我:咱两在学校交际够广了,怎么就没听过这货?老猫自诩是个文人,但性子直说话粗,简单的一天交往下来,“鸿鹄”到老猫这儿已经成“货”了。
可能学生太多吧,学校四个年级,一个年级七八百,在校生近三千人,一级的同学想要认全都不可能,何况学弟学妹。我分析。
最重要的,还是他不出名,虽然人多,但学校的校花、各个年级的级花,包括每个班的班花,凡是有点姿色的,没有咱不认识的呀。老猫感慨,像我这样的校园驰名人物,都没敢这样自我吹嘘,哼哼,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老猫是校文学社的,校报上发过一些“骚柔”(高晓松语)的情诗,还被市广播电台播过。那正是“朦胧诗”席卷天下的时代,北岛、顾城、舒婷在校园里人人能颂,那时候的女孩子也比现在单纯、有理想,一听说诗人女孩子的眼睛都直了,老猫因此在校园里嘚瑟了四年。
中午吃饭的时候,“鸿鹄”又让我们见识了一下他的不同凡响。我们十几个单身工人一起下了宿舍楼,往食堂走,中途经过机关办公楼的时候,遇到几个穿着白衬衣的干部。按照厂里不成文的规矩,双方人马是轻易不做交流的。但“鸿鹄”把手一扬,亲切地打招呼:真巧呀周厂长,您也去吃饭呀!
走在那帮人中间的中等个子老同志,就是厂里的一把手周厂长。他吃惊地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看“鸿鹄”,总有两三秒吧,头一扭,步子没停走掉了。
光头熊是电厂子弟,瞧不上“鸿鹄”的表现:你他妈别给老子丢人了,厂长是随便打招呼的?一个厂子近千号人,他鸡巴能认识你!
“鸿鹄”心平气和地笑:他很快就会认识我的。
吃饭的时候,老猫拿起“鸿鹄”的饭卡看,那上面有名字和照片:哦,你叫个高云霄呀……“鸿鹄”一口大蒜一口面,塞了满嘴的食物:这是我自己改的,我的志向就是,一飞冲天,直上云霄!
二
半个月的入职培训后,“鸿鹄”他们这批新工都分到了运行分厂。四个女生平均分到了汽机和电气,五个男生全给了锅炉,刚好一个班上分了一个。说巧不巧,“鸿鹄”分到了我们班,按照惯例,就成了我的徒弟。
上班第一天,我带他围着三台锅炉爬上爬下转了一圈,回到控制室,“鸿鹄”一句话把大家说愣了:师傅,汽包不是应该在汽机那边吗?
光头熊是司炉,从控制台扔给他一本《锅炉基础》。“鸿鹄”翻了半天:哦,记错了。
作为师傅和学长,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他一下:小高,这么低级的错误不应该——毕竟你受过四年的专业教育。
光头熊哈哈笑:你这锅炉专业是汽机老师教的吧?
新工上岗的第一年只能做一些辅助性的初级操作,也就是零米设备的运行维护。每天上班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半个小时巡视一遍设备,检查温度、油位、水位等的变化,确保处于正常值内。其他的时间里,大家都挤在八米的锅炉控制室内,吹牛聊天。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为自我为中心的“吹家”,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连相邻汽机班上的工人也过来听。不过三天,人就烦了,因为“鸿鹄”说来说去都是相同的内容,而且有的一听,就很离谱。班长红毛问我,零米检查了没有?我除了带徒,自己也当了学徒,就是跟着光头熊学司炉,赶紧从控制盘上下来,带着“鸿鹄”到零米巡视一圈。路上提醒:工作要自觉主动地干,别让人说,一说就显得被动。“鸿鹄”点头不迭,但一坐回控制室聊天,就忘了。他上班到第二轮的时候,就出事了。
那是个夜班,我忙着监控,“鸿鹄”倚在运行长椅上睡了一觉。也就两三个小时吧,给水泵被淹,导致二号汽轮机停运,全值上下二十多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事故处理完。车间主任老魏擦着额头的汗珠子,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好,不到两个小时,算不上事故。要是一旦破了全厂的安全记录,这事可弄大了。周厂长把运行日志一把摔在地上:你还好意思说!这么低级的事故都能犯,你的现场是咋管理的?严肃处理当事人,杀一儆百,好好整顿一下你们运行上这个自由散漫的风气。
当事人是我。因为“鸿鹄”还在实习期,不是正式职工。除扣了我三个月奖金,还要在大会小会上作检讨。班长红毛也被扣了一个月奖金,一肚子的别扭,呲着满嘴的黄牙,给我甩脸子:你那徒弟靠不上就别指望了……整天替你们背黑锅。
红毛是个复转军人,但长得毫无子弟兵的英雄气概,鼠目獐头,形容猥琐,上班五六年才当了个班长,趾高气扬地以为当了个县长。我去年上班第一天,就受不了他呼来喝去的样子,明里暗里跟他对着来,所以两人关系一直不对付。这时我也把脸拉下来:你把话说清楚,黑锅替谁背?红毛和我大眼小眼对瞪了一会,先把眼光收回,不屑地哼一声,拿上班长日志,门一甩,到另外一个锅炉控制室去了。
事前事后,“鸿鹄”像个局外人一样,一句担责、道歉的话没说过,上班该吃吃,该睡睡。我说了几次劳动纪律和注意事项,他听的时候很认真,还一边点头一边做笔记,但事后依然故我。遇上这么一个活宝,我除了自叹命苦,真是没撤。老猫说,操,还有这样的学徒工,我来给他上上课。
老猫在另外一个运行班,和我一样当了一年的零米值班员,带的徒弟很给力,这都几个月了,再没有在零米操过心。他和“鸿鹄”谈过话后提醒我:这货不安心给你当徒弟,他认为零米这种简单的工作不适合他,他要干,就干那种高大上的工作。我好奇,锅炉运行上有屁的高大上。老猫说,他想直接学司炉。那,红毛也不能呀,我不认为班长对“鸿鹄”有好感。哈哈,老猫笑,你他妈整天就知道打篮球,这货请红毛喝过多少场酒,你知不知道?
虽然我不高兴,红毛还是开始给“鸿鹄”安排新的工作了,上班到这边报个到,就带他到另外一个控制室去学习司炉操作。这天我把两人拦住了。“什么意思?”我问。
红毛手背后,头扬起,摆出领导的架子:班长有权决定每个班员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我压住怒火,问“鸿鹄”:你呢,什么意见?
“鸿鹄”看看我,再看看班长:我听班长的。
我呵呵冷笑,再问红毛:小高给我当徒弟,先从零米开始学习,不也是你说的吗?
红毛不看我,看着控制盘:班长有权调整每个班员的工作岗位。
我一拳砸过去:调整你妈个×!
红毛毕竟当过兵,也不是吃素的,迅速反击,两人立时打做一团,其他人见状赶紧拉开。喘过气来,我感到脸上热乎乎的,一摸,血。看红毛时,也是满脸的血,好在都是皮外伤。时间不长,值长、车间主任、支部书记都来了,安顿好现场工作,把我们几个叫到车间,老魏主持,一个接一个诉说。老魏他们几个又关上门议了一会,宣布处理结果:第一,因为我先动手,我的伤自己负责;还要负责给班长看病,并向他承认错误。第二,高云霄还是从零米值班员开始学习,不能乱了规矩。第三,为保持安定团结的良好局面,经研究,我班和另外一个班调换班长。老魏从眼睛上方一个个看我们,要是不服这个处理意见,只能把问题交到厂里去了。
一旦让厂里知道,别的不说,扣奖金是少不了的。红毛更怕厂里知道,班长和班员打架,你说是谁的问题……于是双方都欣然接受。我上前一把拉起红毛的手,使劲地捏,起劲地摇:班长对不住你呀,不打不成交哇……
三
“鸿鹄”一旦安下心来,很快也就胜任了这份工作。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快要过年了,想回家的职工,都在盘算请假的事。运行岗位没有假期,过年要想回家只能请假,请假还必须找好“顶班”的人,也就是得有人代你上班。我去年因为是学徒工,厂里不给假没能回家,就想着今年一定要回。至于“顶班”人选,就是徒弟“鸿鹄”,因为他在实习期,肯定要上班。按照班里以前的惯例,我把春节这个月的奖金、节日补助给他,他替我上一轮八个班。我去年就给光头熊“顶班”了半个月,多挣了好几百块钱。
调换过来的班长是个老好人,遇事总是“抹稀泥”。这种换班的事,给他说好了,他来统一安排。他和“鸿鹄”说了,“顶班”对学徒工来说,是个好事,班照常上,还多拿几百块钱。“鸿鹄”不傻,一口答应。
过了几天,“鸿鹄”在班上忽然问起每个人的工资情况,了解得很细,专门到车间会计处要来上月的工资条,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一条一条爬在上面看。核对完了,情绪不高。我以为他嫌自己工资少,安慰他:等到明年七月份,你们实习期一满,也跟大家差不了多少。
“鸿鹄”不吭声,下班以后單独去找班长。再一次上班时,班长特意拉我到僻静处,问我:小高不乐意顶班,他认为你给的少了。你准备请八个班,你每月工资是1108元,春节那个月是22个班,平均下来,你每个班的工资是50元,八个班下来也就是400元。小高认为这个钱也应该给他,你看……
我仰头看看偌大的厂房,长出一口气,反问班长:你看呢,该不该给?
班长尴尬地笑:现在的孩子嘛……
我说:你别为难,我不找人顶班了,我请假。
班长劝:别呀,请假损失多大呀,除了月奖,以后的季度奖、安全奖、年终奖都受影响的,就这一轮班的假,怎么着也得损失你三四千。你就给他400元,不是皆大欢喜嘛。
我说:我宁愿多损失,也不想再跟这货打交道。对了,还有一点,你给他重找个师傅,有他给我当徒弟,我嫌丢人。
等我春节后再上班,“鸿鹄”已经调换到别的班去了,可能班长感觉不对,给车间汇报了,提早把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好事!我和“鸿鹄”,正面的接触到此为止。
虽然两人还在一个单位一个部门,不碰面是不可能的,但只要看见他,我就做出无视的架势。他打招呼,我也不理。老猫不理解:何必呢?跟这货打交道挺有意思的呀,生活中不能少了乐趣呀。但我就这脾气,见谁烦了,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反感,从小到大不会、也不想伪装和遮掩。而老猫故意似的,还总爱在我面前说。所以以后“鸿鹄”的事,都是听来的。说他实习期一满,时间不长,就当了副司炉。半年过去,又被破格升做司炉。原因也简单,老猫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目睹一样:这货真舍得送呀,头年春节给老魏,光烟酒就花了三四百。他当时还在实习,一个月也就挣屁大点儿……
又过了一年多,其时我因为篮球特长到厂工会当了文体干事,“鸿鹄”也已经当了班长,是锅炉运行上最年轻、领导最认可的班长。但有一点,影响到“鸿鹄”的展翅高飞,就是他入不了党。“鸿鹄”说过一句话,几乎成了有志青工们的座右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对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讲,这“好风”就是入党。
因为厂党委有个规定:发展党员必须召开支部党员大会,有三分之二的党员同意才行。“鸿鹄”在领导那儿一片叫好声,到群众这儿却是基础太差,每次投票都过不了。老魏在支部会上敲打:我们看每个同志,要多看人家的长处、好处,不要抓住一丁点问题不放。
老猫放了个炮:如果是一泡屎呢?有啥好处。老猫技术过硬,但因性格原因,不受领导待见,多少年了,还是个司炉。
老魏喝口茶,慢悠悠地回复:一泡屎就没用吗?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有的时候,我们就缺这一泡屎。
除了入党,“鸿鹄”还有不顺的地方,就是找对象。电厂在郊区,城里的姑娘不愿意搭理我们。本厂的男女比例又严重失调,每年分回来几个女学生,狼多肉少,稍不留神就被一抢而空。电厂所在的镇子虽然不小,但镇上农村户口居多,可选的余地也不大,所以在电厂,找对象难是个共性问题,“鸿鹄”尤甚。长得还算是一表人才,但姑娘们和他接触几次,都不愿意了,问起来,原因大同小异,嫌他假模假式,活的太累。
四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讨厌,也就有人欣赏“鸿鹄”这款式的。1995年我结婚的时候,“鸿鹄”不请自到,还带来个女的。这女的身材臃肿,姿色平平,但跟“鸿鹄”一样,派头很足,“势”扎得很硬,在我的婚礼现场,像大领导视察灾区一样满脸的严肃和凝重,几乎不怎么笑,说话也是一唱三叹,助词频出:啊,这个,恭喜,那个,不错……
我皱着眉头安排这两位坐下,拉下脸问老猫:怎么回事,谁让他来的?
老猫是当天的“总管”,来宾名单是我拟的,但人都是他通知的。老猫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哇,人家要来我能拦住吗?妻子在边上捅我:哪有你这样的主人,上门都是客;人家能来,说明人家已经放下了,你还小肚鸡肠的,不好。
妻子是电厂子弟,知道我俩以前的过节。我不好再说什么,老猫却是忍俊不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细看这俩货,还真是般配,神似呀!
没过几天,老猫已经摸清那女的底细,竟然出自本地的一个“豪门”。她的三爷爷是个老革命,建国后官至副厅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把全家大小都安排了位置。他父亲也当到县团级,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儿子,从小就把她当男孩养,拿《新闻联播》当动画片看,会认字就读《人民日报》,从小学中学到党校(因为大学没考上),老爷子逐个打了招呼,一路班长当过来,终于成功地培养出了一个“事业接班人”,现在镇上当副镇长,是本市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和“鸿鹄”类似,这女副镇长事业得意情场失意,三十出头了,还找不到接手的下家,得有多着急。不过也是,正常的男性,没有人会想着给家里娶一个整天板着脸、毫无情趣的“领导”。
那你的意思是,“鸿鹄”不是个正常的男性?我笑老猫。
老猫意味深长:那得看你追求什么!作为一个有事业心的男性来讲,“鸿鹄”这个选择太正常了。再说了,他还抱两块金砖呢。
什么意思?
女大三,抱金砖嘛。那女的大他六岁呢。
我不得不佩服老猫的判断。“鸿鹄”和这女的,从相处到结婚,也就不到三年时间;同时,他的事业步入了快车道,一年一小步,三年大变样,从班长到值长、车间技术员,一路做到燃料科科长,创下了电厂干部提拔的最快记录。
我有点吃惊:以为企业能相对独立点,不想地方上的势力,竟然如此强大!
老猫难得说一句有内涵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老猫这几年也没闲着,总算混进管理层,因为擅长写作这个特长,到办公室当了秘书。我夸他:大秘书真有才,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老猫给我分析:不要以为电厂是个独立王国,要进煤吧,要用水吧,要出灰吧,要排污吧……哪一项,不得跟地方上打交道?哪个政府衙门说句话,你都得当圣旨听。当然,这货也就到这份上了,因为再上一步,就是从科级到处级,厂长做不了主,得省上主管部门说了算。到了省上,地方政府的影响毕竟有限——除非他们家族在省上也有关系。
又被老猫言中。“鸿鹄”在燃料科科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两三年,不像以前那样火烧屁股地往上窜了。“反正他也不着急,这位置多好啊!”老猫一脸的嫉妒。“燃料科有多肥,你想都想不来。”
我是想不来。我在工会干了几年以后,找个机会离开了电厂,到了朋友在省城开的一家体育俱乐部谋生。有时老猫来电话,相互聊一聊。老猫也已经当了办公室副主任,但就他那种脾气,到哪儿也都是干活的命,一点油水没有,他就眼红“鸿鹄”的位置。我提醒他,肉肥油厚之地,必然也是风高浪大的地方;安全起见,还是不要涉足的好。而且,以我对“鸿鹄”的了解,他在这个位置上出事是迟早的。老猫却是越来越现实了,在电话里反驳:从企业单位到事业单位,从市里到省里,你倒给我说说,哪个是纯粹因为贪污出的事?
我认真想想,一时还说不出个张三李四,但依然告诫老猫:人在做,天在看。今天不出事,不等于明天不出事。你等着看,就以“鸿鹄”的那种胆量和操行,他绝对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一桩“大事”。
老猫明显对我的说法不认可,哼了两声,一把挂断。随着时间的流逝,俗事日多,电厂的那些人和事,慢慢的,从我的生活中淡去了。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2017年元旦期间,西安城里雾霾重重,我开车带着一家人,躲回电厂所在的小镇上。当晚和一帮老同事喝完酒,老猫陪着我们溜达。山里的空气果然好,妻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感慨还是山里好呀!镇子变化不小,依山靠河,修了个挺大的广场,一帮大妈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跳廣场舞。
细一看,不全是大妈,中间还有几个“大爷”。尤其前面领舞的那个男的,跳的尤其好,姿势优美,动作舒展,伸臂、踢腿、扭腰,旋转……竟然是“鸿鹄”!老猫说:都忘了告诉你——新世纪初,“鸿鹄”就出事了,事还不小,但那些年,你知道的,都被压住了,说是为了“保护干部”。厂里肯定要处理呀,就把他调到后勤部门当了个主任助理,待遇还保留着,怕他乱咬。其实就是养起来了,没事干,也没啥权。消沉了好一段时间,好几年不见他。听说出去开过公司弄过工程,但做啥啥不成——
我摇头:商场可不好混。就他那牛逼哄哄的样子,估计开个妓院都能赔了。
是呀,他也好意思,给人说像他这种性格,天生只适合当劳心者,也就是当官。再看见他,就是在广场上。这十多年跳下来,已经成了市里赫赫有名的广场舞领队,还代表市里参加过省上、全国的几次活动,获过奖,上过电视的。
他老婆呢,那个副镇长?
哦,已经是某市的市领导了。“鸿鹄”出事以后,两人关系就日渐冷淡,听说现在,也就保留个夫妻的名分。
我静静地望着沉浸在舞蹈中的“鸿鹄”,忽然笑了,指给老猫和妻子看:你们瞧,从相识到现在,我第一次发现,他还真的像个“鸿鹄”。
责任编辑 阎强国
刘紫剑,1973年出生,山西芮城人。在《北京文学》《清明》《飞天》《延河》《延安文学》《脊梁》等刊发表小说多篇。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