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岳
新月弯弯,高挂夜空。淡银色的月光带着一丝清冷,掠过田野,拂过山岗,缠绕进月牙儿的心底,洁白而惆怅。
在月牙儿的记忆里,月亮村的月光格外明亮,只要是个晴朗天,晚上都明亮如昼。天一黑,他就爱抱着梯子攀上后院的墙,借着月光,从家里一直望到村东头。月亮村的尽头是哪里呢?月牙儿好想去看看。去城里拉货回来的王伯倒是同他讲过,一直往东走,过了月桂庄,就算是进城了。城里和村里不一样,到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有漂亮的街道,有宽阔的操场,城里的孩子们还不用下地耕种,只在学校里读书写字。多好啊!憧憬和向往如同一棵幼苗种进了月牙儿的心底。
可惜月光单薄,月亮村的小路又长又窄,月牙儿极目远眺,也难以窥见城中丝毫。月牙儿和月亮一样,阴晴圆缺,各有自己的心事。
夜里,街灯昏黄,无声地映衬着墙头寂寞的影子。
“月牙儿,别看了,快下来吃饭!”娴姨温柔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月牙儿低头,发现她站在屋门口,双手捧着一只冒着香气的碗,十分诱人。
月牙儿从墙头低处跃下,推开屋门,向着不远处的餐桌张望起来。见月牙儿进了屋,娴姨赶紧笑着招呼他吃饭。餐桌前,娴姨把那小碗推到月牙儿面前,带着几分期许,说道:“快尝尝!”
是月牙儿最喜欢的鲜肉馄饨!一口热馄饨入喉,香气扑鼻,暖意缠绕在周身久久不散。娴姨见月牙儿吃得欢,良久,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月牙儿啊,你想不想去上学?”娴姨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让月牙儿心间一颤。
其实,月牙儿是娴姨收养的孩子。这些年来,娴姨对他百般照料,甚至记得他的一切喜好。这份恩情,在月牙儿幼小的心中早已胜过了血脉相连。按说他这个年纪下地耕作,贴补家用是理所当然的。可要是进了学堂,不仅无法为娴姨分担,还得缴纳学杂费和食宿费。
娴姨看出了月牙儿的犹豫,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你阿明哥同我讲过,他想让你去城里上学,钱的问题让他来解决。家里还有我呢!”
听了娴姨的话,月牙儿的心头哽住了。他怔了片刻,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心里不停地打鼓。恍惚间,只听见了娴姨的后半句话——让他去城里上学。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的繁荣之景一瞬间闯进了少年的心底,这天大的惊喜如同一个美梦,冲得他整个人发晕。一时之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
“妈,谢谢您!也谢谢阿明哥,真的,谢谢你们!”月牙儿说完,红着眼眶扑进了娴姨怀里。
时间一转,便来到了学校报到这天。
阿明哥是娴姨收养的第一个孩子。早些年,娴姨四处借钱才把阿明哥送进学校念书。阿明哥也争气,考上了城里最好的大学,毕业后留校做了辅导员,算得上是整个月亮村的骄傲。
天还没亮,娴姨便找来了王伯,请他送月牙儿进城。王伯应下,随后就开上那辆铁皮三轮车带着月牙儿走了。五点的天是漆黑的,冷空气顺着月牙儿发白的旧毛衣钻进皮肤里,把他整个人都冻透了。月牙兒被冻得指节发僵,浑身发颤。他微微挪动身子,靠在了三轮车挡板上,闭眼专心幻想着新学校的模样。
“月牙儿!醒醒,咱到了!”再睁眼时,月牙儿看到面前的街道车水马龙,店肆林立。一长扇半开的自动门前人来人往,门的正上方挂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月港市实验小学”。月牙儿的目光久久无法挪开,直到响亮的鸣笛伴着一声:“喂!今天孩子报到!别堵门!”
回过头,一辆小轿车已经挤在了后面。街道更拥挤了,王伯只得匆忙把车开远。月牙儿清醒了些,车刚刚停稳,便跳了下去。
报到的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月牙儿那冻得苍白的脸上也添了几分焦急。他搓了搓手,踮起脚尖儿想要看看这校园,没想到由于站得太久,腿有些发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尖利的女声就从耳边刺来:“哎哟!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这小脸黑的,别蹭脏了我衣服,家长人呢?”
月牙儿吓得发抖,只好随着身后的王伯连声道歉。周遭的目光聚焦到月牙儿身上,他羞愧极了,不安地搓动手指,强迫自己不去看任何人。
学校是寄宿制,两个人住一间宿舍,两周才能回家一次。月牙儿拖着行李来到宿舍,无意间听见和他一屋的男孩儿肖峡不满地对老师说:“我不想和他一间屋子,他脸上那个胎记太吓人了,像个丑八怪……”
“肖峡,不能乱说同学的!”老师的语气格外严肃。月牙儿的心却隐隐作痛,他抚摸左脸那半月形的胎记,心中五味杂陈。娴姨告诉他,这痕迹是月亮馈赠的礼物。月牙儿从小以此为傲,恨不得逢人就炫耀一下。现如今,这样难听的词语入耳,月牙儿只觉鼻头发酸,捂住嘴,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开始收拾东西。
当晚,月牙儿失眠了。
躺在床上,他的目光流连在窗边。今晚没有一丝月光,屋子漆黑一片,月牙儿心里空落落的,意识在清醒和迷离之间徘徊,直到晨光熹微。
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问了同学们一个问题:长大后的梦想是什么?同学们讨论着,有的想做工程师,有的想当教育家,还有的想做服装设计师。大家畅所欲言,几乎把能想到的职业说了个遍。月牙儿却没听进去,他满心都是月亮村那洁白的月光,甚至在老师提问到他的时候,他站起身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做月亮。”刚说完,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一个女同学说:“你是美少女战士吗?哈哈哈!”
“你看他的脸,他是癞蛤蟆战士才对!哈哈哈!”
……
班里顿时乱作一团。老师制止着同学们的行为,并努力维持着秩序。
这一刻,月牙儿心底那个缥缈而又虚幻的梦彻底碎了,只剩下无尽的悲伤愤懑。
复杂的情绪整整持续了两周,月牙儿几乎无心做任何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与周边的人们格格不入。
周末回到月亮村,月牙儿心底积攒已久的委屈瞬间爆发出来。无论娴姨怎样劝说,月牙儿都表示不再回城上学了。
明月当空,群山起伏,翠柏早已挺过苦寒,正随风摇曳。月牙儿寻了棵梅树,半倚着树干,玩弄着手里的两根竹条。他抬起头,看到朵朵嫣红点缀在枝头,悄无声息地温暖着小院的一切,不禁有些沉醉。
前院响起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娴姨又惊又喜的招呼声。之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不用想,是家里来客人了。月牙儿丢了竹条,站起身,漫不经心地往门内望了一眼,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正与娴姨交谈着。那个青年面容俊朗,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加绒风衣半敞着,露出里面白底黑纹的衬衣;裤子的样式也很普通,看得出,穿的时间不短了。收回目光,月牙儿回到树下去找竹条,却被一声清朗的声音喊住了:“请等一下!”
青年手中是一本包装精致的书,他在离月牙儿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笑着伸出右手:“月牙儿你好!认识一下吧,我叫陈明。”
微风拂过脸庞,勾着月牙儿的心弦:原来,他就是阿明哥啊!
“为什么不去上学了?”阿明哥问道。
月牙儿沉默良久,双手握拳,指节咯吱作响。终于,一声怒吼划破了沉寂:“因为城里的人看不起村里的孩子!他们骂我是丑八怪、乡巴佬!”月牙儿的声音哽咽了,眼眶逐渐湿润。他低下了头,试图隐藏那眼中的晶莹。
阿明哥没接月牙儿的话茬儿,而是望着月亮幽幽地说道:“十几年前,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从小生活在村里,不愿念书写字,觉得只靠这一双手,就可以养活家里的人。直到一场山洪暴发……山洪暴发突然,村子里没有应急措施,被大水冲走了不少人,也包括他的父母。”
月牙儿听得有些发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阿明哥在发抖,连说话的尾音都有些发颤。
“但那个孩子活了下来,还被人收养。”阿明哥扶了扶镜架,继续说,“他虽经历了太多悲剧,却越发清醒地知道,想要帮助自己,帮助乡亲们,帮助整个月亮村,就必须走出大山。”
阿明哥蹲下身,和月牙儿四目相对:“而只有读书,他的脚下才有通往世界的路。这条路上,他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嘲讽,但他终是做到了,走出了山林,在更广阔的世界中充实了自己。这些年来,他已羽翼渐丰。这条路,他从不后悔走过!十几年前,娴姨为他指明了这条路。现在,他很想带着你一起,再走一遍。”
月光伴着幽幽的梅香零零散散地灑满小院的每个角落,些许附在阿明哥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格外耀眼。
阿明哥见月牙儿发愣,伸手浅笑道:“你瞧——月亮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可是,无论阴晴圆缺,即使光芒再微小,即使不被瞩目,也能点亮黑夜,温暖这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守护着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你无须在意任何一个人的目光,这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月牙儿,要坚信你是最独特的,也是唯一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在那个梅花飘香的夜晚,月牙儿翻开了那本精致的书,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自己心目中最明亮的月光。
月牙儿把它摆在了窗前。月夜,洁净的月光拨开窗前浅白的纱幔,照在书本上,似乎是在小心翼翼地帮少年隐藏着一个只有月亮知道的心事。
这一藏,便是许多年。
多年后,阿明哥收到一封邮件。他小心翼翼地划开包装,里面是一本书和一张牛皮纸信封包装的信件。
信里是这样写的:
阿明哥:
一别数年,近来可好?
如今,我开始写作了。我把我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所得收入都用于资助村里的孩子们。能为孩子们尽自己的一份力,终究还是要感谢您。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梅花飘香的夜晚。如果没有您的那个故事,我也不会再返回学校上课,不再去听那些闲言碎语,只把心思放在学业上,更不会考上大学。我知道故事中的男孩儿就是您,您用亲身经历在引导我,让我走上了最正确的道路。娴姨总说,我身上有您的影子。前几天,我回到了故乡,月亮村变了样,月光却还是那样明亮,像年少时那样……
月牙儿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群孩子捧着崭新的书包和衣服,正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照片中间的青年,眉宇间的稚气已经褪去,五官别致有型。而他的左脸上,半月形的痕迹一如当年,清晰可见。
照片后写着一句话,阿明哥看完,不禁笑了出来。笑着笑着,晶莹的泪珠便从脸颊滑落。他仍是笑,就任由那泪珠一次落了个够。
今夜,又是很好的月光,清霜铺在小桌上,夜风抚窗,月影如钩。皎洁的微光爬上纸页,在那行工工整整的文字上跳跃着——这一回,我成了自己心目中最明亮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