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散文的内倾性探究

2024-05-29 02:10:57唐子惠
牡丹 2024年8期
关键词:哲思散文文学

唐子惠

晦涩难懂一直是废名創作研究方面的一大话题,不同的学者从古典文化、现代性、佛学禅宗等角度对此展开分析。实际上,废名的晦涩难懂并非是即刻形成的,他的散文创作在20世纪20—40年代呈现向内转的态势,而这种转向最终演变成一种内倾性的写作。通过对废名散文内倾性的研究可以进一步明确废名对灵感与自我表达的追求,这也推动废名文章最终形成“隔”的美学风格,而晦涩难懂则是这一美学风格的特色之一。

一、内倾的形成:经由反思和转向

废名早年前往北京求学,在五四时期也是一位十分热血、富有激情的青年。他深受民主自由思想的影响,渴望社会革新,并且痛恨汉奸卖国贼,崇敬鲁迅以笔为枪的战斗行为,甚至痛苦于自己所写的内容都是一些太平天下的故事。在20世纪20年代的散文创作中,他的创作动机和激烈的情绪表达是与现实时事紧密相关的,如《狗记者》《作战》《死者马良才》展现了废名在动荡时局中参与社会变革的积极性,表现了他的战斗思想,“从此我毫不踌躇的大胆的踏上我的‘战地”,与20世纪40年代的“不问世事”,频繁地回忆儿童时代完全不同。这一时期,废名的创作还在向兼收的方向探索,但进入20世纪30年代后就出现了转变。不同于新文学家们倡导的批判揭露社会黑暗的现实写作,废名认为“我们所理想的文艺是要‘使人得其性情之正”,他追求的真实直指人的内心,在废名看来“为人生”才是文学的意义所在。

(一)对西方科学与知识阶级的反思

这种对外界现实由热渐冷的态度转变,一是由于废名逐渐不再认同西方科学,尤其以进化论为代表的“新的便是对的”的判断标准。当时大量的西方科学思想未经反思就涌入中国且受到拥护,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传统的非科学思想犹如“孔家店”,犹如宗教等唯心哲学,俨然是阻碍时代进步的绊脚石。但废名对传统文学有很深厚的感情,他在成长过程中与佛学、儒教、道家文化都有结缘,所以他认为这其中必有可肯定的部分,因而感慨“我们今日说‘修身齐家大家以为落伍,不知道这四个字谈何容易,这里简直要一个很大的知者”。但同时他清楚地认识到我们的文化发展至今,已然有许多僵化腐朽的部分,“我们生在今日之中国,去孔子又三千年矣,社会罪孽太重,于文明人类本有的野蛮而外,还不晓得有许多石头压着我们,道家学、八股思想、家族制度,等等,我们要翻身很得挣扎”。因此,他十分乐意投身于探索传统文化的新生之中,这“新”需要在“旧”中涅槃,所以他对进化论以新为标准的教条式的科学观并不热切,在他看来“科学是道德”,而非偏激的教条。这种背离主流文化的认识,也使得他无法融入文化的大潮之中。在1930年5月发表的《骆驼草》发刊词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废名的这种远离外界而专注自身的内倾心理,“笑骂由你笑骂,好文章我自为之,不好亦知其丑,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二是废名对当时知识分子、知识阶层风气失望。仕途似乎才是他们读书的目的,他们自负又骄傲,“可耻的是中国的文人。他们自己不意识,其实他们都是自居于俳优之列,总仿佛有一个什么理由应该养活他们”。同时,废名对文学运动中将文学作为政治的传声筒而非落实文化革新的现象感到失望。这部分思想在废名的小说《文学者》《晌午》等中有鲜明的体现。这些知识青年荒唐度日、虚伪爱国,是假革命者,他们精神上似乎有蛀虫,没有坚定的信念,废名在他们身上找不到进步的希望。尽管新文化运动已经来过,但这些新生出来的所谓知识分子的身上还揣着老旧的仕官思想,文学是他们实现政治目的的途径。他们乐忠于引进各种西洋学说和发动各种革命,似乎新的就是正确的,新的就是好的,但就现实来说,西学的不适用问题也是突出的。文学究竟该如何变革,变革之后又如何发展似乎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但这是废名最为关心的。因此,废名远离了外界的热闹,转而专注文学与人的内在思考。

(二)继承的文学观形成

从1932年的《悼秋心》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废名对文化传统的态度,“我常想,中国的白话文学,应该备过去文学的一切之长”。1930年的一则《闲话》能说明废名的继承思想,“新近我才明明白白的懂得一个道理。其实只是一句老话:‘日光之下无新事。日日翻新,如果我们站得远一点,拿个显微镜照一照,看出它依然是那一套货色。这个岂能自喜?亦不必生悲”。从这一时期开始,废名在创作中减少了对外在现实的关注,转而回到对人本身的研究。在此基础上,废名对周作人提出的“新文学运动是公安派新文学复兴”表示认同,因此对所谓的“新”逐渐“祛魅”,转而在文章中屡屡提及古典诗歌文章,谈论儒家思想,也逐渐与现实主流文学分野。在散文创作上,《关于派别》《闲话》《随笔》《邮筒》都记录了他这种继承的文化观念的形成。他认为文化发展自有其运行规律,从而形成“古与今相生相长”的文化认识。沿着这种文学思想,废名的创作才体现出对传统书写经验的继承。他将“真实感觉”作为文章创作的最高标准,通过极具个人色彩的经验展现和静穆的文章氛围的营造,呈现出“隔”和“境”的散文美学追求。在20世纪40年代的散文创作中,“个性与感觉”的融洽状态就是这种内倾创作成熟的体现。

二、借由灵感与“隔”的笔调通达内心

李健吾说:“废名先生仿佛一个修士,一切是向内的;他追求一种超脱的意境,意境的本身,一种交织在文字上的思维者的美化的境界,而不是美丽自身。”从废名20世纪30年代起的散文创作来看,他的确是在有意追求一种文章的超脱与意境化的叙事。从创作来看,大多是诸如《看树》《蝇》《陶渊明爱树》等抒发个人心绪见解的文章。这些文章充满哲思且轻巧有趣,而这种散文氛围的营造在于废名对“灵感”或者“感觉”的追求。在《秋心遗著序》一文中,废名惋叹好友梁遇春,“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我说秋心的文章是我们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这种稍纵即逝的写作状态就是废名赞美的灵感。并且,他十分推崇庾信的文章,尽管庾信的文章繁饰典故,在废名看来,这“都是以典故为辞藻,于辞藻处见性情”,典故是庾信借以抒发性情、表现自我的工具。因此,心里想到哪里,于是落笔就在哪里,灵感对于废名来说也就是抒发自我的载体。

所以,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散文中,废名便不再侧重描绘客观现实和社会图景,而是将人的精神世界作为展现的重心。无论从何处下笔,废名总能回到心绪的表达和哲思的陈述上,即使看似在叙述事件,但填充文章的内容是个人内在流动的思绪。这种专注内部的写作少不了对个体经验的描写,这也是废名灵感的来源,就如《五祖寺》中,废名就儿时对五祖寺憧憬的心情而回忆出许多有关五祖寺的事件,然而事件本身是简单平淡的,支撑文章的是作者流动的追忆对五祖寺的喜爱的心绪,极富个人色彩的情绪与感觉体验才是废名意图展现出来的内容。这种沉浸的思维体验也衍生出哲思色彩,因而“过门不入也是一种圆满,其圆满真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就在这里为止也没有一点缺欠”。废名尊崇灵感,并希望借此表达自我性情,因而偏好将个人经验与哲思的生发作为文章表现的对象。这种由对象描述到个人体验最终进入哲思的书写过程,在废名的散文中处处可见。废名对灵感的探寻进入20世纪40年代后,还增加了许多儿童色彩,他反复回溯儿童时期的记忆,用成人的视角回到童年时代,书写童年经验与内心体验,进而引发富有童趣的哲思。“放猖”是废名为教学生“作文的目的是要什么事情都能写”而出的一篇作文题目,废名也就此写了一篇关于故乡放猖风俗的回忆散文。平日的伙伴要装扮成神且不可说话,这种距离感使废名产生了朋友真的成了神的错觉。第二天小孩儿们开口说话,昨夜那种成神的奇迹感就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怅然若失。神圣与平凡一体两面,欣喜与失落也会同时发生。儿童时期的经验成为废名借以抒发哲思的重要灵感来源,儿童纯真的心灵感受和纯粹的心灵体验成为废名通达内心的

载体。

在另一方面,废名又极力求真,这个“真”指的是情感自然不矫饰,“我现在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象。如果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对于如何在文章中展现事实这一问题,废名又探索出“隔”的作文笔调。除了庾信的文,废名也十分推崇陶渊明的诗,以陶公为古今真正的隐逸,这正是在于陶渊明将日常生活与风景雕刻得真实自然。这种雕刻使得他的诗呈现出“不隔”,使得人读之而心意相通,因而有异于“隔”的“若求职于字句与意义,俱为心思之外的话也”的阅读效果。做散文的人要想表达真实的心意,就需要如教育家一般层层递进,就如《论语》中的内容更像是家常话,但在语言之外反而能让人了解当时的情形,体会到作者的用意。在《子见齐衰者》一章,孔子遇到不同的人但同样予以礼节的敬意,这种就事记事少了很多刻意的雕刻,但很能展现孔子的尊礼与人格上的真实可爱。在废名看来,做散文就需要《论语》的循循善诱,看似在记录事件,但作者已经将思想置于文字之中,只等读者细细揣摩了。所以,废名文章的语言是随性的、跳跃的,他随着思维的生发而行文止笔,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真实的想法。废名并不寄希望于读者逐字理解文字的字面信息,他的目的在于借“隔”以更真地呈现出他的各种内心思想与感受。

三、从内倾看晦涩问题

废名的散文创作类型丰富,以议论评说型杂文、回忆性散文居多,且二者形成一种相互说明的关系,一步步展示了废名从激愤彷徨的时代心理到自觉地以“隔”为追求的文学思想形成。废名的散文创作疏离了近代西方文学影响下形成的现代文体形式,在创作上获得一种文体间更具传统和自由流动的特性,即“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表达。废名并不拘泥于言志或是抒情的写作目的,行文格式也不刻意追求规范。他频繁追记个人经验和事实,还原个人的主观世界,其目的在于达到感觉上的真实,所以很多议论杂文就显得像“自言自语一般”,这也体现出区别于诗歌与小说的,废名渴望交流与倾诉的一面。长期以来,废名因文风奇崛,为人内向,行事近乎固执,常被默认为是不爱言说的人,甚至也不在意与外界的交流,而被忽视了他一直都存在的倾诉心理。“我是一个站在前门大街灰尘中的人,然而我写的是愁眉敛翠春烟薄。”但这种“愁眉敛翠春烟薄”极具个人色彩,是基于个人而非公众的,所以也会造成读者在理解上的困难,因而“晦涩难懂”自然就不可

避免了。

与作为小说家和诗人的废名带来的晦涩难懂的阅读体验不同,與后期作为哲学家的废名带来的深奥艰涩的哲思也不同。废名的散文创作连接两端,记录了他文学思想向内转向及走向成熟的过程。从早期在报刊上进行评议讨论,谈论西方文学之美,到提出传统文学与新文学的对接路径,再到对六朝文章的“乱写”,对“自然美”的欣赏与以“隔”写真,废名通过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挖掘,重视灵感与性情的表达,以此达到真实呈现个人感觉的写作目的,最终形成“隔”的美学风格,呈现出对中国本土文学书写经验的承接。

废名写作上的内倾转向既与外在的社会现实有关,也离不开废名本人对文学传统的思辨,对废名散文的内倾性进行研究,能为读者解读其文学思想提供新的思路。

(天水师范学院)

责任编辑   黄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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