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丽 高奇琦
2023年2月,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印发了《数字中国建设整体布局规划》,这意味着中国的数字化进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目前一个规模庞大且影响深远的元宇宙空间正在形成。元宇宙空间可以被理解为未来数字空间的一个集合体。我们需要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何种本体论可以解释这一元宇宙空间。另外,元宇宙空间蕴含着改变传统秩序的巨大潜能,那么在这一过程中最重要的行动主体为谁?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提出的极具特色的数学本体论思想可以为我们探寻这些问题提供启示,从而为元宇宙空间建设的本体论与行动哲学问题提供可能的答案。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所主张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巴迪欧研究的起点。同时,萨特的思想也成了巴迪欧在此后研究中时刻关注的本体论问题的缘起。之后,巴迪欧成为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的学生,并借鉴了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理论,如“认识论断裂”中的内涵。巴迪欧的核心概念“事件”便源自这样一种“认识论断裂”,认为事件首先是作为一种断裂性的存在而出现。激发巴迪欧进一步思考的思想家是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巴迪欧引入拉康的主体理论,并试图与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相融合。对前述三位思想家的研究,使得巴迪欧产生了“连接”的想法,然而这三位思想家分别处在不同的思想区域,如何将其贯通便成为一个本体论问题。巴迪欧的最终策略是回到柏拉图(Plato),(1)Quentin Meillassoux, “History and Event in Alain Badiou”, Parrhesia, No.12, 2011, pp.1-13.即重新思考柏拉图所讨论的数学与理念的共生关系。柏拉图在《巴门尼德篇》中用晦涩的语言表达了一种“存在”与“多”的复杂关系,(2)[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2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54—806页。巴迪欧将其概括为柏拉图的“存在即是多”的思想缘起。
巴迪欧将柏拉图的这一思想概括为“无”。在巴迪欧看来,“无”是比“一”更纯粹的存在状态,而这里的“多”,首先产生的是不一致。同时,这些“多”无法得到主体的想象和把握,因此“多”往往就会表现为“无”。巴迪欧曾这样论述“多”与“无”的关系:“如果‘一’不存在,在‘多’的场域中所发生的是‘无’的纯粹之名。”(3)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New York: Continuum, 2007, p.35.同时,巴迪欧将格奥尔格·康托尔(Georg Cantor)和保罗·科恩(Paul Cohen)的集合论引入其中,认为集合论所讨论的内核是“情境”,而“情境”便蕴含有“多”的内涵。(4)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p.43-45.集合论的核心内涵是,包含所有可能的要素,即每个集合都体现为一种或多种情境。对此,巴迪欧曾指出,“集合论所要发展的东西就是,任何的‘多’本质上都是诸多之多”。(5)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45.巴迪欧借鉴集合论来定义概念是十分精准且敏锐的。目前在社会科学中也出现了类似的变化。例如,一些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研究,认为概念首先就体现为“集合”。然而,社会科学的复杂性就在于我们讨论的绝大多数概念都不是清晰集,而是模糊集。例如,查尔斯·拉金(Charles Ragin)就将模糊集概念引入社会科学研究,并发展出新的定性比较分析方法。(6)Charles C. Ragin, Fuzzy-Set Social Scie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pp.29-43.当然,这种模糊集的分类也引发了一些争议。在本质主义者看来,这种模糊集合的操作,似乎是将一些本质主义的问题转化为程度主义的问题。
同时,在巴迪欧看来,“情境”具有某种不稳定性和变动性。正因为如此,“情境”才表现出“多”的内涵。同时,“集合”的意义就在于,将“多”统一为“一”。巴迪欧这样总结“集合”,即让某种表述的“多”成为真值的计数为“一”的运算,(7)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39.因此,巴迪欧又将集合定义为“大写的一”。巴迪欧写道:“在‘一’的压制性的‘有’中,‘一’压制了一切,因为‘一切’一定表现为‘多’。”(8)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36.巴迪欧将这种“主体性的操作”概念化为“计数为一”。在主体的“计数为一”的行为之下,不同的情境可以被阅读和理解。在这样的情形下,原先不能被理解和阅读的“多”,最终就会以“一”的方式显现出来。这里体现的是“一”和“多”的辩证法。巴迪欧的这一思想实际上是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与拉康的主体理论的结合。结构主义更多地表现为“一”,因为结构主义本身是整体性的。而主体理论则更多地表现为“多”,因为不同的主体所感受到的外部环境与情境是完全不同的。然而,现实世界就是外部整体主义的结构与主体的能动性之间互动的结合。这便是“一”与“多”的辩证法,也是巴迪欧集合论的核心思想。
巴迪欧关于“一”和“多”的讨论,对我们理解元宇宙空间的发展也非常重要。一方面,元宇宙空间表现为一种“多”的情境性存在。例如,与工业化时代给每个个体提供完全同一的内容不同,数字技术可以通过算法对内容的操控,为不同的消费者提供不同的内容,这就体现为一种“多”。另一方面,元宇宙空间背后又会出现“大写的一”。在这里,“大写的一”就是那个无比强大的算法结构。当然,这样的算法结构也是众多工程师的合力成果,其又体现为“多”的存在。然而,悖谬的是,算法结构一旦形成,便可能会以一种整体性结构的方式存在。同时,这样的算法结构可能会导致路径依赖,并通过自我强化的方式,对个体产生影响。凯西·奥尼尔(Cathy O’Neil)的研究表明,我们正处于一个“算法时代”,(9)Cathy O’Neil, “Life in the Age of the Algorithm”, Science, Vol.355, 2017, p.137.而在元宇宙空间中,人类政治经济活动的场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算法的高度影响。未来,算法甚至可能塑造现实社会。因此,马尔特·齐维茨(Malte Ziewitz)将算法社会称为“现代神话”,并提示人类注意算法及其本身神秘主义的一面。(10)Malte Ziewitz, “Governing Algorithms: Myth, Mess, and Methods”, Science, Technology, &Human Values, Vol.41, No.1, 2016, p.3.
关于未来元宇宙空间的解释,目前已经出现了几种可能的本体论选项,如巴迪欧的数学本体论、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物本体论以及保罗·维希留(Paul Virilio)的速度本体论。这三类本体论各有优势,其中鲍德里亚关注在由物品组成的现实世界中,人类以及人际关系系统是如何与物品发生关联的,(11)Jean Baudrillard, The System of Objects, New York: Verso, 1996, p.4.因此,物本体论更加强调元宇宙空间运转所依赖的物理基础。换言之,我们所感受到的元宇宙空间仍然是在强大算力、编程员的算法程序以及人们的互动行为基础上形成的,而这些都是物的延伸。速度本体论则强调,未来元宇宙空间运转的速度会不断提高,具有速度优势的个体和企业会获得较大的优先权,而那些在速度竞争中失败的个体和企业,其发展无疑会遇到较大的挑战。在维希留看来,在大气圈、生物圈之外,人类社会还存在速度圈。(12)[法]保罗·维利里奥:《无边的艺术》,张新木、李露露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9页。元宇宙空间便在一定程度上以速度圈的方式呈现出来。数学本体论的意义在于,其更加关注未来元宇宙空间背后最重要的算法结构。目前,有许多社会科学研究者已经注意到算法对人类社会的重要影响。人们所担心的未来出现的“超级智能”在很大程度上便是以算法的方式呈现的。换言之,未来元宇宙空间中的个体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受到算法结构的影响。而这里的算法便更多以一种数学本体论的方式呈现出来。
巴迪欧所提出的数学本体论对未来元宇宙空间的构建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元宇宙空间所依赖的一整套数字技术的底层都是数学。换言之,元宇宙空间是由程序员运用编程工具一层一层搭建起来的,而这样一个数字大厦的基础便是数学。同时,人工智能也在试图将人类社会操作的复杂问题转变为数学问题,通过数字化促进人类社会进步。此外,区块链中的比特币诞生于密码朋克相互往来的邮件之中,而比特币使用的加密技术则是为区块链提供安全保障的重要数学工具。(13)高奇琦:《主权区块链与全球区块链研究》,《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10期。如前所述,人类社会中复杂的社会科学概念都可以看成集合体,人们采用模糊集合的方法对这些概念加以处理,处理之后的社会科学概念,都可以以某种计算的方式投入到整个计算工程之中。
面对正在生成的元宇宙世界,我们似乎缺乏有效的本体论解释。巴迪欧的数学本体论可以作为重要的备选解释方案。一方面,巴迪欧的数学本体论是对柏拉图思想的再阐发,另一方面,其引入康托尔的集合论,并在概念创新中蕴含了新的本体论内容。数学本体论不仅可以对元宇宙空间做更为深刻的本体论解释,而且也可以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对量子理论和弦论形成的解释提供支撑。按照量子理论的表述,人是行走的波函数。即便是人们所居住的物理空间也可以化约为某种数学函数。这便是数学本体论的穿透性。数学本体论为我们深刻理解元宇宙空间的发展以及元宇宙空间对物理空间的主导性影响提供了重要启示。
“事件”是巴迪欧的核心概念。在与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和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对话的基础上,巴迪欧提出了关于“事件”的核心观点。德里达较早讨论了“事件”的概念。在德里达看来,“事件”是不可预测的、不一致的存在。(14)Jacques Derrida, “A Certain Impossible Possibility of Saying the Event”, Critical Inquiry, Vol.33, No.2, 2007, pp.441-461.德勒兹则认为,事件本身就意味着生成的过程。巴迪欧则将德里达和德勒兹加以综合,用“一”和“多”的辩证法来统合二者,主张建构断裂性和连续性的统一体。
巴迪欧首先把事件看成一种内涵的“外溢”,即事件就是“对‘一’的超出”。(15)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56.巴迪欧举例表示,如果将苹果、香蕉、梨子、烂泥巴等放在一个集合中,我们会发现苹果、香蕉和梨子都属于一个类别,即水果,而烂泥巴则与另外三者完全不同。(16)[法]阿兰·巴迪欧:《哲学与政治之间的谜一般的关系》,李佩纹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40—42页。然而,这四个元素都存在于这一集合中,意味着这一集合的存在是真实的。烂泥巴在其中就是一个“事件”。因此,“事件”在这里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常态的例外状态,或者是一种不一致的存在。巴迪欧的这一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元宇宙空间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断裂。
首先,元宇宙空间本身就是以物理空间的例外状态而出现的。例如,Meta的改名本身就是一种“事件”,其代表了一种与物理空间的断裂。从数字世界的发展史来看,数字空间的产生本身就是一系列新“事件”叠加的过程。例如,在网上购物兴起时,“双11”就会成为一个重要的“事件”,即传统购物行为的断裂。这样的断裂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一种革命性,即与传统世界的明显区分,甚或会在某些特殊时候与其决裂。另外,在数字空间不断发展过程中,人们已经越来越习惯在网上购物,那么偶尔一次出现的线下购物(如逛商场或超市),就会变成一种新的“事件”。这也意味着在广泛的数字化过程中,那些不太擅长使用数字化工具的个体往往会处在一种边缘位置,这样的个体就与整体推动的数字化产生了一种断裂效应。同时,巴迪欧还把“事件”看成一种“一”的标志。巴迪欧认为,存在是以“事件”为中心的。例如,人们对某件事情的印象往往与一些关键性事件有关,对一个人的看法往往会将其与交往过程中的某些事件相联系。
巴迪欧认为,尽管事件首先表现为一种断裂性存在,然而,在人们的思维中,却会将代表“多”的事件整合起来,并形成“一”。巴迪欧关于事件的理解整合了德勒兹关于事件连续性的观点以及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认识论。这使得事件概念具有存在论意义,即我们每个个体对存在的把握是以关键事件为中心的。这一点对我们思考元宇宙空间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关键事件有重要帮助。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遇到的事件,根据其性质可分为积极事件和消极事件。消极事件就是事件的发生会产生负面影响。例如,在数字空间的发展过程中,某平台公司的大量数字公民数据遭到泄露。从其性质来看,这样的事件本身是负面的。
然而,我们同样需要辩证地认识这些消极事件的积极意义。尽管这些事件是消极事件,然而消极事件作为事件出现本身就产生了一种断裂性,因为数据的泄露在日常状态中可能就是一直存在的。换言之,公民数据泄露本身就是一种连续性的存在。只是这些事情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成为焦点事件被新闻报道,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这使得事件又体现为一种断裂性的存在。在这些事件出现之后,由于受到广泛关注,可能会推动某项法律或公共政策的出台,从而促进事情得到整体性的解决。可见,成为焦点事件反映了断裂性和连续性之间的复杂拓扑关系。
在元宇宙空间的发展过程中,人们的一些数字习惯的形成或数字意识的自觉往往与关键事件密切相关。例如,人们在刚刚进入大数据社会之时,并没有太多的保护数据安全的自觉意识。人们会出于好奇或者分享的愉悦,在朋友圈里肆无忌惮地分享自己的个人信息。笔者将这样一种状态概括为“数据失重”。(17)张宪丽、高奇琦:《人工智能时代公民的数据意识及其意义》,《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7年第12期。类似于,某一在地球上生活的个体已经适应了当前的重力条件,而当这个个体突然进入太空的环境之后,就会出现失重的情况。失重的原因在于个体还没有适应新的重力条件。个体的数据意识也是如此。当个体刚刚进入数字社会时,并没有很强的数据意识和数据自觉,而此类消极事件的发生则会促进人们反思目前所处的生存环境。这里的“事件”就反映了一种连续性与断裂性的复杂共存。换言之,人们已经进入了数据失重的状态,但是行为体还没有意识到这种状态的存在,而只是被动进入了大数据时代。(18)Ken Dooley, “Direct Passive Participation: Aiming for Accuracy and Citizen Safety in the Era of Big Data and the Smart City”, Smart Cities, Vol.4, 2021, pp.336-348.只有通过关键事件唤醒个体的数据意识之后,个体才能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数据失重”的状态。个体被关键事件唤醒的那一瞬间,就出现了感知上的存在断裂。然而,真正意义上的存在断裂,在个体进入大数据社会之后就出现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云计算、物联网、5G等都是元宇宙中的关键技术。当元宇宙通过这些技术将更多用户连接到云端之时,便意味着个人数据存在暴露的风险。
与消极事件相对应的是积极事件。积极事件是一些正向的、在行为体之间可以增加共通感和相互理解的一些公共事件。例如,在数字空间的形成过程中,每年一度的电商购物节便是一种积极事件,有助于促进人们参与数字消费体验。同时,这类购物节也有助于新的数字消费群体形成一种共同体观念。然而,积极事件的性质在特定的情况下也可能发生转变。例如,在电商购物节中,如果出现了大量消费者利益被侵犯,或参与的电商企业负担过重而无法及时保障消费者购物权益等事件之时,就可能会使积极事件转变为消极事件。再如,Mt. Gox的业务范围曾经包括比特币交易,该项业务设立的初衷是方便比特币买卖双方的相互联系,并由此吸引大批用户。然而,2014年Mt. Gox却爆发了比特币被盗事件,统计显示Mt. Gox在几年时间内陆续被盗走共85万枚比特币,价值约170亿美元。(19)William Magnuson, Blockchain Democracy: Technology, Law and the Rule of the Crow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4.至此,原全球最大比特币交易所匆匆倒闭,一项原本为用户提供便利的业务最终却导致2.4万人利益受损。
事件是巴迪欧的重要概念。巴迪欧将德里达强调的断裂性和德勒兹强调的连续性综合在一起,提出了事件理论,并认为事件是内涵的外溢。事件理论为元宇宙空间的产生提供了解释。元宇宙空间本身就是在物理空间断裂处产生的,而推动元宇宙空间发展的一些重要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为一种断裂性和例外性。同时,这些事件仍然会反映人类社会的基本政治经济结构,这又使得这些事件存在某种程度的内在连续性。在元宇宙空间的发展过程中,要重视一些关键性事件,即使是在一些消极关键事件中,也存在具有社会警示功能的面向。同时,我们还要通过一些积极关键事件建立起整个数字共同体的观念和理解。
在与其他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对话过程中,巴迪欧试图回答的问题是,真理是否存在?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往往怀疑甚或否定真理的存在,特别是,德里达强调真理是一种逻各斯的中心结构,是权力优势者话语建构的结果。巴迪欧在与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对话的过程中,又一次试图回到结构主义。
一方面,巴迪欧认为,真理是世界的产物。在巴迪欧看来,真理并不是一种普遍性的泛在性存在,而是存在于具体的事件之中,并且以一种介入性的方式存在于事件之中。巴迪欧认为,真理的本质在于其假定了一个“事件性的超一”。(20)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212.尽管巴迪欧对真理的回答不同于后现代主义者,然而其思想中似乎又包含有后现代主义者的影子。另一方面,巴迪欧认为,真理是主体操作的结果。巴迪欧认为主体是一种用于支撑真理的“类性程序”的具体架构,(21)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391.并强调,作为真理的具体因素,主体不足以支撑真理的整全的总和,所有的真理都超越主体,这源自主体的全部存在仅仅在于支撑着真理的实现。(22)Alain Badiou, Being and Event, pp.396-397.同时,巴迪欧还将拉康的主体概念也引入其中,认为,由于事件本身具有偶然性,因此需要主体忠诚于事件,此时,真理才会出现。巴迪欧所讨论的主体、事件与真理的三者复杂关系,与量子力学的“不可测量”特征有相似之处。量子力学就表现为这样的特征,被称为“测不准原理”,即一旦进入测量的状态,量子的叠加态就会塌缩为单个状态。因此,量子效应具有某种意义的不可重复性。主体对事件和真理的忠诚也存在类似效应,换言之,对主体、事件和真理的忠诚的测量,可能会导致主体的忠诚失效。
巴迪欧关于真理的讨论同样对我们思考元宇宙空间的未来有重要意义。这其中一个关联性的问题是,元宇宙空间的真理是否存在?这一问题涉及未来元宇宙空间构建的路径问题。目前在元宇宙空间形成过程中,出现了全球层面的霸权结构。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将其称为全球编程工业的存在。(23)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3,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ry Press, 2011, pp.33-34.由于元宇宙空间是一种全球性的存在,同时,这样的全球性存在与西方的超级平台企业密切相关。一方面,这些超级平台企业通过其主体性的存在实现其商业利益;另一方面,其与美国等发达国家往往又会形成一种不完全契约的结构。本质上,这与元宇宙空间的意识形态特性有关。当下,新兴科技是大国博弈的竞争高地,并具有一定的意识形态指向,而以技术作为底层支撑的元宇宙则往往被赋予意识形态意涵。扎克伯格及其Meta公司作为元宇宙领域的排头兵,在元宇宙空间的布局中更倾向于体现西方世界一贯宣扬的自由、平等、人权等所谓的“普世价值”,甚至被视为元宇宙概念源头的科幻小说《雪崩》也会反映出无政府主义等价值。(24)斯蒂芬森在《雪崩》中指出,阿弘在元宇宙空间里是一名“最后的自由职业黑客、世界顶级刀客、中央情报公司特约记者”,当病毒“雪崩”侵袭全世界时,阿弘一人肩负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参见[美]尼尔·斯蒂芬森:《雪崩》,郭泽译,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页。而作为“元宇宙第一股”的Roblox则将现实世界中的俄乌战争同步延伸至元宇宙空间,虚拟世界所形成的动员力量,正在不断打破现实世界政治参与的行为边界。换言之,这些超级企业在与其他国家进行交往或合作时,往往将其行为称为自由主义的商业行为,然而,这些行为却从内部附着了某种美国意识形态的特质。
当前的元宇宙概念便是由Meta和英伟达等超级企业推动发展的。换言之,在元宇宙空间的发展过程中,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全球性的霸权结构。对此,有学者指出,艾隆·马斯克正在建造一个科幻世界,而人类却被困在其中。以马斯克为首的科技大佬们正在锻造一种新的资本主义:一种极端的、外星人的版本。(25)Jill Lepore, “Elon Musk Is Building a Sci-fi World, and the Rest of Us Are Trapped in It”, https: //www. Nytimes. com/2021 /11 /04 /opinion /elon-musk-capitalism.而这些霸权结构在某种意义上就表现为一种真理的存在。从后现代主义者的角度来看,人们须对这样一种霸权性的真理进行解构,或反对其存在。巴迪欧的思想彰显了一种折中主义的努力。巴迪欧的真理观更多地反映出一种多元主体性,并关注世界与真理的互动效应,以及主体介入事件的过程中参与构建真理的努力。简言之,巴迪欧并不是完全从绝对批判的角度否定元宇宙空间中的真理存在,而是以建构主义思路强调多元主体对元宇宙空间的介入,并打破传统的霸权结构,实现德里达所强调的去逻各斯的效果。
基于此,巴迪欧提出了元政治的构想。巴迪欧从数学本体论出发构建出元结构概念,而元政治正是在数学本体论的基础上提出的一种“作为真理程序的政治”。巴迪欧写道:“我们坚持认为,仅仅在特定前提下,一个事件才是政治的,它所涉及的程序才展现为一种政治真理(political truth)。”(26)Alain Badiou, Metapolitics, New York: Verso, 2006, p.141.巴迪欧对西方近代以来的代议制民主进行了激烈的批判,认为只有在打破传统结构的基础上才能构建一种元政治。元政治所体现的是主体在事件中发现真理和建构真理的过程。因此,未来的元宇宙空间的构建同样需要将元政治引入其中,并从巴迪欧的视角思考数字元政治的可能性与操作性。
在巴迪欧看来,真理恰恰构成了行动者行动的意义。主体需要忠诚于世界,并忠诚于真理,使得主体行动逻辑构成巴迪欧提出的元政治的基础。从这一点来讲,元宇宙空间恰恰要形成一种新的真理世界。这意味着,我们在构建元宇宙空间过程中,并不是简单迁移传统物理空间秩序,而是要构建一个全新的彼岸世界,并内含新的真理结构和绝对知识。这种新的真理结构有助于我们打破和推翻目前元宇宙空间在形成过程中已经出现的一些新的霸权结构。例如,某些西方发达国家在主导元宇宙空间发展过程中,运用其全球编程工业优势,达成其政治和经济目的。而真正的数字真理世界需要获得参与主体的共识,这是巴迪欧反复强调的元政治的初衷,其目标在于打破当前的资本主义霸权结构。
巴迪欧在讨论主体这一概念时明显受到拉康的影响。拉康认为,想象界需要回答的问题是“我是谁”,这是一种以他人为镜像的“小他者”的存在。象征界需要回答的问题是,“我在社会群体里的位置在哪里”,这便是“大他者”的存在。而自我认同的产生,便是在“大他者”里寻找“小他者”的过程,也就是想象界和象征界实现互动的过程。实在界则涉及身体性,是象征界中未切割的剩余,且尚未完成象征性的符号化,有些类似于潜藏在心底中的某种创伤,往往会闯入秩序之中。通过这一过程,个体不断地在象征界中寻找欲望,从而推动主体的生成。(27)具体可参见1953年7月8日拉康在主题为“法国精神分析学会”(SFP)的首届科学会议上所作的题为“象征、想象与实在”的报告,这是拉康首次提出象征、想象与实在的三界理论,并探讨了三界之间的相互交融关系。Jacques Lacan, “Le symbolique, l’imaginaire et le réel”, https://ecole-lacanienne.net/wp-content/uploads/2016/04/1953-07-08.pdf.
巴迪欧区分了三种主体,分别是“反动的主体”“蒙昧的主体”“忠实的主体”。(28)Alain Badiou, Logics of Worlds: Being and Event 2, New York: Continuum, 2009, pp.50-61.对于“反动的主体”和“蒙昧的主体”,巴迪欧都是批判的。巴迪欧主张一种“忠实的主体”,即主体忠诚于事件和真理,这代表了其哲学思想的核心。对此,巴迪欧认为,忠实的主体在产生结果的过程中认识到自己。这种忠诚的产物是新的存在,并逐渐接近新的真理,我们也可以说,这是目前的主体。(29)Alain Badiou, Logics of Worlds: Being and Event 2, p.53.从某种意义上讲,巴迪欧的主体忠实于事件和真理,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在王阳明的心学中,核心概念是良知,即个体要忠实于良知,在复杂的外部环境下通过“事上练”来保有那颗纯真的本心。(30)王阳明:《传习录》,于自力、孔薇等注译,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207页。简而言之,主体要忠实于事件以及他所理解的真理。
巴迪欧的主体概念对我们思考未来元宇宙空间的发展和变迁具有重要意义。这里的核心问题是:何为元宇宙空间中的主体?正在生成的元宇宙是一个由参与者共同构成的世界。元宇宙的核心内涵便是:平台型企业提供相关的底层模块,参与者构建庞大的元宇宙空间,并发挥主体功能。然而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元宇宙的参与搭建者是否真正意义上的主体?巴迪欧的哲学实际上指向一种行动哲学。正如阳明心学所强调的“知行合一”,巴迪欧的主体忠实于事件,其内核是一种行动哲学。恰如马克思所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页。在西方知识传统中,从古希腊开始,就出现了知行分离的内涵,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在行动上可能是矮子。例如,卢梭是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然而却将自己的孩子送进了孤儿院,其在行为上并不是一个好的教育者。阿伦特同样也更加强调自己思想中的行动内涵。(32)[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141页。
与法国的激进主义批判传统不同,巴迪欧试图为一个正在形成的、建构中的世界提供哲学基础。从巴迪欧的角度来看,仅仅对元宇宙空间产生的一系列问题进行强批判或者否定并不是一个好的态度,而应该在积极数字事件和消极数字事件发生的过程中,通过主体忠实于事件以及其所定义的真理,来为元宇宙空间的形成提供真实可循的真正努力。这其中就涉及究竟谁能成为元宇宙空间真正主体的问题。在平台型企业的数字结构中,个体在其中的参与性努力是否还具有主体属性?从其原初状态来看,比特币世界恰恰是跨越目前已有平台型企业的一种主体性努力。然而,比特币在发挥功能过程中,也出现了主体的异化,比特币系统逐渐形成了一个寡头结构,甚至存在沦为黑市交易和跨国洗钱中介的风险,这致使比特币作为未来元宇宙空间核心中介的意义在不断丧失。同时,在面对数字技术这一对象时,个体能否依靠自己的主体性实现对元宇宙的驾驭?就虚拟和现实这层元宇宙中的首要关系而言,个体在进入元宇宙空间时主体就已产生了变化。更为重要的是,无论元宇宙空间中的个体在现实世界存在何种差异,似乎都可以被虚拟世界主体化。
从这个意义上讲,数字空间的“骑士”就极为重要。(33)高奇琦:《数字世界的例外状态与赤裸生命:来自阿甘本的启示》,《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这里可以借用中世纪堂吉诃德的形象。尽管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堂吉诃德式的努力似乎有点滑稽或不切实际。然而,元宇宙空间在形成过程中恰恰需要骑士的主体性精神。正如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所指出的,作为诸众的个体要保持其奇异性,(34)[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6页。其中就涉及主体意识的自觉。朱蒂斯·巴特勒(Judith Batler)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即主体在回望中的主体意识诞生。(35)Judith Butler, Subjects of Desire: Hegelian Reflections in Twentieth-Century France, Columbi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p.8.那么,“骑士”在马背上的回望,就是主体成长的重要成人礼。
巴迪欧提出了共产主义假设这一问题。巴迪欧从拉康的实在界、想象界、象征界三个角度出发,认为共产主义是真实的、想象的,具有较长的运作过程,更是一种政治真理的进程,并以真实的活动为基础。(36)A.巴迪欧:《关于共产主义的理念》,《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年第6期。同时,共产主义作为一种最高理想,具有象征性,共产主义的目标在历史的事件中以隐喻的方式得到展开和呈现。此外,共产主义理念的主体化是一个想象的过程,需要主体将共产主义真理的理念,以想象的方式投射到历史事件和历史过程当中。(37)A.巴迪欧:《关于共产主义的理念》,《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年第6期。巴迪欧试图从其数学本体论的基础出发,用事件中的同一性来统一共产主义真理的多样性。
巴迪欧关于共产主义假设的讨论,可以帮助我们思考元宇宙空间发展过程中正在加剧的贫富分化和政治极化等问题。元宇宙空间的形成过程是财富再次分配的过程,但人工智能等技术的集聚效应则可能致使财富向少数人倾斜,并难以为利益受损的群体提供充分保障。(38)高奇琦:《智能革命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初探》,《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7期。换言之,元宇宙空间的发展使得熟练掌握数字技术的个体,能够在短时期获得巨额财富,而那些被数字化抛弃的个体则可能陷入被剥夺的境地。人们采用新技术的目的是为了改造世界,元宇宙兴起的初衷是为我们创造更美好的未来生活愿景。
然而,新技术的使用却使得部分人类社会长期存在的问题进一步加剧,这就需要我们重新思考新技术对未来社会的整体性影响,并通过结构性力量加强对技术的管理。巴迪欧理论的价值在于他提供了一种结构主义的观念,帮助我们深刻思考如何应对由于数字化发展带来的碎片化问题。巴迪欧多次讨论的“多”和“一”的统一,恰恰是未来元宇宙空间发展的重要问题。巴迪欧提供了一种较为折中的立场,不主张停留在结构主义的保守框架之内,更强调主体的行动。换言之,巴迪欧并没有在结构主义的外部环境之下,陷入保守主义的主体观,而是强调一种基于主体的行动哲学。这是巴迪欧从拉康那里找寻到的启示,即激发主体行动的动力:尽管有结构主义外部因素的存在,然而主体却在对世界的忠实中参与真理的建构,在事件中成就主体。这一点与尼采的时间观有共通之处,即刹那成为永恒。在参与元宇宙空间的建设过程中,通过对真理的理解与建构,主体的努力使得主体性得到发挥。在这里,“多”就与“一”最大程度地达成了一致,并创造了强大力量。
在巴迪欧看来,主体是面对事件的操作性行为者。换言之,只有在遇到那些关键事件时,才能看出主体的忠诚性。这一点与王阳明所强调的在“事上练”的过程中才能“致良知”的理念有共通之处。在巴迪欧理论的基础上,元宇宙空间的革命行动主体,需要落在“白衣骑士”和“灰衣骑士”之上。“白衣骑士”是那些在数学和计算机相关数字技术等方面有着良好训练的专业人士,“灰衣骑士”则是对数字技术有浓厚兴趣、在日常学习和工作中不断提升自身数字素养的数字公民。在“白衣骑士”和“灰衣骑士”的合力之下,积极和消极数字事件得到充分有效的应对,一个真正具有真理性的元宇宙空间才能得以构建。关于这一真理性的元宇宙空间,巴迪欧的核心概念是共产主义假设。巴迪欧的观点可以看成马克思观点的当代再阐发。共产主义假设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深刻地思考在数字化过程可能会加剧的贫富分化问题和碎片化问题。尽管巴迪欧很重视主体的意义,但是他仍然坚持结构主义的整体性的元宇宙空间观。共产主义假设同样可以看成是一种结构主义的努力。这种结构主义可以将数字化中的个体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使其更加接近马克思意义上的联合体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