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化的瀚漫审美意象及其美学精神*

2024-05-29 14:04
江海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长江美学意象

李 健

长江以其绵延璀璨的大河文明,千百年来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对于华夏文明的形成和发展而言,它的重要性既体现在其他水系难以比拟的文明多样性和文化包容性;又可以通过一系列审美意象得到生动说明。以“水”为根本,长江“纲络群流,商搉涓浍”,(1)郭璞:《江赋》,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83页。绵延数千公里,不仅造就了一个水脉相通、血脉相连、文脉相承的文明共同体;而且构建出一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瀚漫长江”审美意象和文化想象空间,深蕴其中的则是一种根植于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和合四方”的美学精神。其中隐含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融合”的早熟智慧,不仅与中国传统美学的“和合”精神高度契合;而且在致力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探索民族复兴之路的当代语境之下,具有面向当下和未来的人文启示价值。

作为审美意象的“瀚漫长江”

长江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重要性毋庸置疑。近年来,关于长江流域一系列问题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系统。但相对来说,立足于美学角度对长江文化中最具典型特征的审美意象及其美学精神的探讨,仍有待充分展开。毫无疑问,母亲河是一个民族不可替代的文化“原型”。长江原型形象既根植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又通过一系列审美意象得以充分体现。宏观来看,长江文化的美学维度意涵丰富,不仅可以区分出神圣长江、诗意长江、奔流长江、瀚漫长江、永恒长江等不同面向的审美意象,而且由此形成了各有侧重的美学精神指向。这其中,“瀚漫长江”作为最能体现长江文化流域特征、史地风貌和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象之一,尤其需要以美学为基点予以更具跨学科综合视野的深度阐释。

所谓“瀚漫”,意为“广大貌”。清代朱仕琇有言:“所涉黄河、长江,湠漫汹涌,骇耳荡心,足以震发诗之意气。”(2)朱仕琇:《〈溪音〉·序》,熊礼汇、陈大正、李开金选注:《明清散文集萃》,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87页。其中“湠漫”二字又作“瀚漫”。具体到长江的自身特点,其瀚漫审美意象尤以两个基本面为前提。其一,长江不仅是中国第一大河,也是亚洲第一大河、世界第三大河,同时还以其地理落差的天然优势,而成为世界水能第一大河。作为水系的长江,因此具有超出绝大部分河流的巨大体量,在其与黄河共同塑造中华文明的过程中,这一特征既是基础性的,又与后者构成一种有别于其他地域的互补共生的大河文明面貌。如钱穆所言,中国文化以黄河、长江为一级水系,形成了与其他国度迥异的以“极大和极复杂”水系为特征的“大局面”。(3)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第4—5页。其二,与其巨大体量相辅相成,长江不仅充分彰显出奔腾不息的流动性特征,更以其纵横交错的水脉及广袤的流域面积,成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源泉之一。江河就像密布于大地之上的血管,贯通四面八方,而长江无疑是中华大地无可替代的大动脉。以此观之,长江的流动性既以其干流为根本,又包含极为丰富的支脉资源,还与星罗棋布的湖泊乃至大运河、入海口等构成多模态关联、流动不息的有机体。简言之,同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既与黄河共同形塑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整体面貌,又呈现出各自流域文明的分殊特征。仅以“瀚漫”意象而言,结合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建构乃至民族复兴的当代诉求,长江文化的审美意涵至少应从以下几个方面予以必要的说明。

首先,长江作为中国第一长河,不仅横贯东西、支脉纵横,而且呈现出其他水域难以比拟的物质多样性。这既是“瀚漫长江”广袤而浩荡之美的客观依据,又需要在时空两个维度予以历时性考察才能得到充分揭示。可以说,长江的瀚漫意象以时间性和空间性的交织为经纬,蕴含着以万古江河为根本的丰富文化内涵。一方面,正如丘萨克所言,“河流以一种固态景观无法轻易做到的方式,为时间的流逝、生命和重生提供了强有力的隐喻”,(4)Tricia Cusack, Riverscapes and National Identities, 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6.长江的瀚漫意象只有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方能被我们更准确地把握。另一方面,长江作为典型的大河流域,能够成为华夏文明的摇篮,又是以其广博而多样态的地理空间为条件的。这种以水脉为“纹理”,地理空间意义上的“瀚漫”及其多样性特征,同样需要我们立足于更开阔的学科视野,深入理解其中蕴藏的美学意涵。

在时间维度,长江无疑经历了地质学意义上的漫长演化过程。长江地貌过程视野下的“水系结构”,也即干流与支流的交接关系不仅因此复杂多样,而且“是由多段不同时代的、本不相关的河段,相继发生连接而形成的”。(5)参见杨达源等:《长江地貌过程》,地质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与此相辅相成,长江以其绵延不绝的广袤水资源,孕育出流域内极其丰富多样的物产。长江水系自古以来极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不仅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更充分展现出其作为一个物质性的客观存在,广袤而又极具生态自洽性的美学品质。在空间维度,长江的流域面积、河网密度等既呈现出大河文明的地理空间应有的博大气象,又蕴含着区别于其他河流的自我特征。从源头到入海口、上游到下游,从干流到支脉、江河到湖泊,长江可以区分出一系列形态各异而又具有流域共享特征的地域风貌。当我们以一种历史性的眼光审视长江在地理空间维度的瀚漫意象时,它在时空交互关系中所呈现出的丰富意涵及其建构意味,尤其需要予以辩证把握。

其次,在人居维度,对于长江及其瀚漫意象的理解,蕴含着由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复杂关系所形塑的复杂文化内涵。人与自然的关系自不必多言,长江流域自石器时代以来不断积聚的人类文明成就,无不是在与江河湖海的具身关系中创造出来的。对于中国人来说,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和关系既体现了一种具有高度包容性的生存智慧,又在哲学、美学、伦理学等各个文化领域得到了充分的阐释或呈现。立足于此,我们对瀚漫长江的把握,不妨多一点“博物学的想象力”。作为一种具有前现代思维特征的泛科学认知模式,博物学不仅隐含着一种现代人所忽视的开放性、超越性的宇宙观,而且充分体现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亲和关系。以长江为中心所形成的博物学传统无疑是极为丰富的,这对于理解其瀚漫意象也是非常重要的。其中既蕴含着博物学文化所涉及的“神话、哲学、宗教、历史、经济、习俗、生活方式”(6)刘华杰:《博物学文化与编史》,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页。等多个层面的内容,特别强调了物质多样性对于人类生活的深度影响,也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契合当代生态理念的解读和佐证。参照晚近兴起的亲生物性假说(Biophilia Hypothesis):

我们作为个体和物种的发展,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奋斗。我们还向往一种叫做“满足感”的东西,或许是一种对理想的追求。每个物种——尤其是更复杂的物种,似乎都表现出一种未曾察觉的潜能。亲生物性概念表明,这种满足感和自我实现的可能性,可以在我们与周遭生命多样性的关系中寻找到。(7)Stephen R. Kellert, “Coda”, in Stephen R. Kellert and Edward O. Wilson, eds., The Biophilia Hypothesis, Washington, D. C. &Covelo, California: Island Press, 1993.

这一社会生物学观点对于人类之外生命体的共情意识,不仅与博物学的认知模式非常契合,而且可以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得到积极的回应。所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中国古人通过一种与万物共情的方式建构起中华民族共同体独特的世界观和价值系统。瀚漫长江在人与自然关系层面的丰富意涵,借此将会得到更具在地性的揭示和阐发。

而就以长江为纽带所形成的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来看,其瀚漫意象也以人居环境的多样性为基础,呈现出更显著的社会文化内涵。这其中,长江全流域五十多个民族汇聚而成的多元一体的社会文化面貌,尤具典型性。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共生共存的共同体,其立足于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总体特征的社会文化多样性及其有机融合,在长江流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不同区域、不同民族的地方文化既可谓精彩纷呈,又不失长江全流域基于同一水系的地方性特征。它们以极富地域色彩的社会生活与文化表达,为瀚漫长江意象注入了浸润着厚重历史沉积的社会文化意味。据此,我们还应该再多一点“地理学的想象力”。地理想象作为一种思考世界的方式,也是思考“地方”(places)的相对重要性,以及“我们”的地方与“其他”地方之间关系的特定方式。它蕴含着个人的心理意象和关于文化、空间和差异性等的社会话语。(8)Jessey Gilley, “Geographical Imagination”, in Barney Warf, ed., Encyclopedia of Geography, Los Angeles &London: Sage, 2010, p. 1221.人类对“地方”的眷恋,既蕴藏着主体基于特定地理空间的情感体验,更通过各种文化表征成为一种历史沉积物,一代又一代地形塑了民族共同体的精神面貌。

最后,瀚漫长江意象在人居维度的社会文化内涵,具体到一种以地方感为落脚点的观察视角,则需要我们在更微观的文化表征层面予以细致辨识。其中通过饮食起居、神话传说、社会风俗、手工技艺、文艺作品等建构起来的长江流域的河流景观(riverscape),具有不可替代的典型性。参照丘萨克的观点,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叙事,通过河流景观这一特定媒介方式,其中一些河流可以获得占主导地位的国家民族意义。(9)Tricia Cusack, Riverscapes and National Identities, p.16.长江很显然就是这样一条对中华民族而言至关重要、具有文化身份建构意味的大江大河。历史地看,以长江为核心意象所积淀的各种文化表征可谓蔚为大观,这不仅本身就是长江瀚漫之美的一种体现,而且为我们考察这一意象如何历时性地通过各种表征得以充分彰显,提供了有迹可循的直观对象。它也提醒我们,包括审美意象在内,任何关于长江的文化想象都是一个长期沉积形塑的过程。

作为一种文化“沉积物”,瀚漫长江的审美意象不仅积淀在一代代鲜活生动的文化现象和美学表征之中,而且需要我们借助一种“美学的想象力”予以细致领会。从宽泛意义上的饮食起居、社会风尚、民族风情,到更具审美自觉意识的神话传说、文学艺术、手工技艺等,千百年来作为长江流域“历史流传物”积淀下来的物质或非物质遗存不胜枚举。长江文化所蕴含的瀚漫意象正是通过它们而不断建构起来,并随着时代的变迁被赋予与时俱进的新内涵。仅以社会风尚而言,一部长江文化史,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长江流域社会风尚的变迁史。其中涉及美学维度的各种观念既以具象化的审美意象得以呈现,更作为一种普遍性的美学精神倾注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以神话传说、手工技艺、文学艺术等为代表的各种审美表征,则是存续并理解这些观念和美学精神的基石。

概言之,所谓“瀚漫”,不仅是一种体量上的广袤、水脉上的浩荡,更是一种遵循水脉相通、血脉相连、文脉相承的文明共同体内在秩序、万物有机共生的和谐状态。这种早熟智慧,既与中国传统美学精神高度契合,又通过长江文化及其一系列审美意象得到充分体现。仅就本文所聚焦的瀚漫意象而言,其中蕴含的“和合四方”的美学精神,无疑是我们深刻理解这一意象内涵的根基。正是在这一点上,长江瀚漫意象所蕴含的面向当代的启示意义可以得到更具历史逻辑性的揭示和说明。

“和合四方”的长江美学精神

长江全流域不仅有超过50个民族聚居生活,而且形成了一系列形态多元而又和谐共生的地域文化。在这个意义上,长江当之无愧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聚焦于长江文化的美学精神,这种多民族、多区域文化协同发展、交融共进的历史格局及其演进过程,可以在中国美学以“和”为中心的概念和表述中得到深刻的阐释。其中“和合”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尤具代表性。长江与黄河一样,不仅是“和合”精神得以滋生养成的故土家园,更见证了古往今来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华儿女砥砺前行,借此用自己的勤劳双手创造出的伟大成就。具体来看,作为长江文化瀚漫意象核心内涵的“和合四方”美学精神,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具有不可替代的重塑价值。其意涵至少可以从三个相辅相成的方面予以必要阐述。

首先,长江的水道长流域广,从自然地理到人文地理,从生物物种到文化形态,如此丰富的多样性彰显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10)韦昭注,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498页。的真谛。和合四方的美学精神因此也是中华民族“和而不同”社会观的集中体现。长江素有“民族大熔炉”之美称,多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既多样又统一,构成了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认同基质。而长江的“水脉相通”无疑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水之流动促进了人及物的流通,人及物的流通促进了文化的传播,文化的传播才使得长江文化乃至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的认同得以形成。长江流域水网纵横的江岸生活,营造出不同族群和合共生、互敬包容的氛围,集中体现了长江文化和合美学精神的核心本质。正是社会层面的这种和合共生状态,彼此尊重和包容,才使得长江文化的审美呈现方式如此绚烂多姿。长江文化以“和合”为要义,很好地诠释了中华民族“和谐共生”的社会理想,也充分彰显了自先秦以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11)朱熹集注:《论语·大学·中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93页。的辩证思想。

以沿江历史悠久的名城古镇为例,这种“和而不同”的多样统一尤以中下游江南地区为最。流连其间,我们既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传统文化和古典美学的无形魅力;更能够在这些古镇依旧从容的勃勃生机中,领会到这种“和而不同”背后所蕴含的与时俱进的变通和变革意识。换言之,当我们面对长江流域如此精彩纷呈的河流景观时,其瀚漫之美既以多样化的审美表征呈现出来,更蕴含着中华民族特有的社会理想和观念指向。由此观之,我们就能很容易在段义孚对中式花园背后深层意味的解读中寻找到共鸣:

当我们步入一座中式花园的时候,楼台亭阁、花草树木中的一点一滴都有可能把我们引入一个世界,让感官、意识和灵性在其中得到极大的拓展。这么多的符号相互补充、彼此丰富,构建起来的理想景观总从整体上传达出“和谐”的理念。(12)[美]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19页。

其次,正所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13)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页。长江文化和合四方的美学精神也是“万国咸宁”天下观的体现。中国人向来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济世宏愿,希望普世皆可由此获得安宁。可以说,“天地、圣人共相交感、感应,致天下和平,这是中华民族古人的价值理想”。(14)张立文:《中华文明的和平合作天下观》,《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2期。这一心怀天下的和合精神,一方面展现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开阔胸襟;另一方面也蕴含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观和自我审察意识。由此所形成的一种美学气度,既呼应着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审美境界,也彰显了大美而“不争”的家国情怀和人生理想。长江“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15)郭璞:《江赋》,第184页。以江河湖海汇聚之力、以海纳百川博大之心,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确切来说,瀚漫长江作为一个饱含着水脉相通、血脉相连、文脉相承意蕴的审美意象,将中华民族以一种时空旷达的开阔胸襟来追求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的“天下”意识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这一点,既在长江流域不同时期、不同族群、不同地域文化所创造的有形物质遗存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更作为长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形塑我们民族性的无形精神力量。

一方面,从华夏文明自身发展的绵延性来看,这种“天下”意识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长江全流域为中心,历史地看,滚滚长江不仅滋养了无数前赴后继的先贤才俊,而且不断书写着伟大史诗。长江文化的重要性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显现出来的。以中国古代文化中心的历时性南移为历史背景:

长江流域文化的勃兴,是中国文化持续发展的结果。中国文化重心南移,既是因为中国文化人大量南迁,长江流域经济、文化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主体,又标志着南北文化交融并寻求新的发展契机时刻的到来。(16)李学勤、徐吉军主编:《长江文化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645—646页。

以这样的历史眼光审视长江文化乃至整个华夏文明的绵延性,的确可以说,“河流既反映历史,也有助于创造历史”。(17)[英]尼克·米德尔顿:《河流》,朱庆云译,译林出版社2023年版,第44页。重要的是,基于一种相对宏阔的“天下”意识,中华民族始终能够在各种危机和困境中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另一方面,从更具超越性的全球语境来看,有观点认为,我们正在走向一个以“和平与发展”为要务的“新轴心时代”。(18)参见汤一介:《“文明的冲突”与“文明的共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而在现实层面,全球政治格局与文化生态仍可谓波谲云诡。在此背景之下,中国传统文化应对“文明冲突”的天下观及其共同体思维,充分体现了一种与西方二元对立思维相对应的人类协同发展意识。长江文化和合四方的美学精神不仅很好地切合这一思维模式,而且具有根植于文化基因的观念引领作用。

由此,我们理应超越相对狭隘的人类视野,从更具全局性的生物多样性出发来思考人与世界的亲和关系。参照作为一种环境哲学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观点,自然世界是一个复杂有机的整体,人类不仅要充分尊重自己身处的生存环境,还有责任和义务从所有生物的内在价值出发来维护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发展。(19)See Bill Devall and George Sessions, Deep Ecology: Living as if Nature Mattered, Salt Lake City, Utah: Gibbs M. Smith, 1985, p.70.再回到博物学的考察视角,其对万物之“生成”“演化”的思考,既“不限于与人类相关的事物”,更“道出了古人对世界流变、演替过程的深刻理解”。(20)刘华杰:《博物学文化与编史》,第303页。瀚漫长江的和合美学精神,以其对中华传统文化“天下观”的深刻揭示,不仅与古人智慧高度契合,而且具有显著的现实启示意义。

再次,长江文化的瀚漫意象及其和合美学精神,更是中华民族“贵和尚中”文化价值观的智慧结晶。《中庸》有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1)朱熹集注:《论语·大学·中庸》,第268页。“致中和”作为天地万物达成某种和谐、平衡的至高境界,既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命题之一,又在中华民族文化价值体系建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此出发来理解瀚漫长江在文化价值观层面的意涵,尤其可以通过长江文化多样统一的总体面貌予以多方位的考察。

简言之,长江文化既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统一文化,又含有五彩缤纷的地域文化。这些地域文化不仅建立在各自水脉特征的基础之上,更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义上具有文脉相承的统一性。无论上游的羌藏、滇黔、巴蜀文化,中游的荆楚、湖湘、赣皖文化,还是下游的吴越、淮扬、金陵、海派文化,都在差异性和多样性中充分体现了长江文化的和合之美。值得深思的是,它们各自精彩、别具风韵,却都有一种长江水脉的美学特质,浸润着和合之美的韵味。可以说,长江流域如此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以水脉为根基形成了一个具有内在统一性的文化价值系统。

进一步来看,从文化价值系统角度把握瀚漫长江意象所蕴含的以“致中和”为要义的和合之美,还需要对长江文化的历史建构性有所体认。相对而言,“长江文化作为一种内容宏富的区域文化,与黄河文明的早熟性、政治性特征相比,其后起性、经济性等文明特征则尤其突出”。(22)李学勤、徐吉军主编:《长江文化史》,第1195页。但这种区域文化特征既不是恒定不变的,更不是在一个封闭的区域环境中独自形成的。仅以神话传说为例,长江流域的神话既是以区域环境为基础由居住于此的先民们创造出来的,又在流传过程中不断吸收其他区域——尤其是北方黄河流域神话故事内容,最终成为中华民族神话传说谱系的重要组成部分。(23)鄢维新编著:《长江流域的神话传说》,长江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由此观之,“和合”作为中国传统美学中普遍遵循的“法度”之一,不仅在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而且一再提示我们:长江流域所形成的文化价值系统,不只是区域性的,更是全局性的。

长江文化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

以上通过对长江文化的瀚漫意象及其美学精神展开多个层面的剖析,我们不仅将这一意象基于美学、地理学、博物学等不同学科视角的深层意涵逐一揭示了出来,而且从社会观、天下观、价值观等多重维度对其蕴含的和合美学精神予以了较为深入的说明。长江文化对于华夏文明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而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角度,可以说长江文化与黄河文化一起,合力描绘了中华文化完整的美学谱系,共同铸就了华夏文明的多元一体特征。瀚漫长江及其美学精神不仅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特征,而且起到了文化价值观的引领作用。归根结底,美学精神是一种文化价值的体现。所谓“和合”,在此所彰显的精神气度,无疑是可以用“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24)费孝通:《重建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回顾和体会》,《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1期。来概括的。

历史地看,这样一种精神气度,对于民心向背的价值引导和文化认同效应可谓无处不在;在不同的时代危机中展现出的文化凝聚力、融合力和再生力,也总会不断通过各种方式被激发出来。在这里,“百花争妍”与“兼收并蓄”交相辉映、并行不悖,呈现出极大的多样性和包容性。在很大程度上,华夏文明之所以绵延不息,既与这一精神气度密不可分,又是以审美的方式潜移默化地产生作用。时至今日,在长江文化日益受到重视的时代背景下,其瀚漫审美意象与“和合四方”的美学精神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乃至民族复兴的积极意义,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确切来说,这一审美意象及其美学精神,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提供了一系列至关重要的思想与实践基础。

其一,就其瀚漫意象以水脉贯通的流动性所彰显的浩荡之美而言,长江文化在客观上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当代重构,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历史与现实依据。历史地看,长江以其体量巨大的流动性而孕生出广袤的物质多样性,并不仅仅是一种物质、物资意义上的财富,更是一种生存智慧、人居观念和文化立场。仅以作为水道的长江来说,古往今来,航运一直都是推动长江全域乃至中国经济、社会、文化等多个领域持续发展的动力源泉之一。一部长江的航运史,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中华民族国运兴衰的变迁史。在这个过程中,长江流域从物质资源到人力资源不断汇聚流转,民族风尚和区域观念不断交融碰撞。这不仅成为物资运输、经济发展的重要保证,更是社会发展潜能不断得到激发的驱动力。时至今日,在我们已经进入交通日益发达的航空时代、高铁时代,长江流域的水道航运仍然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其物流运力的不可替代性固然可以通过一系列对比数据得到印证;但更重要的是,这一仍然具有极高经济效能的水道,带来的还有不同地域社会和人的观念交汇与融合。相对于其他现代化的交通出行方式,水道航运的流动性特征尤其突出,并以其显著的在地性可以通过多样化的河流景观、日常起居、风土人情等,对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和民族性格的当代建构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其二,就其美学精神所蕴含的极具包容性的和合思想而言,长江文化无疑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建构起来的观念基础之一。在一定程度上,诚如雅斯贝斯所言:

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对这一开端的复归是中国、印度和西方不断发生的事情。(25)[德]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4页。

自轴心时代以来,中华民族经历过无数次的社会变革和民族复兴,无疑都和这种可以视为文化底层的价值系统密切相关。而长江作为一个不可替代的文化原型,必然是基于这一价值系统所建构的文化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参照爱德华·希尔斯的观点,传统作为“代代相传的事物”,“包括物质实体,包括人们对各种事物的信仰,关于人和事件的形象,也包括惯例和制度”。(26)[美]E.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6页。这些有形或无形的社会文化遗产一方面作为“历史流传物”被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另一方面总会伴随着文明进程和时代状况的变迁,一点点叠加新的观念认知或表达程式,从而被不断重塑。长江文化以其和合四方的包容性,在这一过程中一再展现其强大的自适应能力和开拓思维,并蕴含着传统文化在当代传承与创新可供借鉴的辩证逻辑。

其三,就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以及民族复兴的现实诉求而言,和合精神对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同样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这一点,尤其可以通过当前正在组织实施的长江国家文化公园建设规划,得到现实层面的具体说明。长江国家文化公园不仅必然蕴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意涵,而且需要借助一种系统性的景观叙事将其中最具时代价值的意涵形象地呈现出来。和合精神作为瀚漫长江审美意象的内核,既积淀了深厚的文化传统和历史底蕴,也蕴含着属于当代社会的新追求、新内容和新思维。二者相辅相成、有机融合,将为我们以长江的生态修复为现实起点,借助长江国家文化公园来建构一种全民响应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观念层面的先决条件。立足于此,长江流域各种具体而鲜活的自然景物、人居环境、文物文献以及文化产品等,无疑是以长江文化为中心进行景观叙事并确立起全民文化自信、共同体意识的基石。目前,以自然与人居为出发点的生态系统修复和整治工作早已有序展开;长江流域文物文献的发掘和整理历经多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发展成效卓著;以长江为主题的当代文化产品更是层出不穷。而就瀚漫长江的和合精神而言,所有这些工作既须将一种自觉的文化价值观贯彻其中,又应在更具全局性的跨领域视野下协作展开。以此为据,提炼、生发出具有时代特征、意象鲜明的长江文化形象表征系统,则是长江国家文化公园的景观叙事得以有效展开的必要前提。

总之,瀚漫长江将广袤区域内的文化连为一体,多样统一的文化实质就是“和合四方”。这就像西南官话与吴侬软语音调殊异,但都共有同一个汉字书写系统一样。而对于民族复兴这样的宏大愿景,借助长江文化等传统资源的当代转换来进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塑,更是一项需要持续展开的基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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