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强 尹佳
内容提要 数智技术带来传播生态变革,中华文明国际传播挑战和机遇并存。立足媒介化理论所强调的“媒介能动性”与“技术-社会”互动勾连的分析路径,认为“技道合一”超越“主客”二元对立框架并与当下的媒介化社会现象呼应,其作为中华文明的构成要素与国际传播的逻辑诉求,契合习近平总书记所倡导的用中国理论指导中国实践的理念。未来的国际传播延续“技道合一”的媒介化治理理念,注重树立“人机物”日常互动传播意识、构建体系化的文明强符号并推进面向全球的媒介规制,这将有助于调和“技”“道”异化问题,进一步提升我国国际传播的影响力。
关键词 中华文明 国际传播 媒介化 媒介逻辑
刘国强,四川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重庆国际传播学院)院长、教授
尹佳,四川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人类文明新形态话语体系构建与全球传播研究”(22&ZD311)的阶段性成果。
一、问题的提出
媒介既是文明的载体,亦是文明的构成要素。媒介逻辑深嵌文明进程,改变着世界交往形态与文明图景,为中华文明的国际传播带来挑战与机遇。数字技术与智能技术融合发展带来数智技术[1],其在数字技术的基础上更强调大数据、算法、云计算、物联网、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应用,进一步扩展了人、机器、物之间的连接属性及对数据的智能分析能力。技术作为媒介变革的力量正拓展着媒介的尺度。当前,以数智技术为底层逻辑的数智媒介以超越时空的形式赋能日常交往,催生出多元思想观念交锋、社会思潮激荡的文化生态,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新生代对本国某些文明的理解与认同,也加剧了国际声音对中国特色话语的消解,威胁中华文明的赓续、创新发展与全球实践。对此,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首次提出要“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并在对宣传思想文化工作的重要指示中强调“七个着力”。相关要求始终将国际传播置于文明传播的框架下阐释,这既是对新时代“东升西降”“西强东弱”并存的世界格局做出的应对指示,要求基于中华民族传统与现代的发展,与全球交流互鉴的实践凝练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也进一步凸显文明传播与媒介不可分割的关系以及探究数智技术环境下媒介赋能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紧迫性与可能性。
媒介与人类文明的关系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热点议题。数智媒介“突破人的尺度”这一趋势现被视为人类文明最大的挑战[1]。聚焦媒介“功能-效果”的传统研究范式已不能完全解释当下媒介化作为社会表征的现象,传播学界已开始进行媒介化研究转向,意在重新认识媒介与媒介技术并将其从传播学研究的边缘地带拉到中心位置。国际传播领域学者在跟进研究新媒介技术或将带来的双重可能,已有成果主要呈现以下面向:一是分析数智时代国际传播的困境与新特征,认为媒介技术强化西方舆论挑战与新媒介引发社会治理风险并存[2],平台赋权凸显全民外交、政府和民间多元行动者、智能化叙事语境等倾向[3],国际传播的技术优势日益表现为地缘政治竞争中的筹码[4]。二是从技术赋能的视角探究国际传播理念升维与实践效能提升策略,倡导以“平台世界主义”作为基底[5],在数智文化意义上重建传播理念[6];强调“智+媒”的对外传播环境有利于中国故事的创新表达与叙事重构[7];中华文明的外宣须在技术嵌入与平台建设层面秉持沉浸互动和促进艺术、科技、人文三维共建的宗旨[8];挖掘形而上和形而下相结合的、作为活的生活方式的物质媒介[9];关注海底电缆等在国际传播中的行动作用[10]。可以看出,现有研究已然关注到新技术及媒介物之于文明国际传播的影响与效用,但大多偏向从功能主义的视角进行宏观阐释,对媒介本身的能动性及其与文化互构的研究还有待扩展。
增强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力和影响力不仅要明确传播何种内容,还要审视传播媒介的逻辑与效用,由此思考如何着力传播实践的问题。媒介化理论与媒介学作为媒介技术研究的经典范式,均聚焦媒介本身而非传播内容或效果,但前者相较于后者具有更宏观的视野:媒介化理论对媒介的认识不限于传播中介或满足于技术和文化的关系分析層次,而致力于考究媒介逻辑对社会互动及其他领域的制度性影响[11],即对媒介作为社会形塑力量的观照。媒介化理论所秉持的这种宏观“技术-文化”研究取向正好为思考深度媒介化时代的国际传播提供了新视角。由此,本文延续传播学研究媒介化转向的思路,从媒介化理论所注重的“关系”与“过程”视角出发,追问媒介技术的革新对中华文明的传承与传播意味着什么,又如何赋能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实践,以期为我国文化走出去和提升我国国际传播力、影响力提供其他可能。
二、“技道合一”的价值源流与延伸
“技道合一”源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具有“天人合一”的意涵,其区别于过往普遍的“人-技”对立认知,在当下尤为显现“以技载道”“技进乎道”“技道互构共生”等不同维度的思想。“技”原初多指技艺,是人们为满足社会需要而对自然进行改造的手段与方法,现今也指代媒介或媒介技术;“道”则更具多元偏向,总体体现为一种对世界与存在进行关怀的哲思与智慧,涵盖道家的万物运行规律和人类行为准则,亦有时下的思想价值、方法途径或话语之意。中国古代思想家对“技”与“道”多持融合的态度,其中庄子强调的“道”“技”合一观是典型代表,“技”体现着思想,“技艺”达到巅峰后再进一步则可触及“道”,“技”的终极目标在于实现与“道”的融通。庄子的技道观念体现了庄子等思想家从自然物的角度出发对技术异化和“存在”问题的深刻思考,这一思想也受到海德格尔等西方哲学家的推崇,彼此对人、技术与物的同时关注正好构成有关存在问题的跨时空对照与共鸣。“技道合一”统摄技术与思想观念又关照人与物,为我们审视传统技术与人类文明关系打开了切入口;其在与相关西方理论进行跨文化、跨时空对话之际又进一步彰显了现实意义,契合用中国理论指导中国实践的宏观战略,可启示我们思考当前媒介化生态下的中华文明国际传播何去何从的问题。
1.哲学之思:超越“主-客”二元对立框架
物与人抑或技术与人对立与否是哲学中的经典议题,“技道合一”这一传统哲学理念隐含作为工具或对象的技术与人应当融通之意,体现了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思想。《庄子》一书是技术哲学史上较早从自然的视角审视物、人与社会关系的著作,相关论述皆围绕“技”与“天道”“人道”展开。“技”在《庄子》中体现为“技兼于事”的技能、技巧与“能有所艺者,技也”的技艺[1],《庄子》往往将前者置于批判的立场,认为“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2]。人借用技术改变物的原貌,造成人与物关系的异化,由此呼吁使物是其本真,人与自然万物应和谐共存。此外,《庄子》以“庖丁解牛”等寓言展现先秦时期普遍以手工业技术为主的文化现象,表达其对“技艺”的推崇,强调“技寓于道”“由技进道,由道统技”,指明个人技艺的磨炼是通往“道”的途径,体现了超越主体与对象的对立方可实现“技”“道”结合的思想。无论《庄子》以何种态度审视“技”,均将“技”与自然物勾连,试图借自然物表达对一般物的态度,这明显区别于海德格尔等西方哲学家有关“技”与“物”的直接探讨。海德格尔生于技术工业加速对世界进行改造的时代,这使其关注焦点主要在现代科学技术与人工制造物上。他认为技术不仅是工具,也是一种去弊的方式和某种产生性的东西[3],物之为物并非通过人的所作所为而到来[4],物即是存在的东西。他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借锤子“上手”和“在手”的两种状态[5],进一步阐明了人与技术的耦合关系及技术揭示世界的本质。美国当代技术哲学家唐·伊德则基于海德格尔的观点从现象学的角度提出,人与技术存在具身、解释、背景和他者四种关系,且从物质性阐释学的立场强调人工物本身具有“说话”的属性[6]。海德格尔与伊德等对人、技术与物的论述反映了其明确的技术批判立场,体现了对在西方哲学史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主体-客体”思想的反思。《庄子》与西方哲学史上反对旧形而上学并偏向中国“天人合一”思想的代表海德格尔等人审视存在问题的直接对象虽有所不同,但都在强调超越“主-客”二元对立思维,“让物作为物自身存在”[1],不再仅是人处于中心地位,彼此显现的人与技术关系的思想,彰显着技术与人文文化齐头并进的意蕴[2]。
2.媒介化社会的呼唤:对媒介呈现性和物质性的审视
“技道合一”的理念契合当前媒介化社会中媒介与人、文化不可分割又异化的关系,其有意呼吁对媒介多面性的审视,从而实现媒介与人文的融通与和谐发展。媒介长期以来被置于主客二元对立认识框架之下,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的论述前瞻性地示意人们关注遮蔽于内容之下的媒介形式,克莱默尔也指明任何媒介都具有“作为器具的媒介”与“作为装置的媒介”两个向度[3],提醒我们要全面把握媒介。媒介本是界面、内容、物质的三位一体[4],兼具呈现性和物质性[5],前者偏指媒介作为物质工具、表征符码等保证互动得以形成的中介化属性,后者强调媒介作为行动者参与并广泛制约社会互动过程的媒介化属性。媒介化相较于中介化更侧重于描述媒介对日常生活的渗透、对政治经济等领域的广泛影响及其与社会文化的长期互构;中介化关注的是某一时刻的媒介传播过程[6],因而媒介化也被认为是社会“深度中介化”的结果[7],是社会文化更加依赖媒介逻辑的过程[8]。数智技术加速媒介化现象的生成,使得媒介化社会从卡斯特所定义的“信息化社会”中脱胎出来[9]。媒介作为形塑行动的“力量”[10]普遍存在,带来交流的跨时空延展、传播形式的多元融合,加速媒介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基础设施,驱动人类文明进入“媒介化生存”阶段[11]。这造成人类思想生态一定程度的贫乏、媒介实践与社会真实界限的模糊,引发主体恐惧与生存的不适应[12],加剧国家之间的技术争夺力度,致使技术与发展理念持久性不匹配演进。一些媒介来不及被深刻审视甚至导致文化思想缺位,给文明的传承与传播造成障碍。媒介化社会的到来,让我们看到媒介与人、社会文化的密不可分以及二者之间更多的互型可能。媒介的多面属性或将使其在思想观念、行动、历史与现实等多维度产生影响。“技道合一”是隶属于中国文化背景的技术哲学理念,指向操作者与工具对象、技术应用中的人际关系、技术活动与自然社会的和谐[13];其作为一种实践方式,有意朝向媒介技术与社会思想文化协同并进,并对媒介外在于人的功能及其社会本质属性进行综合审视。基于此,“技道合一”也可构成针对媒介化社会中媒介文化建设不足的一種媒介化治理路径。
三、在“技”“道”之间: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媒介逻辑与双重效应
文明以文化为基础,中华文明则是包含中华民族从传统到现代化以来各种物质文化、精神文化与制度文化的文化综合体。其历经数千年的民族交往、与世界互鉴而绵延至今,表征着媒介演进的历史,也沉淀出多元且具中国特色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传统时期“天人合一”“技道合一”“和而不同”及现代“人类命运共同体”“平等交流互鉴”等思想符码,“造纸术”“印刷术”等技术手段,“汉字”“汉服”“陶瓷”“高铁”等物质体,共同构成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内容与媒介要素,呈现中国思想、价值观念的同时也塑造着中国形象。
中华文明的国际传播始终围绕“技”“道”展开,旨在基于媒介而不断深化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并让中华文明更好地被世界认知与认同。纵观媒介发展的历程可知,媒介作为一种社会尺度[1],为当时的人们带来特定的思维与行为方式并隐喻新的社会文化特征。长时段的媒介实践象征着文明的变迁与差异化文明图景的形塑,依托媒介展开的中华文明传承与传播就在于突破时空限制与思想价值差异以实现意义的抵达。媒介跨越器物、言语、文字、印刷、电子进入数智化发展阶段,持续改变信息呈现的方式、传播实践与效果,其本身之于社会的能动意义也逐渐显现。数字向数智技术的升级加速了媒介逻辑深嵌于包括国际传播在内的社会各领域,社会互动中的核心元素越发呈现媒介特征并遵循以媒介形式表达的规则[2]。我们当前所处的媒介化社会更是呈现媒介效果向宏观社会效应延展的特性,开始从传统偏向时间、传播效果的技术逻辑转向以空间面向为主导的多元实践逻辑、网络逻辑,并进行运作[3]。媒介正基于内容、界面与物质等不同特质重塑交往与社会规范,赋能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力影响力,促进中华文明在现代复兴与跨时空中交流互鉴,助推中华文明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同时,其也带来中华文明认知与认同重塑、文化安全等明显的“技”“道”异化问题,尤为体现在新近的文化数智化和数智文化演进过程中。
1.以技载道:中华文明数智化的呈现与遮蔽
数智技术发展首先带来文明数智化呈现,即媒介扩展了传统与现代文明交融的空间,促使思想文化内容、文化器物等依托媒介再现。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在此阶段也主要尊崇这种以技载道的技术与效果逻辑。数智媒介雖带来信息的跨时空、“不被遗忘”与交互性等特性,拓展了中华文明被世界感知的可能,但媒介景观的显现也意味着实在意义的遮蔽[4]。
丰富文明呈现形式亦会模糊思想内核。3D打印、网络数据库、云计算、大数据等技术使得中华文明得以复刻、长久存储、整合共享;网络动画、短视频和智慧博物馆云展览等媒介集体则赋能中华文明扩展外宣形式与跨时空传播,共同塑造一种中华文明的虚拟现实感。当变革的媒介形态因可视、便捷等优势带来突出的国际传播效果之际,这种形态常会在社会中得到强化与普遍应用,诱发现实生活趋向景观再现,形式与文明呈现的适配度问题更多地被置于后位。例如,一些地方的民俗活动以当前盛行的直播形式进行展演,而抖音等平台的流量逻辑驱动严肃性的民俗文化在网络空间被夸张、商业化呈现。媒介再现本是技道分离与忽视文明自身具有媒介属性的体现,重“技”轻“道”的倾向使得文明以“媒介框架+数据”的形式展演,进一步背离了文明在人、技术、物共存的关系与相互实践进程中形成的内涵。且由于一些民俗、社会实践、精神层面的中华文明本具隐晦、动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特性,单一媒介的有限功能及不同媒介之间“各说各话”的倾向,往往只能实现“形现神散”的传播效果,甚至造成文明意义的杂糅、扭曲,难以完全呈现活态的文明物、文化符号、精神标识背后的底蕴。以TikTok为代表的社交媒体作为我国国际传播的重要平台,兼具文字、图片、视频等多模态呈现模式,亦带来中华文明全球实时交互可能。其表面上能直接实现思想的交汇,但平台因信息发布者素养参差不齐,内容碎片化、符号化,且有“众声喧哗”的呈现特点,较难体系化地反映中华文明的广博资源和理念;叠加平台中智能算法带来的“信息茧房”和社交机器人引发的舆情“晕轮效应”问题,国内新生代或来自低语境文化的西方民众对高语境性质的中华文明容易产生认知局限或受到错误引导。
拓展文明感知体验,也消解原有记忆与严肃性。多媒体影像、VR、AR、物联网等技术增强了虚实场景塑造与连接、文明可视与体验的可能。如“云游敦煌”小程序让全球用户足不出户就能感受敦煌石窟文化,《画游清明上河——故宫沉浸艺术展》让人们成为历史文化场景中的一员,真切感受了汴京生活。但数智媒介在延伸人的感官与消除时空、语言、文化障碍之际,也因过于迎合受众需求而淡化了文化记忆。其中,深受海外玩家追捧的手游《王者荣耀》以青年人最喜爱的游戏方式展现中国历史人物与故事,却因将民族英雄塑造为能力等级较低的“闲人”等问题,被认为影响玩家对历史文化人物真实认知且存在过度娱乐化倾向[1]。低碳环保的“云祭扫”正成为海外华人等遥寄哀思的选择。天堂网、“故人居亲情”等平台支持用户在云端举行福堂祭拜仪式、建立墓园、在清明时节为已故亲人或烈士云扫墓等。但此类平台提供的活动目前多偏向文化消费框架下的风俗形式展演,简化了中国传统祭扫文化的深意。一些平台不仅根据数字祭拜品购买情况打造纪念排行榜,还推出“代上香”与“号啕大哭”等服务,浓重的商业倾向一定程度消解了中国孝文化与清明祭扫风俗的仪式感、严肃性而使其趋向娱乐化。特定祭拜场所、系列礼仪活动的缺失及网络离身实践造成媒介不完整性,也不利于文化共同体的形成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记忆与传承。
2.技进乎道:数智化中华文明演进的危与机
技术深度变革衍生出数智化中华文明生态图景。媒介在数智技术支持下显露出其超越中介而作为社会行动力量的属性,其不仅以核心或次要元素广泛参与社会各领域的互动进程,也与人类价值规范同构[2]。当前,这种多主体、网络互联的媒介化社会现象已非技艺熟练升华的合一境界,其揭示出媒介技术普遍构造景观社会、人文思想却相对滞后的“技”进乎“道”的状态。中华文明在此背景下也迎来国际传播日常化的机遇与挑战。
重塑信息生产与流通关系,潜藏文明传播隐忧。依托人工智能技术生成的ChatGPT、文心一言等大模型成为与人共生的新型信息生产主体,其已在新闻生产、影视创作、日常办公等领域广泛应用。互联网内容生产迎来UGC与AIGC共同主导的多元信息生产模式,这加速了“人机互动”转向“人机协同”及从“人找信息”到“信息找人”的转变[3]。身体技术、社会技术与自然技术共同赋能万物基于“关系生产”属性而超越“物质体”或“技术物”等基础身份,开始走向媒介的立场,使得意义的呈现不仅是单一媒介的支持,更多的是人、“机”(机器/技术)、物等媒介集体合塑的结果。在网络、数据、算法、算力等媒介成为日常生活肌理的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趋向网络空间的展演与面向全球的日常媒介实践,全球文化打破空间与语言障碍转变为在地呈现,不同文化交融得更加频繁。数智技术催生“地球村”现实,持续扩张信息生产主体、内容与媒介范畴并改变交往规则,这种媒介优势让我们看到打破“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传了叫不响”的国际传播困境的可能,但同时也带来了文明传播困境。提升中国对外传播的国际话语权,需要不断加强话语体系的构建,整合话语的传播载体,提升传播效能,优化话语的传播环境,增进话语认同[1]。网络媒介的象征性贫困、易导致信息过载和文化同质化的趋向,不利于中华文明的特殊性与多样性在国际舞台中展示。伴随网络空间成为媒介化社会人们认知世界的核心场所,80.5%的年轻人主要通过网络媒介了解中国传统文化[2]。网络中的碎片化信息难以完全阐明中华文明的精髓,作为文明传承主体的年轻人须具身实践类似节日风俗等文明,媒介化的生存环境存在弱化青年一代的文明认知与国际传播能力的风险。在ChatGPT等聊天机器人炮制虚假信息冲击舆论生态、基于已有不确定性信息进行知识生产的背景下,互联网形塑的碎片化阅读惯习凸显社会中的“单向度思维”[3],这或将加剧国外民众对中华文明的误读。当前,智能交互界面、社交媒体已是世界沟通的日常媒介,其既跨地理空间重塑交往场景,削弱传统社群的关系纽带而建构一种强连接与弱关系的互动网络,也基于共同品味细分网络用户群体[4],使得身份认同的建构遵循媒介逻辑而呈现跨国多元融合的趋势[5]。群体对文明的认同也逐渐变成网络空间中大多数人的共识与信任问题,在人工智能促使技术民族主义、逆全球化、极端排外主义等思潮暗流涌动的情境下[6],推动中华文明与他国文明在交流互鉴中创新发展的愿景再增阻碍。
解构“内容为王”的传播生态,促使国际竞争向媒介话语权移位。数智技术本是中华文明现代性的表征,这意味着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着力点之一在于媒介优势的展现。媒介作为自然环境与文化的塑造者[7],强化了“看见即权力”的隐喻。现今的文明话语之争越发从“内容为王”的信息呈现之争转向媒介布局之争,因为媒介之争关系媒介实体与公众观念空间对接的端口之争[8],媒介主导权的占领意味着全球公众的联结与国际话语权的拥有。现有研究表明,中西方目前均未达到媒介化的第四个阶段,即把媒介逻辑内化为稳定的社会运行规则;我国还落后于发达国家,处于尚未将媒介视为支配性渠道及社会各领域适应媒介规律的阶段[9]。西方国家基于传统媒介技术优势,当前仍掌握全球媒介话语主导权。根据《新闻公报》(Press Gazette)最新公布的新闻网站在线流量排名数据可知,英国BBC、美国MSN及《纽约时报》等国际媒体仍居舆论影响力高位[10]。美国在Twitter平台应用社交机器人及Open AI公司研发出ChatGPT为其在国际舆论场稳居优势地位做足了支撑[11]。乔治城大学团队研究表明,升级前的GPT-3人工智能系统就能够围绕宣传目标自动生成内容且展开说服性对话,在几分钟内生成针对性的谣言[1]。施蒂格·夏瓦认为,媒介还扮演着“放大器”角色且政治行动者与媒介行动者之间存在“共构”行为[2],即媒介对政治文明具有深刻影响。面对西方技术霸权威胁和前沿技术优势,我国互联网企业正在加紧人工智能技术研发与ChatGPT API接口引入,为提升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力影响力奠定资源基础,但技术的过快演进却带来数据泄露、就业危机、平台垄断、数字鸿沟等系列社会文化风险,反而为西方抹黑中华文明提供了负面素材。
四、构建“技道合一”式日常互动体系: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进路
媒介技术革新凸显中华文明国际传播进程中“技”“道”不匹配所带来的系列异化问题,呼吁构建“技道合一”式日常互动体系,针对现有传播生态展开媒介化治理实践。媒介化治理强调治理主客体、形式与内容、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统一[3],不同于将媒介视为客体的媒介治理路径,其指向媒介作为基础设施发挥“媒介规制”涵化作用的善治实践取向[4],是一种多主体参与、致力于关系调和的过程性实践。具体而言,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进路须秉持“技道合一”的和谐理念,在传播理念与实践层面遵从一种媒介化的思维,重视“人机物”在日常交往关系的行动力量及人文思想、规约制度与国际传播实践的匹配。既要借助前沿技术更好地传播中国传统文化故事,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成就层面凝练话语和讲好中国当代故事,也要立足全球互联的技术平台、设施及制度以系统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促进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国际传播。
1.技以明道:树立“人机物”互型传播意识
媒介化背景下的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绕不开“人机物”共在的体系和优化技术的应用与伦理。伊德早已揭示,技术变化会改变交流的思想和交流方式以及“人—技術—世界”的基本意向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变更出人与技术作为共同体以体验世界的具身关系、人感知地图等技术性表征世界的解释学关系、技术构成日常生活世界的背景关系,以及技术作为机器人等行动者出现的他者关系。技术变革凸显了伊德阐明的技术与人的多元关系,使得人、以机器为代表的技术物与一般事物的关系更加紧密,也形塑了主体多元化、网络化的社会生态,促使关系生产成为媒介化社会的显著特征。中华文明的国际传播还须处理好传统与现代、人与机器、人与物、地方与全球等各种关系,在明确自我价值的基础上展开有效对话。“人机物”互型契合媒介化的传播生态,指向综合运用物联网、人工智能等技术使得人类社会空间、物理空间和信息空间互联渗透的传播模式[5]。树立此种国际传播意识要认识到数智技术已然架构起景观社会,激活万物皆可成媒的行动力量,我们的日常生活经由媒介的力量随时面向全球展现。现下的国际传播已不限于精心构建话语,而依托旗舰媒体外宣更多地指向生活故事在网络空间中的全球漫游与跨国群体的认同实践,如“科目三”舞蹈在世界各国掀起模仿潮与网络空间打卡现象。伴随国际传播经由媒介变革的触酶作用而趋向日常化,我们在日常传播实践中将人、机(机器/技术)、物均视为主体成为必然,既要发挥人的创新实践与情感连接能力,尤其是海外Z世代的意见领袖作用,也应让“事物”自身“说话”,正如伊德借“奥茨”尸体所强调的,事物本身就能“发声”或指称信息[6]。同时,注重在关系生产或情景创造中呈现人、物、生活与思想价值,实现“润物细无声”的传播诉求,如延伸文明物的生成性,拓展其通过页面、屏幕、场所等界面与“他者”的互动、唤起人的情感记忆、拓展意义空间的能力,提升其在国外流通、环境构成的可能;利用好机器算法分析逻辑、社交媒体等平台的及时反馈和跟进沟通性能,降低技术带来的威胁与不确定风险。面对国际传播中凸显的认知缺陷或误读等固化问题,优化“人机物”互型传播所强调的媒介集合的系统作用,让文明物作为超越偏见可被客观认识的起点,人成为知识创新建构、情感与价值共识的调控者,机器则扮演文明传播实践的晴雨表与辅助调控等角色,或将实现一定的纠偏效果。
2.技新道新:构建体系化的文明强符号
中华文明的国际传播是立足传统又面向当代的媒介实践,意在讲好中国的发展与互鉴故事,服务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是基于数千年的文明发展进程构建体系化的文明强符号。技术变革带来信息冗余与不确定性,威廉·弗卢塞尔的传播理论揭示了人类传播活动是追寻负熵的过程,包含服务于信息存储的话语结构和助力信息生产的对话结构两种形式,不断生产的符号虽存在使人程序化的风险,但也是人类借以丰富传播网络、在混沌秩序中更好认识世界和在世存有的方式[1]。强符号具有表现当代主流、传播力持久、社会利用率高等特征[2],其强调高度的阐释与表征属性、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性及连接功能,一定程度上可对抗时空对传播意义的消解并弥合现下国际传播中重“技”轻“道”的异化问题。梳理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历程可知,中国文化符号可分为六大类[3]:兵马俑等象征符号,传统节日等文化生活符号,京剧等艺术符号,儒释道等思想符号,孔子等人物符号,诗词等语言文字符号。中华文明依托上述符号已取得了一定的国际传播影响力,并形成了已成为世界性节日的春节,获众多国家认同的“一带一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及“中国智造”品牌等强符号。但现有的碎片化的符号难以完全彰显中国价值,一些文明符号也还处于弥散状态,尚未实现文明传播力的强势转换,实现以文化人之效。中华文明的国际传播还须明确文明边界、挖掘文明精髓、秉持历史与现代相结合的路径来构建体系化的文明强符号。符号作为一种意义媒介,既指向媒介物质的一面也指向其内容面,当其参与互动实践而与人建立起关系,则可通过场景再造、记忆唤起等实现意义的扩散与认知、态度与行为的影响。由此,挖掘特色文化元素的实践范畴应当立足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发展方向,覆盖传统至现代的整个文明交流互鉴历程,以充分发现与符号相关的历史故事并构建体系化的中华文明强符号;也要注重现代文明符号的生成以及传统文化符号借助新技术在当代的转化,集成关于物、思想观念、风俗实践等不同类别的文明资源;同时形成系列数据标识资源平台并提升平台的可沟通、语境赋予能力,以技术与思想匹配融合的形式整体推进中华文明在虚拟与现实空间的对外传播,让符号在作为鲜明的媒介形式被看见之际,能见物、见人、见生活且实现意义的多维共享。
3.技道合一:推进面向全球的治理规范
面对全球互联的新媒介环境下西方治理范式逐渐式微及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危机由内外部因素共同驱动的现实,中国推进面向全球的前沿媒介治理规范显得可能且必要。数智技术已然引发社会各领域的风险交织交融,导致中华文明在借助数智技术“活起来”的过程中出现媒介“各说各话”“形现神散”等内部文化生态动荡问题,以及数据泄露、媒介竞争加剧、国际舆论险象迭生等文明传播次生危机。一系列的文明传承与传播风险问题均呼吁相应政策的规制。约瑟夫·奈曾表示,一个国家若能建立国际主导规范并对他国议程展开规设,将能影响他国受众的立场[1]。为推动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和形成同我国国际地位相匹配的话语权,中国一直积极参与全球互联网治理实践,这为应对新一轮技术变革风险奠定了基础。在媒介逻辑嵌入社会各领域的当下,“技道合一”的理念是针对媒介带来的“技”“道”异化问题的媒介化治理方式,以此来建设好自身文化即是通过优化内部文明生态的方式更好地应对国际传播的日常化趋势,针对媒介风险制定能应用至世界各国的政策规制则是力求全面展开技术与思想融通且技术向善的治理方式。我国现已发布《新一代人工智能伦理规范》与《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议》,但面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加速迭代与广泛应用,尤其是社会现实正以二进制数据形式向空间展演,数据生产将带来云端争夺、云边疆安全等问题,相关政策规范还须覆盖自技术研发至应用实施的整个流程,提前预警以避免人工智能风险的事后处置,针对衍生的系列社会问题跟进优化各项政策。此外,互联网技术使世界加速成为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中国在通过技术规制以促进中华文明国际传播进程中,还须立足地方问题与全球视野,加强全球信息交流与对话合作,以更好地推进适用于全球的媒介规范制度,在文明交流互鉴中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升中国全球媒介治理话语权。
五、结语
文明因交流而创新转化,在互鉴中传承发展。中国与世界自古有着跨文化交流的基础,全球化发展促进彼此构成命运与共的整体,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文化日益呈现出地方特色与世界共性,顺应着文化多样性的人类文明发展规律,但技术发展也日益加剧逆全球化现象与文明冲突。“技”与“道”是文明的一体两面,“道”在新时代下对“技”更具价值引领之意,技术变化往往牵引作为“道”的思想与话语的变迁及其传播的双重效应,“技道合一”则筑就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的基点。习近平文化思想构成“技道合一”理念的一種现代化阐释,体现着文明与媒介共生及立足传统、当代又面向未来的媒介化治理思想,为应对媒介技术变革带来的中华文明传播困境指引了方向。媒介化是基于关系生产的过程实践,其带来的主客体关系改变并不意味着人类主体地位的消失,而是“人机物”互型传播的必要。面对媒介技术变革与国际传播之间的纠葛与松解循环进程,基于不断生产的社会关系展开过程性治理实践的路径,立足历史发展进程以构建体系化的文明强符号,并持续推进面向全球的媒介规制,将有助于进一步提升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力影响力。
数智技术的持续发展必然带来新的文明生态与多样化的“技”“道”异化问题。本研究认为“技道合一”构成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媒介逻辑,并由此从理论层面提出媒介化治理的实践路径,可为后续研究提供一定启示。但面对ChatGPT、Sora等人工智能大模型在日常生活的深度嵌入及其之于国际传播的潜在影响,实际上还需就具体微观议题展开实证分析,以深化国际传播研究的细粒度。此外,现有关于国际传播的研究较多涉及人工智能对人的主体地位威胁的视角,对相关议题的进一步审视还当立足人的特殊性,并明确主体与主体性的差异。机器可以构成主体或具有类主体性,但难以真正具有主体性,人的主体性是人与客体相互作用而得到发展的自觉、能动和创造等特性,人能够通过感知外界变化而呈现出思想观念的变化,表现出自我意识、道德意识、法律责任等,这是机器难以抵达的“道”的境界。
〔责任编辑: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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