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茜
伊凡·哥尔是法国二十世纪前半期中现代诗人的一颗遗珠,他的诗歌创作涵盖了“一战”和“二战”两个时期,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复杂性。其创作风格既有起源于德国的表现主义的抒情性,重视个人感受,又有产生于法国的超现实主义的色彩,复杂性和多重性是他诗歌创作的时代特点。其诗歌中出现的多重意象带有丰富的个人情绪与感受。早在南北朝时期,刘勰就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揭示了文学创作中意象的作用:“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诗歌中都具有传达诗人情感和营造意境的作用。美国诗人庞德将意象定义为“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意象是诗歌的灵魂和情感表达的载体,伊凡·哥尔的诗歌意象就是现实和情感交织的产物,这些意象作为符号指向了诗歌文本的复杂性。
伊凡·哥尔的诗歌创作有一个发展历程,他的诗歌前期具有表现主义的抒情性,后期开始融入超现实主义的丰富意象,因此他的创作带有两种倾向,也正是这种二者兼具又不仅仅属于任何一方的风格,构成了他诗作的边缘性和独特性,有助于现代诗歌感觉的形成,成为现代诗歌大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正因为“符号的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约定俗成的,而象征的特点是:它永远不是完全任意的;它不是空洞的;它在能指和所指之间有一种自然联系的根基”(金莉、李铁《西方文论关键词·第二卷》)。因此,伊凡·哥尔诗歌中的意象往往承载着比约定的所指更为丰富的意义,不具有约定俗成的含义,其意象的组合是极具个人化的,往往超出我们的日常经验。例如,海德格尔所说:“我们并不想对语言施以强暴,并不想把语言逼入既定观念的掌握之中。我们并不想把语言之本质归结为某个概念,以便从这个概念中获得一个普遍有用的、满足一切表象活动的语言观点。”(《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因此,本文不是要在诗歌文本中寻求一种确定无疑的解读,而是从开放的诗歌语言中寻找一个立足点和切入点,帮助我们理解诗人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流动性。下面主要从伊凡·哥尔诗歌创作中的色彩、爱情和道德等意象着手尝试对他的诗歌创作进行解读。
一、色彩与物象的拼接
相比于语言,色彩本身具有更强烈的直观性和表现力。超现实主义理论家布勒东认为:“意象越是使远离的事物产生关系,这种意象便越是具有诗意。”(郑克鲁《法国文学史》)伊凡·哥尔诗中的意象组合看似荒诞、毫无关联和逻辑,尤其是反复出现的色彩,然而它们是伊凡·哥尔诗意源泉的构成,是内心情感涌动的现实映照,是诗人经验和感受的抽象化表达。和奥地利表现主义先驱诗人特拉克尔一样,伊凡·哥尔擅长在诗歌中使用颜色意象,蓝色、金色、绿色和黑色是他诗歌中经常出现的颜色。
其中,蓝色出现的频率最高,如《蓝色的诗篇—献给蓝色的梦》中反复出现蓝色这一意象:“蓝色的梦”“蓝色风”“蓝色星星”。其他篇章中则有“蓝色岸边”“蓝色光束”“蓝色影子”“梦的蓝色绶带”等。“蓝色”这一形容词和与蓝色毫不相干的名词拼接组成的超现实意象,带有梦境般的朦胧和类似呓语的特征,我们很难从这些短语中揣测诗人蕴含其中的个人情感,得出确切具体的阅读感受,因此需要对这些颜色进行意义的置换。结合诗歌主题和蓝色出现的语境,可以推断蓝色在诗人的诗歌世界中象征着悲伤和忧郁,诗人心底隐秘的情绪以蓝色为载体无意识地显现。
金色也是伊凡·哥尔诗歌中常见的颜色,在他的诗歌中,金色带有希望的象征意义。例如,他在《宣叙调安魂曲》中写道:
我听见儿童们用金黄肤色的嗓音
在就寝时询问上帝这圣父
我在所有壁炉架上看见圈着常春藤的相片
微笑着忠实于过去
那被遗忘的女孩的凝视从所有窗口
燃烧成僵硬的远方
人们在所有花园里种植紫菀
仿佛准备扫墓
小车在所有街道上行驶得更慢
仿佛在参加送葬队列
用金黄形容儿童的嗓音,依照日常经验,读者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儿童纯净的心灵,孩童以稚嫩而未受尘世沾染的嗓音询问上帝人类为何拥有这般苦难。金色所象征的永恒的真理、神的光辉,与人间沉重的死亡惨状形成具有强烈张力的反差。
钟铃在所有市镇里更加深沉地鸣响
因为总有人刚被一粒子弹击倒
在所有心灵中都有一曲挽歌
我听见它的声音日日高涨
在这首诗中,金色以纯净和美好的彼岸光辉反衬出现实世界的残酷和战争给人带来的深刻伤痛。此外还有“金色尘埃”“金色的希望”“金色的蛙眼”“金色的躯体”“金色的平静”等短语。通过分析“金色”出现的诗篇,会发现与金色一同出现的意象通常还有太阳和星星。例如,诗人在《新俳句》中写道:
从神圣的星星上
金子的尘埃落进我的眼里
使我失明
与金色联系在一起的是恒星散发的光芒,因此金色在某种程度上暗指宇宙,象征着神秘与深邃,宇宙所带来的是时间之外宽广无垠的永恒感,金子的尘埃是无限中闪烁流动时间的一个片段,落入“我”眼,因此“我”迷失在时空里,陷入时间的错乱无序,因此“失明”。
在伊凡·哥尔的诗作中,黑色通常出现在描写战争、死亡主题的篇章里。例如,《未被征服者之歌》中的“黑色乳汁”在這一首诗中反复出现四次,与屠场、骨头、火焰、谋杀、痛苦等意象一同构成整首诗,结合作者的犹太身份和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便可以推断这是苦难和不幸的色彩,战争给人类带来深重的灾难和难以愈合的伤痛。因此,在伊凡·哥尔的诗中,黑色具有死亡、恐惧和痛苦的意味。同时,夜晚、煤等诸如此类也可以让人联想到黑色,它们经常被诗人拿来使用,在表现自身的同时承担了颜色的指向功能。同样,《承受子夜的贡多拉》这首诗中的“子夜的贡多拉驶过/隐藏着你的黑色音乐”,在这里,视觉和听觉融合为一体,像一首流动的哀乐,子夜的死寂和不被看到的孤独在由意象构成的诗句下面缓缓展开。
绿色通常代表着生机和希望,在诗人描写自然和植物的诗篇中,它通常以象征生命力和自然的方式出现。同绿色一起出现的意象还有植物和动物等。诗人在《我应该成为这棵桦树》中写道:
我应该拥有一百只手臂来守护你
一百只绿色的温和的手
来抚摸你
我应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鸟儿
在拂晓时来唤醒你
在傍晚时来安慰你
夏天我可以把你
掩埋在阳光的花瓣下面
夜里我会把你的
受惊的梦裹在我的影子里……
我渴望我是这棵桦树
他们将在它的脚下为你掘墓
而它将用它的根
继续紧紧缠绕你
诗人借用桦树的特征巧妙传达自己对伴侣生机勃勃的爱和无限柔情,和桦树这一自然意象相呼应的是,诗人渴望通过化身桦树来延伸自我躯体和感官,由此冲破有限身体的束缚,传达更宽广的爱意。除此之外,在伊凡·哥尔笔下,绿色还带有着腐烂和死亡的象征意义,如诗篇《流浪的鱼》中的“但别问他那被痛苦塑造的嘴/它那绿色的唇为何依然苦涩”,诗人在暴雨后的市场买下一条鱼,煎炸之后吃掉它,“绿色的唇”在这首诗中显然不是代表生命,而是表示腐烂与死亡,暗含了鱼被冲上岸、杀死、烹调、吃掉这一生命逐渐凋零的过程。类似的还有在《波浪的合拢》中的“绿色苍蝇”,被诗人用来表现腐烂、废墟和无可治愈的病痛。
但绿色所具有的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含义并不矛盾,而是一同构筑成了诗人诗歌的两面,它既言说了繁盛又道出了腐朽,就像月亮,月之暗面和光明同时存在,且随时空的变换相互依托、相互转化。在此借用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诗歌语言本质的评价:“所谓的多义性首先只是两义性。”“这样一种多义性并不分解为不确定的歧义性。”(《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伊凡·哥尔诗歌不同场景中出现的同一颜色:这种多声调语言是诗人创作体系的另一种内在协调,色彩经由不同时期的不同经验道说着多重东西,这一意义要从伊凡·哥尔的个人世界和诗歌的文本中去寻找,遇到不同诗意场景所激发出的相同符号所指向的含义往往大相径庭。
二、爱情和物象的缠绕
在伊凡·哥尔短暂一生的诗歌创作期间,还有大量的篇章是写给其同样作为诗人的妻子克莱尔的。对艺术家来说,爱情犹如永恒的缪斯,这类诗歌中诗人往往借意象直接抒发热烈而丰沛的个人情感。例如,在《尘埃之树》中,诗人写道:“我把我们爱情的传说保持在石英里/我把我们梦幻的金子掩埋在沙漠里/尘埃的森林变得更暗—/别,别碰这朵尘埃的玫瑰。”诗人用“石英”“金子”这类意象来象征爱情,比喻爱情的坚贞和不可摧毁,而“尘埃”和“玫瑰”的意象则是脆弱易逝的,这种对立的意象暗含了诗人对美好爱情永恒的向往,然而时间的流逝是不可逆的,万物变化终将冲淡直至摧毁一切,诗人对刹那美好永存的强烈渴望和与企图时间抗衡的无奈在自然意象的所指中展开。
诗人还以“影像”“星星”这类虚幻、遥远、模糊又难以触碰的意象来表现爱情的梦幻,诗人对爱人以及爱情的无法捉摸、无法掌控感到惆怅和伤感,如《你不可抓获》:
你常常颤抖于
我的影像下面
当我向你躬身
星星就升起来
……
然而你逃避我 你逃避
如同源于我的曼陀铃的一颗音符
不可抓获
如同云雀—如同鳟鱼
啊 一次爱情的梦幻
啊 一次梦幻的爱情
诗人以“星星”“音符”“云雀”和“鳟鱼”这类轻快明亮、充满生机的事物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即美好的、抽象的而转瞬即逝、不可捕捉的。在自然界中,诗人敏感地洞察到每一个词语在情感上的流动,并将它们抓住以文字表现出来。
诗人在临终的病榻上为克莱尔写道:“我在沙漠的旱季中找到了你/你是我最后的树/你是我灵魂的最后的果实。”(《致克莱尔》)这是诗人生命的养分已然流逝的真实写照,他的心灵如同“沙漠”一般干涸,寸草不生,和“旱季”一词一同表明了诗人之前封闭残缺的精神状态,爱人的陪伴就像沙漠中难以寻觅的绿洲,一颗心需要爱的浸润才会使灵魂获得新生,就如口渴的旅人望见一棵果树,因此,诗人以“树”象征爱人,这树所结的爱情的“果实”给诗人的灵魂带来了长久而甘甜的满足,在生命垂危的最后时刻,诗人仍热烈地歌颂着自己的爱人。在众多以爱情为主题的诗歌中,诗人所使用的意象多是美好明亮、积极向上的。由此可见,爱情在诗人情感和创作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
三、道德与物象的反抗
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这样定义超现实主义:“名词。纯粹心理的自动化,通过它,或者在口头上,或者以文字,或者以别的其他方式,人们打算表达思维的真正功能。排除一切美学和伦理的考虑,实录思想。”然而,伊凡·哥尔的诗歌不仅仅局限于意象的堆积,也没有摘除一切伦理考虑,“他把表现主义的抒情性渗入超现实主义精神之中,使之成为一种文化边缘”(董继平译《伊凡·哥尔诗选》),因此伊凡·哥尔的超现实主义理念和布勒东所提倡的不同,在他的诗歌中还有大量的抒情性、强烈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这种具有强烈的道德感的诗歌主要集中表现在诗人后期创作的诗集《拉克万腊哀歌》和《来自土星的果实》中。
《拉克万腊哀歌》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反映了诗人逃避战乱移至美国这一时期对人民苦难的深刻体悟。诗歌《布鲁克林滨水区》中,诗人在最后一节痛斥这个时代,在这里,恐惧替代了上帝的位置成为新的信仰,人的视觉系统已被苦难遮蔽,身体也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退化成矮人。《布鲁克林滨水区》写道:
哦 那把我垃圾般倾倒在这里的上帝的妃子
倾倒在一个喂养风的非人间的气味的码头上
在那矮人的家庭生活的妓院旁边
他们耕种的方式 黑暗产生出一种陌生哲学
他们的神祇就是恐惧的产物
他们生活在黑暗的地窖中 这些甚至
失去了视觉器官的盲目的矮人
同一时期的诗歌如《水波的永恒的自杀》《滨水区》《这些船把我们所有的沉默载向何处?》等,可以看到多次出现的船、焦炭、暴雨、汗水等意象。这个时期的诗人目睹了美国工业的迅猛发展下众多的底层民众苦难和麻木的生存状态,在诗歌中倾注了一种以往创作所不具有的强烈的激愤,对民众麻木不自知的悲哀和愤怒。《原子哀歌》中近似谵妄的意象拼接,这是一种诗歌话语对现实的反抗方式,以破坏正常语言的方式对抗现实,这里的意象极具冲击力,控诉般地谴责战争和原子弹给无辜的平民造成的死亡和伤痛,诗人由此发出“而人类孤独又孤独”的哀叹。
保罗·策兰在其著名诗歌《死亡赋格》中反复吟唱“黑色牛奶”,伊凡·哥尔同样在《未被征服者之歌》中用到“畅饮”和“黑色乳汁”,在这里,乳汁似乎指向一种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涩浓稠的命运,两位诗人都在动乱时期流离失所饱受精神创伤,被苦难和创伤所喂养,选择以诗歌承载命運的重担。因此,伊凡·哥尔的诗歌意象与其所属的时代和情绪联系紧密,又因为诗人无法将自身的伤痛从那个沉重负罪的社会上抹去,因此他的诗歌不可避免地带有浓重的悲观色调和对社会道德的深刻审视。
伊凡·哥尔擅长在诗歌中调动非理性直觉,运用各种意象,他的诗歌创作中充满了隐喻和联想,通过对典型意象的分析,可以从伊凡·哥尔的诗歌中看到诗人独特的情感体验和看待世界的视角,也可以更深地洞见他所处时代的战争给民众带来的伤痛和普遍精神信仰的崩塌。由于诗人所经历的时代创伤和独特的个人体验,解读伊凡·哥尔诗歌中的意象,可以填补诗人看似无逻辑语言中的空白,更好地理解诗人的诗性思维和异于常人的感官体验,领会诗人的诗性之思。但由于诗意探索的不确定性和语言的歧义性,作为创作中同样反复出现重复意象的诗人,伊凡·哥尔的诗歌中是否存在一种如海德格尔所确信的特拉克尔诗作中特有的“独一之诗”的本质,还需要进一步的挖掘和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