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莱里《海滨墓园》中的生命诗学

2024-05-26 00:04:45王筱辉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1期
关键词:海滨墓园诗学

王筱辉

一、生命诗学的意涵

从20世纪初至当代,很多中国学者以文化为根干、诗学为枝叶提出“生命诗学”的命题,开展对于中国生命诗学的探究。当“生命诗学”这一名词出现时,诗学领域自然与“生命哲学”相联系,所以要想真正理解生命诗学的内涵,研究保尔·瓦莱里诗中的生命诗学的,必须厘清生命诗学与生命哲学的区别。

生命哲学倾向于哲学领域,是西方哲学发展的阶段。生命哲学是在近代欧洲,由德国哲学家狄尔泰提出,旨在宣扬精神生活哲学。它赋予人的生命以一种存在论意义,即把生命意向提升为宇宙世界的本原和本质。后来在叔本华、尼采和柏格森等人进一步的阐释和发展中,它成为一种哲学思想。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在黑格尔西方个体主义哲学的基础上,侧重不同方面,将生命哲学系统化。同时,后期由于生命哲学具有从生命原则出发,反对传统哲学思想的内核,生命哲学也被认为是以海德格尔、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的思想来源。叔本华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归结为意志,同时他认为世界上的一切是泛生命的体现,有无生命是意志等级排序的标准,所以他按照这个标准将世界上无生命、植物、动物和人类进行了层次关系的排序,并认为人类是意志的最高体现。同时,三位哲学家对于生命哲学发展也各有侧重。叔本华侧重个体生命的普遍性;而尼采在叔本华理论的基础上,强调生命的强悍性;柏格森的观念与叔本华和尼采都不同,他认为生命具有流动性,生命并非抽象的东西,生命散布在具体的个体之中,同时还会从上一代往下一代的流传之中强化,他强调生命是具有超越性的。总而言之,西方哲学中的生命诗学主要的研究对象是生命,不强调作为生命的所有者,更强调生命的动因。西方对于生命哲学的探讨,始终是基于西方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体系下的,该体系下“此岸”与“彼岸”、“生”与“死”始终是作为主体与客体对立的二元存在,即使是柏格森探讨的生命流转也是始终对于主体的生者而言之间的流转,并非生死之间的,抑或再加入第三种状态的流转。

生命诗学与西方的生命哲学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生命诗学更倾向于诗学领域。中国的诗学思想从根本上包含着中国历史上的传统认知和思维方式,融合了中华民族本真的哲学思想和诗学思想。在《周易·系辞》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中,中国传统的生命观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可以看出早在《周易》创作时期,中国诗学中就对于生命和生命演化规律特别重视。中国的生命诗学把一直以来潜藏在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生生不息”的这种超越个人生命的儒道思想,将人类生命试图同宇宙生命相关联,这一思想相对系统地纳入诗学理论中。生命诗学具有民族特征,它是中国式的生命诗学,意指中国诗歌自身的生命状态。杨义认为:“中国的诗学是一种综合着生命体验、文化底蕴和感悟思维的生命的诗学、文化的诗学以及感悟的诗学。”(《中国诗学的文化特质和基本形态》)中国诗学观以“天人合一”的哲学命题为基础,这一诗性生命本体“通过虚静、神思、兴会诸环节,审美感兴活动的功能也正是将审美主体的心灵逐步提升到与周遭物象的内在神理相贯通的境界,这样的物我同一实即‘天人合一,它集中体现了东方民族的生命意识和诗性智慧”(陈伯海《释“感兴”—中国诗学的生命发动论》)。中国的生命诗学归根结底是生命哲学传入东方后对于中国本土生命观的一种牵引,同时生命诗学系统的提出也是长期以来中华民族生命艺术观念通过诗学和美学领域的表达和外化。生命诗学是将痛苦生存转化为老庄诗意生存的一种中国智慧,是道家思想为生存提供的一种出世之道,是一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超然境界,是明知生死却不惧生死的逍遥生活智慧,是暂且忽视西方哲学对于彼岸的执着探索,仅关注此岸的生命执着、快乐与勇气。生命诗学建立的基础就已经与西方生命哲学有着根基上的巨大差异,西方始终是逻各斯中心的二元对立,而中国文化中潜移默化都有着第三种元素的存在。中国诗学的“天人合一”也正体现了这点,其中的“天”和“人”并非对立的二元,二者之间的结合生成了超越二者的第三种艺术诗意空间的存在。总体而言,生命诗学的生命能量是基于中国传统三元模式的,它有一种超越二元的状态或者流转于二元之间的生命能量,在这点上与生命哲学有着本质的区别。

二、瓦莱里的生命诗学

由于生命哲学和生命诗学存在的根本特性差异,笔者认为虽然瓦莱里是法国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其创作思想却更能符合生命诗学的内涵。其诗并不局限于探索存在的痛苦意义,而存在一种超越二元的生命状态,将生命转化的超然精神,其生死的流转之中还隐形地存在生死之间第三种状态的流转—冲虚,归返或灵魂。瓦莱里在《海滨墓园》诗歌创作中的音乐性、意象和生命状态的三元动态转化,无不体现着生命诗学的内涵和智慧。

(一)《海滨墓园》中的生命冲动

在梁宗岱看来,“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至感伤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色形体的原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像音乐一样,它自己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绝对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韵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谈诗》)。从此可以看出,梁宗岱将诗的本真状态与生命紧密相连,“纯诗”在他看来是仅仅用来表现生命本质的,诗的本真状态应当与之前所被赋予的叙事和抒情等功能进行剥离,同时在此背景下音乐和色彩又能作为“纯诗”的外化表现形式而存在。梁宗岱在“纯诗”理论中强调了诗的音乐性特点,这种音乐性并非功能性的,而是能与瓦格纳音乐相提并论的灵魂律动。

(二)《海滨墓园》中的内在生命

在《海滨墓园》中,从节奏而言,其采用的是每行十音节的亚历山大体的变体。亚历山大体在中世纪法国的英雄史诗中出现后,就成了法国诗歌中常用的韵律规则。一行共十二音节,按照每半句六個音节组合。但该诗没有完全遵从这种古老的音律传统,同时也没有进行完全反叛,而是在古老的音律中汇入了新的血液。据瓦莱里自己回忆,这十音节的旋律很早就在他记忆中回响,先于一切意念。后来诗句依这音节一一滋生。同时,该诗在韵律上还采取AABCCB的押韵形式。同时表现该诗生命的音乐性还体现在诗人在诗的每一节都认真琢磨韵律,他没有采取法国诗歌中常用完整规则的rime plate(平韵)—AABB,rime croisée(交韵)—ABAB或者rime embrassée(抱韵)—ABBA,而是将韵律组合交错使用,以求通过诗中的独特韵律表现其内心真正出现的灵魂声音。瓦莱里该诗中的每个诗节共有六句,前两句都是运用平韵(AABB)结尾,后四句中再使用抱韵(ABBA)。例如,在《海滨墓园》第二节中,前两句结尾分别是consume和écume,两词在结尾押了辅音的韵。接下来四句的结尾分别为concevoir、repose、cause、savoir,concevoir和savoir为一组押尾音韵,repose、cause也同时押了尾音的韵,两组押韵构成了诗人每个诗节后四句的抱韵。同时,诗人通过对于整体音韵的巧妙布局,完成了对于每个诗节平韵与抱韵结合使用的巧妙安排,使整首诗歌的音乐性布局更加巧妙,形成了其独特的音乐风格。瓦莱里不想循规蹈矩地进行创作,而是用他灵魂深处的韵律书写他诗歌中的生命底色,其诗的音乐追求的是一种与宇宙脉动协调,“天人合一”的共鸣节奏。

(三)《海滨墓园》中的生命流转

“生命诗学是用生命创作的,这仅仅是其生命的起点,它还必须形成诗的‘生命。”(高云球、王巨川《试论生命诗学的文化内涵》)可见诗人是在生命冲动的牵引下创造出生命诗学。如果生命诗学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的话,还是仅仅作为生命创造的诗学而存在,而不能称之为作品中真正存续生命能量,让读者感到生命力量的诗学。要达到这一点需要通过诗中意象的连接,辅助形成有机生命系统,让读者感受到系统中源源不断的,在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奔流不息的生命血液。杨义在《认识诗学》中提到:“一个意象的历史就包含着一种精神的历史,它包含着文化体验方式对它的渗入。我们这样形成的一些意象或者意象群……实际上是创作主体把自己的人格体验嵌入自然物之中,从而使自然意象带上文化的内涵。”如果说瓦莱里创作的《海滨墓园》符合生命诗学的视角,那么其中的某些意象必定與中国诗学中的传统意象具有暗合之感。

在《海滨墓园》第一节中,Midi在此指的是高悬天空正中的太阳,前以“公正的”形容词来比喻,意图体现正午的太阳平分日夜的特点,这种象征寓意与中国诗学中的意象不谋而合。诗人将诗歌背景设置在正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是“阳气”最足的时间段。《黄帝内经》提出:“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意思是阳气,就好比天上的太阳,一旦失常的话就必然不能彰显生命活力,必然折损寿命。可见很久以前在中华民族文化中就将“阳气”和太阳与“生”的概念结合起来,并用太阳代表生命的能量。《海滨墓园》后几节中还将这种诗中的“生”的概念与代表死亡的“灵魂”进行对比,足以看出其在意象的内核中与中国生命诗学产生了深刻的灵魂共鸣。同时,这些零星的意象在《海滨墓园》中共同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意象生命系统,屋顶、墓地、正午的环境为静;白鸽飞动、浪潮滚动、时间随风流逝为动。诗中正可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相宜,正如《周易》之中的“阴阳”。同时,诗人还超越了西方动静二元对立的思想,将自我的心动融入了“Le vent se lève.”(起风了)的自然环境之中,给人一种“仁者心动”的化境之感。“盛成指出,瓦氏所谓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死中有生,生中有死,不死胎藏着死,空中有色,色中有空;亦如太极图中,半边黑中有白点,半边白中有黑点。”(钱林森《光自东方来》)诗中所言之变与易,完全与中国易理相同。尤其瓦氏之循环不断,如水蛇咬尾,正是易理周而复始之变化。这便是将个人意识和生命融入了“动静”所代表的“阴阳”环境之中,即宇宙生命之中,在其中加入推动二者运动变化的“冲虚之地”,让读者感受到了其中超越西方逻各斯传统二元对立的中国诗学的生命力量。

三、瓦莱里生命诗学之源

通过对瓦莱里《海滨墓园》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海滨墓园》这首诗中,始终隐含着生命诗学中的生命传统和生命隐喻。这种隐喻还不同于传统的西方隐喻,而是独属于中国诗学传统中的生命隐喻和宇宙观。对于诗人瓦莱里而言,这种东方诗学理念融入其象征主义诗歌创作也是有迹可循的。

首先,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与中国道家思想的双向奔赴。在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之后,西方人就渴望在他乡另寻生命信仰和精神寄托,此时“道法自然”,随遇而安地追求现世的延绵,同时探索宇宙生命的玄奥,思考人类与宇宙生命的共同奥秘。中国本土道家思想成了很多西方人对于“此岸”的共同思考与追求。同时,玄奥的道家思想对于沉迷哲理诗学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自然有着更深的吸引力。在马拉美的周二诗歌沙龙中,瓦莱里不仅发扬了马拉美诗歌中的神秘主义,并形成了融入他个人宇宙观念的玄奥思想。“保罗·瓦莱里曾说过:‘凡清晰易懂、思想明确的东西都不能产生神圣的印象。”“所有高尚、高深的东西都建立在隐晦之上。”(许瑶丽《试论〈周易·系辞传〉中的阐释策略》)瓦莱里“对道家思想的辩证法,即把对立的两个侧面融进一个整体中的睿智思想发生了极大兴趣,他把这个思想中的祸福、盈冲、刚柔、奇正、静躁、直枉、屈伸等对立统一的美学思想和中国传统美学中对称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加以认识和理解”(王苗苗《“道法自然”的西方回音—以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法、德、英美文学为中心》)。

瓦莱里在《海滨墓园》中探讨了自然的动与静、生命的生与死,最终诗中探讨的境界超越了表面的现象,引入了生命诗学中的第三元—作为人类的生命态度,即先将个人融入了宇宙命运之中,“天人合一”地探讨人类肉体中无法超越生命极限的定律,最后诗人落脚于参悟生命奥秘,回归自我生命意识,唤醒人应真正关注的生存的态度和本心—宇宙浩大,自然玄妙,人类应积极求生拼搏,迎风而起。其次,梁宗岱和盛成,作为中国的“道之使者”,将瓦莱里玄奥思想牵引向中国的儒释道思想中。瓦莱里常与弟子交流中国的诗学,通过梁宗岱了解并熟悉了古代诗人陶渊明,意识到中华民族是富有智慧和文学天性的民族;通过另一位弟子梁佩贞女士,发现中国文明重视“对称”。由此可见,瓦莱里的中国弟子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瓦莱里的生命和宇宙观,也极大增强了其作品与生命诗学的契合度。在盛成译介瓦莱里《海滨墓园》的笔下,该诗多了些明显的悟道入佛的韵味。这是盛成作为弟子,出于对自己的亲密恩师瓦莱里玄奥生命诗学思想的了解所进行的个人表达。

在尼采宣告“上帝死了”之后,钟情于研究,热衷于书写生命,探索宇宙玄奥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瓦莱里,在向外寻求“此岸”的精神寄托的过程中,被主张“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中国传统道家所征服。这一思想中,人与宇宙的关系玄奥且浪漫。瓦莱里得益于马拉美周二文学沙龙和与中国弟子的晤谈,理解了中华文化中的生命观念和宇宙意识,潜移默化地将中国的生命诗学蕴藏于《海滨墓园》这一诗篇巨制之中。瓦莱里表现在《海滨墓园》中的生命意识和生命智慧,很大程度上与中国生命诗学相契合,超越了西方的生命哲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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