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视角下“萌”字及其同源词浅析

徐傲霜

古代汉语的词源及词汇意义的历史演变是中国训诂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也是建构汉语史的重要依据和参考。

自古而今，汉语词源研究始终欣欣向荣，近年来业已取得了丰富成果。本文不仅在音义关系层面对“萌”字及其同源词进行系联和验证，同时吸收认知语言学的观点，从认知视角出发，对“萌”字同源词的形成发展脉络进行探究。

文章采用王力先生构拟的上古音系统系联同源词，参照《同源字典》，词义分析采用王宁先生的同源词义素分析法，参照黄易青《同源词义素分析法—同源词意义分析与比较的方法之一》。

一、“萌”字及其同源词分析

（一）萌字本义及其引申义

1.草木芽

（1）《说文》：“萌，艸（木）芽也。从艸，明声。武庚切。”

（2）《礼记·月令》：“句者毕出，萌者尽达。”郑玄注：“句，屈生者；芒而直曰萌。”（《说文》：“芒，艸耑。”）

（3）《韵补》：“萌，眉兵切。芽也。”

（4）《复古编》：“萌，艸牙也。”

（5）《正字通》：“萌，媒朋切音，艸芽。《乐记》：‘艸木茂，区萌。注：屈生曰区，直出曰萌。”

例（1）至例（5）阐明：“萌”的本义是草木初生的芽。同时，根据芽初生的不同形态析言之，尖端笔直的芽称为“萌”，弯曲的称为“句”，或称“区”。《礼记》中的“区萌达”，意思是勾曲的芽直向上生长。

2.草木初生發芽

以“草木芽”为基础，古人进一步观察表现植物初生的过程，因而赋予了“萌”字“发芽、初生”的动态意义。

（1）《释名》：“《大戴礼》：‘孟春，百草权舆。是艸之始萌曰权舆。”

（2）《经典释文》：“筍，字或作笋，恤尹反。《尔雅》云：‘竹萌也。”

（3）《五音集韵》：“?，竹萌也。”

（4）《广雅》：“萌，孽也。”

（5）《礼记·月令》：“孟春之月……草木萌动。”

例（1）至例（5）阐明：“萌”字始源义为名词，经过人们反复活用，最后固定下动词用法，用以统指植物的种、枝发芽初生之意。

3.事物的尖端

（1）《增修互注礼部韵略》：“端，正也；首也；直也；萌也；绪也；等也。通作耑。”

（2）《篇海》：“端，萌也，始也，首也。”

（3）《说文通训定声》：“耑，萌始攸杳窱也。”

（4）《类音》：“端，辍蜿切。正也；直也；萌也；绪也；等也。”

（5）《说文解字义证》：“萌，牙者。言始有端绪，若草之始生。”

草木的芽往往是以小小的尖端冲破孚甲，迎接生命的第一缕阳光。草木芽端爆发的强大生命力会给人震撼的冲击，因此，“尖端”常有“锋锐”“优良”的涵义。“锋萌始出”就是指生命力极强、顶端锋锐的草芽刚刚长出。

4.事物开始发端

（1）《释名》：“子，孳也。阳气始萌，孳生于下也。”

（2）《说文》：“甲，东方之孟，阳气萌动，从木戴孚甲之象。”

（3）《白虎通义》：“阳气于黄泉之下，勋蒸而萌。”

（4）《博雅》：“萌，始也。”

（5）《商君书·更法》：“智者见于未萌。”

（6）《释名》：“《大戴礼》：‘孟春，百草权舆。是艸之始萌曰权舆。引申为凡为始之称。”

例（1）至例（6）中，“萌”不再专指草木初生发芽，而是指用于一切事物开始发端。在中国道家阴阳观下，自然万物孕育的原因，在于阴阳二气交互，阳气盛，则万物生，这便是老子所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后跳脱出自然，“萌”字泛指思想、事件等一切事物开始发生。

5.滋生孵育事物

（1）《周易正义》：“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

（2）《汉书·律历志》：“阳气施种于黄泉，孳萌万物，为六气元也。”

（3）《礼说》：“风，萌也。养物成功，所以八风象八卦也。”

（4）《月令》：“天地不通而闭塞成冬也……风之为言萌也。其立字，虫动于几中者为风。”

（5）《释名》：“壬，妊也。阴阳交，物怀妊。至子而萌也。”

例（3）和例（4）中，流动的风是破解“闭塞成冬”的关键，是养育万物之物，因而有“八风象八卦”的说法。风起万物生，风吹拂万物使之繁荣生长，将“风”训释为“萌”，两者都有“滋育繁生”之意。

6.懵懵无知貌

（1）《方言笺疏》：“《刘向传》：‘民萌何以劝勉？颜师古注并云：‘萌与甿同，无知之貌。”

（2）《方言》：“《周礼》：‘遂人以下剂致甿。郑注云：‘变民言甿，异外内也。甿犹懵懵，无知貌也。颜师古云：‘萌字与甿同。”

（3）《说文解字句读》：“民，众萌也。萌，冥昧貌也。言众庶无知也。”

（4）《康熙字典》：“《集韵》：‘萌，弥登切，音瞢。义同。”

（5）《古今韵会举要》：“民，弥邻切。宫次浊音。《说文》：‘众萌也，萌而无识也。本作民隶，省作民。诗灵台注：‘民，?也。公羊传注：‘四民：德能居位曰士；辟土殖穀曰农；巧心劳手以成器物曰工；通财货曰商。”

例（4）中“瞢”即“懵”的古文，本义是目不明，引申为昏昧无知的样子。王筠《说文解字句读》载：“《孝经援神契》：‘民者，冥也。《春秋繁露》：‘民者，瞑也。”“冥”和“瞑”本义都是目不见之意，这里也引申为懵懵无知的样子。例如，白居易《与元九书》中写道：“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

除上述意义外，“萌”字还有“稚小”义，如《方言疏证》中写道：“凡草生而初达，谓之?。锋萌始出，稚年小也。”“耕地”义，如《正字通》：“《周礼·薙氏》：‘掌杀，艸春始生而萌之。注：‘萌之者，以镃基斫其生者。”“存在”义，如《尔雅》：“萌萌，在也。”因使用范围不广，故不单列作解。

（二）“萌”字同源词分析

1.草木芽

（1）meang萌：myeng茗（耕阳旁转）

《札朴》：“今孔林中多生楷树，春芽初萌，居人采以为茗。”《说文新附考》：“茗，荼芽也。”《说文新附考》：“茗疑萌之俗体。《玉篇》：‘茗，冥顶切。茗，荈。按古无茗饮，郭注《释木》云：‘今呼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则义当是萌芽之萌。”无论是“茗”“荈”还是“茶”，实际上都是茶树的幼嫩的芽叶，只是采摘时间早晚不一。因而，人们逐渐用“茗”来统称茶叶。

“萌”=草木类+幼芽，“茗”=茶木类+幼芽，故“萌”“茗”为同源词。

（2）meang萌：ngat蘖（泥明邻纽，阳月通转）

《说文解字注》：“凡木萌旁出皆曰櫱。”《广雅疏证》：“櫱，菑也。谓萌，櫱也。说见《释草》：‘甾，孼也。下甾葘孼櫱竝通，或读葘为災。”“蘖”的本义是树木被砍倒后长出来的新芽。

“萌”=草木类+幼芽，“蘖”=断木类+幼芽，故“萌”“蘖”为同源词。

2.草木初生发芽

meang萌：phiong莑（滂明旁纽，阳东旁转）

《重修广韵》写道：“莑，草芽始生出。”《类音》：“莑，草芽始生。”

“萌”=草木类+幼芽始生，“莑”=草类+幼芽始生，故“萌”“莑”为同源词。

3.事物的尖端

（1）meang萌：miuang芒（双声叠韵）

《广韵》：“芒，草端也。”《说文》：“芒，草耑也。”《韵补》：“芒，艸耑也。”《说文解字句读》：“芒者，直生者也。艸木之初生，二形尽之中。古言句萌，萌者芒之转音。”《白虎通》：“芒之为言萌也。”“芒”本是直出的草木，后来用作指草的尖端。“芒”和“萌”可以通用。

“萌”=？+端首，“芒”=草类+端首，故“萌”“芒”为同源词。

（2）meang萌：miuang鋩（双声叠韵）

《广韵》：“鋩，刃端。”《文选》：“雄戟耀鋩。”“鋩”实为“芒”的后起分别字，以区别“草端”的“芒”，“鋩”和“芒”一开始统为“芒”。如张协《七命》：“建云髦，启雄芒。”李善注：“芒，锋刃也。”

“萌”=？+端首，“鋩”=刀剑类＋刃端，故“萌”“鋩”为同源词。

（3）meang萌：phiong锋（滂明旁纽，阳东旁转）

《重修广韵》：“锋，剑刃锋也。”《洪武正韵》：“锋，刀剑芒。”《说文》：“锋，兵耑也。”

“萌”=？+端首，“锋”=兵剑类+刃端，故“萌”“锋”为同源词。

4.事物开始发端

（1）meang萌：meang孟（双声叠韵）

《广雅·释诂》：“孟，始也。”《说文通训定声》：“《离骚》：‘攝提贞于孟陬兮（假借）为黽，实为萌。”“孟”的本义是长子，《说文》中“孟，长子也”，引申为开始，一般用以指四季开端。例如，《礼记·月令》：“孟春之月。”曹操《步出夏门行》：“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萌”=？+开始发端，“孟”=四季类+开始发端，故“萌”“孟”为同源词。

（2）meang萌：piang昉（帮明准旁纽，叠韵）

《增修互注礼部韵略》：“昉，旦初明也，又始也。”《经籍籑诂》：“昉，始也。”《说文通训定声》：“晃，明也从日，光会意，光亦声。按与旷略同字亦作熿、作爌、作昉、作黋……（假借）为萌。”“昉”的本义是日初明，如《说文新附》：“昉，明也。”后來，“昉”也引申为一切事物的开始，如《学篇》：“呼黑为青，莫究所昉。”

“萌”=？+开始发端，“昉”=日光类+开始发端，故“萌”“昉”为同源词。

5.繁芜貌

meang萌：meang甿：meang氓：mien民（阳真通转）

《广雅》：“民，氓也。”《说文解字》：“民，众萌也。”颜师古注：“‘萌与‘甿同。甿，田民也。”《补遗史记周本纪》：“以振贫弱萌隶。”《汉书·陈胜项籍传》：“甿隶之人。”集注引如淳曰：“甿，古文萌字。萌，民也。”按：“氓”“甿（萌）”实同一词。

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详细解释：“民萌异者，析言之也。以萌释民者，浑言之也。从古文之象。仿佛古文之体，少整齐之也。凡许书有从古文之形者四：曰革、曰弟、曰民、曰酉……古文民也，盖象萌生繁芜之形。”“民”形状像草芽倒伏丛生，取蕃育众多之意。

“萌”=草芽类+蕃育众多，“民”=人+蕃育众多，故“萌”“民”“甿”“氓”皆通用。

6.不明无知貌

meang萌：meang盲（双声叠韵）

《释名》：“盲，茫也，茫茫无所见也。”《吕氏春秋·明理》：“有书盲。”高诱注：“盲，冥也。”《说文解字句读》：“萌，冥昧也，言众庶无知也。”《贾子·大政下编》：“民之为言萌也，萌之为言盲也。”

“萌”=人类（思维）+不明，“盲”=目类+不明，故“萌”“盲”为同源词。

7.稚小貌

（1）meang萌：mong蒙（阳东旁转）

《说文定声》：“蒙者，蒙也，物之稚也。蒙，又为萌。”《经典释文》：“蒙，莫公反。蒙，蒙也，稚也。稽览图云：‘无以教天下曰蒙。《方言》云：‘蒙，萌也。”《说文解字义证》：“《易序卦》：‘蒙者，蒙也，物之稚也。《周礼·占梦》：‘乃舍萌于四方。”郑玄曰：“齐人谓萌为蒙也。”

“萌”=草芽类+稚小貌，“蒙”=万物+稚小貌，故“萌”“蒙”为同源词。

（2）meang萌：meang莔

《说文解字注》：“《诗》：‘言采其蝱。毛传曰：‘蝱，贝母。《释草》《说文》作莔。莔正字，蝱假借字也。根下子如聚小贝。《韵会》引作贝母草。”《正字通》：“莔，媒朋切，音萌。《尔雅》：‘莔，贝母。注：‘根如小贝，圆而白。”

“萌”=草芽类+稚小貌，“莔”=贝草根+小貌，故“萌”“莔”为同源词。

二、“萌”字同源词认知发展探究

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思维是语言的思想内容。音义相通是研究汉语同源词的基础，探讨语言背后隐含的认知文化机制是扩宽研究深度和广度的关键，有利于我们厘清同源词之间的源流关系，窥见人们是如何展开认知、形成表征，以符号活动来筹划世界、开始与生存空间互动的。

（一）萌：芒、鋩、锋

《礼记·乐记》：“草木茂，区萌达。”注：“句，屈生者；芒而直曰萌。”《说文解字句读》：“芒者，直生者也。”人们对于草木初生的认识开始于芽，古文“萌”形如植物破土而出的嫩芽，古文上的小点是“水多”的指示。上古时代，人们和自然距离很近，植物的花、果、种是人类天然的生存资料。因而，人们关注植物的生长如同关注人自身一样，抽芽生根各个阶段乃至芽的状态如何都被人们牢记并加以区分。人们在认识了幼芽“萌”的基础上，进一步发现不同的植物幼芽状态不一，有的笔直，有的弯曲，于是将弯曲的幼苗沿用原称“萌”，笔直而生的用其转音字“芒”。

“萌”和“芒”作为植物初生的芽，都具有首段之意。但在视觉上，直的“芒”芽露尖锐，给人生命力的冲击；曲生的“萌”则多以茎冲顶，较为保守自安。刀剑以锐利为胜，其形笔直，故而称刀刃为“芒”。“鋩”则是表“剑刃”意的“芒”的后起区别词。“锋”字当晚于“芒”后，大概出现在人类战争开始之后。本特指兵器的尖端，后来泛指一切刀剑的刃端。

（二）萌：孟、昉

“萌”由最开始的草芽，引申到草木发芽，这一思维体现出人类对事物的观照从静态到动态的飞跃。草木在初春发芽，这意味着一个生命的旅程正式发端，因而“萌”有了“开始”之义。古人无法科学地解释自然运转的内在规律，但也察觉到温度对万物的重要性，于是借用阴阳二气讨论自然。草木发芽在春天，虫兽也在春天再露踪迹，此时气温回升，即阳气兴盛，于是有“甲，位东方之孟，阳气萌动”（《说文解字》）以及“阳气施种于黄泉，孳萌万物为六气元也”（《汉书·律历志》）等说法。“阳”存则“萌”起，“阳”和“萌”便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例如，《释名》写道：“阳气始萌，孳生于下也。”古人由草木发芽隐射到人类群体，人种族繁衍孳生也可为“萌”。《白虎通》曰：“子，孳也。”《汉书·律历志》：“孳，萌于子。”

“萌”和“孟”字面上在“开始”义相同。“孟”从子皿声，这里的“子”便是人类“阴阳交物”孳生之物。康殷先生认为，“子”下有“皿”，像給初生婴儿洗澡的样子。洗浴为人始生第一件事，所以“孟”有了“开始”之义。“昉”的本义是日光始明。古用“萌日”来表示日出，将植物萌发的状态投射到太阳升起，而太阳从地平面上缓缓上升绽放的光芒，预示着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三）萌：民（甿、氓）、盲

“民”实有两种含义，一是众多，一是蒙昧无知。《方言笺疏》：“《墨子尚贤篇》云：‘四鄙之萌，人闻之皆竞为义。氓、甿、萌、盲声义并同，古皆通用。”民之为民，不仅取“萌”的“繁芜”义，同时也取“盲”的“不明”义。

中国古代阶级划分分明，实行以君为中心的精英统治。民得其名的首要特征，就是“蕃育众多”，社会地位较低。他们如丛生的草，乍看上去形同一般，杂乱无章而无甚分别，故曰“众萌也”。

“萌”由初生的草芽，可进一步引申为形容懵昧无知的样子。初生事物一般共有的状态，都为不明无知貌，如谚语“初生牛犊不怕虎”，牛犊对事物毫无经验，对老虎的威猛茫茫无知，故而无畏。人们常说，书籍是心灵的窗户，书籍是文化的代称。没有文化的心灵如同没有眼睛的肉体，给人愚钝笨拙之感。古代文化和教育是贵族阶级的特权，能否识字甚至成为民和士的重要划分依据。一般平民自始至终都像草初生一样懵懵无知，也无法通过文字获取知识，因而贾谊《新书·大政》曰：“夫民之为言也，暝也；萌之为言，盲也。”

古汉语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孤立的，必有其前世今生和姊妹兄胞，因而对汉语同源词的研究方兴未艾，道阻且长。在认知视角下对“萌”的同源词进行探讨，可以发现不同的认知机制，同时有益于把握好人类思维的渐进性、方向性和认知规律，发现生命活动真正的本质，了解民族文化的精神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