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珊
在《红楼梦》中,作者对中国传统的写作技法运用得十分普遍,庚辰本中的脂批曾道:“《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俭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本文就书中的“倒卷帘”一法展开讨论。
追本溯源,“倒卷帘”一词出自李璟《摊破浣溪沙》一词,词中的“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极力描写思妇之愁怨。将其引申到写作技巧当中,“倒卷帘”这个词又是非常形象的,指的是通过后文的内容暗示出前文没有叙述到的内容。《红楼梦》中首先提出“倒卷帘”這个写作技巧的,是庚辰本第二十回的脂批,其中写道:
莺儿满心委曲,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庚辰侧批: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
贾环说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庚辰侧批: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说着,便哭了。
从脂批不难看出,贾环和莺儿掷骰子赌钱,映射出的是作者和脂砚斋所共同经历的“幼年往事”。读者虽不知道这件过去的事情是什么,但通过小说的情节,反向暗示出这件事情的存在。在红学研究领域中,《红楼梦》的作者和脂砚斋的身份虽然尚无定论,但透过后面的文字来反向暗示前文中未写情节、人物关系、人物处境的地方着实不少,这也都是“倒卷帘”写作技巧的体现。具体如下:
一、补足前文未写情节
在三十四回,宝玉刚因为蒋玉菡之事挨过打,众人便怀疑是薛蟠挑唆的。书中将薛蟠一听之下的表现写得活灵活现:
(薛蟠)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
第三十三回,作者第一次浓墨重彩地正面写宝玉挨打。既然贾政对宝玉的管教如此严厉,这必定不是宝玉第一次挨打。之前宝玉挨打的情况如何?在众人眼里宝玉挨打是什么性质?在以上文字中,作者通过薛蟠之口做了交代—打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体现出过去宝玉挨打过不少次;“为他不好”说明在薛蟠眼里宝玉挨打是咎由自取;“打了他两下子”轻描淡写,说明薛蟠觉得宝玉并不值得同情;“(老太太)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去骂了一顿”交代了在过去宝玉挨打后,贾母心疼宝玉,找人出气的过程。也体现出薛蟠对贾珍的同情,以及当下对众人错怪他的委屈。这段文字正是以“倒卷帘”的手法写出了过去未写之境况,既不显得烦琐,又造成了叙事在时间上的连贯。
又如在第八回中曾写到宝玉因茜雪将枫露茶给了乳母李嬷嬷喝,生气打碎了杯子,叫嚷着要撵走李嬷嬷,后面就不了了之了。而第十九回中,作者却借用“倒卷帘”的手法,暗示出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日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在这段文字中,作者透露出在第八回中出现的小丫头茜雪被撵走了。那么,为什么喝掉枫露茶的李嬷嬷没被撵走,反而是茜雪被撵走了呢?从中不难品味出文字外隐藏的一段故事: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娘,不管是就资历来看还是就感情以及大户人家的体面来看,贾母都不可能凭这一点小事赶走她,所以只能撵走年幼的小丫头茜雪。而在这个过程中,宝玉以及一众大丫头,虽然不满李嬷嬷,但也无法驱逐她。对于茜雪,他们则是冷漠对待,并没有对其进行回护,任由她成了“枫露茶”一事的牺牲品。第十九回的“倒卷帘”不仅点出了这一段隐去的情节,还暗示出贾母对李嬷嬷的态度及处事的手段,也暗示出了在宝玉周围丫头之间复杂的关系。
再如第二十六回,冯紫英出场,书中写道:“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着,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冯紫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作者并未详细交代,仅一句“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就体现出了此人特点,能因“怄气”打伤都尉儿子,说明这个人快意恩仇,做事有豪侠之气;而“记了,再不怄气”又体现出在打伤仇都尉儿子后,冯紫英必定是惹上了不少麻烦,吃了教训,所以才告诫自己。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通过“倒卷帘”的写作手法体现出来的。还有第六十回,芳官到厨房吩咐柳家媳妇要一样凉菜,文中自然提到了柳家媳妇的女儿五儿进怡红院的事,文中便借这件事情“倒卷帘”,叙说之前宝玉已经应允,但仍在病中,还未来得及说起。这也给了读者一定想象空间,补足了之前关于五儿的一段情节。
二、暗写人物复杂关系
在《红楼梦》中,人物关系错综复杂,而作者往往并不会直接写出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而是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暗示,“倒卷帘”就是其中的一种。
以第七回焦大一段情节为例: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焦大所说的“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实际上交代的是前文中隐去的故事情节,《红楼梦》本有关于秦可卿与贾珍及贾蔷的一段情事,但因种种原因被删除了,关于被删掉的是什么事情,甲戌本脂批曾在第十三回末写道:“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庚辰本脂批在回末则写道:“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关于秦可卿和他人的关系,即使有脂批的提示,读者也是摸不清的。然而,殊不知作者在此处用了心机,虽然删除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所有内容,但通过焦大“爬灰”和“养小叔子”的叫骂进行“倒卷帘”,让读者隐隐约约看到了秦可卿和其公公贾珍,以及其小叔子贾蔷的真实关系,这样的人物关系也和判词中“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说法形成了呼应。
又如第二十二回,众人在贾母内院看戏,众人言谈举止之中,也透露出他们和林黛玉之间微妙关系,书中写道:
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在前文,作者并没写到林黛玉在众人眼中的性情如何,除了进贾府时的“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之后其人物形象如何发展,人物之间的关系如何变化,书中并没有过多提到。而在这段文字中,凤姐发起“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的话题,显然是对林黛玉有所不满,想借此机会讥讽她;而宝钗的“一笑不肯说”,又显示出宝钗对黛玉亦有不满,但深知她的脾气,不敢接话;宝玉向湘云使眼色,说明宝玉对林黛玉的性格十分了解,同时很照顾她的情绪,所以才阻止湘云。短短一段对话便把凤姐、宝钗、宝玉几个人同黛玉的关系体现出来了。
再如妙玉和众人的关系,书中并没有明写,却通过“倒卷帘”的写作方式道出。在第四十一回,宝玉、黛玉、宝钗来妙玉处喝茶,妙玉给黛玉、宝钗的茶具都是稀世之珍,而“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暗示出在以往的交往之中,妙玉非常欣赏黛玉和宝钗的品位,因此给她们珍贵的茶具使用。对宝玉,她则是心生爱慕,所以才把自己平日用的杯子给宝玉使用。在同一回中,黛玉问妙玉泡茶的水是不是旧年的雨水,书中写道: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宝钗走了出来。
连以“小性子”著称的林黛玉,在妙玉之前都十分顾忌和收敛,这又暗示出黛玉之前也和妙玉交往过,虽然得到了妙玉的欣赏,但黛玉也不喜欢妙玉的为人。而在第五十回中,李纨对宝玉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这又体现出妙玉平日孤高,跟众人关系都不好,所以连“老好人”李纨都觉得她可厌。而李纨和众人也是知道妙玉喜欢宝玉的,所以才会罚宝玉去取一枝梅花。以上这些复杂的关系和人心的好恶,作者都没明写,而是通过“倒卷帘”的技巧让读者自己品味。
三、交代人物真实境况
在《红楼梦》中,很多人物的真实境况,作者并不会明写,而是通过“倒卷帘”的方式暗示出来,如在第四十七回,贾宝玉遇到了柳湘莲,说起给秦钟修坟之事:
宝玉道:“……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前文中内容,但凡涉及贾府的经济状况,基本上都是在渲染“挥金如土”,如第四回的“护官符”中写到的“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第十三、十四回秦可卿的葬礼,第十八回元春归省,都写出了这一点。那么按照一般的逻辑,宝玉作为贾府中的重要人物,手中的钱自然是不少的。实际上,小说中也写出了这一点,书中第五十一回,胡庸医替晴雯诊过病后,宝玉和麝月不知道该给他多少银两,也不知道怎么测银子的重量,便胡乱给了他一块大的,从这里不难看出贾宝玉的怡红院并不缺钱。那么,为什么在给秦钟修坟时,宝玉却对柳湘莲说:“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呢?上面的一句话其实是关键:“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从此处言语可以反向推断,虽然宝玉在贾府内非常阔绰,对小厮经常赏赐,对丫头用钱也从不过问,有时也随意给茗烟几百钱出去办荒唐事,但只要自己在外面使用比较大额的银钱(例如,给秦钟修坟),就会有人向贾母、王夫人处汇报。宝玉这种看上去风光,但实际上仍然不能经济自主的情况,正是作者利用“倒卷帘”的手法展现出来的。而作者利用同样的技巧,在第四十五回以林黛玉随意拿几百钱打赏婆子的情节写出了她经济的宽裕,在第五十七回以邢岫烟典卖冬衣的情节反向表现出其在贾府生活的窘迫。
在第十八回“元春归省”这段情节中,书中写道:
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此处也是在运用“倒卷帘”的技巧,元春入宫为妃,看起来风光无限,贾府上下都喜气洋洋,但元春的真实境况究竟如何呢?从上面的文字不难看出,實际上元春在入宫后完全不得自由,虽然富贵风光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内心的痛苦煎熬,更是常人所无法体会的。而贾母和王夫人深知这一点,但为了贾府的荣耀和繁荣,只能忍受这非人的礼制,牺牲元春的幸福。这些深层次的人物心理和人物境况,都是通过“倒卷帘”的写作技巧展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