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依宁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活跃的时期,学术思想、政教观念在社会综合因素的影响下呈现多元化特色,文学的发展也回归文学的非功利特征。《诗经》《古诗十九首》时期已经出现了思妇诗,随着时代的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一个创作繁荣时期。
一、时移世易如何影响思妇诗
(一)社会现实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玄学与儒道杂糅,与佛学通融,玄学是众生之课题,其以玄而又玄之思想亦大大影响文论之发展脉络。文人地位亦发生很大变化,如围绕曹氏父子组成的邺下文人集团,宋文帝设立儒、玄、史、文四大馆舍,把文学与儒学并列起来,都不难看出,魏晋南北朝时期历代帝王及政治中心集团都很关注文学。
文学从集体观念转化为个人行为,渐渐摆脱了政教的羁绊,成为作家表达个人感情的一种手段。到了汉末魏初,文人的创作开始减少感物言情部分,而是渐趋“言志”,对于主要写个人悲欢造际的作品,侧重于表达个人的喜怒哀乐之情和对动乱现实的深切情感。
从表现社会政治到刻画个人的内心世界,这是一个创作主题的重大转变。《古诗十九首》的基调充满了人生短暂、岁月易逝的感伤情怀,以及希望及时行乐、珍惜光阴的强烈愿望。人们的思想从儒家经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作品不再是封建礼教的传声筒,而变成对个人悲欢离合的歌唱。
在当时这种政治格局动荡的历史时期,文人志士觉醒,文学艺术空前繁荣,也体现了文学的自我意识,即文学自觉。
建安时期以“骨气奇高,辞采华茂”(钟嵘《诗品》)著称的诗人曹植,无论是前期作品对理想和抱负的歌唱,还是后期作品所呈现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包括述志诗游仙诗、思妇诗等,都是诗人内心的独白,这和宣扬政教美刺为目的的作品极为不同。这种变化在创作方面体现出来,而在文学理念上则表现为从“言志”到“缘情”的转变。
在魏晋时期,“缘情”一词寻求超越儒家“礼义”体系的束缚,强调个体自由表达情感的追求,摆脱了儒家思想对政教的局限。
(二)思妇诗
现存最早的思妇诗应见于《诗经·国风》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有《卫风·伯兮》《王风·君子于役》等,《卫风·伯兮》写的是妻子思念丈夫远行出征,从夸夫到思夫;《王风·君子于役》从日常生活入手,描绘了妻子怀念远行服役的丈夫,独自在家盼归的生活画卷。但除此之外,这个时期的思妇诗更多侧重的是爱情诗、婚恋诗,反映先民古朴的爱情生活,热烈而纯净。《辞海》中对于“思妇”一词的解释是“怀念远行丈夫的妇人”,梅家玲指出,从概念上讲,“思妇”即指那些隐居在幽深寂静的闺房中,日夜思念丈夫,渴望丈夫归来的女性。“思妇”其实不仅包括了那些忠贞温柔的在家妻子,还可能包含了一些心怀怨恨、被丈夫抛弃的妇女等。
从《诗经》到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南北朝收录的思妇诗,“思妇”是《诗经》与《古诗十九首》当中共同的且至关重要的审美意象,但由于西周与汉的历史背景不同,其所描绘的思妇形象也存在着差异。
首先,《诗经》和《古诗十九首》的创作背景不同,妇女的遭遇、生存的环境不同,时代造就的妇女思想也不同,故思妇的形象不同。《诗经》是记录西周到春秋的诗歌总集,实行分封制且动荡的时代,实行以家庭为单位自给自足、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妇女社会生活基本是在家从事农事劳动,她们整日面对的最主要问题即为解决衣食,改善眼前的生活,若丈夫远行服役,便唯有期盼丈夫早日归来才能解决困境。而《古诗十九首》创作于汉代,汉代是我国第二个大一统王朝,社会经济得到发展,汉代妇女除了思考生计,更多还会担心青春易逝、容颜易老等问题。丈夫远行带给汉代妇女的离别痛苦、孤独感更强,此时的思妇形象更加鮮明而深刻,她们盼归的目的更侧重于解决精神需求。
再有,《诗经》和《古诗十九首》的创作特点、艺术风格不同,诗歌企图表达的情感、侧重的方面不同,那么诗歌中所描绘的思妇形象也不同。《诗经》呈现四言体式,多为民间采风收集而来,表达方式仍有北方民歌特点,朴实、直率。其中描绘思妇的诗篇,大多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口头创作的,主要描述的都是现实生活,具有现实主义色彩,受到传统礼教影响不大。而《古诗十九首》是我国最早的五言古诗,文字朴实,含意幽微,感情自然浑成,易引发人的联想。作者虽同样不明,但多是文人士子,他们既坚持传统礼教的价值取向,又有世俗的选择。《古诗十九首》所写三种情感—离别、失意、忧虑人生无常,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感情,易引发共鸣,而且抒发这些情感的诗句都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含意幽微、委婉多姿。例如,《青青河畔草》中的“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情感真挚,且由孤独不甘寂寞的女子到提出人生困惑的问题,以委婉的姿态和幽微的笔法引发读者感悟。
故《诗经》和《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诗因其时代发展呈现不同的旨意和特点,思妇形象的差异主要在她们所处时代下的处境和心态上。从美学角度来看,《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诗更具审美深意,显现出独特的真挚和悲凄之情,也更会在思妇诗的基础上对人事问题产生更深的思考。这或许也是思妇诗创作发展过程中的特殊特征。
二、思妇诗的发展特点
通过列举思妇诗不难发现,其皆具有三个主要特点:抒情主人公、思念对象和以思念为主的情感基调。
在建安以前,以古代思妇形象写的诗歌以整体风格展现出了一种生动多样的特点。《诗经》中有大量的爱情诗,这是早期思妇诗的一种表现形式。而爱情必然伴随着无数的思念和苦楚,从“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郑风·子衿》)以及“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短暂的恼人的相思,到“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卫风·氓》)决绝的怒斥,民间歌谣流露出的朴实自然的风格常成为《诗经》善于表达的情感。
在两汉时期,因为诗歌主要源于民间,所以诗歌中会带有乡俗古朴自然的风格。例如,汉乐府中的《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思妇从强烈、痛苦的思念逐渐转变为对背叛者的深刻仇恨。除此之外,这个时期的思妇形象大多是孤独的,盼归不归,独处时精神苦闷,担心游子在外喜新厌旧,忘记留在家中真情盼归的自己。这些思妇诗的作者也不全是思妇,还有在外漂泊良久的游子,思念家乡,想象在家的妻子是如何思念自己的,揣测思妇的心理,有的作品虚实结合,从游子和思妇两种心态入手,转换空间、身份叙述。
从上述可知,在建安之前这段时间内的思妇诗,具有灵活多样的特点。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思妇们情感极为丰富,她们拥有古朴的辩证思维。她们不仅思念之情真切,而且抱有疑虑;久等不归使她们充满怨恨,甚至迸发决绝的念头。这些情感真切自然,是让后人可以感受到的率直的人格。而且,建安之前也出现过男性拟体的形式,只不过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都是展现思妇的孤独和苦闷。
进入南北朝时期,思妇诗题材涌现。这一时期的思妇诗与建安前不同的一点在于,女性角色的情感往往是积极的。这时期的思妇形象虽也跟建安之前思妇诗一样抱有忧思,日复一日地自怜自伤,只得到绝望与无奈,她们还是始终保持忠贞,终日盼归,不会产生怨恨、背叛的情绪。她们更多只是用诗歌排解内心的苦闷,较建安之前反抗的情绪弱化一些。但除了只抒发孤独郁闷之情的诗作,魏晋南北朝时期思妇诗的内涵、主题更丰富。
三、魏晋南北朝时期思妇诗的主题映射
在魏晋南北朝长期的封建割据和连绵不断的战争中,古代家庭妇女倍感孤独寂寞。她们整日执着于盼望丈夫归来,而苦苦期盼,归期未定,不断侵袭她们的思念的痛苦无疑引发她们许多感慨和思绪,正是这种忧伤为思妇诗提供了最初的灵感。而这些征夫思妇又引起诗人们的注意,并将其反映到诗歌中,涌现出了一系列关于盼夫思妇的作品。
根据统计来看,魏晋南北朝思妇诗的主旨主要是思君和盼归两个方面。关于思君,诗歌主要表达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情感;而对于盼归,则主要写对时间流逝、青春易逝,以及对容颜的担心。在意象方面,诗歌主要利用“明月”表达相思之情,如“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明月何皎皎》);用“高楼”意象寄寓伤心之地,表达忧伤情怀,如“上有愁思妇女,悲叹有余哀”(《明月上高楼》)。
魏晋南北朝时间跨度大,在不同时期思妇诗的风格也不尽相同。曹魏时思妇诗还很古朴,情感含蓄,而到两晋,思妇诗“代言”体增多。南朝思妇诗受到宫体诗创作的影响,思妇诗里主人公的身份逐渐转向宫廷,诗歌内容也开始注重思妇神态和饰物的描绘,而北朝思妇诗因为民风淳朴,散发直率又雄健的精神。
谢朓的《王孙游》创作灵感来自屈原的《楚辞》,是一首带着南朝民歌风格的思妇诗。“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表面上写的是春天的景色,运用色彩的点缀营造生机勃勃的意境,但“绿草”“红花”实际上又暗示了思妇的青春年华、美好容颜。而紧接着因景生情,写“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尚不说你现在没有回来,就算你回来了,花儿也已经谢了,含蓄地表达了思妇盼望游子归来的心境,担心等到丈夫回来时自己芳华已逝。此诗并没有直接写思妇的情感,而是通过景语进入正文,其对春天的珍惜、对时光流逝的留恋也透露出诗人想表达的朴素的时间观和生命意识。全诗从思妇盼游子归入手,景、情、理呈现“三位一体”的融合与并构。
魏晋南北朝大多数思妇诗为“男子作闺音”的代言体诗,明明是“女性之所思”,却往往出自“男性之所写”。学者研究大多认为存在政治与宗教观念、文学以及传统的影响。在董仲舒“夫为妻纲”的思想主张影响下,妇女地位低微,诗在此时作为政治上“教化”的工具,男性诗人用“代言”的创作形式,集中创作描述妇女应当忠贞自守形象的作品。故建安之前多元、个性化的思妇诗不再存在,代之以一种统一的表达女性的忠贞与恭顺的风貌。
如果结合历史背景、诗人的写作背景,思妇诗主题也含有诗人的政治理念或在政治生涯中的所遇,反映在詩中表达即为“借男女以喻君臣”。君与臣、夫与妻的关系,全由阴和阳的原则取法而来,故夫妻可用来喻君臣。比如,屈原在《离骚》中用美人、香草或喻理想中的贤君、贤臣,或喻自己。屈原经常通过采用自创的弃妇形象来表达与君主的关系,喻自己不被朝廷重用,抒发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仍希望被重用的态度。因此,整首诗在情感上有如泣如诉之感,具有更激越之情。
在曹植陷入政治生涯低谷时,他怀着悲悯之情,同样选择利用思妇作为抒情主人公写诗来抒发自己的那份忠诚与孤独。《七哀诗》曲折回环地展现了诗人在政治挫折后的愤懑之情,在诗情与隐喻之间形成了浑然的结合,字字微妙,表达细致,思想深刻。全诗悲叹不已,“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情感表达得非常率真。而与其性格风格不同的曹丕,也写过思妇诗,如《燕歌行二首》其一,其中的“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宛转悠扬,细腻地抒发了内敛、沉静的曹丕的内心情感,特别是结尾的“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由思妇的一己之悲推到天上的牛郎织女,同情他们的离别,以喻人间之离情,其实还是在为自己感到悲哀。
此时还出现了少数女性诗人,她们笔下的思妇诗与男性诗人不同,拓展了意象内涵,通过女性视角抒发女性背井离乡遭遇后的情感,表现女性在动乱时代的责任与使命,抒发女性的爱国豪情。例如,蔡文姬的《悲愤诗》,共108句,情节完备,人物形象生动,不仅艺术地再现了作为思妇抒情主人公的文姬一生的悲惨遭遇,还承载着汉末动乱的年代里百姓苦难生活的真实历史经历,具有史诗与悲剧的特质。作品细致地叙述了文姬所遭受的虐待和屈辱,以及在塞外久居不回艰难生存的思乡忆亲之情。作品展示出了一个女性同时承担母亲和女性双重身份的矛盾,弘扬了女性的爱国热情,通过描述深刻的灾难来展现女性的伟大。这首诗在现实主义内容和艺术手法方面的创新为后世文学家们长篇叙事诗的创作提供了崭新的经验。
这些展现女性思想和情感的思妇诗中承载着无数相思之情和爱慕之意的女子,以其独特的艺术美为我国文学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思妇诗集大成,不但有“男子作闺音”,而且涌现一批女性诗人抒发自己内心的反抗思想。与《诗经》里的爱情诗、弃妇诗相比,当时被奴役和压迫的女性开始将现实通过诗歌等方式进行反抗,并且反映出女性自我意识的不断觉醒,不仅对后代的闺怨诗等产生了影响,还为当时社会的思想氛围注入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