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力嘉
迷宫文本的叙事现象在当前环境中逐渐引起学术界的普遍关注,这是时代背景下所导致的趋势,因特网时代促进知识间无限的衔接和联通,知识间边界的打破预示叙事发展的未来指向。纵观中西文学发展历程,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和中国作家王小波在各自的小说创作中都体现出迷宫文本所具备的特质,前者作为“迷宫文学”的先驱,进行迷宫文本的初步实践创作并不断完善;后者因自身独特的文化背景在“西学东渐”的本土化过程中创造出形态更为丰富的迷宫文本。本文将博尔赫斯和王小波的小说创作放在叙事理论视域下进行比较研究,分别从叙事策略、叙事语言等角度进行分析,有利于深化对迷宫文本这种叙事形态的认知,从而进一步完善迷宫文本的理论建构。
一、迷宫文本理论概述
迷宫最早可追溯到希腊神话中,根据忒修斯穿越迷宫的经历,迷宫开始作为一个元素出现在文学作品当中,从索福克勒斯的《迷宫》到《荷马史诗》。随着叙事方式的变化发展,“迷宫”由文本当中的一个要素、特定之物,变成逐渐融入叙事而形成的一种新的叙事现象,即迷宫文本。迷宫不再是作品当中特定出现的实体,而以叙事的形态出现贯穿整部作品。
对于迷宫文本的定义,学术界没有系统性完整的理论界定,但通过在叙事理论视域下审视,能够发现并概括这类文本的共性,“迷宫代表的是一种非线性与混沌的思维模式”(黄滟淇《超文本视域下的王小波小说创作》)。据此提供了一种理论和叙事互相补充的思路,如希利斯·米勒在《解读叙事》中提及的迷宫文本的非线性叙事线条,翁伯托·艾柯在他的《符号学与语言哲学》中所提出的迷宫三类型说,到真正意义上完成迷宫文本实践的博尔赫斯。朱桃香在《叙事理论视野中的迷宫文本研究—以乔治·艾略特与翁伯托·艾柯为例》中,将迷宫文本定义为:“一种是纵横交错的网状叙事,一种是不断轮转的环形叙事。这是一种颠覆线性,组合无数故事断片和知识残片的复杂叙事手法;一种无论如何联想组合,都呈现数不清的线条的文本;一种囊括整个文化宇宙的百科全书式的文本;一种像沙一样无穷无尽的文本。”由此迷宫文本的显著特点得以浮现,如学者型的作者、独特的时空观、叙事的建构与解构等。
自博尔赫斯开始,迷宫文本的叙事方式和审美形态开始步入当代作家的视野。从卡尔维诺到本土的格非,都是吸取博尔赫斯的迷宫叙述模式,进行新的叙事建构。不同于格非笔下江南世界的清丽细腻,当代作家王小波独树一帜的小说创作构建出不同于前者的迷宫文本,他比起博尔赫斯的“沉重”更接近卡尔维诺的“轻盈”。但对于迷宫文本的内容和形式,真实与虚构之间所采取的叙事理论,都与博尔赫斯呈现出相似性。学术界的研究关注到博尔赫斯对卡尔维诺创作的影响,卡尔维诺对王小波创作的影响,但较少关注到博尔赫斯与王小波小说创作这种在独特“间接性”影响的基础下还保有各自异质性的特征。前者作品较多出现中国文化的元素,而后者则是当代作家中受西方理论、创作影响深远的代表,二者彼此更为趋近。而博尔赫斯与王小波的小说也是迷宫文本这一尚未完善的叙事理论具有代表性的创作实践,在此视域下对比二者,有助于加强对其作品价值的认知,同时为迷宫文本相关理论的发展提供一种可能性。
二、迷宫文本的叙事策略:时空体书写
迷宫文本最显要的特质就是其独特的时空观念,博尔赫斯以永恒和循环呼应其哲思作品中的时空母题,而王小波则是采取古今共时结构来构建时空并置。
(一)博尔赫斯:永恒与循环
作为迷宫文本创作的先驱,博尔赫斯的小说打破传统叙事方式,充斥着各种不同的时间形态。例如,著名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主人公的曾祖父创作一部迷宫一样的小说,《永生》更为直接地展现了时间与生命的无限性,从寻觅永生之法到厌弃,不愿沉浸在时间与生命无止境的循环之中而直接放弃永生接受死亡。
对永恒、虚幻、循环和轮回的探讨,博尔赫斯之所以引发小说创作的叙事革命,正在于他打破了传统线性时间下物的实在与意义的延伸,并且采取时间观念上的革新:永恒与循环。时间在虚实间迷惑了存在本身,如《博尔赫斯与我》讲述的是处于不同时代的博尔赫斯同时出现在一个时空当中,因此形成彼此介入的局面,自己的未来和过去同时出现,似乎是一种共有的记忆,即所有人同时陷入一种循环—时间的循环,最初人们试图去分辨梦境和现实(同样可视为个人记忆回溯的隐喻),但因为永远处于无止境的永恒循環的生命与时间之中,真实与虚构二者分辨本身的意义也被消解。什么是真实,真实有何意义,这些在时间永恒的循环之中成为和博尔赫斯笔下迷宫书写同样的谜题。
(二)王小波:古今共时结构
时空观念是王小波小说创作中非常独特的概念之一,他用创造力和想象力在创作实践中构建出一种特别的时空构架,与所要表达的主题形成高度契合的同构,即古今共时结构。叶端在《论王小波小说叙事的空间问题》中概括出三种模式:一是以古喻今,古为今用。例如,“红拂夜奔”的故事就来源于唐传奇,但描写的却是现代的故事,用古代传奇的壳子来包裹现代精神的内核。二是古今对照,双线叙事。例如,《万寿寺》当中,有两条并行的线索,分别是古代的薛嵩和现代的王二,而这两条线索又不是完全独立的,通过作者逐渐展露真相可以看出王二笔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的化身。
这种古今共时叙事并不是一种现代叙事手法的文字游戏,而是通过复杂的叙述展示出作品所要探讨的内核。有关于历史的真实与虚构,通过叙事的巧妙策略而引发思考。古代叙述者是现代叙述者的化身,而现代叙述者能够掌控时间和营造空间,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古今共时的同时空间也形成并行的部分,而且是互通可实现跨越的现状,由此而完成了从时间到空间的叙事策略转变,全部的时间、记忆都受到空间的把控。时间结构上表现出反思性的自我对话意识,而空间结构上表现出更具侵略性的自我扩张,由此而产生的张力,正是其作品的独特魅力。
三、迷宫文本的叙事语言:学者式叙述
与迷宫文本叙事策略相适应的,是博尔赫斯与王小波所采用的叙事语言。实际上这也是具备迷宫文本特质的作品都包含的要素,即作者大多是学者型的作家。这就使他们在创作作品的过程中,作品本身呈现出一种跨学科的特征。这种跨文本的特质是作品在审美层面之外延伸出新的分支,具备更丰富的内涵,同样也让作者在选取叙事语言的时候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文字特质。传统作品研究重点侧重于形式上,博尔赫斯和王小波的小说的语言少有完整全面的论述。但正是他们在叙事语言上的安排,成为迷宫文本所具备的显著性的特质,与其所要表达的主题和作品的结构都是一脉相承的。
(一)博尔赫斯:哲学化物喻
与博尔赫斯小说中包含的丰富内涵不同,他采取的语言并非晦涩玄深,他最為擅长的,恰是将其丰富的意念和繁复的思想通过最简短的语言和文字表达出来。他将哲思融入小说的创作,思辨的气质充斥作品本身,其中较为显著之处是他所使用的独特的物喻。例如,《另一种死亡》中的名句:“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这就使语言本身在诗意之外还富有一层哲思色彩。而喻体(意象)的重复是博尔赫斯常用的叙述方式,这让语言在简洁之外还达到了准确的智慧。例如,《永生》当中“我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传统的比喻以此物喻彼物,博尔赫斯语言的简洁准确突破惯有的模式,从形式到语言都在建立叙事的迷宫。“博尔赫斯很多作品形而上学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最直观的生命体验。而抽象和哲理似的表达方式,只是一种手段。”“作为一位作家,他无拘无束的幻想本能和天赋的文学灵感呈现出了思维世界的丰富性和预言性。知识只是他创作的起点,而创造力所达到的高度才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唐蓉《时间之书—博尔赫斯研究》)
正是创作浓郁的哲思色彩,使得博尔赫斯作品中出现大量物的存在。物是具有丰富内涵的意象,不仅限制于某一作品,而是形成“博尔赫斯式”的物象系列。例如,镜子。镜子最初来源于博尔赫斯童年的经历。他在乌拉圭的亲戚家和妹妹在屋子里玩闹,墙壁上的镜子让他恍惚间看到幻象,由此他产生了敬畏的心理。镜子被赋予神奇的色彩,“鬼魂般永远醒着”的镜子作为意象贯穿博尔赫斯一生。镜子本身意味着一种潜意识的感知,周而复始,看见的永远是自己的影像,而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哪一个是幻影,这种重复而没有出口的意象正是迷宫的特质。其他如老虎等意象都是带有哲学色彩的物喻。博尔赫斯的思考是诗性的,书写是智性的。
但博尔赫斯并不是想通过这种迷宫般的叙述语言来传达自己的哲学思想,“博尔赫斯并不是哪一种哲学的信徒,他只是把哲学来当作游戏”(陈光孚《对博尔赫斯创作的解析》)。他更愿意提出问题、混淆视听、制造美感,而不是思考问题、解决问题、建立体系。这是博尔赫斯不同于以往的学者型作家之处,也是他建构叙事语言迷宫的独特性所在。
(二)王小波:逻辑性间隔
不同于博尔赫斯以博学为特质的作品,王小波的小说创作更接近通俗化的语言,极大发挥了汉语的特质,在非线性叙事和互文性语境的基础上,创造轻松的语言风格。“王小波小说语言讲究韵律,并注意发挥现代汉语的口语特点。多运用‘陌生化手段,表面平实的语言表露的感受鲜活、怪异;对语言的想象充满自信,甚至痴迷,突现语言质地,表现出对传统文学语言审美观念的挑战。”(王旭《用一生写有趣的文字—试论王小波小说语言的艺术》)他的叙述语言当中充满因果,而叙事的内容往往是荒诞而无因果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的陈述态度。
在当代作家中,他的语言显然也引起了学者的关注。20世纪90年代,汉语写作迫切想挣脱“通天塔”的困境,而王小波熟练运用汉语之美的自信自得使其语言风格独树一帜,偏离传统文人的古典气质,有种赤城的直白在里面,质朴的话语反而依靠严密的逻辑性来支配,甚至在虚实之间让人有阅读悬疑作品的体验。这正是王小波采用的迷宫书写的语言,他具备优越的逻辑能力和工科素养,他认为自己原本是学理科的,不承认有牢不可破的牢笼,更不信有摆不脱的噩梦;人生唯一的不行就是自己的无能。所以,在他的叙述语言中充斥着大量的逻辑关系。《白银时代》弥漫着“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谜一样的命题,《寻找无双》讲述的找寻过程中的故事是无因果的有因果。最具代表性的是《黄金时代》中,关于队长的狗的眼睛是不是被王二打瞎,还有陈清扬著名的“破鞋论”。这些推理和阐述不是建立在任何必然因果关系之上的,在戏仿和游戏中二元对立的严肃意义得以消解。这种叙事语言因为逻辑性的加入反而形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从而形成间隔之感,无论所叙述的是历史还是虚构,难以被辨别。由此,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就会掉入这种叙述语言的陷阱,作品本身呈现出开放性和互动性。从这一点来看,王小波的小说在构建叙事迷宫的同时,往往打破真实和虚构的界限,模糊传统泾渭分明的观念,消解传统的宏大叙事,历史的真实性本身也成为悬置的谜题。王小波所采取的语言也是在因果逻辑中对因果本身的消解,这与他所建造的叙事迷宫是互为照应的。
四、迷宫文本的叙事美学:建构与解构
博尔赫斯和王小波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各自构建叙事的迷宫文本,但不是全然地只提出谜题而搁置。迷宫建造的本身不是谜题,笼罩在迷宫文本背后的是一种独特的叙事美学,即他们在建构迷宫的同时对历史、时间等进行解构,但并不是停滞在此为止。迷宫文本的建构始终在期待着那条阿里阿德涅之线,始终等待着谜底的出现。“迷宫象征着人类难以把握自身命运的劫数。当代先锋写作像博尔赫斯一样,展现出世界的无序性、随机性、模糊性和不稳定性等方面的另一真实状态。人物命运的不可把握,事物发展的难以预料,事件发生、发展的偶然性,事件之间的毫无联系等,都反映出现代主义的观点—世界是一个无序的存在,人的理性是难以认识的。这也正是叙事迷宫赖以存在的基础。”(张学军《博尔赫斯与中国当代先锋写作》)这正是迷宫文本真正想呈现的内涵,外在的审美形态无论是叙事策略、叙事语言,本质上都是遵照同一的美学思想。
综上,本文从叙事理论视域透视迷宫文本,分别从叙事策略和叙事语言的角度对比了博尔赫斯和王小波的小说创作。作为迷宫文本的实践,二者分别在时空体书写和学者式叙述等特征中表现出迷宫文本的特质,进一步完善了迷宫文本的理论,其延伸出来的叙事美学有待于不断推进系统化的发展。博尔赫斯和王小波的小说创作为此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和创造,迷宫文本理论的发展也将继续出现在叙事研究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