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短篇小说)

2024-05-26 08:47王涛
当代小说 2024年2期
关键词:刀疤乌龙老头子

王涛

1

当年,我在乌龙镇派出所当警察的时候,曾经参与处理过这样一个案子。

有一天,一个老头子跑到派出所里来报案,说他的孙子被拐走了。老头子七十多岁,身体还不错,显然他被眼前这件事搞得非常慌张,脚上只穿了一只鞋,肯定是心急火燎地跑来的。我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来详细讲一讲情况。但他不肯坐,一直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我,期待我们能马上跟他去追赶那个拐跑他孙子的人。

很快我们就搞清楚了。原来这个老头子就是乌龙镇街上的人,前几天刚结过一次婚。巧合的是,我的同事小吴去村里执行任务,刚好遇上了那场婚礼,还被人拉去吃了两块糖。据小吴说,他当时就有些不解,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再婚搞这么大的婚礼干吗?新娘子尽管比他年轻,但也差不多五十多岁了,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拜天地,让小吴感觉有些不伦不类。前来参加婚礼的人很多,大都嬉皮笑脸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问题便出在那个和老头子结婚的女人身上。老头子说,他是在赶集的时候碰到这个女人的。那天,老头子领着刚满五岁的孙子来到集市上,正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逛荡呢,一个女人迎面走来,在经过他们时,递给了孩子一串糖葫芦。这孩子真可爱。留下这句话后,女人便从他们身边离开了。孩子很高兴,举着糖葫芦就大口吃起来。老头子转过头去,朝女人的背影打量了几眼,发觉对她没有印象,似乎以前并没有见过。

老头子回到家没过多久,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便发生了。邻家的女人突然来到他家,热情洋溢地给他提起亲来。老头子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个女人是在说胡话,或者拿他寻开心呢。老头子的老伴已经去世差不多三十年了,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好像也没有几个人给他提过亲。年轻的时候,他还产生过续弦的念头,但因为给他操心的人太少了,他才没有把这件事办成。后来随着儿女长大成人,并且相继成家立业,如今他连孙子都有了,自己也成了这样一把年纪的人,又怎么能再想那些属于年轻人的事呢?但邻家的女人却热情有加,把这门亲事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他不娶那个女人就是多么大的憾事似的。到这时候,老头子才搞明白,原来邻家女人前来给他说亲是受到了一个女人的委托,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已经看上了他。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老头子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女人看上了自己呢?难道他真有这样的吸引力吗?就是在这种好奇心理的驱使下,老头子动了心思,答应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见上一面。

等媒人把那个女人领来的时候,老头子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在集市上给孙子糖葫芦吃的那个女人吗?当时还以为她是乌龙镇上的人呢,原来是从南方一个什么地方来这里走亲戚的,因为男人已经死去了多年,自己又没有儿女,所以就产生了留在乌龙镇找人家过日子的念头。别说,这个女人可是比老头子年轻得多,相貌也不错,更重要的是,女人长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不论是看孩子,还是看老头子,眉眼间都透出慈爱的神色。很快老头子便动心了,决定彻底告别那些孤苦伶仃的日子。是呀,在抚养儿女们长大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尝够了生活艰难的滋味。儿女们成家立业之后,各自为了生活去别处打工,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算,还要让他给他们带孩子。他已经到了土埋半截的年纪,却还没享受过一天平静而又甜蜜的日子。如今,在这个上赶着要对他好的女人面前,老头子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抓住上天送给他的缘分,将这个女人留在身边,让她陪伴自己走完生命最后的岁月……

老头子也知道,尽管这个愿望非常美好,但要让它变成现实,还有不小的困难等在前面,那就是必须要过儿女们这一关。按照他的预想,如果他把这个想法告知他们,得到的回应恐怕不会令他喜悦——到了这个年纪还想结婚?接受不了的人不在少数,搞不好就会被视为老不正经,甚至受到耻笑。老头子就生活在这样传统的环境里,他的儿女也都是因循守旧的人,如何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改变呢?老头子显然找不到有效的方法。于是他不得不听从那个女人的建议,干脆不通知他们,两个人先把喜事办了,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就算他们再想干涉阻拦也来不及了。另外,他们也没好意思去镇上办理结婚证,只是让邻家女人找来亲朋好友和村里人,举行了一个仪式,又到饭店吃了一顿酒饭,女人便搬到了老头子家里。

刚开始的时候,老头子并没有感到哪里不对劲儿。结婚的当天夜里,女人还主动和他做了一回房事,这让已经差不多三十年没接触过此事的老头子激动不已,感觉自己真的要过上甜蜜幸福的生活了……还有,女人待他的孙子也很好,那天在集市上,不就在不认识的情况下送糖葫芦给孩子吃吗?相较之下,老头子对他这个孙子却谈不上慈爱。大约因为孩子太淘气了,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老头子怕他走失,只能屁颠颠地跟在后面,时间一长就有些受不住,心里既烦躁又委屈,高声责骂几句是家常便饭,有时急了眼,更是毫不客氣地对着孩子的屁股狠狠拍上几下。据那个女人说,她看到过老头子在街上打孩子,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并且悄悄地下定决心,如果自己能来到这个男人家,一定要对孩子好一些……看到女人对孙子如此喜爱,老头子也越发放下心来。他觉得,无论儿女们如何激烈地反对他娶一个陌生女人进门,一旦得知这个女人那么善待他们的孩子,态度都会软下来,恐怕也不会再对这门亲事说三道四了。一想到这里,老头子就感到无比的欣慰,看来自己真的得到了老天眷顾,让他遇到了一个如此善良而又美好的女人。

可老头子哪里能想到,这样温馨的场景仅仅上演了两天时间,到了第三天早晨,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天亮时分他从睡梦中醒来,随手朝身边一摸,空空如也,陪伴了他两个夜晚的人竟然不在。开始他并没有当回事儿,还以为女人先他一步起床了,说不定这时候正在厨房里做饭呢,这不正是他一直期盼的美好情景吗?于是他下床径直走到厨房门口,可厨房里也安安静静,一个人影儿也没有,锅灶还像以前那样冷清着。老头子匆忙掉回身,在院落里寻觅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影子,他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随后,老头子又朝孙子的屋里走去,或许女人放心不下孩子,这时候正在那里陪伴他呢。但女人根本不在这里,更让老头子感到意外的是,孙子竟然也没了踪影。他实在感到纳闷,往常这个时候,贪睡的孩子一定是在炕上躺着呢,叫也叫不起来,怎么今天却不知去向了呢?刹那间他想到了先前听到过的传言,一些人贩子专打小孩子的主意,家长稍一大意,就会让那些该死的家伙钻了空子,把孩子拐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到这个时候,老头子才真正慌张起来,这个女人不可能是人贩子吧?她可是邻家的女人介绍过来的呀。

老头子径直来到邻居家,询问给他说媒的女人,他娶来的那个妇女究竟是什么人。邻家的女人也惊慌起来,赶紧向他声明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上你家去给你提亲,要不我把那两百块钱给你吧……老头子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好,或许自己真的是受骗了。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个阴险的女人实际上是奔着他的孙子来的呀!正是由于他的疏忽大意,让这个歹毒的女人给得逞了。这可怎么办?他该如何向儿女们交代?老头子方寸大乱,一边晕头转向地来到派出所报案,一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挨儿子一顿暴打的准备……

警察同志,老头子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刚一开口就涕泗横流,可怜巴巴地哀求我说,你们可要破了这个案子,把我孙子给追回来呀!他忽然又抽回手,高高举起来,不由分说地抽在自己脸上,都怨我老不正经。他一边狠狠打自己的耳光,一边使劲咒骂自己,都怨我瞎了眼睛,没有识破那个狐狸精的阴谋诡计……他软下身子蹲在地上,两手抱住花白的脑袋,呜呜地哭号起来,我没法向我儿子他们交代了,我该怎么往下活呀……

2

听完老头子对事情经过的大致描述,我们迅速行动起来,由我带领几个警察在乌龙镇一带仔细搜索了一遍,却没有找到那个女人和孩子的任何踪迹。乌龙镇是个不算太小的村镇,人口众多,加之是镇政府所在地,外来的流动人员也不少,这就给那个女人实施犯罪提供了便利。另外,乌龙镇处在莫邪山脚下,地理形势较为复杂,村镇外围被山野和密林层层环绕,这也给我们的侦查带来了不小的困难。根据拐卖儿童案件的情况判断,那个女人拐走孩子后继续滞留在当地的可能性不大,说不定早就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再有,莫邪山里类似乌龙镇的村寨有很多,星罗棋布在山野密林之间,那个女人带着孩子随便找一个地方猫起来,就够我们寻找好一阵子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加紧对本地展开侦查的同时,也把这个案件汇报到了县公安局。此时县公安局还没有成立打拐办公室,在这之前,莫邪山里拐卖儿童案件并不常见。拐卖儿童的犯罪性质非常恶劣,立刻引起了县公安局的高度重视,不仅快速立案,还抽派了几个得力的干警,协助我们乌龙镇派出所进行侦破。

就在这时,县里某个村寨也发生了一件类似的案子。两个小男孩跟随大人去附近的村寨看电影,等电影演完大人回家的时候,却找不到那两个孩子了,据看见过那两个孩子的村民说,是另外一个男人领走了孩子。可想而知,领走孩子的男人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出没在这一带的人贩子,看来,莫邪山里真的活动着一支非常嚣张的拐卖犯罪团伙。县公安局将两起案件并案侦查,要求我们这个专案组加快侦破进度,不能让这些犯罪分子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给人民造成更大的损失。一连两个多月,我们都奔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渴了就捧着河里的水喝,累了就躺在树下的石头上休息一会儿,最紧张的时候,我们接连一个星期都没有回过家。案件发生的时候,天还热着呢,等我们差不多理出线索,树上的叶子已经黄了。

根据我们的侦查,关于这两起拐卖案的情况大致如下:犯罪团队大约由四人组成,那个女人是其中唯一的女性。这些人都是来自南方的外地人,本来是出来打工的,但由于自身好逸恶劳的品性,他们并没有坚持打工多久,而是走上了拐卖人口的犯罪歧途。莫邪山方圆八百里,横跨三个省区,乌龙镇地处莫邪山北面山脚,来自南方的犯罪分子翻越了整座莫邪山来到镇上,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得手后有可能把孩子带回南方去卖掉。怪不得我们蹲守了那么多日子,也没能掌握犯罪分子活动的踪迹,看来他们已经离开莫邪山北半区,回到遥远的南方去了。一旦逃离我们管辖的区域,再要寻找到他们便更加困难,于是在接下来的这个冬天,我们一边与南方一些地方的公安机关取得联系,一边尽量搜寻用得上的线索。但因为大雪封山,我们无法更细致地开展工作,县局的两个公安干警回到了本单位,我们乌龙镇派出所也只留下两个人继续侦破这个进展缓慢的案件。留下来的两个人就是我和小吴。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已经默认这个案子很难有破获的希望了。尽管如此,老头子还是锲而不舍地经常来派出所询问,家庭内部带给他的压力实在不小。据说,他那个脾气很大的儿子打工回来,克制不住冲动和愤怒,将他暴打了一顿。老头子日夜企盼着案子告破,他的孙子能够早点回家团聚,只有到那时,他才能有脸面继续活下去。那个丢失了两个孩子的家庭更是痛苦不堪,孩子的父亲为自己的过失愧疚不已,没过几天就喝了农药,虽然被抢救了过来,但差不多已经成了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人。这无形当中给我们的心理造成了很大压力,但在那些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就是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也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一个意外转机的出现,让我们破获了这个案件。这天,轮到小吴在所里执勤,他去院子里倒茶根时,看到一个穿着破烂棉袄的女人正站在門口,朝院子里张望。见他出来,女人犹豫了一下,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和他打招呼说,警察同志,我要报案……小吴停住脚,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就把她请了进来。在值班室里坐下后,小吴静静地等待着她开口说话,同时他注意到,女人脚上沾满了雪,额头上也有一层汗粒儿,说明她赶了很远的路,起码不是乌龙镇本地人。就在这时,小吴心里猛然一动,好像一道闪电从脑子里划过去,将一块黑暗的区域照亮了——那个假装与老头子结婚、借机拐走孩子的女人不就是她吗?也就是说,追踪了大半年的犯罪分子此刻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怎么回事?他有些难以置信。

我是来投案的。女人朝小吴点点头说,是我拐走了老李头的孙子。说到这里,她竟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一件悬在半空中的事终于落回了地上,让她绷紧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

在接到小吴的电话后,我急匆匆地赶回了所里。这时,那个女人已经在审讯室里的椅子上睡着了,鼻腔里还发出了富有节奏的鼾声。犯罪分子竟然能在审讯室里睡得如此踏实,真令我闻所未闻。小吴正坐在审讯桌后面托着脑袋发呆,看得出,他对酣睡的女人既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宽容,又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情绪。我接过他面前的审讯记录,看到上面并没有写几行字,想必他还没有进行具体深入的审讯。我又把目光转回到女人身上,细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女人满脸疲惫,被汗水濡湿的头发一绺绺地搭在额头上,破旧的棉袄撕裂了好多口子,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粘在脚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在地下聚成了两小汪水。女人的脸也有些脏,好像很多日子没有清洗过了,纵横的皱纹使她的老态分外明显。乍一看到她,还以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呢。

我注视着她,感到格外疑惑。这个女人为什么主动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为什么她没有如我们料想的那样逃走呢?她把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这时我不能不对这个超出了我们预期的犯罪分子仔细打量一番,生怕稍一大意就会落进他们设下的圈套。但看她睡得正酣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敢同我们耍花招的女人。她花白的脑袋仰在椅背上,嘴巴大大地张开,毫无顾忌地沉浸在睡眠中,在灯光的照耀下,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暴露无遗……我赶紧掉开头,女人不堪的样子让我感到恶心,对于这种拐卖儿童的犯罪分子,我本能地对他们充满了憎恨。可这个女人竟敢在审讯她的座位上呼呼大睡,简直突破了我对待犯罪分子的耐心和底线。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和我们耍花招,也不管她是处在怎样的疲惫状态中,我都忍不住抬起手掌,在小吴面前的桌面上重重拍了一下,想让女人赶快从睡梦中醒来,面对她应受到的严厉审讯。

女人果然被吓醒了。她勉强撑开眼皮,仅仅看了我一眼,就承受不住困倦的袭扰,又要闭上眼睛睡去。小吴也不愿再继续纵容犯罪分子散漫的态度,便拿起那本审讯记录,使劲拍打着桌面说,好了,不要睡了,赶紧睁开眼,认真回答我们的问话!

女人费了好大劲儿,终于睁开了睡眼。她心知肚明不可能再睡下去了,才慢慢地将身子在座位上坐正,摆出了接受询问的姿态……

3

女人名叫蔡金花,家在莫邪山南部外省的一个村庄里,23岁那一年,她嫁给了附近村寨里的一个刀疤脸。两人结婚之后的第二年,蔡金花生下了一个男孩。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蔡金花生孩子时遇到了困难,因为胎儿是站立状,无论如何不能顺利生下来。在他们那个非常偏僻的山村里,还没有去医院做剖腹产的先例。蔡金花在床上疼痛了好几天,最后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勉强生下了孩子,却造成大出血。眼看命保不住了,这才被刀疤脸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医生给蔡金花做了手术,她倒是没有丢掉性命,却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蔡金花格外疼爱她的儿子,一直把他视为珍宝,真像俗话所说的那样,托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让孩子健康成长起来,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心力。每当蔡金花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看见孩子欢蹦乱跳的样子,她就会重新高兴起来。可以说,儿子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蔡金花来说,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不是受冻挨饿,也不是吃苦受罪,而是孩子出现什么问题,就是孩子有个头疼感冒的小病,她也会紧张得睡不着觉。

但世事难料,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孩子五岁那一年,蔡金花带着他去山上采蘑菇,可怕的灾难就降临到了他们头上。这一天,蔡金花把孩子安顿在一棵树下,就在附近采摘起蘑菇来。蘑菇都是围绕着那片小树林生长的,尽管她在干活,也始终不曾离开那个地方,孩子能有什么问题呢?也许她是采得过于专注了,等听到树下传来异常的响动,抬起头来看时,情况已经难以挽回了。她的孩子正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一头野兽走去。一开始,蔡金花还以为那只长着花色皮毛的野兽是梅花鹿,但她随即便认出来,那野兽是一头饥饿的豹子!现在孩子向它走去,不是主动去给它送食物吗?蔡金花惊慌地尖叫一声,本能地想要扑过去拉住孩子……事后回想起来,也许她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她不发出那声叫喊,也不做出向豹子扑过去的架势,或许那只野兽就不会觉得受到了挑衅。现在它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被激起了加速吃掉食物的欲望。尽管蔡金花又是叫喊又是奔跑,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豹子将她的孩子叼起来,径直朝山林深处跑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失去孩子以后,蔡金花大病了一场,差点再次丢掉性命。即便如此,她的男人刀疤脸也不肯放过她,时不时就把她从床上拖起來,不由分说暴打一顿。因为蔡金花再也不能生育了,刀疤脸心里也痛苦得要命,就把怨恨一股脑地全发泄在蔡金花身上。刀疤脸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在当地以打架凶狠出名,脸上的那个刀疤就是斗殴时留下的。蔡金花因为受不了他的暴打,好多次都产生了逃离他的念头,并且尝试着采取了行动,有两次差点获得成功,但最后都被刀疤脸抓了回来,遭受了更加猛烈的暴打。如果你再逃跑,刀疤脸向她发誓说,我就把你抓回来宰了。为了保住性命,蔡金花不再试图逃走,而是留下来勉强和他过日子。

刀疤脸在家乡名声不好,蔡金花又没有孩子,两个人的生活过得没滋没味,就干脆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途。在外地的一家工厂里,刀疤脸因为违规操作机器,被轧掉了两根手指,便不想凭力气干活了。这时他们认识了两个不务正业的青年,便沆瀣一气,发展成一个拐卖孩子的犯罪团伙。他们不敢在家乡附近实施犯罪,便穿越莫邪山,来到距离较远的乌龙镇一带,决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大干一场。蔡金花之所以同意走上这条道,并不是企图通过拐卖孩子而发财,而是奔着孩子去的——只要一看见可爱的小男孩,她就会产生拥有他的冲动。所以一听到他们要打孩子的主意,她竟然第一个表示赞同——只要能把别人的孩子弄到自己手里来,她便感到心满意足了……

来到乌龙镇以后,他们很快盯上了老头子的孙子。这也是蔡金花发现的目标,因为一见到那个小男孩,她就不自觉地惊叫起来,那个小男孩长得太像她儿子了。在那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幻觉,她的儿子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到了这个时候,她就是不想打这个孩子的主意也不成了。她尾随着老头子转了好几圈,终于克制不住冲动,从人群里挤出来,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了小男孩。孩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娘终于找到你了……按照刀疤脸他们的想法,是要直接把这个孩子弄走的,反正那天集市上的人很多,要想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在快要下手的时候,蔡金花拦住了他们,她担心这几个狠毒的男人会伤害到孩子。她提出了一个更加稳妥的方案,就是由她出面,先假装嫁给老头子,再伺机把孩子带出来。刀疤脸嫌这个方案浪费时间,而且还会给蔡金花造成一定的损失,不同意。但那两个年轻人却觉得这样可行,在他俩的极力劝说下,刀疤脸勉强答应下来。其实刀疤脸并不知道,在蔡金花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她真的萌生了嫁给老头子并留下来跟他过日子的念头。她已经厌倦了在外面流浪的生活,更难以忍受刀疤脸的强横粗暴,所以便决定铤而走险,将生米做成熟饭。届时她和老头子的婚礼已经举办,自己成为他名正言顺的老婆,刀疤脸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搞不好他会知难而退——毕竟他心里有鬼,如果和蔡金花闹翻,难道不怕他绑架孩子的阴谋被公之于众吗?不能不说,蔡金花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了。

在蔡金花和老头子举办完婚礼的第二天,刀疤脸就主动来联系她了。趁着她上街的短暂时间,将她堵在了一条小胡同里,举着一把砍刀对她威胁道,快把那个孩子弄出来,不然等我再见到你,你这颗脑袋就会从肩膀上搬家。刀疤脸以前对她施加暴力的时候,从来没有动过刀子,但现在他感到蔡金花有背叛他的风险,所以才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警告她。正如他的预料,蔡金花果然被吓住了,知道这个狠毒的家伙是说到办到的。回到老头子家以后,她就把跟老头子过日子的想法全部推翻了,决定还是按照刀疤脸他们的想法行事,找机会把这个孩子带出去……

这样的机会当然是很好找的。脑袋昏聩的老头子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呢,哪能想到自己身边有一颗危险的定时炸弹呢?再说,蔡金花一来到老头子家,就对他的孙子疼爱有加,老头子对女人已经完全放下心来,就算是蔡金花直接把孩子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带出门去,他也不会加以阻拦。

可等蔡金花真的把孩子从老头子家带出来了,她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此时她才意识到,一旦孩子被送到刀疤脸他们手里,很快就会被他们转手卖掉,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可能见到孩子了。她已经失去了亲生儿子,现在又要失去这个几乎和她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吗?一想到这里,蔡金花心里就惊慌成一团,像当初痛失幼子那样不堪忍受。好在此刻孩子还在她手里,孩子的命运还能由她说了算。接下来唯一的出路,就是趁此机会马上逃走,不管把这个孩子带到哪里去,都不能让他落在刀疤脸手里。当然,她也不愿把孩子重新送回老头子身边去。既然她与老头子做不了长久夫妻,那把孩子送回去自己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然将孩子偷出来了,那就干脆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让他代替自己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自己一定会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将他抚养成人……

打定了这个主意,蔡金花领着孩子一踏出老头子家的大门,就朝着与刀疤脸指定地方相反的方向走去,踏上了另外一条通向村外的道路。等出了乌龙镇之后,蔡金花就抱起孩子,一路小跑地奔进了山林中,反正这里人迹罕至,就算是孩子受到惊吓发出呼救声,也不会被任何人听到。况且这一切并不会真的发生。由于她对孩子的关心和疼爱,尽管只相处了短暂的三两天,这个在老头子那里从未被耐心对待过的孩子就像见到了真正的亲人,不但愿意跟随蔡金花一起走,而且巴不得能被她拐得越远越好。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蔡金花一直带着孩子在山林里与追踪她的刀疤脸他们不断周旋。虽然这些日子里她并没有真的遇上过他们,最多也就是觉察到他们寻找她的一些信息,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让自己在逃亡路上有片刻的停止。凭着对刀疤脸的了解,她明白这个亡命徒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就像她在逃亡路上一刻也不敢停歇一样,刀疤脸肯定也没有一刻放松过对她的追踪。其实到这个时候,蔡金花也没有明确意识到警察对她的搜捕,虽然她做的的确是拐卖孩子的腌臜事,但她对孩子真心实意的爱护使她全然忘记了自己正进行着犯罪行为。当然,结果对蔡金花来说是一样的,既然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她的刀疤脸都找不到她,那么陌生的警察又如何摸得到她的行踪呢?

如果不是孩子出现了意外,蔡金花根本不可能从那些星罗棋布的村寨间浮出身来,更不会主动到派出所里自首。最近这段时间,孩子可能是受到了风寒,接连几天都在发烧。蔡金花开始以为他是普通感冒,也许熬上几天就过去了,但一个星期过后,孩子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而且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经常伸着脖子咳嗽不止,有一次竟然吐出一口血来。到了这个时候,蔡金花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当初生孩子流血不止的情景,眼前又闪现出儿子被那头豹子叼走时的画面,不由得惊慌起来,再也不敢拖延下去,决定狠下心来,将孩子送到镇上的医院去。当然这样一来,他们的身份就有可能会暴露,可是,如果再不去乌龙镇医院,孩子的性命就会保不住。两害相权取其轻,就算是冒着被抓的风险,她也要把拯救孩子的性命放在第一位。打定主意后,蔡金花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带着孩子回到乌龙镇,径直走进了医院。等把孩子在这里安顿好,她又忽然想到,与其在这里等待刀疤脸捉拿,还不如行动起来寻找保护呢。可是在乌龙镇,谁又能保护她这个拐卖儿童的女人呢?这时她想到了老头子,把孩子送回他那儿去是理所应当的,但自己毕竟做了对不起他们一家人的事,人家怎么会真心实意地保护她呢?

这样一路想下来,蔡金花自然而然地知道该怎么办了——在乌龙镇,她只有到派出所去自首,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我终于找到了你们。蔡金花说完这句话,长吁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再次软下来。她合上眼皮,又如饥似渴地沉浸到了梦境中去,喃喃道,我快要累死了……

4

蔡金花的案子就这样告破了。我们把孩子从医院里接出来之后,也将有关卷宗送到了县公安局,然后由他们移交给了县检察院。与此同时,蔡金花也被羁押进了县城附近的一家看守所。没过多久,法院就对这个案件进行了宣判,尽管蔡金花有自首行为,但由于拐卖儿童的犯罪性质恶劣,上级正在加大打击力度,所以最终判了蔡金花十五年有期徒刑。

不久之后,我就调离了乌龙镇派出所。大约因为参与破获了这个案件,我担任了县公安局刑警支队的副队长,又经过多年刑侦工作的历练,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在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岗位上奋斗了两年有余。由于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我已经完全淡忘了当年蔡金花拐卖儿童案,如果不是这几天见到我儿子的一个同学,大概再也不会想起蔡金花这个人了。

这一天,我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回到家里来,顺便把他要好的同学小正也带来了。两人玩了半天,吃饭时小正忽然问我,叔叔,你还记得蔡金花吗?我愣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刚想说不认识,突然脑子一动,便想起那个人贩子来。小正观察着我的表情,知道我想起来了,便点点头说,我说的就是她。我脱口问他,你和蔡金花是什么关系,怎么会问起她?小正马上回答说,她是我的奶奶。我不由得站起来,两眼直直地盯住他,难道……我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就是那个被她拐走的孩子?小正点头称是。

接下来,小正便向我讲述了那个案子宣判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孩子被我们解救以后,老头子的境遇并沒有真正好起来,虽然孩子回来了,但他在这件事上犯下的错误却没有消除,总是被乌龙镇人当作极大的笑话提及。老头子的儿女也不肯原谅他,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只要一回来,就看他不顺眼,轻则呵斥他几句,一旦急眼了还会跟他动手。更重要的是,小正虽然回到了他身边,却与他生分起来,才仅仅离开了半年多时间,就把他这个爷爷当陌生人了。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没过多少日子,老头子便大病一场,撒手人寰了。

之后小正便被他的父母接到了他们打工的城市。但没过多久,突如其来的意外使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连续加班带来的疲倦,导致小正的父亲在工厂做工时操作失误,身体卷进了正在运行的机器中,被救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肉块。父亲死后,他的母亲竟狠心丢下了孩子,跟着一个南方人私奔了。小正只好孤身回到了乌龙镇。因为无人照顾,在乡镇政府的干预下,他的姑姑便把他接走了。姑姑有自己的孩子,对他一点都不亲近,只知道一天到晚让他干活,很少给予他关怀和温暖。在这样的情况下,小正不由得常常想起那个拐走他的女人。说来奇怪,在被拐走的那些日子里,小正竟然感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很少体验过的温馨和甜蜜。平心而论,那个叫蔡金花的女人虽然是一个犯罪分子,但在对待孩子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一位母亲如严冬里的火炉般那样温暖的慈爱。正是靠着这一点点美好的回忆,小正才坚强地成长了起来,如今已经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了……

听完小正的叙述,我陷入了思索当中。

小正之所以向我提起蔡金花,是因为据他了解,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的蔡金花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被减刑了几次,听说马上就要出狱了。他想让我核实一下这件事情的真伪,最好是能打听到蔡金花确切的出狱日期,到时候他要去监狱门口接她。小正还说,反正奶奶没有任何亲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很孤单,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就让她跟着我过,那时我们两个人就能相依为命了。

我答应帮他把这件事打听清楚,但随即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蔡金花的丈夫,那个狡猾而又凶恶的刀疤脸。说来惭愧,尽管我们加大了搜捕他的力度,就连他那两个同伙也早已经落网归案,可他却一直逍遥法外,至今还没有找到他的任何行踪……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向小正说明这一情况,或许,在我内心深处也希望世界上不存在刀疤脸那个人。

半年之后,蔡金花的刑期结束。这一天,我亲自开车,带着儿子和小正来到了监狱门口,去接服刑归来的蔡金花。由于身份的原因,我不方便出现在监狱门口,就在远处的路边停下车,让儿子陪着小正下了车,去监狱门口接蔡金花出来。说来也怨我大意,我根本没有预料到在监狱大门口还能出什么意外。

这天的天气不错,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耀着大地。我随后也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点起一支烟,置身在暖洋洋的日光下,一边悠闲地吞云吐雾,一边遥望着儿子和小正站在监狱门口,从那两扇大铁门里接出挎着一个小包裹的蔡金花。因为距离较远,我看不出蔡金花的容颜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看见她身体有些弯曲。是呀,这么多年过去了,加之又在监狱里劳作,蔡金花怎能不变老呢?我在脑子里想象出一幅分外温馨的画面:小正把蔡金花接到车里来的时候,或许他们会相拥而泣。

或许是我的精神过于放松,竟然没有注意到,在儿子和小正扶着蔡金花出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影从旁边的一棵树后闪了出来,正朝着他们三人慢慢靠近。在门口执勤的警察发现那人行踪诡异,便朝他高声喝问,你是干什么的?!那人看到警察注意到了他,不但没有马上离开,反而加快了脚步,很快跑到蔡金花面前,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里的东西就在日光下一闪而过,直直地插进了蔡金花的身体里。蔡金花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喊,随即便向地面倒去。这时,警察手中的枪也响了,那个向蔡金花行凶的人看上去根本沒有想要逃跑的意思,身体笔直地站在那里,随着一声枪响,一头栽到了地上……

奶奶!小正大声叫喊着,扑倒在蔡金花的身体上,一边使劲摇晃着她,一边悲痛欲绝地哭泣,奶奶,你快醒醒,孙子接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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