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烟的爱情方程(中篇小说)

2024-05-26 08:47姜浅
当代小说 2024年2期
关键词:流沙慕容警官

姜浅

1

太阳光线切在铁器上,发出的是“嗡嗡”的刻薄尖音;切在皮肤上,发出的是“嗞嗞”的绵延微音。

2040年8月,慕容竹烟整30岁。30岁的竹烟特别在意太阳光线落在不同物质上发出的不同声响。30岁之前,她从没在意过周围细微之物的存在。

进入6月就再也没下雨,太阳都要把废弃的机器和机器人烤化了。竹烟所在的豆制品厂每隔三天就要搞一次人工降雨。厂区是正方形的,四条边都是一公里,全厂五千多人。十几个巨大的花洒均匀地排布在厂区上方的天空,比家用花洒大几百倍的降雨花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什么颜色的,它们在厂区上空时隐时现。

竹烟在腌熏车间。豆制品腌熏车间分露天和室内两部分。腌制与熏制工艺性极强,用到的机械手和机器人寥寥无几,基本靠人工。竹烟只是个普通工人。一个普通工人融入六七百人的大车间里是不容易被发现的,软件工程师出身的竹烟把自己就隐藏得很好,她以普通工人的身份在这里干了三年,一直没有暴露。

四名黑衣警察荷枪实弹,将穿棕黄色制服、满身污渍的竹烟围了起来,向她出示了执法证。一个头头模样的说:“请不要说话,慕容竹烟,你已被捕。”

慕容竹烟眼神散乱无助,说:“我想抽支烟。”

“我们不会剥夺你抽烟的权利——你可以边跟我走边抽。”另外一个端着卡宾枪的警察说。

车间里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营生,放松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愉快的笑意。

出了厂区大门,嘴角叼着香烟的慕容竹烟说:“可是,我没带火。”

有一个警察掏出火机,打着火,把火苗凑到她的嘴边。竹烟吐出几个大大的烟圈,欣赏着烟圈滚动翻飞。看着烟圈在空气里一个个散去、消失,四名警察都有些松懈。慕容竹烟趁他们不备,一个助跑,纵身跃起,飞身落入了被阳光切割得“哗哗”作响的湖水里。

慕容竹烟苏醒过来时,感觉浑身麻木,想动一下,四肢却全然不听使唤。

完了,成了植物人了。慕容竹烟想。好在脖子还能动,头可以歪来歪去。最重要的是,脑细胞的活跃度仍然正常,三年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消灭掉她脑子里无数个“0”和“1”。这两个数字是构成她躯体的血髓,是这个软件工程师存在的明证。

跳进小明湖里的慕容竹烟中了四名执法人员的十发麻醉弹,被捞上来之后,直接塞进了医务警车,三个小时后被拉到了东滨农场。

苏醒过来半个小时之后,麻醉感完全消失。这时,距离慕容竹烟被执法者带出厂子已超过24小时。知觉已经恢复正常的慕容竹烟心里慌得厉害。她的心脏变成了结实的鼓槌,胸腔变成一面大鼓,前胸和后背是大鼓的两面,鼓槌先在前胸“嗵”地猛敲一下,又在后背上“咚”地狠砸一下,并且逐渐地加快了节奏。

嗵——!咚——!

嗵——!咚——!

嗵咚嗵咚嗵咚嗵咚嗵咚嗵咚!

被捕是早晚的事,她有种终于解脱之感。囚禁于单人牢房,是她逃避逮捕的这些年里经常自我演绎的梦境。

牢房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门枢碾轧臼窝的声音沉重刺耳。左手提电棍、右手端牢饭的常阿薇出现在竹烟面前。

常阿薇冷着脸说:“我代表东滨农场所有员工欢迎慕容小姐的光临。这是小食堂特意为你做的午餐,希望你能喜欢。”

打开食盒木盖,炸鸡、汉堡和海鲜疙瘩汤的香气差点让慕容竹烟晕倒,她强忍着才没让馋相通过眼神流露出来。她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无缘无故被绑架到这里。”

乌亮的小电棒在常阿薇手掌里啪啪拍了两下:“请慕容小姐注意用词,如果不能正确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和罪行,我的电棒可不答应——作为这个牢区的区长,我有这个权力。”

慕容竹烟瞥了一眼常阿薇胸前佩戴着的职位牌上的楷体字:

三区区长  常阿薇

慕容竹烟说:“那我要是不吃这顿牢饭呢?”

常阿薇说:“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选择吃也可以选择不吃;当然,我也有我的自由,我可以选择等待你吃,也可以选择再次将你麻醉,然后给你打两剂营养液。”

带慕容竹烟去三号审讯室的是两个中年婆子,长得都很胖。竹烟估摸着她俩加起来的重量得超过350斤。她俩紧跟在竹烟后面,二人重叠的影子对体态娇小的竹烟构成了强大压力。竹烟是个不到100斤的女子,每走一步,影子都会把竹烟重新覆盖一遍,她老感觉她俩会把自己踩死。她们穿的是浅灰色制服,质料和做工明显比常阿薇笔挺的黑色制服差了几个档次。一个说:“慕容姑娘,你就老实认罪嘛,早早出去追求美好生活。”慕容竹烟觉得她的话很受用。不是话的内容让人感到受用,而是她说话的语音语气语调,如棉如云如丝如绸。

竹烟回头看了看说话者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

三区协警  樊透香

她旁边另一个婆子的工作牌上写的是:

三区协警  钟念好

慕容竹烟正要接话,跟在两个婆子后面的常阿薇没好气地说:“老樊,就你话多!你得向老钟好好学习,人家整天一句话不说。”那个受了表扬的钟念好欠了欠身子,似是给常阿薇行了个“蹲安”礼。

三号审讯室比竹烟父母家的大客厅还要阔气还要温馨。主审是心理警官莫流沙,陪审是三区区长常阿薇,两个胖婆子负责勤务。

莫流沙问:“慕容小姐,你不在意一个男警官与你进行沟通吧?”

慕容竹烟说:“我不在意你是男是女,我在意的是我仍有爱的能力,而你们却将我抓了起来。”

莫流沙的臉平静得就像深秋的蓝天,口气空洞得就像立在慕容竹烟脑际的“0”。他说:“我也相信你内心还有爱的能力,可你一直没有证明给大家看,特别是没证明给你的家人看。东滨农场已很拥挤,我们并不希望你来,你却来了,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慕容竹烟仔细观察着这个暖色调、客厅式的审讯室,看有无可乘之机。斜倚在沙发上的常阿薇似乎看出了些状况,对她说:“慕容小姐,给你提个醒,这间审讯室里全是软包,是无法自杀,也无法逃脱的。”说着,她给还没说过一句话的钟念好使了个眼色。钟念好立即起身用头狠狠撞在透明的窗户玻璃上,只见她的头深深陷进特制玻璃,之后又被弹了回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常阿薇摊摊手,说:“所以,你不要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好好和莫警官聊天才对。”

慕容竹烟突然说:“18岁那年,我和丁小有好过。”

莫流沙没想到慕容竹烟如此坦诚。负责对嫌疑人进行启发、诱导、心理攻坚,并迫使其就范的心理警官莫流沙,脑袋里有诸多预设好的“因为”和“所以”,会把人和事想得很复杂;而脑子里只盛着“0”和“1”的慕容竹烟则简单得很——不然,她想逃走的想法怎么会被常阿薇一眼识破呢?莫流沙问:“请问,你和丁小有当时好到什么程度?不会只是拉拉手吧?”

“当然不只是拉拉手。”

“那好到了什么程度?”

“莫警官,你有窥听别人隐私的癖好?”

旁边的常阿薇是清道夫,凡沟通中出现了难处理的尴尬和不快,她都会负责打扫。“慕容小姐,现在是2040年,不是本世纪20年代,更不是上个世纪,我们现在的生活都是透明的,哪有什么隐私可言?”莫流沙摆摆手,让她停止插言,说:“隐私当然仍存在,但处理隐私的方式已经没有隐私了——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慕容小姐,你和丁小有好到了什么程度?”

慕容竹烟说:“我们不只是拉过手,我们还接过吻。”

“很好——常警官,请把丁小有请进来。”莫流沙说。

常阿薇看上去格外兴奋,她向樊透香点头示意了一下。红光满面的樊透香拖着庞大的身体走出那扇软门,不一会儿,领进来一位蓄了八字胡的男子。莫流沙和常阿薇起身与之握了握手。

“丁先生,刚才慕容小姐试图证明自己有过爱的能力,她说你们在18岁那年拉过手接过吻。”莫警官说。

慕容竹烟盯着丁小有看。丁小有搓了搓手,拽了拽衣襟,说:“我们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拉过手。我记得很清楚,我给她写过一封情书,然后我们在校外围墙的一盏路灯下见了面。那天晚上正好下雪了,天很冷,她说她冷,我就拉了她的手。”

“接吻了吗?”常阿薇想加快进度,问道。慕容竹烟抢先回答:“接吻了,并且还是长吻和热吻。”丁小有又快速搓了一遍双手和双颊,说:“可是,可是我怎么没记得我们接过吻?当时,我是想吻你来着,可是,可是,你,你躲开了我。”慕容竹烟猛地站了起来,道:“你瞎说!你当时把我抱得喘不过气来,你的嘴巴都快把我堵得窒息了——莫警官,我严重怀疑丁小有得了健忘症!”

在茶几上摆弄幻灯机的常阿薇这时冲着手机“哈喽”了两声,很快,手机视频里的画面就被放大了,并且投影在墙上的一块白幕上。投影幕上是丁小有的妻子杨洁敏。常阿薇问:“杨女士,你记得你和丁小有第一次接吻是在什么时候?”杨洁敏说:“是在我们17岁那年,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常阿薇转脸又问丁小有:“丁先生,你记得你和你妻子最早是什么时候接的吻吗?”

常阿薇与杨洁敏对话的时候,丁小有的耳朵被隔音塞堵上了,完全听不到她俩的视频对话。已经取下隔音塞的丁小有想都没想,回答道:“是高三暑假,17岁那年,在杨洁敏家里。我们不光接了吻,而且还把自己给了对方。”常阿薇对投影幕上的杨洁敏说:“谢谢杨女士的配合,有什么事情我再找你。”

关上视频连接,常阿薇对慕容竹烟说:“不知慕容小姐听了刚才的通话作何感想?难道你还会认为丁小有先生得了健忘症吗?你和丁小有是大学同学,而丁小有与杨洁敏是高中同学,高中的事情丁先生记得很准,距离现在时间更近的大学生活他就忘掉了?你是不是应该怀疑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毛病?”

2

东滨农场在海与河的交界处,这里有一千多号犯人。

傍晚出来,沿着盐碱地里的羊肠小道放风时,慕容竹烟想着能否用电脑游戏里的各种招数玩一次现实版的农场逃脱。但是算计的结果却让慕容竹烟感到了窒息:除非变成一阵风,除非变成一条鱼,否则根本无法逃脱。

围着农场的那一大圈铁栅栏,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农场管理人员比在押犯人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放风的时候,除了像樊透香和钟念好这类无关紧要的协警外,持枪荷棒的警员没有几个跟着。一千多号犯人散落在农场大院周围广袤的盐碱地里,他们爱怎样就怎样,想咋地就咋地。话痨樊透香对慕容竹烟说:“你可别产生逃跑的想法,逃不了的,多少年了,一个逃出去的都没有。”

单独一间牢房的好日子只维持了一周,慕容竹烟被调到了合居牢房。加她,一共三个人,两女一男。类似于三室一厅的套间,每个人的房间都是独立的。门锁管理都是电子遥控,摄像头无死角全覆盖。卧室分为01室、02室和03室。01室是个女的,美极了,虽没化妆,但也如施了粉黛。她叫王巧聊,32歲,原是知了邦联共和国未来人寿保险公司的市场总监。02室是个男青年,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比王巧聊的披肩发还要长一些,他叫刘店铺。慕容竹烟在03室。

晚上九点,常阿薇在客厅里吹响了集合哨子。穿着蓝白条纹号服的三个罪犯站成一排。对面的常阿薇、樊透香和钟念好一前两后站成“品”字状。

“你们今天从各自单间里出来的速度很快,值得表扬——刘店铺,请把你的头发扎起来,露出脸来。”刘店铺从手腕上撸下一根皮筋儿扎拢起头发,露出了泛黄清瘦的一张脸,眼神虽慌乱,但很清澈。

“很好,02号做得很好。今天晚上,让我们利用睡前几分钟做一做功课,这门功课名叫‘新友相识,希望你们好好配合。下面请看示范。来,樊阿姨,钟阿姨,听我口令!请二位阿姨面对面站立,凝视对方,不要眨眼,尽量显得温柔,再温柔一些。很好,好!请相互问候对方,请说:‘你好,认识你非常高兴。——很好。请再说:‘你好,认识你是我的福气。——好。两位阿姨再大点声——请你们三位不要走神,认真看示范,一会儿你们要照着示范来做。很好。下面,说‘你好的同时,彼此双手要紧紧相握。好。请说:‘认识你是我们的缘分!——好,很好!说完这句话,两位阿姨要热烈拥抱……”

训练中,三名罪犯在“相互问好”和“直视对方”时还能勉强过关,到了“双手相握”环节就出了问题。刘店铺在慕容竹烟前面说出了慕容竹烟想说的话:“常警官,我不想握她俩的手。我要说明一点,不握她们的手并不代表我不尊重她们,只是我对握手这件事没有感觉。”常阿薇刚要说话,却被01号王巧聊打断了。她说:“刘先生,既然握手没感觉,你为啥还要在意握手呢?难道我们会因为呼吸没有感觉,就不呼吸了吗?来,我们握一下吧。”

她说完之后,三个人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彼此的手掌面,算是握了对方的手。

常阿薇直摇头:“你们太冷酷了,一点人情味也没有。这叫握手?你们的内心难道真的连一点点激情、热情、爱情都没有了吗?好了,明天握手这个项目还会继续,明天,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还是这个样子——下面我们进入拥抱环节。”

拥抱环节在刘店铺这里无论如何都无法进行下去了。到了晚上十二點,三名罪犯和三名管理人员都困得哈欠连天。常阿薇使尽了所有招数,也未见效果。

“好吧,那你,02号,你是选择关小黑屋蹲禁闭,还是选没收网络终端?二择一。”

刘店铺想都没想,说:“我选蹲黑屋。”

住进合居牢房后的第二天,慕容竹烟在房间里的电脑上敲了一份要求与亲属见面的申请。她要求见奶奶和妈妈,她与她们已三年没有见面了。隐藏踪迹后,她从没向家人报告过自己的去向,她害怕家人向警方走漏消息。写好的申请发到东滨农场信息服务管理处的邮箱后,不到五分钟就收到了回复。

三区三号楼三单元301室03号:

你好!电子版申请无效,请手写申请并上交片区管理人员。

场办

2040年8月11日

慕容竹烟傻了。手写?怎么个手写法?上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用手写过东西,之后,一直到现在,她还从来没手写过哪怕是极短极短的文本,她已经想不起各种各样的笔长什么模样了。旁边沉默的钟念好送给她一支铅笔、一支签字笔、一块橡皮和一本过去在家里曾看到过的红杠杠信纸时,她的鼻子酸了一下。

抄写完电脑上的申请文字,慕容竹烟感觉身子就像是要垮塌了似的。手抄的感觉太陌生了,像在充满暴风雪的南极旅行。一共两行字,她抄写了几十遍。手生疼,墨水不像是从笔管里流出的,像是从受伤的血管里流出的,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战斗。

一千多名犯人散落在浅海滩涂,乌乌压压。这里的海水里没有沙子,全是泥,大清河裹挟着上游的黑土来到这里,经过千百年的沉积,造就了这一广大区域的滩涂地貌特征。浅海区的泥浆里生长着大量的白蛤蜊。赤着双脚走进泥浆,脚会陷进去。体重轻的人,海泥会没了脚脖子;分量重的人,海泥会没到小腿肚。只能用脚掌感知脚下所踩之物,如果是鹅卵石那种滑溜溜的感觉,就是蛤蜊,于是手摸到脚底,将带着泥浆的蛤蜊取出来,扔进背在身上的网兜里。

前一个小时,第一次干这活儿的慕容竹烟很开心。但是她的开心都埋在心里,不表现出来。家居内陆,从小就有赶海的梦,没想到梦居然以这种方式圆了。离她最近的人,是01室的王巧聊,她的开心全漾在脸上。王巧聊似乎失去了职场人士的那种职业素养,又蹦又跳的,像个玩猴皮筋儿的小姑娘。

三天的禁闭生活后,刘店铺回到了合居屋。从海滩回来,身上已然褪了一层皮的王巧聊和慕容竹烟,在客厅里发现了一个秃子。秃子转过身来,胆怯地看着她俩,她俩这才确定面前的这个人是刘店铺!

“天哪!刘店铺,你的长头发呢?”王巧聊惊叫道。

刘店铺看了一眼立在客厅中央、双臂抱在胸前的常阿薇,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王巧聊对常阿薇说:“你们虐待了刘店铺!”常阿薇说:“不是虐待。这里是监狱,对于失去爱心的人的处罚方式,监狱有监狱的规矩。”

这个刘店铺,宁肯选择蹲可怕的黑屋三天,也不想失去手机和电脑哪怕一时。

在慕容竹烟的记忆中,智能手机和电脑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的事物,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慕容竹烟这代人就是嘴里含着手机出生的。早在2033年,知了邦联共和国就颁布了《关于严惩偷盗公民手机等终端电子产品违法行为的二十一条措施》,第一次将偷盗手机的行为定性为仅次于故意杀人等重大罪行的犯罪行为;2035年,国家又以法律形式将剥夺公民手机拥有权的行为提高到与图财害命相同的量刑水平。在如今的知了邦联共和国,手机拥有权基本等于生命拥有权。

慕容竹烟看见瘦削的刘店铺缩成了一团,制止了还要继续与常阿薇进行唇舌之争的王巧聊。常阿薇看了一眼慕容竹烟,说:“今天先这样,明天一早,我们继续新友相识课程。你们要做好充分准备。”

3

慕容竹烟的奶奶姓花,花奶奶78岁了。她被允许来东滨农场探视孙女是慕容竹烟的手写申请递交上去十天之后的事。这个时候,关了五天小黑屋禁闭的慕容竹烟已经回到合居监所三天了。

偌大的探监所是按照外面世界咖啡屋的样式设计的,大得有些空旷,反正这里有用不完的土地。花奶奶坐在靠窗的卡座上,双手端着钟念好婆子递过来的热咖啡,盼着消失了三年多的孙女赶快出现。

奶奶与三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大概是老人老到了一定程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吧。她眼里平静如水。花奶奶戴上老视镜仔细瞅着对面这个看上去像个小伙子似的女子,问:“你是我的孙女慕容竹烟?你的头发呢?”

慕容竹烟有一股想要扑进奶奶怀里的强烈冲动。三年来隐姓埋名的憋屈生活和监狱经历,特别是因为“新人相识”课程没有过关而刚刚在小黑屋里待过的那难以启齿的五天,让她在面对奶奶的询问时差一点崩溃。哑人钟念好在这里见得多了,知道此时慕容竹烟内心的波涛汹涌,便紧走几步过来扶住她,把她送到奶奶跟前。慕容竹烟一头扎进奶奶怀里,抱着她的身子一抖一抖地哭。浑身冰冷的奶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伸手摩挲着孙女的光头。花奶奶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心里明镜似的:此时此刻,慕容竹烟突然产生的亲情需求是短暂的,并不代表什么。这种情绪一旦消失,她仍是那个继续伤害自己的小兽。

戴在慕容竹烟小腿上的电子镣铐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余音还未平息,慕容竹烟就安静地坐在了奶奶对面的卡座里,手里端着钟念好婆子送来的一杯冰咖啡。她一下子又变回了三年前的自己,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我妈怎么没来?”

“你连一声奶奶也不肯叫我?”

“奶奶,我妈怎么没来?”

“你还是这么冷漠,还不如不叫——我以为你写信让家人过来探望你,是因为你的立场有所改变。”

“奶奶,你对我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奶奶对自己的孙女。”

“你母亲迟至女士没能来的原因,是她自杀了,在你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年。”

慕容竹烟腾地站了起来,脸蛋涨成马上要爆裂的样子:“不可能!她属于科学,她是不会自杀的,你在骗我。”此时,她小腿上的电子镣铐发出了几声凄厉的尖叫,惹得整个探视所的犯人、工作人员和家属都往这边看。

“我不知道她是因為科学自杀的还是因为你自杀的,反正她已经自杀了。我也不知道你爸爸是因为你把自己藏了起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把自己藏了起来。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根本就不看慕容竹烟。

慕容竹烟问陪自己过来接受亲人探视的钟念好:“钟阿姨,能不能把我腿上的电子镣铐的开关先关掉?”钟婆子使劲摇了摇头,拿出她的手机来打了一行字:对不起,开关受场部遥控。

“奶奶,那这么说,一直在起诉我的人,是你吧?”

“对,不是我又能是谁?你爸跑了,因为你;你妈死了,也是因为你。我当然要起诉你!”

“奶奶,不管怎么说,您是我的亲奶奶,我想请求您撤诉。只要家人撤诉,我就会自动恢复自由的。让我坐牢,肯定不是您的初衷吧?”

“竹烟,你的这些话,在你爸妈消失之前,要是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会毫不犹豫地撤下状子。可是今天,不同了!竹烟,你的所作所为,以及所造成的后果,让我看不出你是我的亲孙女!你连陌生路人都不如,你分明是我这个老婆子的仇人!你杀了我可怜老实的儿媳,也杀了我的宝贝儿子!”老太太情绪很激动。

钟念好见状过去搂了搂老婆子的双肩,却被对方一脸厌恶地推开了。

“奶奶,我们不是同时代的人,你有你的活法,爸妈有爸妈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把我关在牢里就能解决我的婚姻问题吗?让我把牢底坐穿,就能让您幸福起来吗?显然不会。万一,我说的是万一,我出去之后思想要是发生了变化呢,说不定会产生恋爱结婚生子的想法呢!奶奶,把我关在牢里,我永远都不会产生这种想法的。”慕容竹烟尽量让自己显得真诚。

花奶奶知道,如果不借助手段,慕容竹烟是根本不会放弃不爱不婚不子的念头的。她说:“竹烟,你离家三年多,我也没看到你有什么改变,包括你爸离家出走,包括你妈因你自杀,你都无动于衷。你从监狱出来后能改变,谁能相信?!”

到2040年,知了邦联共和国的人口已经从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一千万锐减到了八百万。国家民生及人力资源部的数据显示,到2150年,总人口会下降到五百万,到2250年,知了邦联共和国的人口将会下降到一百万。差不多等于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不恋爱、不结婚、不生育已成为青年人的主流思潮。目前,知了国已经站在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上,开始从政治、经济、司法、行政等各个层面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了。

奶奶走后,慕容竹烟被钟念好押回了合居监所。她疲惫极了,小黑屋给她造成的阴影此时已被奶奶拒绝撤诉的阴影所覆盖。她第二天到浅海滩涂的烈日下“踩蛤蜊”时,几乎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暴露了出来,仅穿了件胸罩和三角泳裤。她心里默念:“快快把我晒死吧。我就是个气球,不孝不爱不生不死不活的气球,快快把我晒爆吧!让我变成污泥里的一枚蛤蜊,供千人踩万人剥吧!”

正当她泪流满面时,樊透香、钟念好、王巧聊和刘店铺都走过来围住了她,给她穿上了防晒狱衣。她试图把这些累赘撕扯下来,刘店铺和王巧聊紧紧地把她抱住了。此时,常阿薇像风一样刮到了他们跟前,用电棒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掌心,笑道:“不错嘛,终于抱在一起了——祝贺你们,三个人的‘新人相识课程终于过关了。”

4

东滨农场的犯人与慕容竹烟的情况大都一样,都是不想爱、不愿爱、不要爱的青年男女。这些人对男欢女爱和结婚生子了无兴趣。像这样的专门监狱,在面积很小、人口很少的知了邦联共和国还有多处。

东滨农场的平均海拔是-1.5米,最高建筑就是杵在盐碱地中央的灯塔,一百八十多米。灯塔外表被海风侵蚀得斑驳陆离。有人在高塔上发现了一片牡蛎,视力好的人说在塔的更高处还嵌着很多鲍鱼。手搭凉篷、仰头观望的慕容竹烟看到灯塔的最高处好像开着一蓬鲜艳的紫薇花。

樊婆子和钟婆子也在望着这雄壮的灯塔。爱说话的樊婆子说:“知道吗,慕容小姐,白天,不同的人在这个灯塔上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看到了什么?”慕容竹烟如实说道:“我看到塔顶上开了一串紫薇花。”樊透香说:“慕容小姐,也许,你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你看到了紫薇花,说明你出去之后会恋爱结婚的。你知道王巧聊从塔身上看到了什么吗?——骷髅,一具海豚的骨头架子。”

螺旋楼梯从塔底一直蜿蜒至塔顶探照灯的位置,像一条长蛇缠在塔的身上。看那态势,蛇是想借着塔的高度攀爬到云彩里去,变成一条遨游天空的大龙。慕容竹烟也想爬上去,想在塔顶上纵身一跃。要么飞起,自由自在,要么跌落,粉身碎骨,变成海边一层白森森的蛤蜊皮。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活着,实在不是她想要的。

不爱,碍着谁了?从小黑屋里出来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非常弱小,一种绝望感像蟒蛇一样吞噬着她的灵魂。

慕容竹烟想从这里出去重获自由的方法有两种。

一是让奶奶回心转意,撤掉诉状。那样的话,慕容竹烟就会走出农场重新回到软件设计岗位上去。但这看起来似乎很难。奶奶的这纸诉状迫使自己走上了三年多隐姓埋名的豆制品腌熏生活;也是这张诉状,让她此刻正经历着监狱生活。

还有第二种方法,只要与国家司法部门签署一份保证合同,她立马就可以离开东滨农场。合同的基本内容是:当事人离开农场监狱三个月之内保证谈恋爱,半年之内保证结婚。当事人自签订合同之日起就会被释放。如果当事人在一年内怀孕,还会得到国家民生部门一千万邦联币的额外奖励。

莫流沙警官第二次提审慕容竹烟时,将地点设在了第九审讯室。第九审讯室逼仄得很,也就三四平方米大,一面黑灰色的背景墙,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只古老的十瓦电灯泡。

盛着莫流沙、常阿薇、钟念好、樊透香和慕容竹烟五个人的小小审讯室,显得特别拥挤。慕容竹烟对面坐着莫流沙和常阿薇,他俩后面分别站着樊透香和钟念好。

莫流沙仍然是从那句“慕容小姐你不在意一个男警官与你沟通吧”开始了本次提审。

常阿薇把电棒竖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说:“03号,前些天,你说到了两个曾经与你同居过的男人,想证明你有爱的能力。经过我们调查核实,当然也得到了你的确认,你说的第一位先生当时与你同居的原因是你因车祸摔断了腿——他的确抱过你,每天抱着你把你从床上移到轮椅上,从轮椅上挪到床上,但这不能证明你们爱过,你们根本就没发生性爱关系。第二位先生的确是和你同住一屋,但,仅仅是同住一间屋而已。你住在屋子的东南角,他住在屋子的西北角;你的床围着厚厚的帐子,你把他的床也围上了厚厚的帐子。你们根本没有过性生活,你们连一般的恋人关系都不是,你们当时只是为了省钱共租一屋而已。”

她说她的,慕容竹烟并不解释和争辩。她对一直盯着自己的莫警官说:“莫警官,能给我一支烟吗?”

莫警官摊摊手,说:“房间太小,选这个房间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考虑你要抽烟的需求,下次吧!慕容小姐,前两天你提到的第三个男人就在审讯室外面,一会儿他就会进来。你们对话的时候,希望你要把握住机会啊!唉,怎么说呢,证实很难,证伪更难。”

昏暗的灯光下,那名叫鲍子同的男子长得看上去有棱有角的,与当年和自己在一起时的那个鲍子同大相径庭,那时候的鲍子同肉肉的。现在,鲍子同坐在莫警官右侧。慕容竹烟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相互点了点头。莫警官说:“我们已与鲍先生沟通过今天要交流的内容,希望二位今天进行一场实质性的、有利于慕容小姐提早释放的沟通——请开始吧。”

鲍子同不太适应当前的环境。慕容竹烟对他很了解,不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他都属于比较被动的那种,需要有人引领,需要有人率先打开局面。慕容竹烟说:“子同,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昵称吗?”

鲍子同说:“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昵称——你叫我‘亲爱的1,我叫你‘亲爱的0。”

慕容竹烟问心理警官莫流沙:“莫警官,你说我们之间这样的称呼算是昵称或是爱称吗?”

莫警官被她这么突然一问,竟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常阿薇的声音响起来了:“03号,你犯规了,你现在对话的对象是这位鲍先生,不是莫警官。”

鲍子同渐渐有些适应这里的环境了,说起话来也流畅了许多:“慕容,我们都是搞软件的,专门研究0和1两个数字。不止我们之间,我们与其他同事之間也有‘亲爱的1和‘亲爱的0这样的称呼,你不会忘记吧?这说明不了什么。”

“子同,那你还记得我们曾多次做爱吗?”

很明显,鲍子同没想到慕容竹烟会问得如此直接。他清了清嗓子,说:“慕容,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说实话,不说实话就等于丧失了科学精神。我最爱的人是你,你是我最想娶的人,这你是知道的。不要说我们多次做爱,就是我们只做过一次爱,第二天我也一定会带你去登记的;如果你不同意结婚,我们肯定不会做爱,哪怕是一次。”

“你可能是忘了。”

“别的会忘,这个怎么会忘呢?绝对不会。”

墙上投影幕上出现了鲍子同爱人的画面,常阿薇与她进行了简单的视频对话。

“冯女士,你与你家鲍先生领取结婚证书的时间是在你们第一次性行为之后吗?”

墙上的冯女士脸上绯红一片,说:“是呀,第一次性生活之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去登了记。我家先生当时说,如果第二天不登记,他就不会与我有性行为。”

……

鲍子同离开审讯室后,莫流沙看到慕容竹烟的眼神中饱含着无奈和遗憾。他说:“别泄气,慕容,想办法再去找证明自己的办法吧。总会找到的。”

慕容竹烟被樊透香和钟念好拉到刑场上又枪毙了一次。第一次审讯过后,她已经被毙过一次了。和上次一样,伴随着悠扬的“端枪——瞄准——射击”口令,刑场上的三名行刑队员执行了对慕容竹烟的枪毙仪式。中了三颗麻醉弹,慕容竹烟颓然跌倒在软绵绵的跳高垫上。

加起来,慕容竹烟近期已被“枪决”三次了,虽然都是象征性的,但每次体验死亡的滋味都让她感觉到真正死亡的迫近。第一次是在小明湖被十颗麻醉枪弹击中,她是在不知不觉间,糊里糊涂地晕死过去的。上一次,是在审讯结束后被五花大绑拉到行刑场,当响起“端枪——瞄准——射击”的口令时,慕容竹烟很不争气地尿了裤子,很不争气地在被射杀之前就跪倒了。而这第三次,她真希望那子弹是真家伙,让自己一命归西。她受够了一次次的无端受罚和一遍遍证明自己仍然有爱的游戏。她内心很清楚,自己永远都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否有爱——男欢女爱之爱,以及繁衍后代之爱。

5

一开始,01室的王巧聊对自己被抓到农场来劳改这件事根本没当回事。她每天都会认真化妆,每天都想兴致勃勃地与02室的刘店铺和03室的慕容竹烟攀谈。即便烈日当空,在浅海滩涂辛苦劳作,被晒成了一枚黑球,她也会兴高采烈地找不同的人谈她的保险业务。她甚至晚上在01室的电脑里设计了一款针对东滨农场上千名犯人获释后适合购买的保险产品。她对慕容竹烟说:“竹烟,我很久没到一线市场了,我来这里就相当于是来搞一场市场调研的。”慕容竹烟问她:“你的意思是说,你很快就能出去?”王巧聊说:“那当然了,不光我很快会出去,你和刘店铺也很快就能出去。你出去后,来我们公司做软件设计吧,我们需要你这样成熟的软件工程师。”

慕容竹烟突然问对方:“你被毙过几回了?”

“两回啦!”

王巧聊的回答里带着明显的小兴奋,她似乎觉得这样很好玩。

坐实了王巧聊利用保险调研的机会,在“踩蛤蜊”的间隙,向21名犯人宣传“决不恋爱决不结婚决不生子”思想的事实后,农场管理方对其做出了十分严厉的惩罚:一,枪毙一次;二,关小黑屋禁闭十天(小黑屋里仍提供手机终端服务);三,关小黑屋禁闭之后,取消其手机和电脑使用权十五天。

从小黑屋出来后的王巧聊与大多数在小黑屋里关过禁闭的人一样,脸上写满恐惧,弹性十足的皮肤松垮了许多,她与有被关小黑屋禁闭经历的刘店铺和慕容竹烟坐视无语了很久。

刘店铺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回忆痛苦有时比痛苦本身还痛苦。”

慕容竹烟和刘店铺担心的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而是将要发生什么。剥夺手机和电脑使用权半个月是生活在2040年的人们无法想象的。接下来的半个月,王巧聊就会面对这个极为严酷的现实。

王巧聊被剥夺手机电脑终端使用权第九天的半夜,整个农场响起了警报声。惊醒后的慕容竹烟被凄厉而嘹亮的警报声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巧聊死了。

这是监狱农场启用十几年来为数不多的一次恶性事件。王巧聊是从那座一百八十多米高的灯塔上跳下来摔死的。慕容竹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小女子王巧聊会有勇气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结束生命。她想,如果有一天也被剥夺了手机和电脑的使用权,自己会不会也义无反顾地爬上塔顶去结束一切?

王巧聊自杀后的这些天,樊透香和钟念好两个婆子一直住在农场三区三号楼三单元301室的客厅里。王巧聊永远地走了,01室空了。慕容竹烟每次走出自己房间,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01号室看一会儿。

监狱三区的领导把樊婆子和钟婆子安排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害怕离自杀者最近的两个人发生状况。两个婆子的脸上有明显讨好慕容竹烟和刘店铺的表情,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开通什么新的APP,无不满足。降了职的常阿薇手里虽然仍提着电棍,但在碰到人的时候不再敲打自己的手心以示权威了——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常阿薇也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她现在制服的樣式和质地和两个婆子是一样的了。

一天早晨,慕容竹烟发现一直关闭着的01室居然敞着门,她听到常阿薇、两个婆子和莫流沙在里面说话的动静。她想他们可能是在整理王巧聊的遗物,或者是在寻找什么新的线索。

“03号。”

慕容竹烟听到常阿薇尽量放低音量的说话声:“03号慕容小姐,麻烦来一下01室。”

走进01室的慕容竹烟看到心理警官莫流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三十五岁的莫流沙穿着和慕容竹烟一样的狱服,样貌和表情与审讯慕容竹烟时差不多,似笑非笑,似苦非苦。

“莫非莫警官也——”

莫流沙刚要回答,常阿薇抢先说道:“01号就是01号,他现在不是警官了,他和你们一样。莫先生太会隐藏自己了。”

说完,常阿薇重重地舒了口气。

离开时,常阿薇把两个婆子叫到楼道间,叮嘱她们说:“两个姐姐,你们再在这里住几日吧,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咱们仨可都在农场里待不住了。”从不说一句话的钟念好不住地点头,喜欢说话的樊透香说:“你放心好了,他们三个人交给我俩,保证不会出事。”

6

莫流沙已经被提审了两次,也被枪毙了两次。每次回到合居狱房,慕容竹烟都想问问他提审的经过。莫流沙在慕容竹烟和刘店铺面前总是表现得怯怯的。刘店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去摸了摸莫流沙刚剃的光头,说:“莫警官,放心,我和慕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莫流沙摇摇头,说:“千万别这么称呼我了,你就是打我一顿也不要这么称呼我了。”想想他之前人五人六审问自己时的情状,慕容竹烟恨不能让刘店铺给他几拳踢他几脚。

莫流沙给刘店铺和慕容竹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迅速回到了01室。慕容竹烟冰冷的心被他这一躬暖了一下,心想,不要再刺激他折磨他了,都不容易。莫流沙的罪行和自己的性质其实差不多:自己是置家人的起诉于不顾,隐瞒身份偷着干了三年豆制品加工的活;他也是置家人的起诉于不顾,隐瞒身份打入到敌人内部。

知了国的文化深受中国影响,二十四节气是国人判断和验证天气情况的金科玉律。过了处暑,海风马上就会变凉,浩浩荡荡地肆虐海陆相接的广大区域,海水也有了明显的凉意。然而,散落在海滩上的一千多名犯人却还要继续进行“踩蛤蜊”的劳动。慕容竹烟问身边的樊透香和钟念好:“阿姨,冬天我们也要继续这样的工作吗?”慕容竹烟是盯着钟念好问的,她希望钟老婆子能开口与自己说话,可是钟念好只是笑,摇着头不说一句话。樊透香说:“慕容小姐,哪用等到冬天哟,我敢打赌,再过十天半个月,你肯定能获得自由。”

慕容竹烟笑了笑:“谢谢你这么说,我准备在这里踩一辈子蛤蜊吃一辈子蛤蜊。”

有时,慕容竹烟会有种感觉,这两个胖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见过,也好像在梦里见过。她俩总是会同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刚来时,她有些烦她们,现在已习以为常了。

“再过些日子,大家会穿上专门的皮衣皮裤下海捞蛤蜊。”樊婆子说。

“很冷吗?”慕容竹烟问。

“冷是有点,但冻倒不会冻着。只是皮衣皮裤很沉,穿在身上特别不舒服。”

“冬天海里还有蛤蜊?”

“有,但很少——还是想办法早点出去吧!慕容姑娘,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常阿薇和几个腰别手枪、手拿电棍的狱警匆匆忙忙地从慕容竹烟眼前跑过,脚步撩起的水花溅了慕容竹烟和两个老婆子一身。樊透香也跟在男女狱警后面一起跑过去了。好多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跑去,这片水域像水开了锅一样热闹。慕容竹烟也要往那热闹的中心去,袖子却被钟念好死死拽住。她奋力挣脱,挣脱不了,钟念好的力气很大。

“老钟你干什么?放开我。”

钟念好冲着她直摇头,拨浪鼓似的。

“你什么意思?!”

钟念好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死死拉住她,继续摇头。

没过几分钟,传来了消息:莫流沙被人打了,被打了个半死。十几个曾受过莫流沙审讯的犯人有组织有计划地对莫流沙进行了侮辱性极强的报复。莫流沙被脱了个精光,嘴里鼻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一片海水。刘店铺竭尽全力救他,玩命与那些人打斗,让这场有计划的报复强度有所减弱,否则,莫流沙很可能变成伤残级别很高的残疾人士。打人的团伙事先做足了功课,事后只查出了两个行凶者。身上挂了彩的刘店铺也受到了严厉处分:一,枪毙一次;二,小黑屋禁闭七天;三,小黑屋关完禁闭之后,剥夺手机和电脑使用权一个月。这已经是监狱管理方考虑到刘店铺的见义勇为而给出的较轻处罚了。由于刘店铺也伤得不轻,对他的处罚将在三天后执行。

刘店铺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时不时叹一口气,仿佛看天花板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慕容竹烟间或会来02室门前看一眼刘店铺。她心里很为刘店铺叫屈,为了莫流沙这个刚刚一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还算不上是朋友的人两肋插刀,遭到了如此严苛的处罚,太不值。

有个问题一直在慕容竹烟脑子里盘旋:狱方为什么要把他们男男女女安排在同一套房子里?不怕他们之间出事?

对,不怕出事。不光不怕,他们还盼着他们男男女女之间出点事呢,巴不得他们你爱上我我爱上你呢。这些失去或者说逃避男欢女爱能力的人,司法部门让他们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恢复他们爱的能力。上升到国家层面,那就是要让他们为这个社会生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个八个,越多越好。

合居屋的各个房间门都没有锁,也没有规定说住在各个房间的男男女女不能串门。但,慕容竹烟、刘店铺,包括死去的王巧聊,他们之间从来没串过门。各人都有手机和电脑,各人都有自己在虚拟世界里的精彩生活,谁也不影响谁,多好!所以,门上有没有锁没关系。

“店铺,你没事吧?”慕容竹烟把着门边轻声问。

“嗯,没大事。”

“我洗了热毛巾,想进去给你擦一擦好吗?顺便再给你换一下药。我没有别的意思。”说这句话时,慕容竹烟感觉自己很紧张,身体有点抖。

“不用了,我没事的,熬几天就能恢复了。”从刘店铺的床头到门口大约有三米的距离,但他的声音却像是从三百米远的地方传来的,轻而薄,随时都会掉在地上跌碎似的。

鬼使神差地,慕容竹烟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刘店铺的床边了,正在用热毛巾擦着他那血迹斑斑的手臂。然后她給他整理了一下卷曲的衣领,掖了掖被子。

慕容竹烟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眼泪:“店铺,要是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刘店铺说:“也许会吧,也许不会——姐姐你经常流泪吗?”

慕容竹烟摇了摇头,说:“不,我有好多年没哭过了。”

7

剥夺一个月手机和电脑使用权的惩罚,让刘店铺觉得很是难熬,像王巧聊一样产生自杀的想法并付诸实践,是大概率事件。对于2040年的年轻人来说,剥夺手机和电脑的使用权,和砸碎他们的筋骨没有什么区别,和抽干他们的血液骨髓没什么两样。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刘店铺可以下床了。下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电脑上以电子信件的形式向狱方提出了签订出狱协议的请求。不到半个小时,申请书就转到了常阿薇那里,常阿薇拿着三份纸质版的《临时出狱协议》来到三区三号楼三单元301室与刘店铺见面。

常阿薇很激动:“店铺,你能想通,这很好,说明你具有高度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她极认真地将协议的每一个条款都大声念了出来,不只是念给刘店铺听,也是念给慕容竹烟听。慕容竹烟倚着03室的门框,看着他们在客厅举行协议签订仪式。樊透香和钟念好立在常阿薇的身后,一派随时提供服务的架势。

樊透香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慕容竹烟身边,对她说:“慕容小姐,刘店铺离开之后,你就一个人住了,那个莫流沙怎么着也得半个月才能回来,他伤得很厉害。”慕容竹烟说:“我一个人挺好。”樊透香说:“刘店铺签了协议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也可以这样,先出去再说。”

慕容竹烟看着她说:“我做不到。”

晚上,客厅里只剩下慕容竹烟和刘店铺两个人了,两个人都有些失落。慕容竹烟问他:“店铺,你真的都想好了?”

刘店铺到底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说话也有力气了:“我不会像巧聊姐那么决绝的,说死就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行当要去经历。”

“可是,根据协议要求,三个月内你必须得恋爱,半年之内必须得结婚,一年之内最好要有个女人因你而怀孕。”

“我知道这些协议内容,我打算照着去做。很多事情,也许是先被动,才能主动。”

他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没有什么与之深聊下去的必要了。慕容竹烟想。

次日,慕容竹烟在客厅里帮着刘店铺换好药后,被通知去探视室。她问是谁来看她,被告知说,去了就知道了。

慕容竹烟对刘店铺说:“我去看看就回,回来再给你换药。”

刘店铺答应了一声,就回02室躺着了。原则上,签了协议的刘店铺随时可以离开东滨农场了,但他自己要求再待一两天,他想明后天去农场医院看看刚刚苏醒过来的莫流沙。

探监所的一张桌子旁,并排坐着樊透香和钟念好两个人,她俩脸上笑嘻嘻的表情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都一脸神秘地看着竹烟。慕容竹烟四下巡睃了一番,没见到奶奶。她猜一定是奶奶来了,奶奶很可能有了主动撤诉的想法。只是,在撤诉之前,要对自己提出一些要求。

就在这时,她听到屋里有人喊自己。

“竹烟!竹烟!”

喊自己的竟是那个从来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的钟念好!慕容竹烟十分疑惑地看着整天晃悠在自己身边的这两个人,不知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她走过去坐在两个人对面时,钟念好对樊透香说:“你去吧!”

平常,都是樊透香指挥钟念好,现在却是钟念好在向樊透香发号施令。慕容竹烟感到很是惊奇。樊透香很听话地站起身来,走进了一个小单间。过了五六分钟,钟念好对她说:“竹烟,你去老樊那个房间看看吧。”

这两个老婆子在演什么戏?好吧,就按照她们说的,进去看看吧。刚一进小单间,所看到的光景让慕容竹烟差点晕厥过去。

她见到了六七年没见到过的爸爸!她那个叫慕容来的爸爸!

爸爸还是像以前那样胖。他身边堆放着一大堆女人用的东西:假发、手镯、耳环等,还有一身黑灰色的工作制服。站在眼前的爸爸穿着他一直最喜欢的深蓝色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脚上是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

很多人都说爸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慕容竹烟也相信,这么多年过去,爸爸肯定是出了事,她根本没指望有一天会见到他。可现在,活生生的慕容来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面前,慕容竹烟想都没想就扑进了对方怀里,尽情地哭呀哭,把爸爸漂亮的西装都弄湿了。过了很久,慕容竹烟抬起头来,像小时候一样,摸了一下爸爸肥嘟嘟的脸颊,问:“爸爸,难道,你一直都化装成那个樊透香?难道,那个樊透香就是你?!”

爸爸轻轻点了点头,说:“竹烟,你什么也不要说,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看看。”

走出单间,慕容竹烟发现钟念好不见了。慕容来领着慕容竹烟来到另一个单间,在这里,慕容竹烟见到了那个传说中已经自杀了的妈妈。

她真的是妈妈迟至!只不过,她已经胖得不像样子了。

妈妈迟至以前是个很瘦很瘦的研究新材料的科学家。妈妈的死,曾令慕容竹烟十分痛心和后悔。这样的顶尖级的科学家,就是因为女儿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子而自杀了。慕容竹烟看着地上堆着的钟念好身上的那些物件,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学的化装术?”慕容来笑了笑,说:“对于你妈妈这样的智商来说,这根本就不叫什么技术,她把你伪装成常阿薇都没有一点问题。”

慕容竹烟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合居屋。刘店铺正在呼呼大睡。睡眠是医治一切病痛的最佳良药,即将重获自由的舒展和畅快令他的睡眠更加深沉。他深厚绵长的呼吸声似乎也感染了慕容竹烟,不知不觉地,她也睡着了,也打起了呼噜,呼噜声就像一只浮出水面的鱼儿在吹泡泡。

两人在清晨的某个时刻几乎同时醒来。这时,刘店铺已经睡了八个小时,慕容竹烟也一觉睡了七个小时。他们睁开眼睛,都想找点事干干。慕容竹烟把下午见到爸妈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刘店铺听了,刘店铺听完很久才说:“事情如果不是发生在你身上,我觉得你简直就是在讲童话。”

“那,店铺,你父母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母。我是从实验室的瓶子里出来的。三十多年前,有一个女人,她想要一个孩子,然后从众多名人中选中了一个丈夫,她的卵子和这个名人的精子在实验室里结合了。那个容器就是孕育我的子宫,那间实验室就是我的母亲。然而,当我在容器里待了十个月呱呱坠地之时,那个女人却找不到了。我懂事之后,有人告诉我说她死了,也有人說她逃跑了,也有人说她疯了……但我宁可相信她去了月球或土星。”

刘店铺目光直直的,慕容竹烟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并做了几个用力抓的动作,仿佛想要把他从泥潭里揪出来。不想,这时,刘店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并且一下将她抱住了,用自己结实的胸膛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她。他说:“慕容,跟我一块儿出去吧。”

“出去?我怎么跟你出去?”

“就像这样——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出去了。”

慕容竹烟从来没想过今生今世会这样与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一缕缕阳光从窗户照射了进来,泼洒在他们的身体上。慕容竹烟用手接住了其中的一团阳光,握在手里,并一次又一次地往自己嘴巴里送。

“慕容,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觉察到阳光的存在了。阳光很厉害的,可以割铁,也可以割皮肤,但是割铁和割皮肤的声音不一样。”

是的,确实不一样,他们都听到了:太阳光线切割在铁器上,发出的是“嗡嗡”的刻薄尖音;切割在皮肤上,发出的是“嗞嗞”的绵延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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