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纲
(河北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战国末期思想文化折中综合的趋势日渐显著,荀子是这一思想文化走向的典型代表。受稷下学风影响,荀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析诸子之说,解百家之蔽,成一家之言。其学以儒学为基础,折中综合道家、墨家、名家、法家、兵家等思想观念,实现了先秦哲学史上的第一次批判综合,成为先秦子学转向两汉经学的重要环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荀子曾游学于齐国稷下学宫并“三为祭酒”,是当时领袖群伦的著名学者;晚年在兰陵著书数万言,“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1)《史记》卷47,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48页。这些信息透露出荀子思想与先秦儒家、墨家、道家关系的一些线索,对我们了解荀子哲学的学术背景及理论意向十分重要。有关孔、孟、老、庄思想在荀学建构中的影响,清代、民国时期及当今学人已有所论述。但总体看来,以往研究对孔、孟、荀关系讨论得比较多,对老、庄、荀关系讨论得还不够充分。就此本人曾撰文,从观念比较的视角考量了孟子、庄子、荀子思想逻辑深层结构上的差异及其互补性,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荀学对孟子、庄子思想的摄受与扬弃。(2)参见拙文:《论荀子哲学对孟庄思想的摄受与扬弃》,《管子研究》2022年第1期。这里接续上述议题,依据荀子《非十二子》解析文本,进一步从微观上揭示荀子的学术立场及其与先秦思想史的关联。
荀子哲学主要保存在《荀子》中,晚清王先谦的《荀子集解》以唐人杨倞注为基础,采集清代各家之说,复加按语,断以己见,是清代荀学研究最精详完善的一个注本,本文所论荀子思想主要依此文本。
《非十二子》是《荀子》一书的第六篇。这是一篇综合分析评论先秦诸家学说,特别是批判儒家思孟学派的论文。荀子在文中将当时很有影响的十二个代表人物,两两成对,分为六家,后称六家十二子,分别是它嚣、魏牟,陈仲、史鰌,墨翟、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荀子逐一对他们的思想言行进行了分析、批判和总结,其目的是为行将到来的新兴地主阶级建立中央集权制国家统一舆论。
《非十二子》大体可分为三个部分的内容,其核心思想是批评六家十二子邪说奸言惑乱天下。六家十二子的分组匹配,究竟属于诸子百家中的哪家哪派,并不都那么清晰,我们也不必强作区分,还是依据文本,实事求是,能解析到什么程度就到那个程度为好。
首先,荀子依据所处时代场景批评它嚣、魏牟说:“假今之世,饰邪说,交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3)《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89-91页。这段文字读起来并非不驯顺,只有“矞宇嵬琐”有些费解。王先谦注引俞樾说:“杨读矞为谲,是矣。训宇为大,则与谲意不伦。宇,当读为訏。《说文》言部:‘訏,诡讹也。’然则矞宇犹言谲诡矣。嵬琐,犹委琐也。嵬、委声近,故相通借。”王先谦按:“俞说是。”(4)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0页。“矞宇嵬琐”是描摹荀子所处时代思想界混乱浮躁的一个用语,《解蔽》篇中称这些言论为“乱家”之言,荀子批评他们用奸邪诡诈、卑劣琐细的言辞扰乱天下。这首先就包括它嚣、魏牟,他们放纵性情,任意妄为,行为如同禽兽,不符合礼仪,不足以治理国家。然而他们却把话说得似乎很有根据,好像句句在理。它嚣,事迹不详。魏牟,一说是战国魏国的贵族,属于道家一派。杨倞注:“《汉书·艺文志》道家有《公子牟》四篇。班固曰:‘先庄子,庄子称之。’今《庄子》有公孙牟称庄子之言以折公孙龙,据即与庄子同时也。”(5)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1页。杨倞据《庄子·秋水》中魏牟称庄子之言挖苦公孙龙为井底之蛙的叙事,推断魏牟与庄子是同时人。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荀子对十二子的评论,在每段话的结语处总要不厌其烦地加上一句“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的评语,今天读起来感到有些重复累赘。其实不然,不是荀子语词不精,其实他是另有心思。荀子用这种叠加式的表述方式,意在凸显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所引发的思想文化上的乱象,在战国末期政治和思想文化行将由多元走向统一的转折关头,荀子迫切期待积极投身于澄清思想乱象和文化综合创新的实践。联系庄子《齐物论》《天下》和荀子《解蔽》《正名》等篇章,更可以理解荀子“齐言行,一统类”(6)《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5-96页。的良工苦心。
其次,荀子批评陈仲、史鰌说:“忍情性,綦谿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7)《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1页。句中“綦谿利跂”有些费解拗口。依旧注,王先谦按:“《荀子》多以‘綦’为‘极’。谿之为言,深也。《老子》‘为天下谿’,河上公注云:‘人能谦下如深谿。’是谿有深义,綦谿,犹言极深耳。利与离同,杨说是也。离世独立,故曰‘离跂’。”(8)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1页。陈仲,又称田仲,陈仲子,战国时齐国人,出身贵族。他离开食禄万钟的哥哥,离家出走,靠编织草鞋为生,以清高自居。(9)《孟子·滕文公下》,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3-274页。史鰌,字子鱼,又名史鱼,春秋时卫国大夫。他生前多次劝说卫灵公,意见未被采纳,于是决定“尸谏”,临死时,叫儿子不要把自己的尸体装进棺材入殓。此事感动了卫灵公,对他大加赞扬,由此盗得声名。(10)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5页。在荀子看来,这些行为都是违背礼义的沽名钓誉,属于“綦谿利跂”。荀子批评说,陈仲、史鰌强行压抑性情,讲话故弄玄虚,行为孤傲不群,一心把追求与众不同当作高明,难以与大众合群,更不能使大家遵守礼制名分。
其三,荀子批评墨翟、宋钘说:“不知一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11)《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1-92页。文中“一天下”,即统一天下;“权称”,指准则,即礼。《荀子·富国》篇云:“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12)《荀子·富国》,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76页。“上功用”:上,崇尚,指崇尚功用。“大俭约”:大,重视,指重视节俭。“僈差等”:僈,轻慢,指轻视反对等级差别。“容辨异”:容忍等级差别。“县君臣”:县,通悬,指君臣悬殊。墨翟,是春秋时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子创立的墨家学派代表小农和手工业者的利益,提出并坚持十大主张,政治上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反对等级差别或有差等的仁爱,谴责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灾难,批评“尊尊”“亲亲”的贵族礼制;生活礼俗上主张“节用”“节葬”“非乐”等,注重实际功用,反对儒家讲究礼乐教化和贵族统治者腐朽奢靡的生活。这些主张对于揭露奴隶主或封建领主的罪恶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其绝对平等互利的思想也带有一定的空想性,其重质轻文的生活观念带有小农意识或小手工业者的局限性。荀子批评他不懂得用礼制“一天下、建国家”;其生活观念“蔽于用而不知文”(13)《荀子·解蔽》,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80页。。在荀子看来,墨子过分注重功用和节俭会导致政治上的“僈差等”,轻慢或反对君臣上下等级名分的礼制秩序,故言其“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不利于建立“惟齐非齐”(14)《荀子·王制》引《尚书》,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52页。、“明分使群”(15)《荀子·富国》,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76页。的政治秩序。
宋钘,又名宋牼,宋荣子,战国时宋国人。宋钘属于稷下道家学派,这里荀子将其与墨子编为一家,或许是由于其某些思想倾向相近的缘故。《庄子·逍遥游》曾把宋荣子与列子先后排比在一起,象征求道而尚未得真之人。庄子说,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16)《庄子·逍遥游》,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6-17页。,这与《天下》篇中宋钘“见侮不辱”的观念具有相关性。《庄子·天下》将宋钘与尹文并联在一起说:“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忌恨)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又说宋、尹主张“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17)《庄子·天下》,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1082页。,“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18)《庄子·天下》,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1084页。。看来宋钘在政治上遵循自然无为,反对战争;在安顿生命的方式上,宋钘主张节制欲望,精神自足,这些主张与墨子“兼爱”“非攻”“节用”有一定的逻辑关联性。荀子批评他“有见于少,无见于多”(19)《荀子·天论》,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12页。,“蔽于欲而不知得”(20)《荀子·解蔽》,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80页。。这同样是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不懂得“一天下、建国家”之礼制根本原则。
其四,荀子批评慎到、田骈说:“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21)《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2-93页。“法”,法典制度;“无法”,没有规则;“下修而好作”:下,轻视,看不上;“修”,美善、贤智;这里是说轻视贤智,亦即《荀子·解蔽》所说:“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22)《荀子·解蔽》,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80页。“好作”:好,喜欢;作,创作;是说喜欢另搞一套。这与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态度大相径庭。“反紃察之”:反,复也;紃,同循;察,考察、勘察;指反复加以考察。“倜然无所归宿”:依旧注,杨倞说:“倜然,疏远貌。宿,止也。虽言成文典,若反复紃察,则疏远无所指归也。”(23)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2页。慎到,赵国人,属于战国中期稷下学中的道法家,也称早期法家。司马迁说:“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旨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24)《史记》卷74,第1842页。慎到的思想行事除见于《慎子》外,又散见于《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先秦文献。慎到思想的特点是尚法重势。他反对儒家的人治、德治,主张“事断于法”(25)《慎子·君人》,见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五,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6页。;强调权势的重要性,他形象地描述说:“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云罢雾霁,与蚯蚓同。则失其所乘也。故贤而屈于不肖者,权轻也;不肖而服于贤者,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使其邻家;至南面而王,则令行禁止。”(26)《慎子·威德》,见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五,第1页。他认为理想的政治是“臣有事而君无事,君逸乐而臣任劳”(27)《慎子·民杂》,见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五,第4页。。荀子批评其观点,认为这是“尚法而无法”不可以“经国定分”治理国家。田骈,战国时齐国人,一说属于道家人物,关于他的思想行事,先秦史书及诸子文献记载不多。
其五,荀子对名家惠施、邓析的批评。荀子说:“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急,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28)《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3页。“琦”,通奇;“治怪说,玩琦辞”,即拨弄奇谈怪论。“察”,明察。“急”,原为“惠”,据《荀子·天论》“不急之察”文义改。(29)参见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第67页。“甚察而不急”,是说名家辨者的话虽然十分精细,却不急于实用。惠施,战国中期宋国人,名家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著作全部散佚,部分思想行迹散见于《庄子》《荀子》《韩非子》中。惠施擅长逻辑思维,以善辩而著名。他提出“合同异”的命题:“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30)《庄子·天下》,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下,第1102页。他强调事物差别的相对性,认为事物之间都有区别,但又相互联系。譬如高与低、南与北、有穷与无穷、中点与两端之间都不是绝对的,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惠施思想具有一定的辩证性,但他夸大事物联系与转化的相对性,这就陷入了相对主义和诡辩论。荀子在《解蔽》篇中说惠施“蔽于辞而不知实”(31)《荀子·解蔽》,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80页。,这里又批评他“治怪说,玩琦辞”,指的就是这种诡辩性。
邓析,春秋时郑国人,也十分擅长言辩,喜欢用“两可之说”调解民事纠纷或挑战当权者法律的权威性。(32)《吕氏春秋·审应览·离谓》载:“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六,第225页)邓析的名辨,不同于惠施。惠施是在纯粹的逻辑学范畴中“玩琦辞”,用今天的话说,只涉及名言的形式,不关涉概念的内容,这正是“辩而无用”;邓析则不然,他的辨名析理大都牵涉现实的利害关系,意识形态性比较突出,所以学界把他归为刑名家。荀子说“不可以为治纲纪”,这对邓析来说较为适宜。
接上面的议论,荀子对六家十二子的批评还没有真正达到高潮,还没有把内心拨乱反正的情绪发泄出来;更进一步说,他解百家之蔽,析乱家之言,为时代发声的真正目的还没有凸显出来。这就要看他对十二子的最后两子,即子思、孟轲的批判。这涉及儒学内部的争论,由于问题较为复杂,对阐释儒学脉络也很重要,所以在这里另立标题专门予以解析。荀子对思孟之学作了这样的概括: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溝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33)《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3-95页。
子思,姓孔名伋,是孔子的孙子,后世说他是《中庸》的作者,是儒家代表之一。孟轲,战国中期邹国人,《史记》称其师从“子思之门人”(34)《史记》卷74,第2343页。,是子思的再传弟子。孟子,在经学时代号称“亚圣”,是仅次于孔子的圣人。子思、孟子的思想一脉相承,后人称其为思孟学派或思孟之学。荀子对思孟之学的批评,涉及先秦儒家学派内部的分野。荀子上面这段话末尾用“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的激烈言辞对其加以定性,无疑是对思孟学派的一种激烈、全盘的否定。荀子大体表达了这样几点意见:
其一,思孟学派“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先王”,上古帝王。“法先王”,当即孟子“言必称尧舜”(35)《孟子·滕文公上》,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51页。之类。“统”,统类,亦即基本纲领。荀子挖苦说,子思、孟轲一派只是粗略地说效法先王,但并不知道上古先王治理天下、统辖万事的纲领,亦即礼义大法;尚且装出一副“材剧志大”很有才华、志向远大、见多识广的样子。“材”通“才”,“材剧志大”一语,在子思身上一时间似乎找不出对应的情形,或许是指向孟子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36)《孟子·公孙丑上》,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1页。、“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37)《孟子·公孙丑下》,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50页。诸如此类的表述。
“法先王”还是“法后王”的问题,在20世纪60-70年代“批林批孔”“尊法反儒”运动中曾是衡量一个历史人物进步抑或反动的尺度之一。当时中国哲学界、史学界、文化界曾将其作为一个热点问题进行过广泛讨论。当时批判孔孟是反动保守派,理由之一就是“法先王”;而儒法兼容的荀子、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则被说成是新兴地主阶级的代表,属于有进步意义的思想家,理由是他们“法后王”。其实,荀子批评思孟学派并不在于他们“法先王”,其逻辑重心在于他们“略法”而“不知统”,对先王之道研究的不够精专深透,没能领会先王之道的根本原则,这个根本原则即贯通天地与人文的礼仪制度。《荀子》虽然是最早提出“法后王”的主张,但也不排除“法先王”,且先王与后王的界限也不是那么清晰。诸如,法后王:“百王之道,后王是也。”(38)《荀子·不苟》,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48页。“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39)《荀子·非相》,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80页。“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40)《荀子·非相》,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81页。“法后王而一制度。”(41)《荀子·儒效》,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39页。“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42)《荀子·儒效》,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45页。“百家之说不及后王,则不听也。”(43)《荀子·儒效》,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46页。法先王:“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44)《荀子·劝学》,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2页。“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45)《荀子·非相》,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83页。“先王之道,仁之隆也。”(46)《荀子·儒效》,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21页。“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47)《荀子·儒效》,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38-139页。“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挟于天下,动无不当也。”(48)《荀子·君道》,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233页。“夫尚贤使能,赏有功,罚有罪,……彼先王之道也。”(49)《荀子·强国》,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288页。“先王之道,礼乐正其盛者也。”(50)《荀子·乐论》,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80页。“先王以礼表天下之乱。”(51)《荀子·大略》,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488页。“先王之道,则尧、舜已。”(52)《荀子·大略》,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488页。从出现的概率看,“法先王”比“法后王”还要多。冯友兰认为,“先王”指在先的王,“后王”指在后的王,诸如禹、汤、文、武、周公等三代之王。先王、后王都是有德且有位的圣人。(5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见冯友兰著《三松堂全集》第8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3页。冯友兰之说极是。仔细寻思荀子的用语,“先王”的一般语义是泛指古代圣王,只有在与“后王”相对而言时,才特别指向那些年代久远的圣王。
其二,子思、孟轲依照历史往事捕风捉影杜撰了一套自称为“五行”的邪说。杨倞注:“案前古之事而自造其说,谓之五行。五行,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54)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4页。荀子把思、孟“造说”的虚妄不经概括为“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这是说思孟之学显得十分乖谬邪僻不伦不类,幽暗隐晦难以自圆其说,闭固晦涩不可理喻。反观子思、孟子的思想,《中庸》《孟子》中虽然有关于仁义礼智信的相关论述,但并没有把这些道德条目归为“五行说”的体例,更找不出“案往旧”臆说仁义礼智信为“五行”的蛛丝马迹。(55)《郭店楚墓竹简》《马王堆帛书》中都有《五行》,有研究者者认为,楚简《五行》是子思的著作,帛书《五行》是孟子晚年或其弟子的著作。“成德”是《五行》的主题,而如何“成德”的工夫论问题是其思想重心。参见丁四新:《新出儒家简牍文献及其研究》,《孔子研究》2023年第4期。如果此说成立,可以看作荀子批评思孟之学“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的一个佐证。《孟子》中确实有“案往旧造说”的叙述,但不是“造说五行”,而是为建议滕文公推行仁政、王道而“造说”古代井田制、分田制禄制度之类(《滕文公上》)。“按往旧”与“法先王”具有连贯性,荀子批评思孟之学不伦不类、不可理喻,从根源上说还是在于孟子“言必称尧舜”的道德理想主义脱离实际。杨倞关注到了这一点,他说:“荀卿常言法后王,治当世,而孟轲、子思以为必行尧、舜、文、武之道,然后为治,不知随时设教,救当世之弊,故言僻违无类。”(56)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4页。从这一点不难看出孟子儒学理想主义与荀子儒学现实主义的分野。联系荀子立足于“性恶论”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这种理论分野就更为清晰。
其三,子思、孟轲“案饰其辞”,把自己的杜撰说成是“先君子”孔子之言,造成极恶劣的影响。荀子批评说:“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溝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57)《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4-95页。依旧注:“案饰”,即修饰。“祗敬”,恭敬。“先君子”,即孔子。“沟犹瞀儒”:沟,读为怐,愚蠢。犹,犹豫不定貌。瞀,昏暗。“嚾嚾然”:喧嚣争辩貌。这是荀子对世俗小儒、贱儒的刻画。在荀子看来,子思、孟轲修饰自己的言辞,一唱一和,还十分恭敬地说,这是先君子孔子的意思。愚蠢、犹豫、喧嚣、浮躁的世俗小儒不明经义,接受并传承思孟之学,误认为孔子、子弓被后世所推崇是子思、孟轲的缘故。这真是一种莫大的罪过,其心可诛!子弓,一说是仲弓,即孔门弟子冉雍。这里荀子把他与孔子放在一起加以褒扬,流露出荀子思想渊源的一种信息。
荀子从反面批评了六家十二子,特别是思孟之学后,笔锋一转,又从正面大书特书从孔子、子弓到舜、禹的圣德道统。荀子说:
若夫总方略,齐言行,一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勃然)平世之俗起焉,六说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执者也,仲尼、子弓是也。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执者,舜、禹是也。(58)《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5-96页。
这是问题的一个总结,又似乎是荀子道统说的一种表达。从有圣人之德而无王者之位“不得势”的圣人孔子、子弓,到有德有位“圣人之得势者”的舜、禹,都是荀子理想中的人物。荀子说,不得势的圣人孔子、子弓,用自己的德性智慧统摄治国方略,齐同人们的言行,统一纲纪法度,用道德礼仪化民成俗,杜绝十二子乱家学说。所以,虽无王者之位势,却能受到各国君主、诸侯的尊重。这种评价似乎有些夸张,有些过分的理想化,也不符合孔子在世时带领众弟子周游列国一再受到冷落、甚至遭遇困厄的实际情形。关于舜、禹的圣德大业,荀子赞扬说,他们统一天下,裁制万物,养育百姓,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好处,普天之下无不顺服,这些倒是符合儒家经史传统的描述。但荀子随机加上一句“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硬是把舜、禹与六家十二子勾连在一起,这无论从历史上还是从逻辑上看都有些突兀,这是否也可以说是一种“案往旧造说”呢?说了前人的圣德大业后,荀子向当世仁人君子提出一种使命担当说:“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59)《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7页。他强烈表达了自己的文化价值理想。
上面所述是《非十二子》的核心主题。此外,荀子在此篇中还论及一些判定言行是非的标准、温良谦恭以兼服天下的行为方式以及士君子修身处世的准则、风度、仪范等,虽显得有些零散,但与上面核心主题还是血脉贯通的,这里择要加以阐发。
首先,关于一统类、齐言行、判断是非的准则。诸如:“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60)《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7页。这涉及如何认定“信”“仁”“知”的道德行为的标准。“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无法而流湎然(湎,沉溺),虽辩,小人也。”(61)《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7页。这涉及判定圣人、君子、小人言辩品格的准则。“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谕,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62)《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8页。这涉及判定圣王所禁止的奸事、奸心、奸说的准则。“知而险,贼而神,为诈而巧,言无用而辩,辩不急(急,原作惠)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僻)而坚,饰非而好,玩奸而泽,言辩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无法,勇而无惮,察辩而操僻,淫大(大读太,通汰)而用泛(泛,原作之),好奸而与众,利足而迷,负石而坠,是天下之所弃也。”(63)《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98-99页。这涉及鉴别那些为天下所鄙弃的怪乱言行的准则。荀子认为,掌握了这些准则才可以不被乱家之言所迷惑。
其次,荀子还提出如何使天下人心悦诚服的方法原则,亦即“兼服天下之心”的问题。这些原则以儒家思想为主,兼容了道家、法家的思想元素。诸如:“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速通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64)《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0页。这显然带有老子贵雌、守柔、谦下、不争、包容的底色。“遇君则修臣下之义,遇乡则修长幼之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65)《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0页。这些表现了儒家温、良、恭、俭、让的伦理情怀。“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妖怪狡猾之人矣,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诗》云:‘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66)《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0页。这显然又带有德主刑辅、儒法兼容的思想特质。
再次,荀子还从士做官(仕士)与不做官(处士)两个方面对比了古今士风之不同。荀子说,古代的“仕士”都是老实厚重合群的人,他们尊德乐道,乐意与人分施恩惠,能够远离罪过,明通事理,以个人独自富有为耻辱;如今做官的士人多是污漫贼乱、放纵性情、贪得无厌的人,他们动辄触抵法纪,违背礼义,唯独知道贪图权势。古代不做官的“处士”,都是道德隆盛、安静守分、修德正己、乐天知命、显扬真善的人;如今不做官的“处士”,都是些伪君子:他们无能而云能,无知而云知,利心无足而佯(佯,假装)无欲,行为虚伪阴险污秽却极力夸张表白谨慎诚实(“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自命清高“以不俗为俗”。荀子称这种伪君子、假处士是“离纵而跂訾者”(67)王先谦注引郝懿行曰:“纵与踪同。……离纵者,谓离其寻常踪迹而令人敬异也。举足望曰跂。訾训思也、量也。跂訾者,谓跂望有所思量而示人意远也。此皆绝俗离群,矫为名高之事。”(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1页),亦即背离正道、勉强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沽名钓誉的人。鉴于当世士风之浇薄萎靡,荀子提出一条以道德自主自律振作士风的途径,鼓励士君子当深思“士君子所能不能为”的问题,他说:“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诗》云:‘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此之谓也。”(68)《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1页。这里,荀子提出“诚君子”说,意在强调古代之士虽有“仕士”与“处士”之别,但无论做官还是不做官,其道德品格均堪称“诚君子”,言外之意,当世的士君子则多为“伪君子”。
最后,荀子又从生活细节上刻画出士君子的礼貌仪容。依荀子所说,可分为如下三类:(1)作为父兄长者的礼貌仪容是:“其冠进(进,高。帽子戴得高正),其衣逢(逢,宽大),其容良(表情温良),俪然(庄重貌),壮然(威严貌),祺然(安详貌),蕼然(宽舒貌),恢恢然(胸襟开阔貌),广广然(博大貌),昭昭然(明通貌),荡荡然(坦率貌)。”(2)作为子弟的礼貌仪容是:“其冠进,其衣逢,其容悫(表情恳切),俭然(自谦貌),恀然(《尔雅》:恀,恃也。尊敬貌),辅然(亲近貌),端然(正直貌),訾然(訾,通孳,勤勉貌),洞然(恭敬貌),缀缀然(不离貌),瞀瞀然(不敢正视、拘谨貌)。”(3)与此相反的则是“学者之嵬容”。依旧注,“嵬”通“傀”,犹怪也。嵬容,即样貌猥琐的丑态。荀子刻画说:“其冠絻(絻通俛,低歪,帽子戴得低歪前倾),其缨禁缓,(帽带腰带松缓),其容简连(傲慢矜持),填填然(行动迟缓),狄狄然(不稳重),莫莫然(冷漠寡欢),瞡瞡然(不正眼看),瞿瞿然(惊慌不安),尽尽然(尽,通浕,消沉沮丧),盱盱然(瞪着眼看)。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瞒,闭目,沉醉貌),瞑瞑然(瞑,视不审,迷乱貌);礼节之中,则疾疾然(憎忌貌),訾訾然(诋毁貌);劳苦事业之中则儢儢然(儢,不经心,怠慢貌),离离然(甩手旁观貌),偷儒而罔(儒,当为懦,懒惰懦弱而不求上进),无廉耻而忍謑诟(謑诟,诋毁辱骂)。”(69)《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2-103页。
《非十二子》结尾处,荀子从孔门弟子中选出“三贱儒”,结束本文说:“弟佗其冠,衶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当为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彼君子则不然。佚而不惰,劳而不僈,宗原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70)《荀子·非十二子》,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4-105页。文中“弟佗其冠,衶禫其辞”,依旧注,卢文弨认为,“弟陀其冠”与上文“其冠俛”相近,指帽子戴后高前低的样子;“衶禫其辞”的“衶禫”,当为“冲淡”,谓其言淡薄。(71)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04页。荀子称子张、子夏、子游为“三贱儒”,并连同子思、孟子一起加以否定,这为研究荀子的学脉归属提供了一条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