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智淋
4月30日,山东省菏泽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宣判吉林省政协原党组成员、副主席张晓霈受贿案,对被告人张晓霈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百万元。经法院审理查明,张晓霈直接或通过其亲属非法收受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6934万余元。
在众多向张晓霈行贿的个人中,商人刘有才是最为特殊的一个。据电视专题片《持续发力纵深推进》披露,两人交往时间接近40年,早年都在吉化集团下属机械厂工作,张晓霈是技术工人,刘有才是食堂厨师。一开始,彼此很谈得来,像哥们儿一样相互照顾。但伴随着张晓霈的职务升迁,双方从最初的朋友关系逐渐异化为权钱交易关系。直至案发,刘有才向张晓霈的行贿金额累计达数千万元。
2024年4月,山东省菏泽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受贿罪判处张晓霈有期徒刑九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百万元。
刘有才向张晓霈的行贿金额累计达数千万元。
像这种打着人情交往的幌子行利益输送之实的行贿手法并不鲜见。近年来,伴随着反腐败高压态势的持续强化,不少落马官员基于安全考虑,在接受贿赂方面愈发谨慎,出现关系不熟的不收、不够安全的不收等现象。行贿人出于打消疑虑、拉近关系、确保周全等多重考量,在翻新行贿手法上同样下了不少功夫,其作案手段逐渐呈现出新型腐败和隐性腐败交织的特点。
翻开近年来落马官员的问题通报不难發现,其大多都有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问题的表述,由风腐、风腐交织的特征表现得较为明显。如今年“五一”前夕,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公开通报八起违规吃喝典型问题,直接点名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原党组副书记、副主任殷美根多次违规接受私营企业主在南昌市多个私人会所安排的宴请。其余被通报干部大多存在接受管理服务对象安排的高档接待、收送礼品礼金等问题。
据一名查办过多起职务犯罪案件的纪检监察干部介绍,从吃喝玩乐开始布局,不直截了当表明意图诉求,而是与潜在受贿人搞好关系,以人情交往为幌子慢慢寻求突破,已成为不少行贿者的惯用伎俩。“这样做既可以降低目标对象的警惕和戒备心理,又可以快速与之拉近关系,而且从行为性质来看,由于初期并不涉及权钱交易,其负面影响相对可控。加之受礼尚往来的风气浸染,被行贿者大多不好直接拒绝,这就留下了后续的操作空间。”
云南省西双版纳州交通运输局原党组成员、副局长王志平可谓是被吃喝攻破的典型。某私营企业主在结识王志平初期,只是简单与其吃饭聊天、交流工作心得,随着渐渐熟络,两人自然而然地参加互相安排的各种活动和饭局,到最后,当该企业主向其送上感谢费时,王志平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熟悉该套路的其他私营企业主便“以酒为媒”与其套近乎,王志平对此甘之如饴,甚至放言“吃遍了辖区的大小饭店”。频频吃喝、收受贿赂,最终给王志平换来了七年有期徒刑。
除违规吃喝以外,据上述受访对象梳理,以人情往来为名头的行受贿行为还表现在利用过年过节等重要节点收送高价值礼品礼金,关心满足受贿对象家庭成员需求,利用自身资源提供贴心服务和投资机会等等。“这些明礼实贿行为从表面上看无疑具有一定欺骗性,如果党员干部不能及时察觉和警醒,就很容易掉入陷阱之中。”
某房地产公司董事长袁某在前往上海市奉贤区民防办原一级调研员陈纪忠家中做客后,便认陈纪忠的女儿为干女儿,当场给了陈纪忠2万元现金,将其称之为所谓的“压岁钱”并每年固定下来,甚至在此后以干女儿上高中花费大为由,将金额提高到10万元。仅此一项,陈纪忠前前后后收到的“压岁钱”就达88万元。
“行贿人千方百计编织各种名义和借口,费尽心思寻找恰当的机会和场合,无非就是想淡化行贿行为的问题性质和严重程度,以一种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又点到为止的方式,让行贿者送得更有理由,让受贿者收得更加放心。”一名资深廉政观察人士分析说,比如,近年来频频出现的党员干部依靠赌博敛财问题便属此列。
据公开报道,原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党委委员、副局长张福生酷爱打麻将,某消防工程企业老板于洋便在自家茶馆包间里为张福生安排牌局。张福生每次都能赢的背后并非其牌技高超,而是于洋有意输给他。每打一场牌下来,张福生都能赢几万元。十几年间,于洋给张福生拿的“底钱”加上“输”给他的钱,累计达到900多万元。得到如此巨额的好处,张福生自然心情舒畅,对于于洋其后提出的请托事项也是有求必应。
行贿人费尽心思、百般讨好的背后自然有其利益诉求。“我们花心思去揣测观察,花很多金钱精力去刻意讨好目标对象,这本身是一个投资行为,目的就是从其身上获取更大的利益。”一名行贿人坦言。
行贿与受贿恰似一根藤蔓上的“两颗毒瓜”,有行贿就有受贿,行贿不停受贿不止。除上述单方面由行贿者发起“围猎”行为外,从已查办的涉腐案件来看,行受贿双方大多相互勾结、串谋作案,以达到追逐更大利益、降低行为风险的目的,而这往往从切割腐败行为、层层设置防火墙做起。
据一名市级人民检察院侦办职务犯罪的检察官介绍,纵览刑法对于受贿罪与各种行贿罪的概念定义,其核心构成要件主要是两项:非法收受财物和谋取不正当利益。“为掩盖行受贿行为,不少涉案人员往往在行为主体、作案方式、利益变现等方面大做文章,从多个层面割裂受财谋利因果链条,把送钱做得更隐蔽,把谋利变得更隐晦,以规避监察司法调查。”
2024年4月,福建省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审理张福生受贿一案。
比如,在党的二十大后被首次公开通报是“新型腐败和隐性腐败典型”的中国证监会会计部原主任王宗成,与不法商人结成利益同盟。上市前,由王宗成介绍投资“金主”与拟上市公司对接入股,然后安排亲友充当“白手套”,自己则以股权代持的方式成为“影子股东”。待公司上市后,王宗成借机分享“暗股”减持变现带来的巨额收益,并约定后期再拿回“好处”完成受贿。
回顾整个过程,王宗成既不直接出面从拟上市公司那里获得好处,相关股权减持后也不立即兑现,而是通过增加经手操作环节、拉长利益变现时长,使其受贿行为变得更加隐蔽复杂。
从王宗成案中不难发现,传统意义上“一对一”线性式的行受贿行为逐渐较少,行贿者与受贿者基于共同的利益目标,通过整合各自的优势资源开始结成网状式的腐败共同体。“由此可能出现一种一对多甚至多对多的新情况,比如,A行贿人通过B这个主体与C产生经济联系,最终向D输送利益。”上述受访对象表示,腐败交易结构的不断改造,使得构成行受贿犯罪的关键节点和实体证据变得更加模糊,加之各类复杂的金融手段加持,这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行贿的势头。行贿人为谋取不正当利益,长期、向多人、多次行贿犯罪较为常见。
这一点从最高人民检察院披露的数据中也得到印证。相关数据显示,行贿犯罪涉案数额在百万元以上的人数占比从2018年初的约14%上升至2022年的47%。
高额行贿的背后无疑是为了谋求更大的不正当利益,由此牵扯出来的权钱交易数额将更为庞大,但这同样带来了更多不可预知的风险。为确保安全,除采用上述手段给行受贿行为披上“隐形衣”外,不少行贿人与受贿人还合谋打起了期权腐败的算盘,意图通过在岗办事、退休受财,从时间维度上将原本的权钱交易行为进行有效切割。
退休近五年后被查的湖南省株洲高新区党工委原书记、天元区委原书记谢高进受贿总金额达2606万元,其中,1593万元是其退休后收受的。据披露,谢高进自认为在任时大额贿赂花不出去,收得再多也只是保管员,便与行贿人约定,在任时帮其好好办事,退休后由其利益变现,这样等他平安落地后收下的钱就相当于进了“保险箱”。
“还有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行受贿各方还借助第三方专业平台,利用大数据、物联网和人工智能等技术手段与金融工具的混搭,以加密货币等新型交易形式,对涉腐资金进行跨境转移和‘漂白,这进一步加大了打击腐败的难度。”一名长期关注反腐败国际合作的廉政专家表示。
上述切割行为,让行贿求利与受贿得财之间的显性因果关系变得更为微妙不易察觉,在此基础上,不少行贿人还巧妙设置各种场景和机会,伙同受贿人将行贿操作包装成正常的市场经济活动和正当合理的工作行为,将不合法的利益输送掺杂进合法的各项活动之中,让腐败行径变得更加难以甄别。近年来,各地纪检监察机关查办的以合作投资、委托理财、民间借贷、资产买卖等为由头行贿赂之实的典型案例便带有这种特征。
此前,为答谢江苏省南通市崇川区原副区长、公安分局原局长杨彬在案件查处方面给予的帮助,某公司法定代表人姜某在无实际投资、理财需要的前提下,依然同意杨彬将889万元资金以理财名义存放于本人名下,并约定年息为12%。通过这一番操作,杨彬最终以理财利息的名义收受姜某所送财物共计人民币277万元。
据受访纪检监察干部介绍,类似杨彬这样以理财收息等名义获得的巨额收益往往来源多样、性质交织、构成复杂。其中既包含了正常投資经营活动承担风险后的应得利益,又可能包含行贿人借机变相输送的好处,两者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仅从表象上难以对其进行精准、客观的区分辨别。
除以各类看似合理合法的名义打政策“擦边球”外,不少行贿人还将利益输送行为嵌入正常的工作开展之中,让行贿行为变得更加隐蔽。
学术研讨对于医药行业发展具有积极意义,但据医疗行业人士介绍,一些医药公司行贿人打着赞助学术会议、资助科研攻关的名义,给医生支付讲课费、科研费、劳务费、咨询费等各类费用,向医生输送不正当利益。由于医疗行业的专业壁垒和技术门槛较高,加之医生个人的诊疗习惯差异、患者病情具体情形不一,诊疗行为出现个体差异是较为正常的事情,这就为后期医生在用药、耗材使用等方面给予行贿人所在公司产品给予适当倾斜照顾提供了便利。
而在一些以业绩为主要计酬标准的行业,行贿人则通过拉高目标对象关联人业绩水平的方式,变相输送利益。陕西省委原书记赵正永的女儿便是这方面的典型案例。获悉其女在几家商业银行陕西分行间辗转任职后,不少行贿人主动向相关银行存入大量资金,帮助其女拉高经营业绩。据一家银行内部人士介绍,赵正永之女通过提成获得的金额在2000万元左右。由于赵正永本人并没有打招呼、批条子,她本人的业绩又是实实在在的,虽然拿的钱比较多,但按公司规定来看是合规的,并不违法。
凡此种种混杂公事与私利的操作,让精准识别行贿行为变得更加困难。对此,上述受访对象表示,需要结合该行为发生时的具体情境,厘清其背后的行为逻辑,对利益获得的内在真实原因等进行全面评判,才能有效找到突破点,而这无疑对反腐败的能力与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