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的沉香(下)

2024-05-25 12:09秦燕春
文史知识 2024年4期

秦燕春

沉香在国朝香史,从来都是不二之选的高端“香饽饽”。不止宋人用到炉火纯青,早在唐代,白木香(即海南与南粤的沉香大宗)作为土贡甚至要备为制度。《唐六典》卷二〇“右藏署”记“杂物州土”,其中就有“广府之沉香”。

“沉香祭天”的习俗被认为由梁武帝萧衍创制。明人周嘉胄《香乘》中即持此说:

梁武帝制南郊,明堂用沉香,取天之质,阳所宜也。北郊用土和香,以地于人亲,宜加杂馥,即合诸香为之,梁武祭天,始用沉香,古未有也。

若此成立,则钟情佛教的萧衍独取沉香,一方面源于沉香在梁代开始充分登上历史舞台,此前汉代著录诸如《神农本草经》,所及香材还只有兰草、木香、麝香之属,而《梁书 ·林邑国传》宣扬所及物产,已经对沉香颇费笔墨。另一方面,当与佛典的独重沉香有关。《楞严经》中有载:

纯烧沉水,无令见火,此佛土烧香法也。烧沉水香,香气寂然,来入鼻中,非水非空,非煙非火,去无所着,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得阿罗汉。

佛典对沉香的重视应该也是日本香习后期深受禅宗影响而专取沉香的内在原因。萧衍这位天子奉佛甚刻,不仅参与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辉煌业绩,更创下了三次舍身佛寺、需朝官赎回的破格记录。

偏爱单方沉香的风气虽在晚明蔚为大宗,其实宋代,尤其南宋,兆头已经显山露水。比如“中兴四大家”之一的诗人杨万里,作《南海陶令曾送水沉报以双井茶二首》,强调的也是沉香特有的“本分”香:

沉水占城第一良,占城上岸更差强。黑藏骨节龙筋瘠,班出文章鹧翼张。滚尽残膏添猛火,熬成熟水趁新汤。素馨熏染真何益,毕竟输他本分香。

词人张孝祥寄调“浣溪沙”,亦曾“以贡茶、沉水为杨齐伯寿”,所谓“北苑春风小凤团。炎州沉水胜龙涎。殷勤送与绣衣仙”。

而一旦香飘明季。当江南才子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不经意提到了黎遂球(美周, 1602—1646)的时候,或者他还不知,这著名的岭南才子、“牡丹状元”已经壮烈殉国,却无意中证明了,黎确实同样是位玩香高手:

一种生黄香,亦从枯瘇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三吴、白下,皆指江南一带。“蔚宗传”即指范晔所著《和香方》《杂香膏方》,二者在香学史上地位殊异。“生黄香”当指沉香中的一种,生结黄熟香。冒文中

又写道: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栈黄熟。近南粤东莞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镂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可拭可玩。

所谓“吴门解人 ”解香之工艺卓绝,“剔根切白”,在黎遂球写香的名诗《宝香篇》中亦有体现,称“吴儿玉腕”。《宝香篇》其诗很长,诗小序也很长,且同样提到了明人偏爱的奇楠香:

宝安产香木,其气味视奇楠、沉水、栴檀诸品,尤为甜远。香片以坚老为贵。色如茶褐,或质白而沁作山水、云影、马尾棕纹者,尤上。往予师灌溪李公为令时,雅有沉香之操,俗受还珠之惠。山市所出,最上者,每觔不过百许钱。但邑中人少知选认,亦未尽爇法。予颇能两解其妙,于是朋好相诒,用表兰同,亦稍薪积。迩来时事顿异,权要贵显竞事索尚,价骤腾十许倍,至于山童林竭,不可易得。书笈数片,珍等昆玉。会客偶以为问,不能无感,作《宝香篇》。

明代的宝安即今之广东深圳、东莞一带,也涵纳香港。此处所产香后世皆称“莞香”,其实就是沉香而以地名。但该诗开篇即说“罗浮山前千岁香”,故“宝安香”应该还是有特指 —横贯北回归线的罗浮山因地处亚热带,特有的雨量充沛使得植物景观垂直分布变化明显,有天然中草药库之说。粤东四市之一的“药市”就设在罗浮山冲虚古观左侧,世称“洞天药市”。罗浮有香对于明人尤其晚明粤人,应该是常识。屈大均就写过一组《香溪曲》,说“罗浮山中人采众香为末,浮溪而下,鬻于广、惠二州”,诗中直称“罗浮自是一香山,香

使山人不得闲。一棹香溪贩香去,香如尘土满人间”。

黎遂球《宝香篇序》提到的奇楠、沉水、栴檀都是香名,皆曾在汉、唐、两宋香史上大放异彩,虽然都是名香、都是香中极品,却也未必难得一至。然而因为明代禁海政策的影响,当时东南亚的香料进入中国已不像前朝那么顺畅,黎遂球此处对宝安香的倚重,未尝没有时代因素。

宝安香虽然味道甜远而形色美观,但一般人并不懂得如何选香用香,而黎遂球能“两解其妙”。特别他的老师灌溪李公为令时治法清廉,因缘凑泊他曾经拥有不少好香,“亦稍薪积”。但好景不常,“权要贵显竞事索尚”,香木未免遭劫,至于山秃林毁,香也难得喜闻乐见了。当然此举也绝非明代初见。早在宋人,例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〇录神宗元丰三年朱初平等人的奏章,就直言“每年省司下出香四州军买香,而四州军在海外,官吏并不据时估实直”,导致“官中催买既急,香价遂致踊贵”,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以故民多破产,海南大患无甚于此”。宋人李光的诗作《海外谣》前有小序,说海南“琼、崖、儋、万四州,限在海外,地里险远,输赋科徭率不以法,所出沉香翠羽怪珍之物,征取无艺,百姓无所赴诉,不胜其忿,则相煽剽夺”,等到“盗起琼山”,则“旁郡”不仅“不禀约束”,甚至“第阴拱以观其变”。作者不禁叹息“致寇之因实缘赃吏,予惧叛民虽熄而赃吏愈炽”了(参扬之水《香识》)。

宋代海南的香物遭际,居然依稀成了明代岭南的影子。

所以《宝香篇》其实是怀旧诗,是想念香的诗,也惠示了后人沉香未免覆没的一种原因。

适在闺阁,女孩挽发的玉钗偶尔也当了拨灰的香具,“玉润正宜烟袅娜,钗寒时拨火依稀”。也正如苏轼《翻香令》中所言的“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宝香篇》诗中涉及的香典不少。例如“韩寿香”典出《晋书·贾谧传》:晋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为司空掾。充之少女见而悦之,密相往来,并盗西域异香赠寿。后情事因香泄露,充允为夫妇。“荀令香”典出《太平御览》:“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 ”荀令君即是曹操的谋士荀彧,传说他曾得异香,用以薰衣,馀香三日不散。“鸡舌香”自不待言,当指汉代香礼之尚书郎含香奏事(参《汉官仪》)。“出浴拭汤”则用的是赵飞燕姊妹事。至于香材加工处理的具体过程,“雨云如絓相思影,石花似沁留欢唾。缠发深萦玛瑙纹,积血还疑琥珀破。越客鲛绡并裹将,吴儿玉腕工磨锉”,句后诗人特意加注说明:“香片须锉去浮棱,惟吴人得此法。 ”吴人玉工,江南屈指,此與冒襄文正同出一典。《宝香篇》最后结句则以《诗经 ·召南·甘棠》和晋人潘岳《闲居赋》的典故来怀念自己的老师为政清明、安乐百姓时的岁月静好,结局更是非常“政治正确”,从香享受回到了香修行:

习静朝调息,欢心夜供禅。

篆风馀麈尾,兽炭引镫前。

鼻观不同烟火气,赠君聊赋宝香篇。

太平岁月的承平记忆如此,是以明人日常生活特喜用香。厅堂卧室、书斋庭院,乘凉抚琴、赏花望月,时时总有香伴,都有炉瓶三事的影子。毛元淳《寻乐编》说:“晨焚香一炷,清烟飘翻,顿令尘心散去,灵心熏开,书斋中不可无此意味。 ”高濂《遵生八笺》对文人书房陈设更有种种铺陈:

几外,炉一,花瓶一,匙箸瓶一,香盒一,四者等差远甚,惟博雅者择之。然炉制惟汝炉、鼎炉、戟耳彝炉三者为佳。大,以腹横三寸极矣。瓶用胆

瓶、花觚为最,次用宋磁鹅颈瓶,馀不堪供。

腾跃岭南的诗人黎遂球,想必也曾如此在香气馥馥的悠游岁月中,挥洒着不羁的性情吧。

他热情参与当时广东南园诗社的活动,崇祯六年( 1633)进京赴考时陈子壮(1596—1647)等人特在光孝寺送别,赋诗相赠,此即后世流传有序的《南园诸子送黎美周北上诗卷》。

他在广州芳草东街筑莲须阁、晴眉阁,仰卧其中,读书、临帖、作画、调琴。

但真正令黎遂球名满天下的豪举,还是当数他一举成了才压江南的来自岭南的“牡丹状元”。

崇祯十三年距离明亡仅仅还有四年,但四海昏聩、笙歌不断。前年会试落第的黎遂球一度滞留吴越,流连花月,并因此和江左才子结下深厚因缘,之后连画风都濡染了“吴门画派”的深刻印记。也许同样号称“秀出东南”的冒襄便是那时知会了他,彼此订交。这年春天黎遂球再度北上时取道扬州,应当地名士郑元勋之约,雅集影园。影园为郑氏家园,董其昌以其园在柳影、山影、水影之间,因名“影园”。至今遗址存焉。

彼时影园异卉盛开,一时才子或即席分赋或邮寄征诗,展开了一场盛大的“牡丹诗会”。担任评议人的乃是一朝的风月领袖钱谦益。

黎遂球当场挥毫的《黄牡丹》七律十章被钱谦益拔为第一,郑元勋不仅以黄金二觥镌额相赠,并选女乐歌手吹迎红桥,极称盛事。其后返粤,遂球亦受到乡邦子弟热烈欢迎,据说出动了画舫数十,美周披锦袍坐其中,两岸则采女夹道。香山何吾驺手书致贺。南海邝露因亦曾赋《赤鹦鹉》七律十二章,当时至有“黎牡丹”“邝鹦鹉”之称 —二人原本也是所谓“岭南前三大家”中的两位。

《黄牡丹》诗至今传世,全称为《扬州同诸公社集郑超宗影园即席咏黄牡丹十首》。超宗即元勋之号。平心而论,诗不甚佳。清人袁枚也道这组诗“无甚意思”。但“有明三百年真状元,无此貌亦无此荣” —“牡丹状元”的风头显然胜过了三年就出一个的“天子门生”。

按照现时标准,黎遂球不折不扣是位可以凭颜值和才学谋事的才子。他精通易学,有《周易爻物当名》传世。《莲须阁集》在岭南诗史上也有重要地位。清人陈田《明诗纪事》认为广东诗歌要至于美周,方才不仅能为清艳之词、更时有壮健之篇。美周甚至还是位“佛系青年”,文集都要命名为《迦陵集》。他也写过《戒杀文》。太平时代他诗写风花、流连湖光,跌宕自喜之人自然而然也会沉迷香息。然而晚明的“断舍离”结局,总是来得突然,刚果又决绝。

崇祯十七年三月明朝倾覆,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朝。黎遂球闻讯即出资制作铁铳五百门送往援军,同时组织乡勇准备抗清。南明弘光元年五月清军攻陷南京,唐王朱聿键六月在福建称帝,此即隆武帝。遂球被任为兵部职方司主事,提督两广水陆义师支援赣州南明军队。后因所统水师已被清军战败,遂球只能率步兵义勇抵达赣州,与各路援军固守御敌。隆武二年( 1646)十月四日清军攻破赣州南门,遂球率数百义兵与之巷战,身中三箭殉国,得年四十有五,赠兵部尚书,谥忠慜。

这种晚明特有的性命对抗,这类从婉转风月转身就到烈士暮年的乾坤大挪移,成了明季士人的指标性存在,“牡丹状元”黎遂球成了之后岭南记忆的不朽传奇。始知国士皆名士,正气由来贯青史。从“朱雀销魂迷岁祀”到“青溪绝代尽荒丘”,这段 “人与香气俱散”的悲怆追忆,毋宁体现得最是鲜活。

明季的沉香往事,在明亡之后,仍在继续。

清初弘化东北的高僧函可少黎遂球九岁,字祖心,号剩人,在俗名韩宗騋,是广东博罗人,更为明代最后一位礼部尚书韩日缵长子。

虽然函可出家学佛是在明亡之前,却在明亡之后一再卷入政治刑狱。顺治二年( 1645)春函可由广州到南京刷印藏经,因目睹生灵饱受战乱之苦以及前明遗臣前赴后继杀身成仁,遂写下传记体文《再变记》。导致顺治四年九月南下时因《再变记》及所托带南明弘光帝书稿被清军截获,成了“清代文字狱第一人”。

也许因为国初建基不稳,也许因为出家僧到底会蒙受诸佛护佑,函可成为清代文字狱少有的被从轻发落之人,顺治五年敕往沈阳慈恩寺,流放到冰天雪地的盛京对佛思过。

之后的函可,在顺治七年成立东北历史上第一家诗社“冰天诗社”,更相继在辽沈地区的普济寺、金塔寺等七座古刹作过道场,被奉为东北佛教曹洞开山。今辨撰《重梓千山剩人和尚语录序》称其“七坐道场,全提直指,绝塞罕闻,称佛出世”。

和壮烈殉国的“牡丹状元”黎遂球类似,昔日的岭南才子转身成为一代高僧,却依然保有了一份香缘与乡缘在念。岭南特有的沉香最堪担当这份乡愁。例如函可曾作《金塔山居杂咏二十首》,其十四即是沉水香诗:

铜炉岂必施家铸,木几中央照眼辉。沉水梦虚黄熟断,锄将高本一篮归。

另外一首《得光半雪盛二公书》则说:

曾随花雨即分裾,共效杨岐力有馀。一夜几深塞下雪,十年才接岭南书。菩提坛下心难了,苛子林中月久疏。闻道琼崖鞋踏破,不将沉水寄荒居。

一旦写到《黄熟香》,更是无复佛家面目,俨然旧日名公子转身了:

黄熟可怜香,厥产在吾里。土人呼马牙,血结色微紫。其次即乌云,其次即马尾。采择名女儿,纤纤勒玉指。干白净削除,细碎盈筐篚。江南竞崇之,曰此胜沉水。沉水比佳人,此比隐君子。芳烈虽不如,甜静斯为贵。豪达徇其名,贾人徇其利。遂使黄熟香,氤氲满天地。我来大漠中,永谢芝兰气。何人遗此香,再拜泪及趾。感别已经时,天外逢知己。非惟臭味投,恭敬桑与梓。

函可还专门写过一首《雪斋烧沉水香》,其中特称“草木抱真性,植根良独异。当其枯槁时,众目安能识”。想想他被称为明末“三尚书”之一的父亲韩日缵,素常刚正不阿治学严谨,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博罗韩氏本书香望族,明季大儒黄道周、名将洪承畴都是韩日缵弟子,东林党人中的要角黄尊素(黄宗羲之父)也礼尊韩为“座上师”,后人称其“德业声施在天下,门下多名儒巨人”不是虚誉。但该诗结末以“彼此本同源,静中得其理。何亲复何疏,当入枯鱼肆”,所叹物类之相杀相残,悲悯又是溢于言表的,到底不失为僧的本色。至于其自号“千山剩人 ”(千山为地名,即辽宁名山古积翠山),则实是一段异常悲怆的史实:留在南粤的韩氏家人皆因清兵入侵而抗节齐死、举族被屠 —易代之际的博罗和江南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样,城破之日皆遭屠城之厄。函可家中只有同族三弟韩宗騄幸存,“黄沙万里休余念,白骨全家赖尔收”(《忆耳叔弟二首》其一)原是实录。这是发生在顺治八年也即他流放东北之后的事。

千山高僧与“牡丹状元”的遥相呼应甚至并非只发生在香事上,和尚还毫不忌讳直接就写了《遥哭美周》 —美周即黎遂球。这也是遂球殉国三年之后、函可被流放到盛京之后( 1648)的事了:

一身许国气无前,贡水波漫热血溅。菩萨道穷皈马革,孝廉船覆失龙泉。家馀老母西方泪,梦绕孤僧北塞烟。節义文章浑泡影,莲须重结后生缘。

“莲须”是黎遂球的阁名,《莲须阁集》在岭南诗史上有重要地位,“莲须重结”也成为僧人函可对烈士老友往生佛国的回向。晚明遗民的绝地抗争遂成为菩萨道的无畏施。同为“佛系青年”的黎遂球,甚至原本就是函可的在家师弟,法号“函美”。

光阴如香象渡河,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生于1608年的番禺僧函昰与黎遂球同里同学,并以高才纵谈时事。他“选佛胜于选官”的觉悟同样来得较早,崇祯六年乡试第二之后因会试不第,即谒僧于庐山、祝发于归宗。明亡之后徙番禺雷峰创建海云寺,彼时孤臣节士皈依者众。同样因为天崩地裂的易代经历,函昰特别敏感于佛教中无忧王故事“行善当趁早、行善无有迟”的深刻意味,函昰有组诗《读〈大唐西域记〉十三首》,其五即书此事。在“忆别当残腊,重来又在秋”的岁月匆促中,“席帘香正暖,天地一虚舟”“佛灯初暗纸窗白,香篆将残磨衲知”成了时不我待之事。

一例走过易代之际的明人周嘉胄在香史最称富艳完备的《香乘》中,完整保留了一个“山林穷四和香”的香方:

以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黄连和焚。又或加松球、枣核、梨,皆妙。(《香事别录》)

方中所言,与偏好沉香不同,乃是和香传统中的变风变雅,采用最素朴、日常、甚至寒酸的原料配伍,自娱自乐而不乏清趣野趣。至于明末另一位奇士方以智,其在《物理小识》中则特意写到自己在焚用“穷六和香”:

穷六和香宜土屋,瓦炉茶饼昼夜足。木根野火曝三伏,山人不羡龙涎福。

方以智出身桐城安徽望族,家学渊源,少年同样有过“衣纨縠,饰驺骑,鸣笳叠吹,闲雅甚都”的旖旎洒落,同样在明清易代之后选择了刀尖上的生活。他追随南明王朝于湘、桂、粤西一带,不惜“曲肱茅屋鸡同宿,举火荒村鬼作邻”。国是无望之后同样干脆出家为僧,从鲜衣怒马的贵公子到流离转侧的苦行僧。包括康熙十年因粤事(即抗清事)牵连被捕解往广东途中,在江西万安惶恐滩头,十月初七他突然的死,余英时先生在《方以智晚节考》中认为,这是方以智效仿宋末名臣文天祥事迹,自沉以殉国。他此处明确以象征士人气节的“穷六和香”拒绝代表富贵寿考的“富贵四和香” —沉、檀、龙、麝,宁为无意哉?

方以智名列“明末四公子”实在委屈。当代有识者皆认为,抗节无亏之外,以其渊深博雅流传至今的宏富著述,方以智应该与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并辔齐驱,重组“晚明四大家”的赫赫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