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翰
天宝十载( 751)左右,杜甫在投给尚书左丞韦济求助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哭穷,说自己“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此处的“十三载”应该包括了开元末年天宝初年他在洛阳奔走的几年生涯,即《赠李白》所云“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的那段时光。他在洛阳求仕无果,又来长安奔忙,几年来遭了不少白眼,見了不少冷脸,同一时期他在进献唐玄宗的《进三大礼赋表》中说自己“卖药都市,寄食友朋”,把自己在京城求仕多年无果的窘况写得比较凄惨,希望能引起皇帝的怜悯。
众所周知,“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王定保《唐摭言》卷七),杜甫这样的士人吃穿住行要花钱,还有些社交应酬也要开支,他的经济依托是什么?靠卖草药、亲友接济恐怕不顶事,一般都认为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在武后时期的“神都”洛阳多年为官,应该在洛阳有产业,之后他父亲杜闲先后任县尉、县令、司马等官职,他亡故时应给杜甫和四个弟弟留下了些遗产。杜甫晚年写的诗里曾约略提及有关的情况,如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便下襄阳向洛阳”一句自注“余田园在东京”,在《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说自己“两京犹薄产”,可见他家在洛阳、长安都有产业。
一 杜甫在长安、洛阳的四处产业
根据杜甫的诗文透漏的信息,他在洛阳、长安比较确定的产业有四处:第一处是南陆浑的田庄。乾元二年( 759)初春,杜甫在华州司功参军任
上曾请假到洛阳探亲,当时所写《忆弟二首》下自注“时归在南陆浑庄”,因三年前爆发安禄山叛乱,原本在此居住的弟弟杜颖等人逃到外地避难,他听闻弟弟的消息后写了一首《得舍弟消息》,其中说“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可见此处是杜家兄弟的共同财产。这处田庄应该有相当规模,大历三年( 768)元旦杜甫追忆旧日兄弟相聚过元日的情景,说“旧时元日会,乡党羡吾庐”(《远怀舍弟颖观等》),不外是村民羡慕杜家子弟多、房子多之类。由此可以推测,这处田庄应是杜家兄弟的主要产业,包括可以住下五兄弟和仆从的房舍以及相当数量的田产,估计至少有两三百亩。这里出产的粮食、水果、药材等可能是他们家中无官之人的基本经济来源。
第二处是偃师的“土娄庄”。开元二十九年( 741)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说 “小子筑室,首阳之下”,很可能是在他父亲逝世后,在偃师县首阳山下的杜家祖坟附近的尸乡这个地方修建的一处房舍守孝兼读书,此处应该是带菜畦之类的小院,比较清静,周围似乎并无特别的风景,否则以杜甫的性格,后来的诗文必然有所回忆和歌咏。
第三处是长安郊区的“桑麻田”。他在《曲江三章章五句》中说“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说的可能是他的祖父、父亲辈在长安获得的永业田或者置办的田产,显然数量不多,所以他后来租住在下杜时经济颇为紧凑,甚至难以维系一家人的衣食,只能把妻儿送到物价比较便宜的奉先县居住。
第四处是长安南部十五里处下杜的小院,天宝十三载他把妻儿接来安置在这里,此处位置较偏,物价比城内便宜些,也不知道他是租还是买的这个小院,或许是把南陆浑田庄的一部分卖掉后转而在京郊买了这处小院,第三处所言的“桑麻田”或许和这个小院靠近甚至是一体的。从此他自称是“杜陵布衣”“杜陵野老”“杜陵野客”。从他这一时期的诗可以看出,他的庭院中有菜畦,还栽种了决明、甘菊等药材,卖药的确是他补贴家用的一个路子。
二 从陆浑戎到宋之问的“陆浑山庄”
对杜甫的“南陆浑庄”的位置前人大多仅仅是笼统称在洛阳南部的陆浑县或者陆浑山附近而已,对其位置并没有详细考证。其实,结合杜甫和唐代其他诗人的相关作品,可以大致推定南陆浑庄的位置。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的友人、著名诗人宋之问在诗中多次歌咏自己在洛阳南部的别业“陆浑山庄”,如《初到陆浑山庄》《陆浑山庄》《游陆浑南山自歇马岭到枫香林以诗代书答李舍人适》《寒食还陆浑别业》《忆嵩山陆浑旧宅》等诗都提及此处,根据《忆嵩山陆浑旧宅》所述,这应该是他父亲购置的产业。
宋之问在诗题中强调他家的这处别业是“山庄”,应在山脚某处或山谷中。问题是,在唐代陆浑山和陆浑县是两处地方,彼山并不属此县,区位明显不同,他说的“陆浑山庄”到底指“陆浑山”边上的田庄还是位于“陆浑县 ”附近某个山边的山庄?
陆浑山、陆浑县的得名都和陆浑戎在伊川活动的历史有关。陆浑戎本是居住在西北瓜州(今敦煌一带)的戎人部落,受到西进的秦国的威胁,在晋惠公劝诱下于周襄王十四年(前 638)迁徙到洛阳南部的伊水流域(包括今宜阳县东部、伊川县和嵩县)生活,这里有伊水以及数条注入伊水的小河,是一处地势平缓、水草丰美的地方,适合半农耕半放牧,他们来到这里后定都今伊川县徐阳村、南留古城遗址一带,中原各国称之为陆浑戎。周王、晋侯都拉拢他们作为征伐的同盟。周定王元年(前 606),楚庄王乘晋国内乱,以攻伐陆浑戎的名义到达了今洛阳市伊川县南部平等乡东村、西村一带,在那里他向周王派来的使者王孙满询问九鼎的轻重,后者则以著名的“在德不在鼎”的那段话应对。昭公十七年(前 525),晋国不满陆浑戎和楚国勾搭,以到三涂山祭祀为名派兵突袭,攻下陆浑戎的都城,随后陆浑戎的民众和土地被晋国和周王室瓜分。尽管陆浑戎的国亡了,可是他们活动过的地方仍然以陆浑为名。
陆浑山的位置在唐人眼中相对清晰,中唐人编纂的《元和郡县志》记载陆浑山属伊阙县,位于县城西五十五里,唐代的伊阙县城即今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古城村(北距洛阳七十里),向西约五十五里的显著山岭即今宜阳县所属的黑山附近。学者严辉《陆浑之戎地名地望通考》考证认为黑山即《水经注》记载的“陆浑西山,即陆浑山者也”(严辉《陆浑之戎地名地望通考》,《洛阳考古》2015年第3期)。
而唐代的陆浑县治所位于今嵩县陆浑镇陆浑村。陆浑县最早是西汉初在伊川地域设立的,治所最初可能在今河南省伊川县徐阳村、张村一带,西晋泰始七年( 271)此处县城遭大雨毁坏,官府就在其南部三十里处修建了一座新县城(今嵩县田湖镇古城村)。北魏晚期郦道元所著《水经注》记载涓水源自陆浑山(今宜阳县所属的黑山),分成两个支流,其中一条向北然后向东流淌,沿途有候涧水汇入,之后涓水继续又东流淌,经“陆浑县故城”(今伊川县徐阳村、张村一带)北部后转而向东南流,右合南水,左会北水后注于伊水。后人推测此处“涓水”应指源于黑山脚下宜阳县董王庄乡的顺阳河,流经宜阳县的三里坡、东庄和伊川县的沿村、徐阳、张村、孙村、业寨、旧寨等村,在鸣皋东入伊水。东魏武定二年( 544)朝廷在焦涧河汇入伊水处修建了一座伏流城(今嵩县陆浑镇陆浑村),在此设立“南陆浑县”,与陆浑县(治所在今嵩县田湖镇古城村)并立,两者相距仅二十里。如此,则东魏时有了“北陆浑”“南陆浑”的分别和说法。隋朝开皇三年( 583)朝廷把北陆浑县并入南陆浑县并改名为伏流县,治所依旧在今嵩县陆浑镇陆浑村,隋炀帝大业初年伏流县又复名“陆浑县”,一直延续到唐代。
确定了唐代陆浑山、陆浑县两处地点的具体区位,再研读宋之问写的有关诗作,可以推测出他的田庄的具体位置。宋之问在《寒食还陆浑别业》记述他早晨从洛水上的河桥即“天津桥”出发,傍晚就抵达伊川的陆浑山居欣赏桃李的花朵,即所谓“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可见他的别业是在陆浑山脚下某处,是山居,又在伊川,至于他的交通工具,根据《初到陆浑山庄》诗中“策马凌伊关”的记载,是从洛阳城中骑马到伊阙即龙门这里,从龙门开始可以乘船或者沿陆路骑行到他家的田庄。
由他的日程推测,宋之问的山庄可能的地点有两处,一处是唐人所说伊阙县城西侧和陆浑山东侧之间某处有水的山谷,伊阙县城距离洛阳城七十里左右,估计其山庄距离县城最多一二十里,则他的山庄距离洛阳约八九十里,唐朝廷规定的邮驿快马的行程是每天一百八十里,民间旅人不必那样赶路,那宋之问大半天骑行八九十里应该是比较轻松的,早发洛阳,夕到山庄赏花完全可能,此处可能性最大;另一处可能的地方是黑山东南麓发源的顺阳河流经的今宜阳县三里坡、东庄和今伊川县的沿村、徐阳、张村、孙村、业寨、旧寨、鸣皋某处河边,也就是东魏“北陆浑”废县城附近某处,这里距离洛阳城约一百至一百二十里,行路的话要比上一处地方多花些时间,但抓紧赶路朝发夕至也是有可能的,再往南的话估计就需要像邮差一样快马急奔,没有他诗中记述的那样轻松风雅了。
三 杜甫的“南陆浑庄”应在陆浑县近郊
杜甫明确说他家的田庄是“南陆浑庄”,即在南陆浑县境内。北陆浑县、南陆浑县是东魏的设置,四十年后被隋朝合并为一县,但是隋唐时本地人或许仍然以北陆浑、南陆浑这种通俗的叫法分别称呼位于今嵩县田湖镇古城村、陆浑镇陆浑村的两处城池,其中“南陆浑”就是指唐朝的陆浑县城。
杜家的“南陆浑庄”既然在唐代的陆浑县县城周围,而且,杜甫在诗中并没有歌咏过此处的风光,估计并不靠山、临河,没有可堪观赏的风景,很大可能位于县城近郊某处比较平坦的村落里,交通比较方便,风景则平平。可惜, 1965年当地在陆浑村附近建成了陆浑水库,淹没了许多地方,或许杜甫家的田庄就位于水库淹没的某处地方吧。
杜家的这座田庄很可能是他祖父杜审言置办的,杜审言在洛阳为官将近十年,最有条件购置这处产业。杜审言的原配薛氏生有三子(其中二子杜并为父报仇被杀),继妻卢氏生有一子,所以杜审言的这处南陆浑田庄原来规模可能相当大,后来分给三个儿子,长子杜闲逝世后又把自己的那一部分传给杜甫等五个儿子。杜甫兄弟的田庄边上应该就是他们从兄弟的田庄,如他的一个从侄杜佐就在附近拥有田庄,岑参曾写过一首《送杜佐下第归陆浑别业》,后来这个从侄为了躲避安史之乱逃到秦州(今甘肃天水),可能就是他的来信促使杜甫决定也去秦州的。
陆浑县城距离洛阳城约一百三十里,假设杜家的田庄距离县城十里左右,则杜家田庄距离洛阳城约一百四十里。骑马的话,一天走一百四十里赶到洛阳是可能的,只不过如果离家稍晚或者路上贪图风景走得稍慢,可能走到龙门时就日暮了,洛阳的城门就关了,所以有时候他只能先在龙门的旅社、佛寺休息一晚,等第二天早上洛阳城门开放的时候再进城。
杜甫写过两首有关洛阳龙门的诗《游龙门奉先寺》和《龙门》,前者写他顺便游览龙门石窟并借宿奉先寺,而后者云“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往还时屡改,川水日悠哉。相阅征途上,生涯盡几回”,明显是“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时期的诗作,说的是为了去洛阳城投献诗文求高官引荐,他多次途经龙门,眺望两岸奉先寺、香山寺的华丽殿堂,春夏秋冬季候在轮替,而伊水悠悠流淌,似乎从无改变,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条路上走多少回才能寻得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从具体的路线而言,杜甫要从陆浑县近郊的田庄去洛阳城的话,会经过几处显著的驿馆。他需要一大早就从家中骑马、骑驴沿着伊水岸边的道路走七八十里,到繁华的“水寨驿”这里差不多就中午了,可以在驿站附近喝点热粥什么的,这是个三岔路口,往北是通往洛阳的大道,往东南是去汝州的大道,往西南就是通向陆浑县的伊水和岸边的陆路。水寨是伊河与其三条支流交汇之处,有山有水,湖泊众多,以出产稻米、鱼鲜著称,七八十年前唐高宗从嵩山回洛阳的途中,见水寨这里山川秀美,便对随行大臣说:“江左风景不过如是。 ”水寨驿在伊水东岸,与之隔水相望的就是伊阙县城。从水寨驿继续向北二十五里就是一处叫彭婆的乡镇,设有彭婆驿,传说这里是彭祖故里,从这里沿着伊河东岸往北再走二十里就是龙门,设有龙门驿,此处伊水东西两岸有香山、钟山(伊阙山)对峙,犹如天然的门阙,故名“伊阙”“龙门”,从龙门再向北走二十五里就到洛阳城的南门。从洛阳南门、伊阙通向彭婆、水寨、白沙、汝州的这条繁华驿道叫“伊阙道”,是中原通往南方地区的主要交通干道之一,它在汝州的广城驿与洛阳通过南阳的“大谷道”合轨,南下可直抵南阳、襄阳等处。
有南陆浑的田庄这处产业,如果风调雨顺、国家安定的话,杜甫一家过比较紧凑的士人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他太倒霉了,首先遭遇了“天灾”。天宝十三载夏秋长安下了上百天的连绵雨,米价狂升,洛阳也遭了水灾,南陆浑的田庄收入想必大为减少,让他难以支撑在京城下杜地方的家用,十月份时他又没有通过吏部铨选考试,无法去当官也就没有俸禄,无奈只好把妻儿送到奉先县居住,自己独自回到长安继续求仕。
等到天宝十四载十月。他终于通过吏部铨选,当了从八品下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有了俸禄,紧接着他就去奉先县接妻儿,打算一起回长安。杜甫本以为可以接回妻儿过几年安乐日子,不料到奉先县后连受打击,先是一进家门就听说幼子已然饿死,几日后就又遭遇天翻地覆的大变局,十一月九日安禄山发动叛乱,南下进攻洛阳,河南成为叛军和官军反复争夺的战区,他的弟弟都逃离南陆浑田庄去外地避难,只留下仆人看守田庄,之后那里可能又遭到多次抢掠,能否获得收入都成问题。
从后来杜甫的几个弟弟先后在齐州(今济南)、阳翟县、蓝田县、江陵乃至在江东依托佛寺生活而没有回洛阳的状况判断,他家在南陆浑的田庄先是荒废了一段时间,后来似乎被全部卖掉或卖掉了一部分,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估计所获极为有限,对后来杜甫远行秦州、同谷、成都没有什么帮助。他出远门依靠的是当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军期间积攒下的俸禄,一路上有出无进,手里的钱用一天少一天,难怪到了同谷窘迫万分,乃至去山谷中刨开雪地挖“黄独”充饥。
四 陆浑县郊区是唐代中低级官僚的别墅区
陆浑县城近郊除了有杜甫家的产业,还有其他官僚、文士的别业、田庄。
陆浑县城附近的伊水岸边有一处“陆浑水亭”,曾出现在宋之问和王维的好友祖咏的笔下。祖咏的《陆浑水亭》记述了这里的如画风景:“昼眺伊川曲,岩间霁色明。浅沙平有路,流水漫无声。浴鸟沿波聚,潜鱼触钓惊。更怜春岸绿,幽意满前楹。”
祖咏到陆浑,很可能是因为王维的六舅在这里有田庄,他是随王维一起来游览的,王维当小官的六舅任满后回陆浑,他写过《奉送六舅归陆浑》,诗中并没有特别歌咏这处田庄的山水景观,估计他舅舅家的田庄如杜家的一样位于县城近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开元年间曾任鲁山令的元德秀归隐之处也在陆浑,从他的诗作《归隐》推测或许他的田庄也在陆浑县郊区。
岑参家族也在这里有别业,他写过《巴南舟中思陆浑别业》,在另一首赠诗《送陈子归陆浑别业》中说“故园伊川上,夜梦方山花”,方山根据《水经注》记载即“孤山”,“其山介立丰上,单秀孤峙,故世谓之方山,即刘中书澄之所谓县有孤山者也”。今人怀疑即今田湖镇西的西岩山(罗飞《嵩县古山水地名考》,嵩县在线),此山在一片平地中昂然突起,颇符合“单秀孤峙”的特点,估计岑家的别业就在县城西郊的方山附近。
岑参的家族出过三位宰相,父亲当过刺史,家底厚,产业多,他诗中提及的别业就有王屋山青萝斋、嵩阳别业、缑氏西峰草堂及陆浑别业四处,所以岑参不像杜甫那么爱哭穷,一直心气颇高,志在青云。
或许因洛阳近郊风光绝佳之处多为高门权贵所占,所以距离洛阳比较远的陆浑县就成了在洛阳为官、定居的中低级官僚置办别业、田庄的选择。这里有山有水,颇符文人雅士的口味。中唐时,入仕不久的元稹一度也想过在此处置办别业,多次写诗谈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