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早春图》中的“山高水远”图像

2024-05-25 12:12李一鸣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4年4期

摘 要:郭熙作为李成、范宽之后北宋中后期的山水画代表人物之一,其著作《林泉高致》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以郭熙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早春图》为例,结合其山水画美学思想,从中可看出郭熙对“山高水远”的图像处理。

关键词:《早春图》;山高;水远

据《图画见闻志》记载,郭熙“工画山水、寒林,施为巧赡,位置渊深。虽复学慕营丘,亦能自放胸臆”。郭熙的《林泉高致》是我国古代重要的山水画论著作,在中国画学史上具有很高的价值。其子郭思在此书中不仅记录了郭熙创作山水画的理论心得,还记载了他的生平和创作经历及部分作品的情况。《早春图》(图1)是郭熙现存为数极少的山水画作之一,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为绢本水墨画,纵158.3厘米,横108.1厘米。在画面左侧有署款“早春,壬子年郭熙画”,现“郭”字已残损,不易辨识。画中所署壬子年即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可推测该画是郭熙晚年之作。画面右上方有一鉴赏跋,为乾隆题:“树才发叶溪开冻,楼阁仙居最上层。不藉柳桃闲点缀,春山早见气如蒸。己卯春月御题。”另有历代鉴藏印章33枚。《林泉高致》提到:“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本文将结合郭熙的山水画美学思想,解析《早春图》中的“山高”“水远”图像。

一、《早春图》中的“山高”

郭熙讲:“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对于郭熙这个著名的理论,历来都不乏学者进行阐释。在当代山水画创作中,“三远”仍然是重要的构图法则。无论是“高远”“平远”还是“深远”,最终都落在一个“远”字上,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纵观整幅画面,山作为最明显的主体形象,约占画面的三分之二。《说文解字》曰:“山,宣也。宣气散,生万物。有石而高,象形。”学术界以往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山水画的“三远”,往往忽略了用来表现“山高”的图像。虽说山之高、之深、之平的目的是“远”,但在《早春图》中,山之高作为“远”的意象基础是如何进行表现的,值得人们进行探究。

《说文解字》言:“高,崇也。象台观高之形。从冂、囗,与仓、舍同意。”“崇”与“高”相互训释,意义相同,皆可指一切高于地面的建筑。《林泉高致·山水训》:“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开张,基脚壮厚,峦岫冈势培拥相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谓之不什。下者血脉在上,其颠半落,项领相攀,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莫测其浅深,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什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从中可以看出,此处通过群山的比较来突出“山高”,体现了厚重壮实的根基,峰峦相互簇拥。“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符合此种构图标准,亦能突出“山高”。除此之外,在《早春图》中的“山高”还可以通过另外两种表现手法体现:一是实写,二是虚写。

何谓实写?在《早春图》中,共有十三个人,分别分布于画面近景左侧岸边(四人),近景右边湖面船上(二人),左侧山腰(二人),水上小桥(三人),近峰左侧(二人),共五处。那么郭熙在画面中安排这几处的人物有何意义呢?那就是通过“自山下而仰山巅”来体现“山高”,此处突出一个“仰”字。值得注意的是,进行“仰”的对象并非观画之人,而是画中人。首先是画面近景左侧的四人一狗,可以清晰分辨的是,有一位妇人抱着婴儿,另有一孩童,身后为一挑夫,其身份无法确认,推测他们为一家人;在画面近景右侧为两位渔夫,一人撑篙,一人收网,二者一仰一俯形成对比。两处场景均处于山脚,即山下。其次是左侧山路上身背货物向上攀爬的行人,小桥上的两位挑夫及骑驴之人,另有在山谷处向上攀登的两人。“山下”的渔夫自然无法“仰”望“山巅”,也就无法看见山之高。同理,画中的行旅人由于视野有限,对于山之高也无法仰见。元汤垕在《画鉴》中说:“画有宾主,不可使宾胜主。谓如山水,则山水是主,云烟、树石、人物、禽畜、楼观皆是宾,且如一尺之山是主,凡宾者远近折算须要停匀,谓如人物是主,凡宾者皆随其远近高下布景,可以意推也。”画中人对于“山高”是看不见的,而是在心中感受的。正如学者渠敬东所说:“旅途中的行者,总是会意推山之高远的,那种高之又高、远之又远的心理感受,在强度上会大大超过视觉可及的有限范围,生成一种意向上的无限感来。人靠内心感受得来的‘高,会比靠外在感觉得来的‘高高出许多;意推而来的‘高,会更加高,更加无限的高,更加高远。这种感受意义上的‘高,会永远在旅途中,在行者持续的回望与前瞻之中,甚至在吁吁不止的喘息中得到体会,这种心理意义上的‘高,从没有终点,没有极限。”由此可以看出,画面中的人物虽为“实写”,却实为“虚写”。

在《早春图》中,“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此处的“烟霞”可以理解为“云”“雾”“烟霭”等。“烟霞”一般处于画面的“虚无”之处,着墨甚少,或直接留白,在画面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多次提及“云”,可见其重要性。如“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冶,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早春图》中的“云”起到了隐去和显现的作用。郭熙通过“虚写”,将画面中央的部分山石、长松等隐没在烟霞之中,使群峰若隐若现,进而凸显主峰的高耸。山脉在烟云中的起起伏伏使观者对于“山高”的感受更加强烈。画家通过烟云虚化隐去了一些形象,给予观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从而更加显现出山之高。

综上所述,画面中的人迹表现为“实”,但意推为“虚”;画家隐去的烟云为“虚”,而显现出来的物象为“实”。通过对“虚”和“实”、“有”和“无”辩证关系的把握,进而凸显山之高的效果,可见画家对画面极强的把握能力。

二、《早春图》中的“水远”

《说文解字》云:“远,辽也。从辵,袁声。”《说文解字》对“辽”的解释为“远也”,“远”与“辽”相互训释。《广韵》亦载:“远,遥远也。”可见,“远”最初表示的是空间上的距离。拥有哲学意味的“远”可追溯到道家思想,“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将“远”赋予“道”的意味。有学者提出,此时的“远”突出了一种时间感,与“逝”和“返”相同,但其不同于“大”的空间距离。魏晋时期,由于当时的士人对老庄思想的崇尚,“远”逐渐成为一种审美观。“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在陶渊明的心里,“远”超越了有限的时空距离,开始进入无限的精神境界。唐宋时期,“远”超越了语言的审美意象,进入绘画领域。王维在《山水论》中讲到:“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这是诗人王维借“远”所蕴含的情态、意蕴在山水画方面提出的用笔方法,实则是一种“得之于象外”的创作方法,这与诗文创作所表达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相似。“远”的审美境界在宋代得到了空前发展,郭熙笔下的“三远”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回到郭熙笔下的《早春图》,“仰山巅”望见的是山,“望远山”同样落在山上,而“窥山后”却是以山为中介,从山前对山后的物象进行观照。山后的物象不全是山,在此图中,山不是作为表现“远”的主角,而是画中的水。“水,活物也。”郭熙将水作为表达“远”的意象,这是不可忽略的。清代费汉源在《山水画式》中说:“三远惟深远为难,要使人望之莫穷其际,不知其为几千万重,非有奇思者不能作。”那么郭熙在《早春图》中是如何描绘水之远的呢?

首先,在画面近景的左侧,由前至后,画面最前端的为圆岭巨石,远处是一片空旷的湖水,湖水右侧的岸边有一条渔船,岸边行进的似为一家四口人。由坡岸向远望去,可以看到湖水与桃形山岗的接壤和水的来源,泉水自山谷中流出,形成瀑布,这种空间处理与画面近景右侧是相似的。右侧底端同样是一座圆岭,透过圆岭向远望去,有一俯一仰的两位渔夫形象,然后就是水与山的交接处,有瀑布流下。郭熙在两侧前景局部的刻画上,采用了虚实结合的技法,在两座圆岭山石的描绘上,采用了写实的皴法,用笔凝重。而在湖水与山峰的接壤处,郭熙则运用了虚写的手法,将远处山石的根部描绘得较为模糊,通过近实远虚的处理手法,拉开了与前景的距离,从而表现出“水远”。

其次,画面右侧通过桃形山岗与后景的對比体现出“水远”。郭熙云:“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水尽出,不唯无盘折之远,兼何异画蚯蚓。”透过山岗往后“窥”,能够看到山石后面紧接着小桥,桥上有一士人、两挑夫正在赶路,暗示了空间深度。山体掩映着断断续续的流水,由近至远,水面由宽到窄,若隐若现,给人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流水在山谷中静谧地流淌,其脉络时隐时现,使得主峰前后形成了很强的距离感。再加上遍布峰峦之间的烟云,使得山谷中的流水显现得更深、更远。

最后,通过几处水的比较,同样能体现出“水远”。郭熙在《早春图》中共刻画了三处表现水的局部。在画面左侧的近景处,水从桃状山岗右面的山谷中流出,形成瀑布。郭熙在此处采用了留白的手法,使画面形成强烈的黑白对比,从而突出自上而下的猛烈水势。画面右侧的瀑布流水运用了相同的处理手法,流水落入湖中,溅起层层浪花。郭熙以简洁有力的线条勾勒出波纹。往前推进,水纹逐渐消失,但近景处的圆岭巨石、坡岸边仍有清晰的水纹。山谷中的水流深远静谧,柔和顺滑,与中景瀑布的湍急流水形成鲜明的对比。叶朗认为:“山水画在本质上是和‘远的观念密切相联系的……山水的形质是‘有,山水的‘远景‘远势则通向‘无。山水形质的‘有烘托了远处的‘无,反过来,远处的‘无也烘托了山水形质的‘有。这种‘有和‘无、‘虚和‘实的统一,就表现了‘道,表现了宇宙的一片生机。”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林泉高致》论水的美学思想在画面中得到了实践,也达成了“水远”的最终效果。由此可见,除了空间距离上的“远”之外,“水远”也是一种心理感受的过程。

三、结语

郭熙《早春图》中的山水形象,不仅是单纯的视觉印象,对观画者来说,“山高水远”更是一种无限高和无限远的意推过程。通过把握画面的虚实,郭熙将有限的画面引向无限,将山之高、水之深的具体形态引向虚无,营造出了意蕴无穷的境界。郭熙曾言,“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说的正是此理。本文将“山高水远”分开来谈,并不代表郭熙笔下的山水形象是分离的,“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山水本为一体。学术界以往对《早春图》的研究,大都重视山水的整体图像及其背后所体现的画学思想,然而图中的局部同样值得人们思索,从而更进一步窥见郭熙理想中的山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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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一鸣,湖北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