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怡辰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中国少数民族图案艺术是中国少数民族本土文化的结晶,极具审美价值、文化价值和精神内涵。然而,在现代社会经济发展的刺激下,少数民族视觉图案基本上失去了原始的生存土壤,并且失去了现代传承链,面临着传承和发展的困境。再加之当前外来“潮流”文化的冲击,人们的审美观与价值观都发生了转变,传统的民族图案已不能适应当下的文化语境。只有在新的语境中,找到合适的切入点,才能重新激发少数民族图案艺术的创新动力,唤醒沉睡的民族文化内涵。
源于中国古代的“和合”思想强调重视人与自然、人与人、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和谐与统一,主张在不同的个性中寻找共性以实现合作共赢。“和合”思想对中国和谐社会的建设与发展具有不可或缺的指导作用。它不仅是宝贵的思想资源,更是中华民族的价值取向,是独具东方智慧的哲学范畴和思维方式。在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中,“和合”思想为维护各民族平等与团结、各民族共同繁荣提供思想指引。
以“和合文化”为关键词进行文献检索时,大多是围绕“和合文化”本身内涵的研究,抑或将“和合”思想运用到中国的国际交往语境中,鲜少将“和合”思想与国内的民族艺术相关联。中国知网的数据表明,当前对中国传统纹样、少数民族图案的创新设计和现代应用的研究依然是学术研究的热点。因此,本文试图从和合文化视角探求中国少数民族图案的再生路径,不仅将传统纹样艺术与现代美术技巧的结合,还使得不同民族文化进行融合交流,以此助力中国少数民族视觉图案在新语境下的蓬勃发展。
语境,是言语环境的简称,是修辞学、语言学中的重要概念。关于“语境”的定义可以说是众说纷纭。王今铮等编的《简明语言学词典》中提到“语境”有两种:①上下文,就是词语或句子所存在的具体文章、讲话。②一篇文章或讲话所处的条件,诸如时间、地点、场合、交际场景等。有的语言学家把“上下文”称为“小语境”,把一篇文章或讲话所处的环境称为“大语境”。
少数民族视觉图案表达含蓄且意义深远,常常具有一图多义性特点,不易正确全面解读与把握。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少数民族视觉图案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独特的语义传递、多元的视觉调式,十分考验解读者对创作者的文化心理及视觉语言编码规则的了解。同时,少数民族图案语义传递与文化传播等多项价值的发挥不仅仅依托于具体图案这一小语境,还要借助“大语境”的支撑。由此,本文将少数民族视觉图案所处的环境,如:民族文化、民族特性、民族传说等内容,归为“大语境”,将少数民族视觉图案的特定主题归为“小语境”,从少数民族图案纹样、图案色彩、图案语法三个方面分析语境在少数民族图案设计中的作用。
纹样是民族图案构成的基本要素,也是少数民族视觉图案的基本语言,其语义的准确传递往往离不开其所处的语境。
如果脱离民族文化这一大语境,图1彝族的牛眼纹与图2布依族的水涡纹在视觉上是很难分辨的,它们同样是以一根粗细均匀的线条自内向外旋转环绕而成的圆形图案,线条环绕层数不一,也可以说是羌族的云纹。但是在具体的大语境下,这两种纹样的名称与内涵是有特定指代的。彝族的牛眼纹是彝族漆器中出现较多的纹样之一,这与彝族的生活生产方式有密切联系。在半耕半牧时期,牛和羊都是彝族的主要家畜与经济作物,在祭祀时,牛也是不可或缺的牲畜。牛眼纹的创造即体现出彝族先民无穷的智慧和独特的审美意识。水涡纹是布依族最具代表性的几何形装饰之一。在宗族意识浓厚的布依族,水涡纹的组合形式代表着宗族关系结构,象征着宗族之间紧密团结。如图3所示,最内侧的水涡中心代表“大宗”,环绕并与其相连的六个螺旋代表“小宗”(在亲缘关系上,大小宗是兄弟关系也是等级关系,大宗为嫡长子,余子为小宗,大宗地位更高),六个螺旋外围的十五个锥形代表“小宗各房”,是更次一层的谱系;再外围一圈表示“夫妻”与“长寿”,隐喻为“家”;最外圈形如三十三片花瓣,暗喻各“家”将继续繁衍。
图1 彝族牛眼纹Fig.1 Yiethnic group bull's-eye pattern
图2 布依族水涡纹Fig.2 Buyiwater swirlpattern
图3 宗族意识在布依族图案中的体现Fig.3 Clan consciousness in Buyipatterns
与之相似的是图4纳西族的“日月七星”图案与图5基诺族的太阳花图案。“日月七星”图案来源于纳西族的神话传说,纳西族的姑娘为了致敬英古的勇敢无畏,将七星图案绣在披肩上,弘扬披星戴月、勤劳勇敢的美德。上边两个圆形图案代表太阳与月亮,下面七个小圆形代表星星,用垂穗表示星星的光芒。而“中国最后一个被发现的民族”基诺族的太阳花图案源于基诺族的太阳崇拜,太阳花图案是缝缀在每个基诺族男子背部的装饰,在当地称做“波罗阿波”,有太阳花或月亮花的意思。圆形图案呈放射状彩线条,有的好似太阳,光芒四射;有的线条平缓,像月亮一样柔和。如果脱离纳西族“日月七星”这一小语境,单独出现一个圆形图案,从外表来看并无明显区别,且两者都包含星辰崇拜的内涵,就使得单个图案的身份神秘莫测。
图4 纳西族“日月七星”图案Fig.4 Naxi"Sun,Moon and Seven Stars"patterns
图5 基诺族“太阳花”图案Fig.5 Keno sunflower motifs
我们都知道,色彩是自然界中存在的电磁波,客观来说,属于一种自然形象,没有实际的文化价值。但是在长期的民族文化发展中,不同的民族根据自身特性将某些色彩赋予其特定的文化内涵,并以约定俗成的方式形成了民族认同,成为该民族的崇尚色、常用色。在此,色彩成为具有象征意义、传递特定思想文化的符号。
但是不同民族由于图腾崇拜、生活环境、文化信仰等的不同,在给色彩赋予语义时不尽相同。因此,我们需要引入民族文化这一大语境去了解各民族的图案色彩内涵。比如,白色给人以纯粹、简约、干净、朴素的视觉与心理感受,但是在汉族传统文化中,白色是不吉利的色彩。而白族由于原始白虎崇拜的习俗,喜好使用白色来装饰自身以及居住环境;回族素有“白帽回”之称,这与其信仰的伊斯兰教教义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有神圣之象征;对于羌族来说,白色有着白山神石崇拜的内涵,是一种保佑民族安康昌盛的颜色。以此为例,可见色彩内涵的确定能且只能依赖特定的“大语境”,语境具有确定图案色彩内涵的功用。
左汉中先生在《中国民间美术造型》一书中将民间美术的微观造型归纳为“求大”“求全”“求活”“求美”四个方面。苟双晓在上述论证的基础上,于《中国少数民族图谱》中,进一步将图案的造型理念归纳为“求生”“求大”“求全”“求满”。当具体到某一民族图案时,图案所使用的造型手法、构图法则以及美学原理是有限的,大多时候只体现一种或几种,不会是所有语法的集合体。而具体的语法使用也依赖图案的主题语境。
如图6羌绣《莲花生大师》中,主体形象(佛像)占据了画面的绝大多数空间,使用“大”的造型法则体现无边的佛法以及佛在人们心中的重要地位。图7羌绣《十二月花》集中体现了“求满”“求全”语法规则。“求满”顾名思义就是多、充实、富足,作品在众多团花纹的基础上仍添加蝴蝶、花卉、卷草纹、满底平铺的枝蔓等装饰元素充实画面。“求全”即讲求圆满、完整,不仅要求纹样“圆”,还要求纹样“全”,这里的“全”包括纹样形象的完整与内涵的完整。《十二月花》取不同月份的代表花卉,使用不同的造型方式将其置于圆形轮廓中,构成一幅幅团纹图案,实现了轮廓的圆润、内涵的圆满、形象的全面。从心理上讲,少数民族图案“求全”“求满”的思想都来源于朴实劳苦的劳动人民,他们希望通过艺术作品视觉上的“满”“全”来弥补现实的苦难缺陷。
图6 羌族刺绣《莲花生大师》Fig.6 Qiang embroidery Master Lotus Sang
图7 羌族刺绣《十二月花》Fig.7 Qiang embroidery December Flowers
语法是少数民族视觉图案设计时需要遵循的基本准则,但是在具体的创造过程中,会受到民族文化这一“大语境”与表现主题这一“小语境”的限制,由此可以说明,语境也影响着图案语法的具体运用。
“和”“合”二字在甲骨文与金文中都曾出现。“和”的字形像一排竹管合拼而成的乐器,其本义是吹奏类的乐器,引申为声音和谐;而“合”的原意是器皿闭合,引申为两物相合、彼此融洽[1]。中国古代先贤们曾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文化,而“和合”文化正是其中的精髓之一。“和合”思想是中国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佛家等文化流派相互碰撞、互相渗透、彼此融合而形成的人文产物。“和合”是实现“和谐”的途径,“和谐”是“和合”的理想实现,也是人类古往今来孜孜以求的自然、人际、文明、身心等诸多元素之间的理想关系状态[2]。
孔子“和而不同”的思想较能够反映和合文化的本质,即承认“不同”事物之矛盾,把彼此不同的事物统一于一个相互依存的“和合体”中,并在和合的过程中,吸取各个事物的优长而克其短,使之达到最佳组合,由此促进新事物的产生,推动事物的发展。“和合”思想不仅适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时可延伸至国与国、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都可以用“和而不同”,或不同而和,来加以概括。由此,“和合”一词中的“和”有和谐、和平、中和之义,“合”则指汇合、融合、联合。
“和合文化”一词由中国人民大学张立文教授提出,在《和合学:21世纪文化战略的构想》中,“和合文化”是指追求和谐、共同发展与交流的文化观念和价值观,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强调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尊重、包容、理解与友好交流互动[3]。“和合文化”有两个基本要素:一是客观地承认不同,比如阴阳、天人等;二是把不同的事物有机地合为一体,如阴阳和合、天人合一、五行和合等[4]。
随着中华民族在实体和精神上的发展壮大,“和合”思想在中华民族的精神建构中愈加重要,为中华民族化解社会与自然、不同族群、不同国家、不同文明之间的歧异提供思想借鉴。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在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各民族共同繁荣的理念背景下,需把握“和合”思想的时代内涵,维护不同民族文化繁荣与发展的多样性和平等性。
和合文化强调“天人合一”的和谐共生关系,遵循“和而不同”理念,追求整体性和多样性。
文章选取羌族服饰图案作为和合美学研究案例的原因有二:
(1)古羌族发展轨迹特殊。岷江上游的羌族是从中国西北部迁徙而来的古羌族后裔,是中国西部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著名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称古羌人是“一个向外输血的民族”。这是因为古羌人与其他土著居民融合,衍生出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14个民族——藏族、彝族、白族、哈尼族、纳西族、傈僳族、拉祜族、基诺族、普米族、景颇族、独龙族、怒族、阿昌族、土家族等民族,在这些民族的文化传统中,不同程度地保留着古羌人的文化特征和痕迹。汉族因接纳而日益壮大,羌族以“供应”为主壮大发展其他民族,可以说,古羌对中华民族的形成都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2)因地域联系,羌族与其他文化交流密切便利。现今,羌族主要聚居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汶川、理县、茂县等县以及绵阳市的北川羌族自治县,与藏、汉、回等族人民杂居,汶川等地因此成为羌族文化、巴蜀文化、高山草原文化等文化的交融之地。综上,选取历史悠久、内涵深厚的羌族服饰图案进行和合美学赏析。
羌绣服饰有多元的题材、和谐的构造、精湛的针法、明艳的色彩以及传神的意象等,这些或展现其特有的美学态度,或蕴含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或阐述着民族交融的和睦之情,或彰显着“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和合文化内涵。
羌族刺绣题材大多来源于三个方面:
(1)源于对自然景物与朴素生活的喜爱。鹿、羊、鱼、蝴蝶、狮子等动物,牡丹花、羊角花(杜鹃花)、菊花、莲花、石榴花等植物都是常用的题材。
(2)源于羌族的多神崇拜,目前以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为主。所以羌族人民会选择有灵气的事物作为图案题材,主要有太阳、月亮、火、如意等。
(3)源于民族交往中的借鉴采纳。如回字纹、万字纹、寿字符、龙纹、凤鸟纹等多种图案纹样,进一步丰富了羌族服饰图案的类型。
图8、图9、图10、图11均为羌族服饰图案,在其中不难发现其他民族纹样的身影。图8羌族鞋垫上的图案从造型及处理方式来看,与侗族刺绣的凤鸟纹存在很强的一致性,凤鸟身形瘦长且饱满,羽毛颜色鲜艳。侗族常被认为是百越后裔,羌族则是古羌后裔,他们的文化、习俗有所差别,而出现图案的相似性一般是民族文化交融的结果。图9羌族袖口的回字纹装饰则是受到藏传佛教的影响;图10 羌族长衫右下角的边角装饰巧妙地将土族的心形云纹与三角形云纹合二为一,创造出新颖的云纹样式;图10长衫上密布的夔龙纹与图11中的凤凰纹、祥云纹灵感则来源于汉族传统图案。
图8 羌族鞋垫Fig.8 Qiang shoe insole
图9 羌族袖口装饰Fig.9 Qiang cuffdecoration
图10 羌族长衫Fig.10 Qiang tunic
图11 羌族婚服上的凤纹Fig.11 Phoenix patterns on Qiang wedding clothes
无论是相信“万物有灵”的动植物纹样、寄托美好愿望的吉祥图案、抽象含蓄的几何装饰,还是跨越民族的文化符号,都体现着和合文化“天人合一”“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价值理念。在羌族刺绣的作品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文明与文明都处在和谐的“和合体”中,在共处中孕育新的内涵,为促进各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对话与理解提供了可借鉴范例。
羌族服饰图案通常具有繁杂多元的视觉形象与艳丽丰富的色彩调式,如果没有调和其冲突性与差异性的“秩序”,画面会给人以杂乱庸俗之感,因此,我们需要探寻其内在的和谐因子——构造法则。通过浏览大量的羌族绣品图片,发现羌族视觉图案的构造法则有平衡对称、节奏与韵律、连续法则。
平衡对称法则是少数民族图案的基本构造规则。如图12所示,一幅图案中有多对轴对称组合,各组反射对称图案在色彩、大小、动态等属性方面保持一致,这种“镜像”关系给人以统一、稳定、严谨、平衡的视觉感受。
图12 羌绣《并蒂同心》Fig.12 Qiang Embroidery Together in One Heart
各种视觉元素在一定空间范围内有间隔、反复地出现即为视觉节奏。具有美感的节奏既是各类元素和合统一,也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节奏按其表现形式可分为交替节奏和渐变节奏。图13羌族长袍图案中,粉色、红色、蓝色、绿色色条有规律地反复交替出现,形成强烈的节奏感和秩序感,色彩艳丽又不失简洁。图14中羊角花的花尖方向发生了色彩渐变,相较于交替节奏法则而言,渐变节奏打破了一定程度上的古板感,使得图案具有舒缓、柔和、生动的视觉感受与心理感受。
图13 羌族长衫上的图案Fig.13 Patterns on the Qiang Long Shirt
图14 羌族羊角花图案Fig.14 Reeves's Horn Flower Pattern
二方连续、四方连续图案通常与适合类图案相对,构成元素或符号之间有规律的重复关系。如图15羌族二方连续图案中,折线形连续骨架配以抽象的穗子纹、花卉纹等,将不同元素相互联结、平衡统一,展示了整体与部分的和合统一。
图15 羌族二方连续图案Fig.15 Qiang continuous pattern
对称整合是和合学的内在与外在的结构方式。对称与平衡、节奏与连续等构造法则将不同的符号或元素的个性差异有机统一起来,一并融入体系的共性中,形成既矛盾又和谐的统一体。这便是羌绣图案中蕴含的和合观,展示了羌民平衡统一、包罗万象的美学理念。
羌绣针法技艺类型多样,讲求正确搭配、巧妙运用。如图16,针针相扣、圈圈相套的锁边绣通常适用在织物裁片边缘起保护固定和装饰作用;立体大方、配色生动的勾花绣钩编出不同花型的特色;均匀整齐、拉线轻重一致的平针绣以短针钉成物象;如图17,经纬交织、严谨细密的十字挑花绣用一个个小“十”字挑织出飞禽走兽、吉祥几何图案等;绣工细致、针法复杂的打籽绣坚固耐磨,富有立体感与肌理感常被用来表现物象的质感或花蕊等。
图16 锁边绣Fig.16 Lockstitch
图17 十字绣Fig.17 Cross-stitch
而汉族、苗族、彝族、侗族等民族织物刺绣中也有平针绣、打籽绣、十字绣等针法的身影,蜀绣、苏绣、粤绣等针法工艺也有所体现。这些兼收并蓄的针法技艺正是羌族与其他民族及周边地区文化交流互融的见证。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羌族先民将文化交流的结晶注入羌族刺绣的制作设计中,发展出既具有羌文化内涵又蕴含技艺“和合”的刺绣工艺。
通常情况下,黑白色调与鲜艳彩色是相对关系,但是羌族图案却将二者“和合”得恰到好处。羌族以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为主,因此羌族既有亲近自然的活泼明媚,又有“尚黑尚白”的沉稳肃穆。出于对自然的热爱以及火崇拜、太阳崇拜、羊崇拜,羌族选取红色、粉色、绿色、蓝色、黄色等明艳色相作为自然类纹样色彩;同时,羌族持有白石崇拜,在生活场景、日常服饰中常采用黑、白色。
比如图18羌族代表性服饰“云云鞋”常用底色即为黑色或白色。图19与图20分别是以白色为主色的羌族上衣、以黑色为底色的羌族围腰,可以看出在羌族服饰中,高饱和度的红、黄、绿、蓝与高对比度的黑、白色搭配得当,在黑、白色的烘托下,丰富艳丽的色彩多了一份平衡和谐,给人以适中、舒适、坚实之感,使得相互对立的两组色彩属性在一方绣布上相互包容、共生。这样的色彩调式其实也与羌族的居住环境有关。羌族多聚居在高山、半山台地,气温比较低,出于保暖御寒的需求,羌族子民将自身服饰设计得既有生命热情又有平稳踏实之感。
图18 云云鞋Fig.18 Yun Yun shoes
图19 羌族白色上衣Fig.19 Qiang white blouse
图20 羌族袍子Fig.20 Qiang robe
形与意都是中式美学的核心要素,《周易·系辞》里曾有“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之说。意象并非只是对审美对象的形体的模仿,而是通过归纳、总结事物本质特征,经由想象力加工后创造出的视觉艺术符号。这些艺术符号或夸张,或写实,或抽象,决定着纹样的内涵、外延等语意。
如图21,羌族刺绣的云纹图案是源于羌族先民在长期的耕作劳动中形成的对云、雨等自然气象的期盼与敬畏,他们认为这些自然景观影响着农作收成,因而云在羌民心中的地位得到升华和抽象,逐渐形成了云纹。智慧勤劳的羌族妇女将层层叠叠的云朵抽象为螺旋云纹绣在服饰及鞋子上,表达吉祥平安的寓意。如图22,羌族的“羌花”——羊角花是羌族文化的特色符号。羊角花取样于杜鹃花,朵大而美丽,花色多为深红、玫红。羌族子民把握住杜鹃花“大而艳”的特征属性,还原花蕊到花瓣尖的颜色渐变,并将民族的“羊崇拜”融合入图案,将花瓣尖抽象成羊角状,进而取名为羊角花。像这样具有民族性的图案纹样既有明确的形象表达和浓厚的生活气息,又通过拟形和臆想等创造手法抽象化实体,给人以变幻、神秘的解读空间,让观者在“似与不似”之间自由联想体悟。
图21 羌族云纹Fig.21 Qiang cloud pattern
图22 羌族羊角花图案Fig.22 Reeves's Horn Flower Pattern
“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形无意不活,意无形不在。羌族刺绣把握客观物象的本质特征,赋予其情感寄托,深化其内涵,使得相互对立的形与意、实与虚相得益彰、浑然一体,实现形意、虚实之和合。
针对少数民族视觉图案的再创作,需要熟悉不同民族的具体文化、图案造型、色彩调式在该民族文化中的特殊意义以及常用表现手法。对于那些在少数民族地区以固定形式流传下来的图案,应当保持原样,因为对它们进行再创造不仅会关系到民族认同问题,还会不可避免地损害原先的文化内涵。
少数民族图案秩序的构造语法主要包括平衡对称法则、节奏与韵律法则、连续法则,在上文中我们已经分析过这几类构造法则蕴含的和合观,基于此,我们进行羌族纹样再创造。
图23对螺旋云纹做简化处理,搭配几何纹样线格纹、三角纹,使用交替节奏法则,组成二方连续装饰图案。图24将经典的“四羊护宝”纹样抽象简化,保留羊角造型,充分利用节奏与韵律法则,形成带状连续纹样,可用作角隅装饰纹样。图25的中心纹样是基于“莲花金刚”图案拟形而成,周围环绕的四只蝴蝶、四朵羊角花同样由拟形得到,采用平衡对称法则、颜色渐变法则,不仅呈现出色彩、图像的镜像关系,同时满足“对蝶对花”的美好寓意,象征着爱情与求子。
图23 创新的二方连续装饰Fig.23 Innovative continuous decoration
图24 创新的“四羊护宝”图案Fig.24 Innovative"Four Sheep Protecting the Treasure"pattern
图25 再造“莲花金刚”Fig.25 Recreating the Lotus Vajra
羌族是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它的纹样内涵丰富独特,对其进行和合语义的图案再造,重中之重是深入了解并挖掘其文化内涵、民族信仰、审美特点。少数民族视觉图案诞生于上古社会的图腾巫术,虽然在社会经济、文化、政治等大环境的影响下,少数民族视觉图案发生了演变,但是这一演变发展具有很强的程式性与传承性,主要原因在于少数民族内部的理想追求、宗教信仰、生活模式等没有发生本质性改变。为寻找更深层的文化符号,我们可以在民族的文化信仰方面找到切入点。对于社会经济相对落后的少数民族来说,宗教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指引着他们的行为活动。为此,宗教信仰也为少数民族图案艺术提供了肥沃的精神土壤。
如今,羌族仍处于多神崇拜阶段。羌民崇拜白石、火、羊等自然物,还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据此,图26的中心纹样采用藏传佛教经典纹样——吉祥结,又称盘长纹。吉祥结循环盘绕、无头无尾、无止无终,象征着长寿与永恒,也有祥和、团结之意。中国联通公司的标志也是藏族吉祥结的变体。角隅装饰是将汉族的如意云纹进行扭转、变形,呈现出圆润的羊角状。将尖角四合盘长纹与“融合”云纹相搭配,不仅更添吉祥之意,还将藏、汉、羌族的代表图案巧妙“和合”,符合现代和合语境下民族交融的时代要求。
图26 吉祥结与云纹的结合Fig.26 Auspicious knot with cloud pattern
在查阅羌族花卉纹样时,注意到羌族的牡丹花纹单体主要以盛开的正面花形式呈现,即俯视视角,如图27,其基本形态表现为四瓣、重瓣的中心对称结构。图28中采用新的视角呈现牡丹花纹,以牡丹花的正面平剖图展开,多层花瓣呈对称规整状展开,大小由外向内依次递减,再将其花瓣抽象处理为火苗状,与羌族的火崇拜理念相契合。为增强“牡丹花火”纹样的美感,在配色方案上以牡丹花常用色玫红色打底,在花瓣尖进行色彩渐变,使图案更加灵动鲜活,富有时尚感。
图27 羌族传统的牡丹花纹Fig.27 TraditionalQiang peony pattern
图28 火崇拜与牡丹花的结合Fig.28 Fire worship with peonies
少数民族图案与其装饰、美化生活的实用功能密切相关,更与其承载的价值认同、关系认同、文化认同等心理功能密不可分。民族图案是少数民族文化传承的主要形式与载体之一,是民族意识与民族文化的直接反映,各民族的文化交融必然会反映到民族图案上,这也是造成我国少数民族视觉图案种类繁多的一个重要原因。本文仅以羌族的多元纹样为例展现各民族文化交融和合的状态,实则许多少数民族因为地缘关系、宗教信仰、民族迁徙等因素不可避免地发生文化交流。纳西族的“日月七星”图案与侗族背带上的9个太阳图案造型何其相似,文化习俗相差甚远的云南白族、海南黎族、苗族有着相似的八角星图案……这都是少数民族在几千年的分合、迁徙中,自发完成民族文化和合的印证。
在现代和合语境的引导下,基于少数民族文化内涵、传统构成语法的基础上进行的二次创造是少数民族图案艺术走向现代、走向世界的必经之路。在不改变民族固定图腾纹样的前提下,各民族文化之间的相互借鉴、交流合作不仅有助于少数民族图案的创新和融合,而且可以加强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
客观来讲,当今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在改变人们生活节奏、交流方式的同时,也冲击着传统的价值观念,对少数民族民间艺术存在一定的影响。对于保护和传承少数民族图案艺术而言,我们有以下途径:
(1)博物馆建设。搜集各民族图案的实物,建立相应的展馆及数字博物馆,面向全社会开放。
(2)开展学术研究。背靠全国范围内兴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热潮,研究者对少数民族图案艺术进行深入研究,开展相关学术讲座等。
(3)赋予少数民族图案新的生命力。在把握少数民族传统图案的思想内涵的基础上,根据现代审美需求、现代新技术,进行视觉图案再创造。将上述三种途径相结合,是目前最适宜的文化保护策略。
在利用博物馆、学术机构等资源的基础上,在保留合理性与分寸感的前提下,将和合观、现代审美观带入少数民族图案的再创造中,方能开发出更适应当前语境的少数民族图案,进而加强公众对少数民族文化多样性的认识与尊重,加深少数民族图案艺术的社会印记,使得少数民族视觉图案继续生存于民间、活跃于民间。
“美美与共,和合共生”是数千年来中国人秉持的和谐生存之道,“和合”中蕴藏着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与生命美学观。种类繁多、造型多变的少数民族纹样以图案语言直观且深刻地反映了中国人对待自然的亲和力以及和谐共存的和合思想,呈现了中华民族多元和谐的文化风貌。当前的文化形势下,少数民族文化生态受损严重,各族传统图案是民族文化传承的主要形式与载体之一,是各民族文化交流的活态见证,蕴含着深刻的和合文化内涵。
文章以羌族为例进行和合美学剖析,并对其纹样进行形意解构与创新设计,是对文化和合背景下的民族纹样保护与传播的新路径探索。但由于时间、地理等因素的限制,本研究仍有欠缺之处,基于和合语境的少数民族再生图案的推广与发展任重道远。在现代和合语境的时代要求下,寻找少数民族视觉图案“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发展策略,处理好少数民族视觉图案传统与创新、文化推广与现代设计的关系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