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在路上的朋友

2024-05-23 05:44尹捷
科学文化评论 2024年1期

尹捷

摘要:乐秀成(1946—1992,浙江人),“走向未来丛书”编委和编译者之一。追忆20世纪80年代通过“走向未来丛书”与乐秀成的交往,叙述他赴美攻读,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在美国获得科学史博士学位的中国大陆学者,纪念那一充满激情与希望的难忘年代。

关键词乐秀成 走向未来丛书 科学史博士

中图分类号N092

文献标识码A

2013年底,我有一段空闲的日子,于是便去温暖的三亚享受阳光,在那里迎接新年。此行我只带了一本封面破旧的英文书The Catcher In The Rye(《麦田的守望者》)。几天后,在读完这本书的夜晚,新年如水的月光中,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腊八节的晚上读完了《麦田的守望者》,此书28年前飘洋过海到我身边,是朋友秀成在美国从学生宿舍收集到的50本旧书之一,那时中国没有这些原版书。此书直到今天才真正读完,而秀成却早已在天国。不知如何谢你,或许你愿意让我把它传递给下一位爱读书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乐秀成是在1985年的夏天,一群朋友聚会完毕,秀成邀我们去他的住处聊聊。在夜晚宽阔的大街上,我们比赛谁的自行车骑得快,大家铆足了劲儿往前冲,也许是浙江同乡的缘故,我和秀成之间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感。这时他刚得到一笔奖学金,正在准备去美国康奈尔大学继续读学位,此前他是中国科学院《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的研究人员,是《走向未来丛书》的編委——20世纪80年代青年学子都以读此丛书自豪。秀成有才也有情,他刚结婚不久的妻子总想出国读书,等着他在美国落下脚来,再想办法去相聚。那时候,留学潮刚开始不久,胸中揣着理想,口袋里却没有美元的中青年人遥望着西岸的“自由女神”像充满渴望。

生于1946年的秀成是“文革”前北大最后的一批大学生,本科主修放射化学,到1978年又返回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主修应用数学,三年后获得硕士学位。此时他已是中年,却要去做青年时没能做成的事。有些人不能理解他的选择,觉得放弃好好的工作机会,去一个陌生的世界从头开始,有点乌托邦。然而如果知道1984年第一批推出的12本“走向未来丛书”中,有秀成以“灌耕”的笔名编译出版的美国作家卡普拉(Fritjof Capra)的《物理学之道——现代物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The Tao of Physics: An exploration of the parallels between modern physics and eastern mysticism,1975,按秀成译本实为1983年11月出版,图1左),以及秀成编译并自署名的美国学者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Douglas R Hofstadter)的《GEB:一条永恒的金带》(G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1979,中译本1984年6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图1右),大约可以了解他何以在这样的年纪选择出国之路。

1984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尽管当年的“走向未来丛书”在当下许多中老年知识分子的记忆中依然像一面旗帜在飘扬,但它确实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符号,秀成几十年前引进中国的这两部书,如今已经名满天下,就像充满生机的秧苗渐渐长成参天大树。卡普拉的《现代物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至今至少已有23种语言的40多个版本, 2012年这部书的第四版也由中央编译局出了。另一部霍夫斯塔特的GEB更被读者们奉为“神书”,当年35岁的作者在书中居然预测了未来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人脑来思考,因此很多人理所当然的把作者和人工智能先驱联系在一起,尽管他本人在2018年接受中国人采访时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自己认为这只是一部关于大脑和哲学的书,不过是把数学家哥德尔、版画家爱舍尔和音乐家巴赫放在一起介绍了数理逻辑、人工智能、语言学、遗传学、音乐、绘画等理论,73岁的他很谦逊,因为初通中文,他欣然地使用中文名“侯世达”。2023年夏天(7月)霍夫斯塔特居然让ChatGPT-4写了一篇《我为什么要写GEB?》,而后把结果发表在《大西洋月刊》上。文中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快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聊天机器人无法取代一个有思想、活生生的人类真实而反思的声音。”霍夫斯塔特当年凭此“处女作”获得了美国最有名的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奖,从而奠定了一生的学术地位。秀成的工作是将此书大意摘译编写出来,与逐字翻译有很大不同。据有心人估算,秀成摘译本约占原书篇幅的1/5。秀成当年编译的书、作者的原著,我都没有读过;然而查阅到商务印书馆1997年出版的全译本,译者近十人(也包括了原作者本人),耗时十年才完成,其原因仅从后来的书名副标题“集异璧之大成”便可窥得一二。“集异璧”正是哥德尔、艾舍尔、巴赫三人姓氏首母GEB的谐音,而“大成”则取自于东方的佛教哲学。全书文字充满了类似的双关语,据说这是作者本人提出来的“移译”方式,因此增加了翻译的难度。

1984年正值“文革”后经考试进入大学的几届大学生们刚毕业不久,多数人对于国际上新近的科学发展茫然未知,而秀成就在这一年将在美国出版没几年的两部书引入国内,为年轻学子打开了眼界,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未来的发展道路。

这也包括了秀成自己,一个具备继续学习能力、又对未来充满热情的中年人。在1985年秋天北京阳光正好的时候,年近四十的秀成启程赴彼岸,他或许没有想过在这样的年纪,未来是否可以以专业立足美国,纵横学界,说起来秀成的理想主义色彩和乐观情绪要远远超过很多比他年轻的人。

秀成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我是学英文的,到了美国不久就专门来信问我有什么需要,他非常明白我们这些学英语的人最大的愿望是去英美学校历练一下自己。但是那时我和越光即陈越光,曾任“走向未来丛书”副主编。分居杭州、北京两地,心中唯一的念头是赶快调到北京,我是个喜欢孩子的人,我要让孩子诞生的时候父母都在身边。于是我就对越光说,请秀成帮我寄一些原版读物来吧,中国买不到。很快秀成便来信说寄出了一箱大约五十本书,都是从学生宿舍“搜刮”来的。这一箱书在海上漂了好几个月才到北京。我至今留着30多年前秀成寄来的信件,上面有关于获得与邮寄这些书的记录,不难想象他从学生宿舍出来进去商量索书的情景,不知道他是否还为此花过钱。

以后秀成和我们在地球的两边各自忙着,偶尔他会来信告知近况,他完成了博士论文,得到了科学史的博士学位。秀成去世得早,在科学史的建树上几乎很难看到他的踪影,为写此篇纪念文字,也为了确定证实乐秀成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大陆第一位留美科学史博士学位获得者,我向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前所长、科学史家刘钝教授请教。经刘教授与在美国从事科学史研究的王作跃教授联系,后者查到了乐秀成在1989年完成于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博士论文,题为“为自主而奋斗——中国工程学的职业化”(The Struggle for Autonomy from the State—Professionalization of Engineering in China)。此论文共分六章,长达400页,内容是关于中国近现代工程史。由于刘钝教授和王作跃教授的鼎力相助,我对于秀成这段历史的追寻终于可以划上句号了,我十分感激他们。

有人说,很多时候博士毕业就是失业的开始,此话在秀成身上确实当真。秀成博士毕业后四处找工作,他在美国不顺利,去香港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又不得不回到美国。我们在香港的朋友来信说看着秀成拖着箱子离港回美,一脸的孤寂,心中很是凄凉。1992年2月秀成来信和越光商询回国工作的可能性,信中似乎充满无力感。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正进入全民经商的时代,属于“秀成们”的机会并不多,越光总想为他找一份最适合的事做,因此就拖了下来。不意一个月后的清晨,我们共同的浙江朋友胡英从美国打来电话,告知秀成在纽约中毒身亡。原来冬日里他开车送人进屋稍息,忘了关闭汽车引擎,车库通着室内,秀成在汽车尾气内循环中丢了命。写到这里,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听到噩耗时痛哭失声,我失去理智地对着越光大喊,责怪他没有尽早地帮助秀成在故土找到一份工作。秀成人生最后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今没有人说得很清楚,曾经和他甜甜蜜蜜的太太早已与之分道扬镳,胡英在美国为他料理了后事,彼岸从此没有了一位亲密朋友。

秀成去世后,我开始翻译他寄来的书中的一部。那时我的孩子还小,每天工作紧张,回来还要和儿子周旋片刻,往往翻开书时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间。疲惫中我勉力逐字逐句推敲,经常看错了行,有时干脆就伏在桌上睡着了,考大学时的节奏仿佛又回来了。当时母亲和我一起住,夜半看到我的灯光总是催促我睡觉,她觉得我太辛苦了。那些难忘的深夜里,我常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灯光下有时恍惚觉得秀成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安定,老友还未走远。用了整整两年的夜晚,我完成了这部书的翻译,共26万字,译完后再逐字誊抄一遍,那时还没有电脑可用。此书在出版前突然发生了问题,版权提上了出版社的日程,此前则没有这种概念,严格说来各家出版社的译著都是盗版。当年联系美国的出版社和作者很不方便,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于是那摞翻譯手稿就一直静静地栖身在书柜一隅。有一阵我忿忿不平,觉得自己时运不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的增长,每当我凝神盯着那摞书稿,回忆起那一个个耗神的夜晚,就越来越释然,心中很安宁。我相信一切都有因缘,译稿能否出版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一个朋友用这样消耗生命的方式与秀成对话,用“秉烛夜读”偿还他当年的好意,秀成在尘世间饱受折磨的心灵在天国会感受到一丝凡间飘来的温暖吧。

《麦田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霍尔顿,在现实社会四处碰壁的困顿中对妹妹说,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读到这一段,我泪如雨下,我想起乐秀成,想到在尘世的烟云中,在一个个十字路口,我们逐渐告别自己真诚的理想和热情。我曾经一千次地幻想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守望者,和好朋友们一起白头,晚年时可以坐在夕阳下共同回忆过去的事。上天终究没有赐予我一双万能的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各自的命运席卷而去,消失在暗流涌动的岁月之河里,无可奈何。

命运有时十分诡异,就在我为修改上述文字,了解、查证《GEB:一条永恒的金带》的作者道格拉斯·霍夫斯塔特的生平爱好时,吃惊地发现他最喜爱的小说居然就是《麦田的守望者》。他说从15岁开始,每隔10年,他就会重读一遍这本书。他评价此书是一个关于挣扎中的男孩的故事,一个诚实的人在世界上看到处处是虚假,而麦田里的那些孩子们是纯真的,因而要相信纯真的力量。算起来1945年出生的霍夫斯塔特已经读过此书6遍了。我不知道比他晚一年出生的秀成是否读过此书,我想也许哪一天我也会再捧起这本书,想象秀成坐在我身旁,我读给他听。